馮天平
五十多年前,爺爺去世了。那年,爺爺58歲,我和我叔家孩子天河同歲,才三四歲,還不知道哭,只記得大人在屋里圍著停在草鋪上的爺爺,跪在地上哭,我和天河頭戴著白色的孝帽,騎在門檻上看。
不知道哭是真,但我和天河卻知道,爺爺再也不會在夏秋的早上領(lǐng)著我們沖屎殼郎、焙屎殼郎讓我倆吃了。
由于年歲久遠(yuǎn),年紀(jì)太小,又沒有照片,爺爺?shù)拈L相已沒有印象了。只記得爺爺身材高大,頭上常系一條黑乎乎的白毛巾,大襠的粗布棉褲系著腿,寬大的粗布有襟對開棉襖,一條大布圍巾常系腰間,略有駝背。才五十多歲,爺爺像當(dāng)年的所有農(nóng)民一樣,老得無法想象。爺爺吃了一輩子苦,拼命地勞動,飽經(jīng)風(fēng)霜,哪能不老呀!
爺爺?shù)玫氖鞘车腊?,那個年代,農(nóng)民得了這種病,只能等死。叔叔在崔村溝陶瓷廠上班,曾讓廠里的醫(yī)生給爺爺看過病,在廠區(qū)附近的一個破窯洞住了一段時間,這在當(dāng)時都是超出農(nóng)村水平的高級待遇了。記得有一次我和天河跟著叔叔去看爺爺,那天把家里的一只老母雞殺了,燉了給爺爺吃,我和天河正趕上,病重中的爺爺硬是逼著奶奶,讓我和天河吃點肉,喝點湯!爺爺看著我倆,忍著病痛,強(qiáng)裝笑臉,還不停地叫著我倆的小名:大瞪眼的、二疙賴。我眼睛大,天河調(diào)皮搗蛋。
最讓我和天河忘不掉的,是每年夏天、秋天,給生產(chǎn)隊喂牲口的爺爺,每天早上都要領(lǐng)著俺倆,提半桶水,到村邊澆屎殼郎。那個年代,那東西很多,半個清早,半桶水用完,往往能澆十幾只或更多。跟爺爺回到牲口垞,爺爺把屎殼郎洗洗,按到煤火口上焙熟,切頭去殼,屎殼郎下半身那指甲蓋大小的一點兒肉,就成了我和天河的美味!現(xiàn)在想來,那東西很不衛(wèi)生,但我和天河確實跟著爺爺沒少吃那東西。
爺爺視孫如命,愛孫如命,但有一件事卻使?fàn)敔敾谕匆簧?/p>
我們小時候,爺爺一直給生產(chǎn)隊喂牲口。那時,牲口是生產(chǎn)隊的重要畜力,拉車搞運輸全靠它們。為了使牲口能有力氣,那個連人都吃不飽的年代,除了讓牲口吃一些麩皮和玉米外,生產(chǎn)隊還要種一些黑豆專門喂牲口,煮熟了讓牲口吃。以吃干草(干谷子稈鍘成的兩寸左右的草)為主的牲口,當(dāng)然也很愛吃那十分有限的幾十粒黑豆。黑豆是大補(bǔ)呀,又是煮熟了的,所以,每年煮黑豆那個季節(jié),只要煮熟黑豆還沒喂牲口,我們?nèi)チ?,爺爺都會抓一把分給我和天河,當(dāng)然,還有大我四歲的我叔家天來哥。每每得到黑豆,我們攥到手窩里,不舍得一口吃完,一個一個數(shù)著吃。有時去晚了,都撒到驢槽里了,爺爺會拉著我們到驢槽前,再從驢槽里一個一個地?fù)鞄讉€出來給我們吃。天來哥比我們高,超過驢槽了,有時也學(xué)爺爺自己去驢槽撿。這應(yīng)該叫驢口奪食吧!
