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適者

2019-07-25 04:50
作家 2019年4期
關(guān)鍵詞:本山老成隊長

劉慶邦1951年12月生于河南沈丘農(nóng)村。當(dāng)過農(nóng)民、礦工和記者?,F(xiàn)為中國煤礦作家協(xié)會主席,北京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一級作家,獲國務(wù)院特殊津貼專家,北京市政協(xié)委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第五、第六、第七、第八屆全國委員會委員。著有長篇小說《斷層》《遠方詩意》《平原上的歌謠》《紅煤》《遍地月光》等九部,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走窯漢》《梅妞放羊》《遍地白花》《黃花繡》《麥子》《在雨地里穿行》等四十余種。曾獲北京市首屆德藝雙馨獎、首屆林斤瀾短篇小說杰出作家獎;第二屆魯迅文學(xué)獎,第二屆、第四屆老舍文學(xué)獎,第三屆老舍文學(xué)獎提名獎,第四屆、第五屆北京市政府獎,第八屆茅盾文學(xué)獎提名;《北京文學(xué)》獎九度,《小說選刊》獎三度,《小說月報》百花獎六度,《十月》文學(xué)獎五度,《人民文學(xué)》獎二度,全國煤礦文學(xué)烏金獎四度等。根據(jù)其小說《神木》改編的電影《盲井》獲第53屆柏林電影藝術(shù)節(jié)銀熊獎。多篇作品被譯成英、法、日、俄、德、意大利、西班牙、韓等多國文字,并出版有六部外文作品集。

2018年的農(nóng)歷十月初四,我從北京回到河南老家,到母親墳前燒紙,為母親“送寒衣”?!笆乱唬秃隆?,這是我們那里由來已久的規(guī)矩。立冬節(jié)氣已過,樹葉紛紛下落,天氣一天比一天冷。我們必須及時為母親送上保暖的衣物,避免母親在漫漫的寒冬受凍。我們的母親去世至今已經(jīng)十五年了,十五年來,每年的十月初一之后,我都會抽出時間,專程回老家辦這件重要的、帶有儀式性的事情。

上午十點左右,當(dāng)我回到我們家院子門前,見院子的大門已經(jīng)打開,大姐、二姐和弟弟已先我一步,從不同的出發(fā)點趕到了家。他們有的在打掃院子,有的在灶屋里燒水,有的在整理燒紙用的紙筐。聽見我到了門前,他們停下手中的活兒,都到門口接我,幫我從車上往下拿東西。每年的清明節(jié)和十月一,既是我們到墳園里祭祀的日子,也是我們兄弟姐妹團聚的日子。我們都是提前打電話約好時間,定下哪一天回家,到時在家里集合。平日里,我們家院子的大門上著鎖,院里院外闃無人跡。我們一回到家,看院子里爺爺栽下的石榴樹,看越來越茂盛的竹園,院子里頓時布滿陽光,充滿生機。村里別的人家的游子和嫁出去的閨女,清明節(jié)和十月一也會回到老家,到逝去的親人墳前燒紙。但他們都是零零星星,今天你來了,明天他走了,碰不到一起,形不成集體行動。而我們每次去墳園都是集體行動。加之我們往墳地里走時,一些在家留守的堂弟和堂弟妹們會加入我們的隊伍,使我們的隊伍迅速壯大。如此一來,我們的燒紙行動就有了規(guī)模效應(yīng),甚至顯得有些隆重。當(dāng)然,我們通過燒紙送錢時,不只是給父親母親送,從曾祖父的墳,到祖父輩和叔叔輩的墳,每一座墳前都會送到,一個不落,人人有份。鞭炮響過,大姐二姐會說:我們給你們送錢來了,都起來拾錢吧!

村里人說起來,說村里別人家的兄弟姐妹差不多都是四分五裂,很難聚到一塊兒,像你們兄弟姐妹這么親的,團結(jié)得這么好的,全村恐怕找不到第二家。我在喝酒時對大姐二姐和弟弟妹妹說:母親生前,我們是團結(jié)在母親周圍,母親去世了,我們是團結(jié)在母親的靈魂周圍。他們的眼圈兒發(fā)紅,都認同我的說法。

上午到墳園里燒過紙,中午在院子里吃過午飯,我向姐弟們提了一個建議:咱們一塊兒去看看劉本山叔吧!

劉本山,就是我在“叔輩的故事”系列中所要寫的又一位堂叔。

我的建議不是隨機性的臨時起意,還在北京沒動身回老家時,我就有了這么一個計劃,這次回老家,我們兄弟姐妹幾個要一起去看望一下劉本山叔。什么事情一旦有了計劃,就顯得比較鄭重。我也的確想把集體性地去看望劉本山叔作為一件鄭重的事情來做。

以前回老家時,只要時間允許,我都會去登門看望一下大叔劉本山。在劉本山八十歲那一年,我用相機給他和嬸子照了相。第二年再回家時,我就把放大的照片送給了他們。聽說劉本山叔很以此為驕傲,誰去他們家串門,他都愿意把照片拿出來加以炫耀,說這是劉慶邦給我照的相片,等哪天我死了,你們看看我的相片,就能想起我是誰了。不管以前多少次看望劉本山,都是我一個人去的。這一次我要和大姐、二姐和弟弟(妹妹在開封看孫子,沒能回老家)一塊兒去看望劉本山。要知道,我大姐、二姐都是年過七十的人,我和弟弟也都跨入了老年人的行列。如果我們四人也算是一個團隊的話,我們的團堪稱是一個老人團。一個由兄弟姐妹組成的老人團,前去看望他們的一個遠門子堂叔,這種情況恐怕并不多見。在劉樓村的歷史上,恐怕也是第一次吧!

我們并不是有意去創(chuàng)造什么歷史,而是真心實意要對劉本山叔表達我們對他的尊敬和祝福。

劉本山叔這年九十四歲了,嬸子也九十二歲了,他們老兩口雙雙創(chuàng)下了劉樓村人壽史上的最高紀錄。我在以前的文章中說到過,我的三爺和三奶奶都活到了九十一歲,他們是當(dāng)時村里的人壽最高紀錄。到了劉本山和嬸子這里,他們超過了三爺和奶奶的歲數(shù),創(chuàng)造了新的人壽紀錄。而且,他們的紀錄還在刷新過程中,誰也不知道他們會把紀錄刷新到什么時候。全村本字輩的堂叔有一百多個,比劉本山歲數(shù)大的和歲數(shù)小的都有,目前那些堂叔大都過世了,仍然在世的恐怕連十分之一都不到。我母親與劉本山叔同歲,都是屬牛。劉本山把我母親叫大嫂,他多次對我母親說過:大嫂,好好活著,好好享福。過去咱這一垡兒人受罪太多了,咱們也該享享福了!然而,我們的母親沒享上多少福,老人家七十五歲得了重病,七十八歲那年就離開了我們。

一個人活到了九十多歲,跟成了仙差不多,是值得尊重的。我們對長壽老人的尊重,往往是對生命的尊重。說到底,人的生命不過是一種時間的容器,里面盛的時間越多,這個容器就越大。有道是有容乃大,生命的容器里容納的時間量大,也應(yīng)是“乃大”的一種吧!

