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芳,1975年出生,中國作協(xié)會員,獲江蘇省紫金山文學(xué)獎。魯迅文學(xué)院十九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xué)員。小說多次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雜志轉(zhuǎn)載。著有散文集《空庭》《隱約江南》《南極之南,遠方之遠》,中短篇小說集《紙飛機》《六如偈》。現(xiàn)居蘇州。
一
丁婭踅進小巷,青石板路沒走幾步,發(fā)現(xiàn)這里新開了一家店面“周易預(yù)測”。她忍不住張望了下,一個身材矮小、眼睛很大、眼神滴溜亂轉(zhuǎn)的男人身穿道士服倚在門口。他說:“大姐,要進去預(yù)測一下你的人生命運嗎?婚姻、事業(yè)、財運、功名、健康……都能從中知曉?!?/p>
丁婭擺擺手,沒搭腔,繼續(xù)往前走。
銅雀關(guān)的幡旗在夕陽的映照下很有歲月滄桑感。二十年前,丁婭和幾個男生夜游喬平城的銅雀關(guān)、吳橋。黑魆魆的夜空飄蕩著神秘的氣息,有狗在叫喚,丁婭腳一滑跌在吳振懷里。他們在吳橋河岸口的烏篷船上度過了整整一個夜晚。江楓漁火對愁眠,是的,暗中丁婭和吳振手揉在一起,徹夜難眠。
丁婭不想回憶起吳振。
吳振是她人生的第一個劫,也是最大的劫,至此她都沒有跳過。銅雀關(guān)關(guān)臺上爬山虎莖藤纏繞,似老婦人臉上縱橫的皺紋,她喟嘆了一聲。不曉得,今天動了什么心思,竟還跑到這兒來。
巷子里賣海棠糕、梅花糕的小鋪子仍在。絲絲縷縷的紅綠素夾在糕團點心里,太甜,她不是很喜歡吃,但小時候的味道還在,就順手給父母帶了一些。
她有些猶豫,想折回去,去“周易預(yù)測”的店鋪,測測自己婚姻、功名、事業(yè),包括健康。最近失眠厲害,尤其是五峰小學(xué)出了個安全事故,那無賴家長時不時半夜打電話給她,嚇得她神經(jīng)衰弱,眼睜睜看著天色由暗轉(zhuǎn)明。
其實和她八竿子打不著的事,卻偏偏落在她頭上,要她來承擔(dān)。
五峰小學(xué)的頑皮孩子課間非要將圓珠筆套含在嘴里,被當(dāng)班老師發(fā)現(xiàn)搶掉一回,老師一個轉(zhuǎn)身,他又將筆套塞入口中。好了,出事了——筆套卡在喉管,孩子送到醫(yī)院搶救時,成了植物人一個。父母哭天搶地,也沒有用。偏偏母親已經(jīng)摘除了子宮,第二胎也是無望。父親當(dāng)年是黑幫混混、地痞流氓一個,他拒絕正常解決問題的途徑,索性成天到學(xué)校鬧事,毆打保安、擾亂校門口秩序、痛罵校長,差點一把火燒了學(xué)校。
丁婭是街道負責(zé)分管文教的副主任。主任板著臉對她說:“扛著——要妥善處理好——人民內(nèi)部矛盾最容易激化——堅決不能成為反面典型!”
公務(wù)員得二十四小時開機。于是,混沌朦朧的夜里她還在虛無的夢境中掙扎,急促的手機鈴聲如劃破夜幕的剪刀一寸一寸地凌遲她。
“丁婭……你這個女人……你倒是睡得心安……我的孩子還在鬼門關(guān)轉(zhuǎn)悠,你的良心給狗吃了嗎?”
