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社記者 李蒙
張希坡,1927年10月出生,全國著名法律史學者,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教授。1953年自中國人民大學法律系畢業(yè),歷任中國人民大學法律系法制史教研室副主任、主任,中國人民大學法律系副主任。同時,先后兼任中國法律史學會副會長、常務理事,中國法學會理事,北京市法學會理事長?,F(xiàn)任中國法學會董必武法學思想研究會理事,陜西省陜甘寧邊區(qū)史研究會特邀研究員。
從張希坡先生的書房向窗外看,映入眼簾的是一大片桃林。一簇簇桃花喝飽了雨水,正開得嬌艷。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能評上全國杰出資深法學家,對92歲高齡的張希坡來說,既是實至名歸,也算意外之喜。而他急不可待地向記者展示的,是剛剛編撰完成的一套叢書,《革命根據地法律文獻選輯》。這部16冊大型文獻是他幾十年的辛苦搜集,十年的辛勤編撰,和畢生的心血結晶。
雖至耄耋之年,但在他看來,革命根據地法制史的研究其實才剛剛起步,他希望找到接班人……
張希坡,1927年10月出生于山東章丘一戶鐵匠世家,祖輩在清末民初時闖關東到哈爾濱,后到黑龍江省寶清縣開鐵匠爐。1939年,父親托人將12歲的張希坡接到寶清縣插班讀小學。當時是日本統(tǒng)治時期,實行奴化教育,不許學生說自己是中國人,只許說是“滿洲國人”,強制學日語,課本上寫日語是“國語”,取消中國歷史,只講“大東亞史”和“滿洲國史”。張希坡后來主要研究法制史,與青少年時的經歷有關,“欲亡其國,先亡其史”,他比一般人更深刻地體會到歷史研究對于國家民族的重要意義。
1945年日本投降,1946年夏,寶清解放,1947年2月,張希坡參加革命工作,到佳木斯合江師范培訓。學成回寶清縣人民政府教育科任科員、副科長,土改后成立了人民法院,被調到縣法院當副院長。那時候沒有專門的法律學習,只能邊干邊學,如果遇到老解放區(qū)的一些法律文獻,像婚姻條例、懲治反革命條例,就如獲至寶,相互傳抄,也是為了審判工作的需要。
1950年,中國人民大學正式成立。1951年人大招生的消息在《人民日報》公布,其中有法律系本科,張希坡看到后很有興趣,向領導表達了報考的強烈愿望,但因工作需要,一時無法離開。1951年夏,張希坡到沈陽東北人民政府舉辦的“司法干部培訓班”受訓,聽說人大到東北招生,培訓班領導動員學員報名考試,其中有法律系本科。張希坡報名參加考試被錄取,當時到法律系學習的還有孔慶云、張振藩、楊春洗等人,后來都成為知名的法學家?!?/p>
到人大法律系學習不久,班主任就找張希坡談話,由于師資缺乏,急需培養(yǎng)研究生,組織決定調張希坡到法制史教研室作研究生,一錘定終身,從此張希坡與法制史結緣。1953年,張希坡畢業(yè)留校,在法制史教研室任副主任,開始搞中國法制史研究。
從1953年起,除了“文革”期間因人大解散曾在北京師范學院工作一段時間,張希坡一直在中國人民大學任教,也一直在從事中國法制史研究,主要學術領域在近現(xiàn)代法制史,尤其是革命根據地的法制史。
搞革命根據地法制史研究,第一手資料的收集是最重要的工作。早在1949年前在寶清縣法院工作時,張希坡就非常注意收集有關解放區(qū)的法律法規(guī),主要用于審判工作作為依據。無論是在原松江省法院開會還是在沈陽東北人民政府司法部培訓班,看到《陜甘寧邊區(qū)婚姻條例》《華北人民政府禁煙禁毒暫行辦法》,都會如獲至寶地抄寫下來。
1950年中國人民大學成立后,法律系法制史教研室常風從人大各單位(校圖書館、黨史系資料室)保存的從革命根據地帶來的“法令匯編”或“資料選輯”中,手工抄錄了14小本。張希坡到來后,又補充了一些,編印出版了《中國國家與法權律師參考資料》,成為國內最早的一批法律文獻選編。
1955年左右,中央人民政府司法部從中國人民大學抽調張希坡、毛天祜、梁秀茹三人負責收集革命根據地的法律文獻。三人白天到各單位(主要是從老解放區(qū)來的單位)查閱抄寫解放區(qū)編印的史料,晚上回到國務院招待所加工整理,一般都抄寫(或復寫)兩份,一份交司法部,一份帶回人大由張希坡保管。后來中國社科院法學所將這批資料借出復印,補充修改,出版了《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根據地法制文獻選編》,成為編印革命根據地法律文獻的重要里程碑,之后更形成了《中國法制史資料選編》。