姐弟們一致同意我的提議,說是應(yīng)該去看看劉本山叔。說去就去,我們起身,立即行動。我們心里都有一個想法,這個想法促使我們?nèi)タ磩⒈旧绞逵辛艘环N緊迫感。但這個想法在心里怎么想都可以,不便說出,說出來就不好了。劉本山叔家和我們家原來同住一條村街,他家住村街西,我們家住村街東;他們家住在后面,我們家在前面。他們家的人下地干活兒,或到村南邊的水井那里打水,必經(jīng)我們家的院子門口。在吃飯的時候,整個一條村街的人都集中在一個飯場,每次吃飯都跟開會一樣熱鬧。后來村里推行排房化,重新分配宅基地,劉本山叔一家就搬到村東南的第三條村街上去了。村里的每條村街都修了水泥路,我們沿著村后坑邊的水泥路,向劉本山叔住的地方走。路邊雜草叢生,顯得有些荒蕪。樹上葉子還沒落盡,有的發(fā)黃,有的發(fā)紅,像是干在樹枝上的花朵。天氣一點兒都不冷,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給人一種十月小陽春的感覺。我們走得很慢,大姐、二姐走走停停,指指點點,好像每走一步,每到一處,都能引起很多回憶。大姐說,劉本山叔多次對她說起我們的母親,用劉本山叔的原話說:我活這么大歲數(shù),劉樓老幾輩的人都在我心里裝著,摸摸指甲蓋兒,我就知道誰吃幾個饃。你要問我最佩服哪一個,跟你說吧,能讓我服氣的人不多,不是劉本功,不是劉本成;不是劉本堂,也不是劉本生,數(shù)來數(shù)去,讓我心服口服的人只有一個。是誰哩?那就是俺大嫂,是你娘。大嫂當(dāng)過縣里的勞動模范,那可不是吹的。那可不是開玩笑的,汗珠子掉到地上摔八瓣兒,那可是您娘干出來的,拼命拼出來的。劉樓的哪個女人中?哪個女人都不中,只有大嫂中。劉樓的女人哪個敢跟大嫂比?哪個都不敢跟大嫂比,一比就掉底子。就因為大嫂的娘家不在咱縣里,大嫂比本地生的女人都厲害。別說女人了,就說劉樓的男人吧,哪個敢跟大嫂比?別說別人了,我都不敢跟大嫂比。隊里的副隊長我當(dāng)過,隊長我也當(dāng)過,隊里的男勞力我跟誰都敢比高低,就是不敢跟大嫂比高低。也不是說大嫂的力氣有多大,她干起活兒來就是心勁兒大,就是對自己狠,就是能咬牙。我早就總結(jié)出來了,天底下不管啥重活兒、難活兒,都是一咬牙的事兒。你把牙咬住了,活兒就能拿下來。你要是咬不住牙,就得趴下,變成糖稀。大嫂不管在啥時候,不管遇到多大艱難困苦,都能把牙咬住。你爹死后,你娘參加男勞力干活兒,完全把自己當(dāng)成一個男勞力使喚,一點兒都不吃照顧。到挖河工地上抬河泥,全劉樓就去一個婦女,就是大嫂。裝滿濕泥的大泥巴兜子,一兜子好幾百斤,全憑人的肩膀頭子從河底往河岸上抬。我的乖乖,大方子泥巴不饒人,那可是要命的活兒。有的男人,仰臉時跟著喊口號,大干苦干拼命干,共產(chǎn)主義早實現(xiàn),一低頭眼淚就下來了。大嫂在挖河工地上從頭干到尾,直到把平地挖成了河,我從來沒看見她掉過眼淚。所以我跟你們說,你們兄弟姐妹幾個給你娘立碑是對的,我完全贊成。我的看法,立碑這個事兒不是隨便是個人就能立,得先立下功德才行。大嫂是有功德的人,給她立碑一立就立住了。別人想立碑,我看立不住,恐怕風(fēng)一吹就倒了。我跟我的幾個孩子說了,等我百年之后,你們千萬不要想著給我立碑,我可沒資格立碑,可沒法兒跟你們的大娘比。那天沒事兒,我到南地里轉(zhuǎn)悠,轉(zhuǎn)著轉(zhuǎn)著,就轉(zhuǎn)到大嫂的石碑樓子跟前去了。我在大嫂跟前站了好大一會兒,我跟大嫂說:我是本山哪,我也快不沾了。等哪天不沾了,到了陰間,我再來好好跟大嫂說話。

聽了大姐轉(zhuǎn)述的劉本山叔說的話,我心生感慨,覺得本山叔說得挺好的。我說:現(xiàn)在村里最有發(fā)言權(quán)的人是劉本山叔,最有資格對村里人作出評價的,也是劉本山叔。如果我們給母親立的是石碑的話,劉本山叔代表的是一種口碑。憑他對母親的這些評價,我們也應(yīng)該去看看他,謝謝他!我還說:劉本山叔犁地耙地樣樣在行,搖耬撒種樣樣精通,稱得上是莊稼人里的全把式?,F(xiàn)在的年輕人大都只會到城里打工,不會種莊稼,更談不上全把式。劉本山叔很可能是全劉樓村最后一位全把式了。因在村街邊走邊說,我不可能詳細說明為什么稱劉本山叔是全把式,但一說起他是全把式,我腦子里就浮現(xiàn)出他作為全把式的諸多細節(jié)性情景。