她耐下性子,好言相勸,說:“可以走正常的司法程序,我們也希望孩子早日醒來,早日康復(fù)?!?/p>
“你們這幫斷子絕孫的!”對方醉醺醺咒罵著,用最惡毒的語言,好像她丁婭是個化糞池,所有惡濁的臟東西都可以傾倒在她的身上。
她的手腳是冰涼的,被窩里的熱氣也消失殆盡。
沒個男人,誰都可以欺負她,街頭的地痞流氓也可以這樣堂而皇之地辱罵她。
她真想辭職不干了!甩手走人,可是去哪兒呢?四十多歲的女人除了坐在政府部門的位置上,她能做什么呢?開網(wǎng)店?微商?百無一用是書生,即使借她一百個一千個膽,她也不敢辭職;她如果真辭職的話,她的父母說不定氣得兩眼一黑——撒手去了。
那個小道士像施了隱身法,突然站立在丁婭面前。街邊的兩株梨花開得正旺,雪白的花瓣飄零在青石板上,有種不知身世的哀憐感。小道士雙手合掌,口中喃喃“無量天尊”。
丁婭還是沒有理他,但神色里凸顯出無助無依。她急急忙忙地往前走,不明白這道士凌空而降到底是什么兆頭。
二
頭痛得厲害,因為睡眠缺乏的緣故。
丁婭努力在化妝鏡前描眼線抹粉底霜。她遺傳了母親眼袋深的特征,沒辦法,只能靠化妝術(shù)來彌補??蛷d里橢圓形花梨木殷紅厚重的桌子上,放著母親煲好的銀耳蓮子羹。她呷了一口,沒有什么胃口,但不能拂母親好意,逼著自己又喝了小半碗。
母親已經(jīng)去菜市場了。父親在陽臺上看報紙,風(fēng)度不減當(dāng)年,戴著老花眼鏡的頭略微抬了一下,喊了聲“婭婭——”
丁婭乖巧地走到父親身邊,幫他捏了一下頸脖。父親說:“晚上早點回來,少喝酒?!?/p>
丁婭點點頭,這句話,是父親每日的囑咐,聽著聽著,有種溫暖和辛酸之感。就如同眼前這扇日日跨出和歸來的紅漆大門。她少女時期在這兒長大,未料婚姻的突變讓她又折回這個家。家是她逃避的港灣,這扇門外充斥的是謊言、陰謀、放蕩和爾虞我詐,是她最痛恨的,也是她無力招架的,所以,她寧愿躲在門內(nèi)——父母永遠不可能來欺騙自己的孩子。
她今晚必定要去喝酒,因為失眠得厲害,酒精是她唯一的救世主。
即使是乏善可陳的工作應(yīng)酬,她也會去參加。在人前她還是有氣場的,街道副主任,打扮好了也是美女一枚,身姿雖稱不上裊娜,但有成熟婦人的韻姿,尤其是她的酒量壓場,這是在座的男同胞所折服的。當(dāng)年她為了幫第二任街道主任談妥招商引資的事情,在眾多土豪面前連喝了六杯高腳酒杯里的白酒。舉座嘩然,繼而掌聲雷動。
現(xiàn)在政策變了,文件嚴禁公務(wù)員集體聚餐。但人情還是要有交往的,就縮小范圍再縮小范圍。丁婭是他們必定邀請的一個對象,理由很簡單,她酒量好,沒有家庭,單身離婚女人,自由、空虛得很。
酒確實是個好東西??!喝到六七成的時候,丁婭眼前云蒸霞蔚,溫情的、旖旎的芬芳在向她襲來,男人的頭湊到她耳根邊說話,低低的,軟軟的,她可以笑得花枝亂顫。第二任街道主任喜歡喝了酒以后把手搭在她的腰眼上,但僅此而已。
記得五六年前,那時喝酒人多,一大桌要十二個人物,他們還喜歡配對組成一個個臨時家庭互相敬酒。氣氛好得無法用語言表達。和丁婭配對的是一個學(xué)校的副校長,五十不到,身形高大。日久生情,一次次的臨時配對讓他們有了錯覺,好像他們真是夫妻。那次十二個人物集體住宿在山清水秀的度假區(qū),說對酒當(dāng)歌人生幾何——好不容易大家都有時間出來休閑,一定要喝個暢快。當(dāng)酒喝到八九成時,丁婭的腿軟了,副校長扶著她回了房間。然后,他就親吻她,慢慢解開她的衣服。開始做那個事的時候,他卻終止了溫存和語言上的交流。黑暗中,丁婭聽到他急促的呼吸聲,最后“嗷”的嚎叫一聲,身體抽搐了兩下后,就急匆匆提上褲子去了衛(wèi)生間,然后帶上門悄無聲息出去了。既沒有給她在床邊倒上一杯白開水,也沒有半句溫言軟語留下,只剩一個全裸的她蜷縮在被子里——這到底算哪門子事兒!