1955年,時任中國人民大學法律系系主任何思敬教授告訴張希坡,謝覺哉從中央蘇區(qū)帶來一些法律文獻,可能還保留在謝老手中。于是向時任中國人民大學校長吳玉章請示,經吳玉章開介紹信到內務部接洽,由吳玉章的秘書與謝覺哉辦公室聯(lián)系,張希坡來到謝覺哉家中。謝覺哉讓其夫人王定國找出一些中央蘇區(qū)帶來的法律文獻,讓張希坡挑選。謝覺哉語重心長地說:這批資料是在戰(zhàn)爭年代極端艱苦的環(huán)境下制定的,凝聚著蘇區(qū)人民的希望與政法工作者的智慧和心血,希望你們認真研究,要以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為指導,總結革命根據地法制建設的經驗,教育新中國的青年一代,繼承發(fā)揚蘇區(qū)法制建設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張希坡從謝老處挑選了若干件帶回人大,抄錄校正后,立即將原件送還。
這批資料,需要經常用的,由張希坡隨身保管,其他留在資料室?!拔母铩逼陂g,由張希坡保管的未受損失,留在資料室的,在人大停辦后,由于人大法律系并入北大法律系,被轉移到北大法律系資料室。張希坡調入北京師范學院歷史系工作,他囑咐常風、范明辛兩位老師注意保護好這批史料?!拔母铩苯Y束后,人大復校,這批資料回到人大法律系,也未受損失。
“文革”后再次拜訪謝老夫人王定國,本打算再多找些史料,并對原有抄件進行校對。王定國深為惋惜地說,謝老從中央蘇區(qū)帶回的史料,“文革”時都被紅衛(wèi)兵造反派抄家時燒毀了,只有謝覺哉日記等少量資料秘藏在沙發(fā)中幸免于難。張希坡當年抄錄的史料,大多成為孤本,應該爭取正式出版,才能保證流傳下去,否則抄件一旦發(fā)生意外,必將前功盡棄。張希坡已經將這些資料全部收入《革命根據地法律文獻選輯》中,算是完成了謝老、王老、吳老當年的心愿。
張希坡1953年開始擔任人大法律系法制史教研室副主任,1964年任法律系副主任,1978年人大復校后任法律系副主任,1986年辭去副主任職務。22年的行政工作占用了大量時間,之前收集的資料,必須抽時間去研究。辭去行政職務后,張希坡專心投入到自己鐘情的法制史研究中,厚積薄發(fā),之后的20多年,寫出《馬錫五審判方式》《中國婚姻立法史》《中國革命法制史》等十四五種專著,其研究領域涉及中國革命根據地法制史、勞動立法史、經濟立法史、辛亥革命法制史、中國近代法制史、人民代表大會創(chuàng)建史等眾多領域。
許多研究都是不斷深入的過程,如馬錫五審判方式,初寫時全書不到十萬字,2013年法律出版社修訂再版時,已經增加到35萬字。為了說明馬錫五審判方式不是偶然產生的,而是繼承發(fā)揚了人民司法制度的優(yōu)良傳統(tǒng),該書占有一半的篇幅系統(tǒng)地闡述了人民司法機關、訴訟制度以及人民調解制度產生發(fā)展的歷史,單獨抽出來其實就是一部“人民司法制度創(chuàng)建史”。
上世紀80年代,各個老區(qū)所在的省級出版社分別出版了一大批史料選編,如《省港大罷工資料》《中國蘇維埃共和國法律文件選編》等幾十種,是各省檔案館或黨史資料征集委員會做出的,為張希坡的研究提供了極大方便。當時張希坡經常逛書市,看到相關書籍就買,否則,下次去就沒了。這些史料書籍的出版,既提供補充了許多文獻,也對張希坡搜集的已有史料起到互相校訂的作用。近20年來,在收集法律文獻的同時,這篇結合各個時期立法工作的需要,分門別類地將史料加以整理研究,出版了《中國婚姻立法史》《人民代表大會創(chuàng)建史》等一批專著,也打破了不少研究“禁區(qū)”。
近幾十年的革命根據地法制史研究,都是從1927年江西蘇區(qū)革命根據地開始,而張希坡認為,1921年中國共產黨成立之后,就制定了很多法律文件,成為后來江西蘇區(qū)根據地制定法律文件的源頭,如果不研究前面這一段,后面很多問題的源頭就找不到,搞不清楚。2015年10月由中華書局出版的《廣州武漢國民政府法制改革研究》一書,打破了解放前被國民黨反動當局所劃定的“禁區(qū)”,根據中國共產黨的有關決議,認定第一次國共合作時期的廣州武漢政府的政權性質是“國民黨和共產黨共同領導的”“國共合作”的“聯(lián)合政府”,是中國法制史上由舊民主主義法制向新民主主義法制轉化的過渡階段,從而突破了一大研究禁區(qū)。
