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樹國

我12歲了。那天早上，娘帶上我去了鎮(zhèn)上，目的很明確：買球鞋。

一路上，娘不停地給我洗腦：新鞋只能過年穿，鞋買回來后，你不要急著上腳，不然到了過年就沒新鞋穿了。我吸溜了一下被冷風(fēng)吹出的鼻涕問，那干嗎現(xiàn)在就買，過年還早呢！娘說，年跟前東西都貴，現(xiàn)在買便宜些。到了鎮(zhèn)上，找到一家鞋店，一溜一溜的解放鞋整齊地排列著，閃著奇異的光。娘幫我挑了一雙，我試了下，有點大。娘說，就它了，大點好，要穿兩三年呢！店主開價七塊，娘二話不說拉起我就走，我正納悶時，店主在后面喊：“大姐，六塊半！”娘猶豫了下，說：“我頂多出五塊！”兩人你來我往地講價，最后五塊半錢買下了。

回到莊上，我抑制不住興奮，看到昌忠在場地上玩，嘚瑟之情油然而生。我跑過去，對他說，我買新鞋了，球鞋！昌忠這小屁孩兒比我小一大截，才9歲，但說出的話卻像大人似的，異常傷人：“吹牛吧，鞋呢？你以為你是隊長！”我說：“過年時才穿，到時候你就看見了?！辈宜坪鹾懿恍迹f：“不跟你玩了，我找我奶去！”昌忠是我的發(fā)小兒，光著腚一塊兒長大的。我倆有時候好得能伙穿一條褲子，有時候又像仇人。昌忠有奶奶，我沒有，我爹跟我說過，我奶奶在他四歲時就死了，連他都不記得她長啥樣兒了。每次鬧翻，昌忠只要一說找他奶，我就莫名地憂傷。昌忠奶奶我叫四奶奶，她時常戴著老花鏡，坐在夕陽下，手里不厭其煩地納著鞋底子，納完了一只又納一只。昌忠總是像貓一樣依偎在她腿邊，我便也湊過去，喊了一聲：“四奶奶！”她抬了下頭，慈祥的目光從老花鏡后伸出來，撫得我的臉熱乎乎的，還騰出一只手摸了我一下頭，說，乖！

我終于還是沒能等到過年就把那雙鞋穿上了。偷穿的。那天鞋買回來后，娘用一塊藍(lán)色方巾把它包了起來，放在我夠不著的柜頭上。之后，我常常望著那個藍(lán)色包裹出神，如同一只饞嘴的貓望著一條吊在房梁下的魚。這天早上，爹和娘出工早，天要下雨了，他們得趕在雨前去把油菜苗栽上。爹娘走后，我搬了把椅子，上面又加了一條小板凳，驚心動魄地取下了那雙鞋。我本來只是想穿上試試的，沒想到一上腳就不想脫了。那是一種從腳心升騰到全身的叫人眩暈的暖！我試著走了幾步，黑膠鞋底踏在地上，“篤篤篤”！我本想在屋里走幾步就算了，可不知為什么卻走出了屋外，又不知為什么走向了昌忠家的方向。在我家和昌忠家之間，有隊里的一個大化糞池子，我瞥見昌忠在糞池邊拿著一根樹枝，不知從里面挑起了一個什么東西，我甚至都感覺到糞點子砸到了我的臉上和身上，但我沒細(xì)想，我的心思全在我的鞋上。我低著頭往前走，眼睛直直地看著我腳上的鞋：左腳出，右腳退，左腳退，右腳出，篤篤篤，篤篤篤，這聲音讓我迷醉。正當(dāng)我被自己迷得神魂顛倒時，腳下一空，眼睛一黑，呼嚕一下掉進了化糞池里。就在我被黏黏糊糊的糞水淹沒的那一刻，聽到了昌忠“咦”的一聲疑問。

爹娘還沒從地里回來，我臭氣熏天、瑟瑟發(fā)抖地圪蹴在門口不知所措，昌忠給我出主意：你干脆蹦到塘里去冒一澡！這時候我誰的話也聽不進去了，我關(guān)心的是這雙新鞋，本來就是想試試，結(jié)果試到糞池里去了，這個過程讓我糊涂，過年了怎么辦？最關(guān)鍵的是，現(xiàn)在怎么辦？今天這一劫能不能扛得過去？莊上人都知道，我爹體內(nèi)潛藏的那點中國功夫全都用到我身上了，打得我昏過去一兩分鐘是常有的事。我不敢再想下去。我聽到了腳步聲，抬頭一看，爹娘回來了，他倆扛著農(nóng)具，怔怔地看著我，也發(fā)出了“咦”的一聲疑問。我“哇”的一聲哭了——變被動為主動，主動哭，爹打得可能要輕一些——因哭得夸張，昌忠在旁邊竟然“咯咯”地笑了。這聲笑讓爹反應(yīng)過來……

那雙鞋，后來讓娘洗了一遍又一遍，等曬干后，顏色發(fā)生了質(zhì)的變化，由綠色變成了米白色。到了過年，娘說：“過年穿白鞋不吉利，年跟前買又貴，還是等明年再說吧?！?/p>

這一等，就又是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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