劉本山的爹是被土匪打死的,他爹慘死那年,他還是個幾歲大的小孩子。他們家只有他一個男孩兒,為了讓他能夠撐門立戶,傳宗接代,在他還沒有犁把子高時,他娘就讓他跟著臨時雇傭的短工學(xué)干活兒。他不想干活兒,只想玩兒。他娘罵他,打他,逼著讓他干。他娘說,他要是不學(xué)種地,收不到莊稼,就沒飯吃,他長大后就娶不到老婆,他這一門兒就得斷子絕孫。沒辦法,剛拿得住筷子,他就得拿起鞭桿,用鞭子打牛腿。習(xí)武有童子功,讀書有童子功,劉本山是在種莊稼方面練就了童子功。在我的記憶里,生產(chǎn)隊里每年不管是耩麥子,還是耩豆子,當(dāng)耬把搖耬的必定是劉本山。有一個人在前面引著一頭牛,人開走,牛開走,劉本山搖耬播種就開始了。耬斗子里裝滿了金色的種子,耬斗子下面有一個鈴鐺。搖耬一啟動,鈴鐺就豁朗豁朗響起來。耬腿像是在跳舞,跳的是搖擺舞,向左邊搖一下,又向右搖一下。鈴鐺像是在為耬的舞蹈伴奏,它緊跟的是舞蹈的節(jié)奏,伴奏得天衣無縫,恰到好處。那么,這場音樂舞蹈的指揮和操縱者是誰呢?當(dāng)然是劉本山。劉本山腰里扎著大帶子,把自己收拾得腰身緊湊。他光著腳丫子,踩在松軟的土地上,像是踩著地毯。他全神貫注,眼睛微微塌蒙,盯著耬的一舉一動。耬在搖動,他在搖動;耬在前行,他在前行。仿佛他和耬已經(jīng)融為一體,他是耬的一部分,耬是他延伸的腿腳和手臂,耬就是他,他就是耬。他耩過地之后,種子是看不見了,土地上留下一道道線。那些線筆直筆直,像是用米尺量著在紙上打下的格線。幾天之后,等麥苗或豆苗出來后你再看,嫩綠的莊稼苗不稀不稠,排列得整整齊齊,像是要進行一場新的舞蹈。

在所有的莊稼中,有一種莊稼種起來難度最大,技術(shù)要求最高。什么莊稼呢?芝麻。芝麻不能像麥子和豆子那樣用耬耩,也不能像栽紅薯那樣移苗栽,種芝麻的辦法是撒,全憑人的一只手往地里撒種子。撒芝麻可不像往地里撒糞,糞撒得不均勻沒關(guān)系,雨水一淋,糞肥的作用力自然就散布開了。撒芝麻也不像往院子里撒糧食喂雞,不管你撒得多稠多稀,雞都不會計較,雞的嘴巴都會把糧食一粒不剩地撿起來。有的人種了一輩子莊稼,別的莊稼都敢種,就是不敢撒芝麻,擔(dān)心把芝麻撒得太稠了,撒成了螞蟻窩;又擔(dān)心把芝麻撒得太稀了,撒成了白板。我們那里否定一個人時常說的一句話是:你能得不輕,你會撒芝麻嗎?不會吧!我們村里每年負責(zé)撒芝麻的是誰呢?當(dāng)然還是劉本山。準備種芝麻的地整好了,整得又軟又細,踩上去噗噗直冒陽光。這時劉本山出場了。他的左胳膊在胸前往里拐著,架起的胳膊窩里摟著一個木制的方升子,升子里盛的是篩選出來的芝麻。他甩動右臂,每走三步,右手就從升子里捏一撮芝麻,揚手撒向土地里。他走的是大步,每一步的步幅是相等的,可以說不差分毫。他右臂甩動的頻率和幅度也是一樣的,后一個動作像是前一個動作的復(fù)制。遠遠看去,地里不像是一個人在撒芝麻,而像是一個機器人在撒芝麻。是的,劉本山在撒芝麻時真像是一個機器人在勞動,這不僅表現(xiàn)在他的每一個動作都準確無誤,還表現(xiàn)在他的心無旁騖。這時節(jié),他心里只有土地,只有芝麻,只有土地和芝麻的結(jié)合,路上有人唱大戲他都聽不見,天塌下來他都不管??墒牵瑒⒈旧娇隙ú皇且粋€金屬或塑料制成的機器人,他是一個有血有肉活生生的莊稼人。他撒芝麻之所以撒得如此出神入化,是他長期實踐的結(jié)果,是他的經(jīng)驗的積累,也有天賦的成分在里頭。在我看起來,劉本山叔把撒芝麻藝術(shù)化了,恐怕比天女撒花也不差吧!

農(nóng)民除了以種莊稼為主業(yè),還有一些糧食加工性的副業(yè),比如用黃豆磨豆腐,用芝麻榨油,用高粱釀酒,用紅薯里面的淀粉下粉條,等等。這些副業(yè)生產(chǎn)都帶有一定的手藝性,對一個人的聰明才智要求更高。有的人吃了一輩子黃豆,也吃了一輩子豆腐,也知道黃豆與豆腐之間有一道橋梁,走過那道橋梁,黃豆就可以變成白豆腐。可是,你讓他自己走過那道橋梁就難了,他縮手縮腳,可能一輩子都走不過去,只能借助于會磨豆腐的能人從橋那邊把豆腐拿過來。無疑,劉本山就是這樣的能人。他除了在種各種莊稼方面是行家里手,在糧食的衍生產(chǎn)品方面也能做出花兒來。我說他是我們村的最后一個全把式,也包括他在副業(yè)生產(chǎn)中所展現(xiàn)的高超技能。舉一個下粉條的例子吧。中國人都吃過粉條,但粉條形成的過程,就不一定人人都見過,都知曉。不是吹牛,本人多次見過制作粉條的全過程,對粉條生產(chǎn)的工藝流程了解得一清二楚。如果生產(chǎn)粉條的過程是一臺大戲的話,我對大戲的情節(jié)、細節(jié)、主角、配角,包括敲邊鼓的,拉弦子的,都了如指掌。為避免過于瑣碎,也是為了避免拉長篇幅,下粉條的全過程我就不詳細寫了,我重點只寫寫掌勺者的表演。粉劑子和好了,醒好了?;瘘c燃了,風(fēng)箱拉響了,鍋里的水也似開未開,溫度恰到好處。這時候,掌勺者該出場了,可以往熱水鍋里下粉條了。好比鑼鼓打過了,邊鼓敲響了,弦子拉起來了,跑龍?zhí)椎囊采吓_分列兩邊,站好了位置,主角該登臺亮相了。“主角”劉本山上臺時并沒有擺架子,沒有擺姿勢,他笑了一下,好像還有些謙虛,他問:你們誰來?——誰敢來呢?別人都對劉本山笑著,目光里頗有些眾星捧月的意思,“眾星”仿佛在對“月亮”說:這個不是誰想來就能來的,還是您來吧!劉本山這才把當(dāng)仁不讓的勁頭拿了出來,說那好吧,你們都不來,我就來!他接過打下手的遞上來的長把子漏勺,右腳一撩,蹬在鍋臺上,宣布下粉條開始。別人把做好的粉劑子往漏勺里一放,他右手操起一把木槌,一下接一下往粉劑子上捶去。粉劑子又白又胖,剛放進漏勺里顯得有些僵。劉本山幾槌打下去,粉劑子就變得有些軟,有些柔,化成春風(fēng)楊柳一樣的細條狀,紛紛從漏勺的漏眼里流出來,往冒著熱氣的鍋里流去。木槌子打在粉劑子的屁股上啪啪響,劉本山把節(jié)奏掌握得非常好,似乎比鐘表的跳動都準確。每擊打一下,粉劑子似乎都在說舒服,舒服。舒服的結(jié)果,它們洗浴一樣跳進湯泉般的熱水里去了。當(dāng)劉本山用木槌往漏勺里擊打粉劑子時,漏勺難免有些晃動,有些閃。那么漏勺一閃,粉條們的腰肢就一閃,閃得像霧又像風(fēng),真是好看。每次看劉本山叔下粉條,都看得我目不轉(zhuǎn)睛,有些向往,我想,等我長大了,我也要學(xué)下粉條,也要掌勺,在眾人面前露一手。可惜呀,我一次粉條也沒下過,一次勺也沒掌過,就離開家鄉(xiāng),跑到外地去了。我不知道村里現(xiàn)在還有沒有人下粉條,但我敢說,劉本山叔英雄遲暮,肯定是掌不動勺了。