一天,天來哥自己到牲口垞,爺爺正在鍘草,他自己竟跑到驢槽跟兒,看到驢槽內(nèi)有黑豆,伸出小手去撿,可他哪里知道,站在圈內(nèi)的牲口是性格暴躁的大黑騾子,一看單獨一個小孩兒竟敢來搶它的料豆子,遂一口下去,吞住了天來哥的右臉,咬住不放。一聲慘叫,爺爺跑了過來。大黑騾子還不松口,爺爺急中生智,用兩只手死死捏住大黑騾子的鼻子,讓它不能呼吸,騾子終于松口了。爺爺說,遇到這種情況,不能打不能叫,騾子一擺頭,孩子的半個臉就沒有了。天來哥得救了,可臉上被騾子深深地撕開一塊肉,慘不忍睹。現(xiàn)在,天來哥右臉上那塊二寸長的月牙形傷疤,就是那次留下的。臉上的傷,臉上的疤,給天來哥帶來多少痛苦,可以想象。幾粒豆,半個臉,一生愧。聽父親說,十分愛憐孫子的爺爺對這事后悔不已,到死看到才七八歲的長孫天來,看到孫子那瘦小的臉上碩大的傷疤,都恨自己沒看好孫子,釀成了大禍!
好人不長壽!可憐的爺爺,58歲就離開我們,走了! 爺爺活著時,我們不懂事,后來長大后,才知道爺爺很了不起,是一位“傳奇”人物。
爺爺?shù)那趧谏屏季筒徽f了,平凡而偉大。爺爺聰明,吃苦多,閱歷豐富,在那個年代對一些常見病,甚至一些怪病,爺爺常能用偏方和特殊的手段治好,有人說我爺爺有“眼”,懂陰陽術(shù),能驅(qū)魔捉鬼,治病救人,且手段高明。我不信這個,可在過去的農(nóng)村用偏方治病是有的,爺爺在這方面應(yīng)該擅長,但我長大后,經(jīng)常聽到有人提到我爺爺,有些人得了怪病,也有人說要是馮連忠(爺爺?shù)拿郑┻€活著就好了!現(xiàn)在個別上了年紀(jì)的老人還知道我爺爺。爺爺有傳奇故事,其中有一則說我爺去世出殯那天,離我村十幾里的一個外村人家有人得了怪病,滿懷信心來找我爺看病,走到我們村頭,看到有出殯的人群,一問才知道我爺爺死了,那人當(dāng)場坐在地上大哭:老馮都死了,這病誰也治不了了!這是一個老人親口給天河說的,看來我爺爺真有點法子,但爺爺看病,從不收人家錢財,不收禮物,十分低調(diào)、善良,口碑很好!
爺爺有個弟弟,那是我二爺。老弟兄倆都很實在,忠厚,相處很好。聽我父親說,爺爺死后,停尸在家,父親和叔叔弟兄倆因為窮,無力按規(guī)矩安葬爺爺,親戚朋友來了連吃飯都管不起。正為難時,二爺領(lǐng)著我三叔四叔(二爺?shù)膬蓚€兒子,按爺爺?shù)囊笪覀儺?dāng)親叔排序稱呼)來了,讓我三叔、四叔以兒子的身份和我父親、叔叔共同安葬我爺爺,一切開支費用由弟兄四個共同承擔(dān),爺爺喪事正常辦理,入土為安。
按照傳統(tǒng)習(xí)俗,爺爺離開家起靈前,父親(長子)要跪在爺爺?shù)撵`柩前,頭頂貢席上近一個小時的靈前席。這個規(guī)矩三叔、四叔是知道的,三叔、四叔也準(zhǔn)備了貢席,三叔以二爺長子的身份,跪在爺爺靈前,和我父親一同跪上靈前席。后來,奶奶去世,二爺、二奶去世,父輩弟兄四個,雖不是同胞,卻親如一家,共葬父輩,同上靈前席。再后來,我的父母,我的叔叔、嬸嬸也先后去世,由于經(jīng)濟(jì)條件確實好了,我們不再堅持喪事共辦,但靈前雙席的傳統(tǒng)卻保留了下來。父輩們?nèi)ナ?,我和天來哥都雙雙跪在他們的靈前,感恩他們,懷念他們,昭示后人。
爺爺走了五十多年了,條件變了,但他留下的團(tuán)結(jié)互助的家風(fēng)沒變!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