收集史料非常難,但張希坡堅信,只要努力去收集,總能收集得到。例如,對于大革命時期“懲治土豪劣紳條例”的研究,長期以來只有日本學者用日語記述的《湖北省懲治土豪劣紳暫行條例》,又從日語翻譯回漢語,但內容是否準確,來回翻譯時有多少遺漏,無從查考。1978年暑假,張希坡剛從北京師范學院調回中國人民大學,參加教育部、司法部在武漢主持召開的法學教育工作會議,某日組織參觀“毛澤東同志舊居紀念館”,張希坡突然在一個櫥窗里,發(fā)現(xiàn)一件手刻蠟版的《湖北省懲治土豪劣紳暫行條例》共十條,驚喜非常!第二次再次探訪紀念館,得知這件油印文物是武昌一位住戶在拆除閣樓時從墻縫里發(fā)現(xiàn)的,因年代久遠,蟲吃鼠咬,多處文字殘缺,但未損毀的部分文字仍清晰可辨。
張希坡將此手刻蠟版文物上可以辨認的文字抄寫下來,與日文翻譯件仔細比對,果然發(fā)現(xiàn)了許多譯文遺漏和錯誤的部分。1980年,《漢口民國日報》復印本問世,該報1927年3月6日刊登了《湖北省懲治土豪劣紳暫行條例》。將此報紙上的暫行條例與張希坡的校正稿比對,完全一致。
在研究馬錫五審判方式時,張希坡發(fā)現(xiàn)有關馬錫五的出生年月日有多種說法。他專門去拜訪馬錫五夫人李春霖,從李春霖那里搞清了馬錫五的確切生日。戲劇《劉巧兒》的原型叫什么名字,也有多種說法,有叫“封捧”的,有叫“封胖兒”的。張希坡與著名評劇藝術家新鳳霞聯(lián)系,與劉巧兒的原型封芝琴通信聯(lián)系,封芝琴告知他,自己原名“封捧”。
2005年,年近八旬的張希坡攜全家去探訪封芝琴家時,當面問封芝琴“捧”字有什么含義。封芝琴說,母親在生她之前曾生下了兩個男孩兒,都沒養(yǎng)大就死了,當?shù)赜幸粋€習俗,如果想讓孩子活下來,在生產的時候要用手捧著,不能使他落地,還要先抱到別人家里養(yǎng)幾天再回來,才能長命百歲,所以叫她“封捧”。
2009年,已經82歲高齡的張希坡給人大法學院打報告,希望在有生之年將革命根據地的法律文獻精選校訂,編輯“革命根據地法律文獻選輯”。最初的計劃是出十冊,大約500萬字,分為四輯:大革命時期、第二次國內革命戰(zhàn)爭時期、抗日戰(zhàn)爭時期和解放戰(zhàn)爭時期。立項之后,發(fā)憤編撰,到2015年3月完成結項,此時已經擴展到16冊、800萬字,含各類文獻4000余件。之后,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承擔了這套叢書的出版工作,截至記者發(fā)稿,已出版13冊,最后3冊也將在2019年5月出齊,此時,全書已達1200萬字。
在這十年的精選校訂和學術研究工作中,張希坡工作非常勤奮,有了很多學術新發(fā)現(xiàn),也取得了不少新成果。這與他治學的嚴謹認真是分不開的。他從不放過任何一份能夠接觸到的史料,每份史料都要仔細考察分析,不研究透不罷休。
1922年8月鄧中夏起草的《勞動法案大綱》長久沒有被發(fā)現(xiàn),也是日譯本轉譯回來,收入鄧中夏著《中國職工運動簡史》(以下簡稱“鄧著簡史”)一書中,曾廣為翻印。張希坡考慮到此大綱當年是北洋政府查禁,在北洋政府控制的地區(qū)應該很難找到,北洋政府無法控制的南方也許還能找到。他一有機會就到南方查找,果然,在1922年的長沙《大公報》、上?!睹駠請蟆贰⑸鐣髁x青年團機關報《先驅》都找到了大綱全文,用四種版本進行比對研究。
“鄧著簡史”一書的各出版社翻印本中,有如下兩處存疑。大綱第五條,有“每星期連續(xù)四十二小時的休息”和“二十四小時的休息”兩種說法,經他考證,1949年前的版本全部是“四十二小時”,1949年9月人民出版社出版“鄧著簡史”一書時,改為“二十四小時”,未說明修改理由。此后,就有了兩種說法。
〉〉張希坡教授 李蒙攝
大綱第十一條第二項,“其他女工產前產后各六星期休工”,“鄧著簡史”不僅缺少“產前產后各”這5個字,而且是“五星期”。缺“產前產后各”5個字,是因為日文翻譯時省略了此五字,再翻譯回中文自然就少了這5個字?!拔逍瞧凇庇质窃趺椿厥??