我多次去看望過劉本山叔,對他住的地方是熟悉的。他和嬸子住的是兩間坐西朝東的小土屋,外間支鍋灶,箔籬子隔起的里間是放床睡覺的地方。每次去他家,我都見他家門口放著一片矮腳凳,凳子上坐著一幫老太太。沒錯兒,老頭兒只有一個,那就是劉本山,其余都是老太太。那些老太太家的老頭兒都去世了,她們找不到人說話,就集中到這里說話。人是信息動物,他們需要到這里互相交流一下信息。人也是群居動物,他們需要走到一起,共同抵抗一下晚年的孤獨。核心當(dāng)然是劉本山,主說人也主要是劉本山。誰讓他的歲數(shù)最大呢!誰讓他是劉樓的活歷史呢!誰讓他愛說愛笑呢!誰讓他一開口說笑話就能把人的大牙小牙都笑掉呢!花兒謝了,莊稼熟了,不需要再傳粉。他們也有不說話的時候,一個一個沉默得像土塊子。就算是土塊子,他們也愿意待在一塊兒。我以為他家門前跟以往一樣,一去就會看到一些嬸子輩的老太太,不料我們走到他家門口一看,小屋的木門上著鎖,門前空空如也,一個人都沒有,好像連一個螞蟻都看不到。咦,這是怎么回事呢?我們想找一個人問一下,舉目整條村街,從北到南,都望不見一個人。我們見街東有一家的大鐵門開著,就進去打聽。尚未開口,見一位老人獨自在院子里的一張矮腳小椅子上坐著。我們一看,這不正是我們要找的劉本山叔嗎!我們都有些欣喜,一齊走上前去,叫著本山叔,本山叔,我們來看您來了!

本山叔神情木然,好像一點兒都不感到驚喜。他的牙齒掉光了,腮幫子有些松垂。他的眼皮耷拉下來,幾乎遮住了眼睛。我們看不見他的白發(fā),因為他戴了一頂沒有帽檐的黑色絨帽,把頭頂和兩個耳朵都包住了。他抬起眼皮把我們看了看,像是把我們認了出來,說:你們姊妹幾個都來了嗎?

二姐說:是哩,您是咱劉樓的老壽星,我們姊妹幾個來看看您!

別看絨帽子包著本山叔的耳朵,他的聽力好像還不錯,他說:我今年九十四了,明年就九十五了!

我拿出一個紅包遞給他說:我們祝本山叔健康長壽!

本山叔一點兒都沒有推辭,接過紅包,裝進了棉衣口袋。他臉上活泛起來,開始跟我們說笑話,說是哩,人越老越瘦。他們都說我長瘦長瘦,我也不少吃,就是不長肉,不瘦咋辦哩!

這個“壽”不是那個“瘦”,我們聽出本山叔是故意把壽瘦混淆,以他慣常的詼諧,在跟我們說笑話。我們都笑起來,院子里頓時笑語喧嘩,喜氣洋洋。

這個院子是劉本山大兒子的院子,他的大兒子聽見笑聲從堂屋里出來了,招呼我們到堂屋里坐。

大姐問到嬸子,說怎么沒看見嬸子呀?

劉本山的大兒子說,他娘信了主,今天是禮拜天,他娘到別人家做禮拜去了。

關(guān)于村里一些婦女信奉天主教的信息,我以前回家時也聽說過一些,知道信主的婦女越來越多,信主的隊伍越來越大。據(jù)我所知,本山嬸子以前并不信主,不但不信,別人動員她信時,她還有些警惕,有些排斥。不知別人是怎么動員的,她現(xiàn)在也信了主。這表明天主還是有一定動員力量的。信主和做禮拜,在我們村都是前所未有的新事物,讓一個從事寫作的人頗感興趣。每次聽到這樣的信息,我都想去她們做禮拜的場所看一看,看能否搜集到一些寫作的素材。但我隨即想到,我的想法是出于私心,我的寫作屬于俗事,而她們的信仰近乎神圣,我貿(mào)然前往造訪,會不會干擾到人家的禮拜儀式呢?會不會讓人家受驚呢?所以我想想就放下了,一次都沒去過。我還有一事不解,村里信主的都是婦女,連一個男人都沒有,這是為什么呢?是不是男人都比較自信,只相信自己呢?

在劉本山大兒子家的堂屋里,我們跟本山叔聊了一會兒。以前跟他聊天,他跟我聊得最多的是“兩大”,一個是大躍進,一個是大食堂。我不用跟他提什么話頭,只要一開口,他必定跟我說這兩個“大”里面的故事。在老人的記憶倉庫里,儲存的東西肯定很多。但當(dāng)他從倉庫里往外拿東西的時候,并不是拿到哪個算哪個,而是哪個最大,最閃光,最難忘,他就拿哪個。這表明人的記憶是有方向性和篩選性的,越是到老,篩選出來的東西就越少。還有,老人說話我行我素,總是愛重復(fù)。有些話他不管自己以前說過多少遍,也不管別人愛聽不愛聽,他只管說他的。其實他是說給自己聽的,別人聽不聽都無所謂。我分析,他之所以愛拿大躍進和大食堂說事,一是他在大躍進年代躲過一劫,保全了自己的性命;二是他在大食堂眼看就要斷頓的時刻,偷偷打開了大隊的倉庫,弄出了一些紅薯片子,使得我們劉樓沒有餓死人。我覺得他講的大躍進和大食堂的故事都挺有趣味的,也挺有意思的,不妨講給朋友們聽一聽。

我試著以劉本山的口吻,并試著用我們老家的方言,來講一講大躍進和大食堂的故事,看看是不是更有味道一些。

先講關(guān)于大躍進的故事。

大躍進一年,大麥剛黃梢兒,小麥還沒有炸芒,公社就通知我去李樓開會。我一聽,頭皮一麻,知道迸了,一定叫我去報產(chǎn)量。別的地方報產(chǎn)量的事我聽說過,啥是報產(chǎn)量,就是日空兒,就是吹大氣,一個比一個吹得大,差不多能把天上的日頭吹下來。有一個隊長年輕,留的是東洋頭,他鼓著肚子吹,報了個畝產(chǎn)小麥四百斤。他大概覺得四百斤已經(jīng)不低了,實際畝產(chǎn)能達到二百斤就算不錯。誰知道呢,后面報產(chǎn)量的隊長,舌頭底下墊磚頭,層層往上墊,都比他報得高。結(jié)果怎么樣呢,年輕隊長當(dāng)場挨斗,一頭好頭發(fā)差點兒被勒光,回家拉血餅子,差點兒丟了小命。報產(chǎn)量的事臨到我頭上,嚇得我心里直叫娘,我可不能去挨斗啊,不能去送死??!我是隊長,不去開會又不中,雞拴住了膀子,怎么撲棱都撲棱不掉。怎么辦呢,先剃個光頭再說,省得人家勒我的頭發(fā)。我的頭發(fā)本來并不長,剃頭的半個月到村里來一回,我每回都剃光頭。這回趕上我奶奶死了,我要給奶奶守孝,一百天都不能剃頭。到大隊通知我去開會的那一天,我已經(jīng)兩個多月沒剃頭,頭發(fā)一抓就是一大把。我心說這可不中,壺留把子讓人抓,人留辮子讓人拽,我的頭發(fā)這么長,人家勒著可怪方便,一勒就能把我勒個面朝天。不中,我得先把頭發(fā)剃光再說。正好剃頭的又來了,我讓剃頭匠把頭發(fā)給我剃了吧。剃頭匠也知道我正給奶奶守孝,他說時間不到呀,不夠一百天哪!我沒跟剃頭匠說那么多,只說頭發(fā)長了刺撓得慌,你只管給我剃了吧。剃頭匠下刀子之前,我在心里跟奶奶說:奶奶,您別怪孫兒不孝呀,我也是沒辦法呀!這樣一說,我的眼淚都快下來了。

把頭發(fā)剃光了,我才敢去開會。頭皮太光了也不好,太陽一照會反光,太顯眼,頭上爬個虱都看得見。我把我的破帽殼子戴上了,不光蓋上了我的光頭,還蓋住了我的臉,我的眼,等于把我自己藏到了破帽殼子下面。我的意思是別讓公社派來的工作員看見我,別讓我第一個報產(chǎn)量。沒想到的是,我到會場一看,去參加會的隊長都戴著帽殼子。天氣越來越熱,眼看就要收麥,戴帽殼子是需要的。一般來說,在太陽下面戴著帽殼子,到了屋里就應(yīng)該摘下來??墒悄兀犻L們到了屋里也不摘帽殼子,像雨后出了一大片白蘑菇一樣。這幫老毛兔子,我猜他們的心思跟我一樣,都怕第一個報產(chǎn)量,都想把自己藏起來。

公社的工作員老成大概看出了問題,他說:屋里一沒太陽,二沒下雨,你們都戴著帽殼子干什么,都給我摘下來!

老成一聲令下,別說摘帽子了,叫你脫褲子你也得脫。一摘帽子不當(dāng)緊,壞菜,我剛剃的光頭一下子露了出來。我真怕我的光頭晃了老成的眼,恨不能把光頭縮到肚子里。老成說:開始報吧,看誰先打頭一炮。

頭一炮可不好打,弄不好就會打在自己頭上。沒一個人說話,每個人的嘴上都像打了鋦子一樣。我低著頭往兩邊瞅了瞅,見他們的脖子都縮得比老鱉還厲害。

怕鬼就有鬼,癢癢就有虱,老成還是點了我的名,說劉樓的劉本山,要不你先報吧!

我的天哪,我對奶奶不孝,奶奶不保佑我,就把我推了出來。要是知道光頭也能招麻煩,我還不如把長頭發(fā)留著呢!事到臨頭,我裝死也不中??!我肚子里像有一萬個螞蚱在蹦,都在幫我出主意。你有千條計,我有老主意,反正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能第一個報產(chǎn)量。我說你叫我咋說哩,在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三面紅旗的指引下,今年的小麥長得可是太好了,我敢說,人老八輩兒都沒有今年的小麥長得好。但是,要說畝產(chǎn)多少,我一時還真有點兒說不好。不怕大家笑話,這會兒我正在掰著手指頭算哩,光掰手指頭不夠用,我正想把腳指頭也掰上。成社長您看這樣中不中——我知道他不是社長,我是給他戴高帽兒——您讓別的隊長先報著,我算好了馬上就報。

老成說:我看你的頭剃得怪光,你不是在?;^吧!

我說那可不敢,誰?;^誰是小舅子!

聽見我賭咒,別的隊長笑了一下。

老成說:那好吧,讓劉隊長再掰一會兒腳指頭,別的隊長先報吧。他又點了小李莊李隊長的名,讓李隊長先報。見李隊長有些吭哧,像從老鱉肚里摳砂礓一樣難摳,老成又補充了一句:不要太保守喲。

李隊長吭哧了一會兒,總算把產(chǎn)量報了出來,他沒有保守,他說:我估計小李莊今年的小麥畝產(chǎn)能達到兩千斤。

打喳子(開玩笑),兩千斤哪,恐怕把麥根子、麥稈子、麥葉子、麥糠都算上,一畝地也打不了兩千斤!我一聽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虧得我沒先報,我要是先報,非打家伙不可,因為我心里打的盤子是報一千斤。

好,小李莊生產(chǎn)隊今年畝產(chǎn)小麥兩千斤。老成讓會計記上吧,下面接著報??礃幼?,老成一點兒都不興奮,對李隊長所報的產(chǎn)量好像并不是很滿意。

看老成的臉色行事,接著各隊報的產(chǎn)量都是一千斤一千斤地往上加。日空兒誰不會日呢,反正日空兒跟日夢一樣,日來日去都是日自己。輪到我報,我報了個畝產(chǎn)五千斤。老成剛要讓會計記下來,我說等等,不對,我還少報了一斤,畝產(chǎn)應(yīng)該是五千零一斤。

老成說:你報的產(chǎn)量有整有零,看來你很講究事實求是?。?/p>

我說那是哩,我算了半天,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一斤一兩都不能少報。

只報了畝產(chǎn)兩千斤的李隊長怎么辦呢?老成的意見是,大家?guī)椭幌掳桑?/p>

大家都明白,幫助他,就是斗他,打他,撞他的蒜瓣子。你們那時候還小,可能不知道撞蒜瓣子是咋回事。是一圈人把一個人包圍起來,你推一把,我踹一腳,把中間的人撞得東倒西歪。好比一個人一開始是一頭整蒜,撞著撞著,整頭蒜就撞成了蒜瓣子。再撞來撞去,蒜瓣子就會變成蒜泥。人不是蒜,誰都禁不起撞。李隊長淌漿了,喊著別撞了,別撞了,我重新報產(chǎn)量,小麥畝產(chǎn)兩萬斤,三萬斤……

別人也喊:你不要裝蒜,想重新報,已經(jīng)晚了,你剛才是干啥吃的?撞死你個丈人!