張希坡去國家圖書館查閱1943年延安解放出版社“鄧著簡史”,此處確為“五星期”,不知何故。帶著疑惑回到家中,張希坡百思不得其解,過了幾天又去圖書館查,沒錯,就是“五星期”。正當無可奈何地翻動該書時,突然發(fā)現(xiàn)此書最后幾頁里夾著一個“正誤表”,其中就有一條,指出“五星期”是“六星期”之誤。
張希坡恍然大悟:后來各出版社翻印此書時,凡是發(fā)現(xiàn)了“正誤表”的就印為“六星期”,凡是沒有發(fā)現(xiàn)“正誤表”的就印為“五星期”,原來就是這么簡單。
這雖然是一件小事,但也說明,搞學術研究,不反復考察第一手資料不行,必須養(yǎng)成進圖書館去坐板凳的習慣。冬天的冷板凳要坐暖,夏天的干板凳要坐濕。早年的圖書館無空調無風扇,有關書報很多不外借,必須坐在里面一頁一頁地翻、一行一行地找,非常辛苦。但沒有養(yǎng)成嚴謹認真的學術研究精神,就拿不出高質量的經得起歷史檢驗的學術成果。
張希坡在人民代表大會的創(chuàng)建史研究中貢獻卓著,他提出人民代表大會的創(chuàng)建有三個來源:一是省港大罷工中產生的罷工工人代表大會和農民運動中產生的農民協(xié)會;二是第二次國內革命戰(zhàn)爭時期的工農兵代表蘇維埃;三是抗日戰(zhàn)爭時期的參議會到解放戰(zhàn)爭后期和新中國成立初期各地普遍召開的各界人民代表大會。這一學術觀點已經被公認。2017年四五月份,正當“文獻選輯”第一輯即將付梓之時,張希坡又從文獻中查找到《廣東省人民代表大會籌備委員會通則》(1925年8月14日籌備會通過),急忙通知出版社編輯,要將這一重要文獻加入到書中。這一發(fā)現(xiàn)將“人民代表大會”這一表述的產生時間大大提前到了1925年,是張希坡暮年的又一重要成果。
“革命根據地法律文獻選輯”16冊即將出齊,這讓張希坡欣慰不已,但他并不感到滿足。他拿給記者一份“革命根據地法制建設研究叢書”的“初步設想”,作為文獻編輯完成后的第二階段任務。這個設想可謂“鴻篇巨制”,包括兩大類:一是革命根據地的憲法史、刑法史、勞動立法史等11類部門法史研究;二是主要革命根據地的法制史研究。
在他看來,“革命根據地法律文獻選輯”的編成,就像是準備好了鋼筋、水泥和磚頭,還沒有開始蓋房子。利用這些文獻資料進行史學研究,才是蓋房子的工作。只有蓋起高樓大廈,他畢生的學術心愿才算完成了。
但張希坡畢竟已經是92歲的耄耋老人了,如此宏大的研究課題,靠他個人的力量還能完成嗎?他告訴記者,自己非常希望能有接班人從事革命根據地法制史研究,為此已經呼吁了20年。他擔心自己百年之后,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這個研究革命根據地法制史的“根據地”沒了。他非常希望能選調年富力強的中青年法制史學者到人大法學院接自己的班,可以說是“望眼欲穿”……
希望自己開創(chuàng)的學術事業(yè)后繼有人,應該是這位杰出資深法學家最后的最重要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