我沒動手,我嚇得有點兒麻爪子。我知道,要是我先報產(chǎn)量,挨打的肯定是我。李隊長先報了產(chǎn)量,等于他在替我挨打。老天爺,我不能眼看著這群瘋狗活活把李隊長打死呀!我大喊了一聲:別撞了,省點兒勁,別閃了自己的手脖子。你們把蒜瓣子撞完了,別人撞什么!聽我這么一喊,那幫兔孫才住了手。我把躺倒在地的李隊長拉起來,李隊長哆哆嗦嗦對我說:劉大哥,這個隊長我是不當(dāng)了,就是扒我家的祖墳,我也不當(dāng)了。我小聲對他說:不要胡說,讓別人聽見了,還得撞你的蒜瓣子。

都把產(chǎn)量報這么高,打下小麥交公糧吧。隊里套上大車,用布袋裝上小麥摞在大車上,車上插著紅旗,小學(xué)生喊著口號,把打下的小麥全部交到了公社糧站。大食堂里連一個白饃都沒蒸,小麥連上磨都沒上磨,掃達掃達,全都交了公糧。我跟你們說,你們可能不信,那一年隊里連小麥種子都沒留。常言說:種糧不能斷種,栽樹不能斷根,這誰都知道。可打下的糧食不夠交,咋弄哩,只能顧前不顧后,顧頭不顧腚,走一步說一步。

小麥都交上去了,瞎話還得繼續(xù)說,日空兒還得繼續(xù)日。開會時每個隊長都在說,我們隊是大囤尖,小囤流,糧食多得吃不完??!席張莊的一個隊長吹大氣,說他們隊里的食堂天天蒸白饃吃,白饃暄騰得很,一捏兩頭放屁。我心說,你就吹吧你,啥白饃放屁,是你在放屁,兩頭都在放屁。既然席張莊的糧食那么多,社員們生活那么好,老成說,那明天就到席張莊參觀一下吧!

第二天上午,我們到席張莊去參觀。我們一看,席張莊的糧食茓子可真大呀,那是可著一間屋子茓成的糧食茓子,里面靠墻的地方,扁著身子才能通過。糧食茓子可真高呀,把手舉起來才能夠到上面堆的小麥。這么一大茓子小麥,恐怕一萬斤都不止吧。圍著糧食茓子參觀時,我悄悄把糧食茓子摁了摁,摁到一個頂手的東西,里邊像是拐著一個胳膊肘子。我猜到了,這個糧食茓子是假的,只有上面鋪著一層小麥,下面充填的不知是什么東西。我聽見別的隊長在小聲說:假的,假的,蒙人的。有一個隊長傻帽兒,他掀開上面鋪了一層小麥的布單子,從茓子里掏出一把麥秸,說什么糧食茓子,下面是個麥秸垛。這個隊長把假的糧食茓子揭露出來了,席張莊作假的人會不會挨斗呢?我們都看著老成,看他往哪兒領(lǐng)導(dǎo)。沒想到老成把那個說實話的人一指,說噢,出了個懷疑派,斗他!

這次斗他,不撞蒜瓣子了,讓他坐飛機。坐飛機的辦法,是兩個人掀起他的胳膊,掀高再掀高,掀得像兩只翹起的飛機翅膀一樣。胳膊掀高了,他的屁股就得撅起來,撅得像屋山一樣。他的頭呢,就得低下去,低得像蛤蟆要拱泥一樣。這還不算,另外一個人勒住他的頭發(fā),勒得他的臉朝天仰著,差不多仰到了后脖梗子上。老成讓他坦白吧,為啥要當(dāng)懷疑派?

他說:我坦白,我坦白,我不是人,我連個畜牲都不如,我再也不當(dāng)懷疑派了。我說實話吧,我看到的糧食茓子都是真的,那一茓子都是小麥,連一根麥秸都沒有。

打馬騾子驚,我在心里趕緊記住懷疑派這個新說法,琢磨懷疑派是啥意思。對啥事都不相信,喜歡挑個眼兒,耍個小聰明,就是懷疑派。我對自己說,我可不能當(dāng)懷疑派,寧愿當(dāng)一個信子,傻子。你說雪是黑的,我說對對對,雪黑得跟鍋煙子一樣。你說鍋煙子是白的,我說那不假,鍋煙子白得能當(dāng)粉搽。

斗完了懷疑派,老成對我說:劉本山,明天去參觀你們劉樓的糧食茓子。

我說好,歡迎大家到劉樓參觀指導(dǎo)!

回到劉樓,我馬上找了幾個男勞力,指揮他們連夜造糧食茓子。食堂里有一個飯廳,飯廳里有各家各戶搬去的桌子、椅子和板凳,我讓他們把那些東西摞在一起,搭起架子,里面塞上麥秸,用茓子一圈一圈往上茓。在造糧食茓子時,我見有的社員在偷偷地笑。我說你笑什么,是不是想當(dāng)懷疑派,小心斗你小子,讓你坐飛機!我把臉子一抹,他們就不敢笑了。劉樓的糧食茓子造得比席張莊的糧食茓子還要高,還要大。劉樓沒小麥當(dāng)臉面怎么辦呢,我讓他們在茓子最上方鋪了幾床借來的被子,被子上面鋪的是一層稻子。

第二天,老成帶著參觀團到劉樓來了,我說歡迎歡迎,熱烈歡迎!我給他們說笑話,打預(yù)防針,說我相信你們中間沒有一個懷疑派,都是啃屁股派。有人問啥是啃屁股派?我說屁股就是腚,啃屁股不就是肯定(腚)嗎!他們都笑了,說對著哩,我們都是肯定派。他們圍著糧食茓子轉(zhuǎn)了一圈,連一個動手摸糧食茓子的都沒有,一片嘖嘖稱贊之聲。有一個隊長說:劉隊長,你們劉樓有這么多稻子,我看天天可以吃大米干飯肉澆頭。我說那是哩,要不咋說人民公社是天堂哩!

再聽劉本山叔講關(guān)于大食堂的故事。

糧食茓子怪大,里面裝的東西就是不能吃。桌子腿能吃嗎?不能吃。麥秸能吃嗎?不能吃。牛能吃麥秸,人不能吃麥秸,因為人沒長嚼麥秸的牙,肚子也不是消化麥秸的肚子。說來說去,人還得吃糧食,吃了糧食才能活命。糧食茓子上鋪的那一層稻子,要是打成大米,別說吃大米干飯肉澆頭了,恐怕連塞牙縫子都不夠。

熬著撐著撐到了1960年春節(jié),大食堂離斷頓就不遠了。大過年的,哪有不放炮的呢?那一年過春節(jié),連一個放炮的都沒有,沒有放鞭炮的,也沒有放散炮的,全村冰天雪地,死氣沉沉,人跟死光了差不多。過年哪能不吃點豬肉呢?別說吃豬肉了,想吃豬屎都沒有。過年哪能不吃口白饃呢?那年大初一,別說白饃了,連黑饃都沒有。半晌午了,開飯鈴才敲響。各家各戶的人踩著冰碴子,到食堂里只領(lǐng)回了幾塊蒸紅薯。你們可能還記著哩,地主分子范鶴樓的老婆,就在那一年的初一上吊死了。她男人死了,她有五個孩子。那天早上她把幾個孩子都打發(fā)到食堂去吃紅薯,自己就在家里的二檁子上掛了脖子。她是覺得活不下去了,不吊死也得餓死,干脆自殺算了。當(dāng)時村干部對她很有看法,早不死,晚不死,非在大年初一死,這不是給人民公社抹黑嗎!死就死,不管她。死了怎么著,連個棺材都沒有,秫秸箔一卷,就軟埋了。莊東邊的路上,不斷有要飯的,扶著老的,扯著小的,往南鄉(xiāng)走。他們傻呀,哪里知道,越往南走,人餓得越厲害,餓死的人越多。人走著走著,走不動了,往地上一坐,一歪,人的眼珠子還睜著,人已經(jīng)餓得斷了氣。他們路過咱劉樓,進村要飯的也不少。他們斜撒(顫抖)著腔,走過一戶又一家,說行行好吧,可憐可憐我吧,給一口吃的吧!誰不想行好哩,誰不知道行好得好哩,可劉樓的人拿啥行好哩,俺連自己的命都快保不住了,總不能端碗清水給你喝吧。肚里沒本兒,難咽清水,你不喝清水還好些,喝了清水死得快些。好咧,快走吧,你們看哪里能逃個活命,就到哪里去吧。

你們知道,咱村有個姓普的啞巴,那人多鐵(也有人說是“特別”二字的合音)呀,平時干活兒多舍得下勁哪,他的嘴不會說話,好像把說話的力氣也用到了干活兒上,干起活兒來比一頭騾子都厲害。大饑荒一來,他餓得就穰了稈子,兩條腿變成了三條腿。那天他拄著一根柳樹栽子(柳木棍)找到我,啊啊地跟我訴苦。他揪起自己的棉褲腿,讓我看他的腿。我一看,乖乖,因為缺吃的,他已經(jīng)得了浮腫病,小腿腫得明溜溜的,跟用糖稀吹的假腿一樣。我跟他說笑話:普啞巴,你叫我看你的腿干什么,是諞你吃得胖怎么著!你別看啞巴又啞又聾,他看著我的嘴,就知道我說的是什么話。他拄著棍子也站不穩(wěn),一屁股坐在冰地上,用大拇指摁自己的腿。他一摁一個深坑,深坑遲遲不能彈起來。我明白他的意思,他表示他的腿不是胖,是腫。他還張著嘴,用一根手指頭一下一下往嘴里比畫。啞巴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他是跟我要吃的。我在隊里當(dāng)隊長,他以為吃的都歸我管著。我上哪兒給他弄吃的哩,你有嘴,我也有嘴;你有牙,我也有牙;你沒啥吃,我也沒啥吃;你沒啥嚼,我也沒啥嚼;你餓死,說不定我也活不成。但是我對他說:我知道你餓得慌,你別著急,咱們想想辦法。我把他從地上拉起來,讓他回家把自己放到床上睡去吧。

得浮腫病的不止啞巴一個,過罷年,村里不少人都得了浮腫病。您爺,包括您大爺(指我父親),都得了浮腫病,腿都是一摁一個坑。浮腫是餓出來的病,得了浮腫病可不得了,說得不好聽一點,得了浮腫病,如果吃的再跟不上,離沒命就不遠了。咋辦哩,不能眼看著餓死人哪!

還不到正月十五,食堂里的伙食長找我,說大哥,紅薯也吃完了,今天中午再蒸一頓,明天就沒啥可蒸的了。我問真哩嗎?他說那還有假,不信你跟我到紅薯窖里看看。我說我不去看,我怕我頭一暈,眼一黑,從紅薯窖里出不來。我馬上找村里幾個干部商量,得讓食堂里的煙火繼續(xù)冒下去。食堂里冒煙,人才能出氣。要是食堂里不冒煙了,不做飯了,人沒飯吃,靠什么出氣呢!我說咱劉樓不能餓死人哪,餓死誰都不好,以后祖祖輩輩說起來都不好聽,咱們這些當(dāng)干部的都是罪人。他們都同意我的說法,說是哩是哩,餓死人將來落罵名。我說落罵名是一個問題,還有一個更嚴重的問題是,不光別人會餓死,咱們這些人也得餓死。誰都不是烏龜,不會吃風(fēng)屙沫。如果食堂滅了火,斷了炊,我敢說出不了三天五天,人就得餓死一大片,到時候埋都埋不及。聽我這么一說,他們的臉都寒了下來,一個一個像霜打的茄子一樣。我讓他們說吧,怎樣才能保大家的活命。他們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說話。我說:誰都別看誰了,每人臉上就那一層薄皮,扒下來還不夠吃一頓呢!我只好點了倉庫保管員的名,讓他說說吧!他說他沒啥說的。我說:你也不用多說,你就說倉庫里還有沒有糧食吧?我這么一問,別的干部眼睛一亮,都盯著保管員的嘴,好像他的嘴就是倉庫,只要他一張嘴,就有糧食露出來。保管員有些害怕,他說你們都看著我干什么,難道你們要吃我嗎!你們不是不知道,倉庫里放的是有一些紅薯片子,可是倉庫門上鎖著兩把鎖,還貼著封條,紅薯片子弄不出來呀!

我之所以把村干部叫到一起商量,因為我心里有數(shù),知道倉庫里放的有紅薯片子,而且一多半是發(fā)過霉的紅薯片子。把濕紅薯削成片子,攤在地上曬干,就變成了干紅薯片子。紅薯片子怎么會發(fā)霉呢?這還是大躍進躍出來的。比方說吧,東南地里有一大片紅薯,紅薯長得不賴,每一棵都結(jié)七八十來斤。公社騎著自行車的干部檢查團到紅薯地邊一看,一個干部手往地里一指,要求一天之內(nèi)把紅薯全部出完,削成紅薯片子。我看天陰得滴溜溜的,眼看就要下雨,這時候出紅薯,削紅薯片子,不是找著讓紅薯片子淋雨發(fā)霉嗎?我剛說了一句天上沒有太陽,不適合曬紅薯片子,那個干部就劈頭蓋臉把我像爽秫葉一樣爽了一頓,說我對大躍進的精神還是吃得不透,什么是大躍進,大躍進就是要打破常規(guī),跟老天爺對著干。好好,對著干,對著干。結(jié)果好,剛開始削紅薯片子,天就下起了雨。白花花的紅薯片子,雨一淋就是一個黃點,不倒霉才怪哩!等太陽出來了,本來應(yīng)該是白紅薯片子,都變成了黑紅薯片子。別看紅薯片子發(fā)霉了,還算是糧食,也能哄哄肚子。保管員說紅薯片子弄不出來,這個情況我也清楚。大躍進一來,有人崗著(吹著)共產(chǎn)主義已經(jīng)實現(xiàn),要辦集體農(nóng)莊。辦法是,把三個莊合并成兩個莊。這三個莊就有咱劉樓,還有馬橋和小李莊。把小李莊的人一分兩半,一半遷到劉樓,一半遷到馬橋。小李莊騰出來,辦青年突擊隊,和養(yǎng)豬場、養(yǎng)羊場、養(yǎng)雞場。這場那場倒是辦起來了,結(jié)果是養(yǎng)豬豬瘟,養(yǎng)羊羊死,養(yǎng)雞雞飛,啥都養(yǎng)不成。還有兩個莊,只有一個糧食倉庫,倉庫放在了劉樓。倉庫是土地改革時沒收的地主家的房子,號稱大堂屋。大堂屋又高又大,里面很寬敞,很適合盛糧食。大門上鎖著兩把鎖,鎖上的鑰匙由兩個倉庫保管員拿著,一個保管員是劉樓的,別一個保管員是馬橋的。只有兩個保管員都來到倉庫門口,倉庫的大門才能打開。這還不算,還有一條更麻纏,那就是兩扇大門對縫的地方,用一條白紙斜著貼了一個封條,要揭開封條,兩個生產(chǎn)隊的隊長必須同時到場。一切都等不及了,必須想辦法打開倉庫的門,把里邊的紅薯片子弄出來。

保管員說,他沒辦法,反正犯錯誤的事他不干。

我說:別吭氣了,你沒辦法,我有辦法。你們把犯錯誤的事都推在我身上,坐監(jiān)我一個人去坐,還不中嗎!人命關(guān)天,我不能見死不救。今天后半夜,我以拍三下巴掌為號,你們都到倉庫門口集合,等著從倉庫里往食堂弄紅薯片子就是了。

我的辦法是,找一截鐵絲砸成鐵片子,插進另一把鎖的屁股門子里一捅,就把鎖捅開了。門上貼的封條怎么辦呢,我把一條毛巾弄濕,捂在封條上的下半截,把封條和封條下面的漿糊都浸濕,然后輕輕一揭,把兩扇門的其中一扇輕輕一推,門就開了。往外倒騰紅薯片子時,因為害怕,也是因為天冷,每個人都渾身哆嗦,哆嗦得跟篩糠一樣。我說弟兄們把骨頭放硬一點,不要散了架子。我一開口,也哆嗦得收不住,差點把一口牙哆嗦到肚子里。

過了幾天,馬橋的隊長和保管員過來,要跟劉樓的人平分紅薯片子。打開倉庫的門一看,他們驚得眼珠子都快要掉下來,咦,紅薯片子怎么只剩這么一點兒!我說這我可不知道,門上落著鎖,還貼著封條,連個蒼蠅都進不來,紅薯片子怎么會少呢,是你們記錯了吧!他們說不對,這里邊肯定有鬼。我說,你們說有鬼,那你們就問鬼去吧!

霉紅薯片子不能煮茶,只能磨成面蒸饃。用霉紅薯片子面蒸出的饃又黑又苦,不能在嘴里品,一品就想吐。得趕緊用舌頭扁扁,咽到肚子里去。食堂的饃洋火盒也好,吃饃像是吃苦藥也好,別管咋說,劉樓的食堂沒有斷頓,劉樓的社員總算有口飯吃。

還有一個事兒,你們可能不知道。秋天隊里收豆子的時候,老師帶著小學(xué)生到地里搞復(fù)收,拾豆子。小學(xué)生拾的豆子拿到學(xué)校里去了,在學(xué)校的操場里曬,打。豆子打出來后,老師問我怎么處理,是不是交到隊里。我沒讓他們交,說先放到學(xué)校里吧。學(xué)校沒有茓子,他們就把豆子放到課桌的抽屜肚子里去了。后來有一段時間,反瞞產(chǎn)反得厲害,角角落落、鼠鼠洞洞都搜到,但誰都想不到去學(xué)校搜,那些豆子成了漏網(wǎng)的豆子。在最緊要的時候,那些豆子用上了。人為啥會得浮腫病呢,是因為吃不到豆子。我讓食堂的炊事員把豆面和紅薯片子面摻到一塊兒,搟成面條,下湯面條兒給大家吃。大家吃了湯面條,得浮腫病的人就好了,反正劉樓沒餓死一個人。

劉本山再次提到我父親,說我父親雖說是1960年夏天死的,但不是餓死的,是拉肚子拉死的。再說那個時間大食堂已經(jīng)解散了。

我說是的,父親去世的時候我已經(jīng)記事了,我們從來沒說過父親是餓死的。

再次講完了大躍進和大食堂的故事,本山叔突然有些悲觀,他說:你們這次回來看我,再回來就不一定能看見我了。

我趕緊說:不會的,不會的,您一定能活到一百歲。

真哩嗎?

我說沒問題。我看您的身體狀況,不但能活到一百歲,還能超過一百歲呢!等再回來的時候我們再來看望您!

2018年11月26日至12月13日早上五點

完成于廣西北海。之前還去了山東東阿

責(zé)任編校 王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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