對于這件事,丁婭驚愕,出離憤怒,好像她成了局外人,她要替這個蜷縮在被子里的弱女子抱打不平。男人——怎么可以這樣——這么粗暴、草率地對待一個女人!她并不是貞女,要他負什么責(zé)任,偶爾的一夜情也是在她允許范圍內(nèi)。但從此這個男人見了她有一些敬而遠之的感覺,仿佛她會訛上他,真是奇了怪了!她心中憋著的冤氣向誰說呢?只好自己消化。
算了,不談這些無情無義的男人。沒意思。
回到酒桌吧。她是戀上了酒,酒是她的興奮劑、安眠藥、救世主。她還有一個本事,就是酒再多,也絕不在人前出丑,包括在她的父母面前。當(dāng)她踉蹌從小巷摸回到家,能立馬調(diào)整好呼吸和腳步?!斑旬?dāng)”門開了,母親或者父親問一聲,“婭婭你回來了?”她“嗯”一聲,躲進自己的房間,拿過一個垃圾桶猛嘔,然后扎好塑料袋口,第二天趁父母還沒醒,貓著腰丟到門外的大垃圾桶。
三
小道士站在日落時銅雀關(guān)影子里,奇人異相,惹了不少游客回頭張望。
他年齡其實并不小,面留髭須,手上青筋突出,估計有三十多歲。只不過身形小,有小侏儒的感覺——這種話不能隨便瞎說,說了說不定有厄運,呸——呸——呸,丁婭朝自己的嘴巴輕打三下,意味她收回剛才的說法。
大名鼎鼎的靈谷寺,就坐落在此處,晨鐘暮鼓之聲縈繞在老百姓的生活起居中,很有韻味。沿街有素齋館、佛教圖書館、佛教書畫家協(xié)會……靈谷寺北樓在新建,街的右側(cè)一段成了大工地,地基挖得很深,幾個和尚在工地平臺上吹牛。有一次,丁婭無意中看到寺廟墻角掛著一塊舊木牌,木牌上有若干個小木條——仿佛機關(guān)單位工作人員出勤一欄表,她細細念了名字:法凈、圓勝、圣覺、妙龍、龍文、隆琇、昌勇。
這有點意思,丁婭想——皈依前,他們都有紅塵俗世中的名字,張磊?柳承?施斌?名字含著父輩的希望或寄語——受戒了,師父另取法號,他亦不是原來的他了。
這道士在佛門圣地游蕩來搶生意賺錢,實在有些突兀、新奇。
小道士偏偏又降臨在丁婭眼前,他叫她:“姐!”
叫聲親切,一點也不含糊。
“姐,你有煩心事?!彼€真像親弟弟一樣,口齒伶俐迎上去。
丁婭蹙眉。
“姐,看你眉心緊鎖,眼神有些迷離,像在尋找什么,你很長一段時間處于緊張狀態(tài)——如果不解開,你恐怕夜夜失眠?!?/p>
丁婭暗驚,還真是高人,看面相就能知曉大半。去還是不去呢?正猶豫間,迎面又來一個身材修長、寬衣大袍、面容俊秀的道士。他稱呼小道士“師兄”。小道士和俏道士合擁著將丁婭請到了他們的辦公處。
一個小門面,正中供著紅豆杉關(guān)羽木刻,上有一小鏡框“道法自然”。丁婭一愣,知道寺廟伽藍殿會供奉關(guān)羽,怎么道教中他也占著重要地位?她怎么就鬼使神差被請進了這門。俏道士仿佛是小道士甩出的殺手锏,短短幾秒鐘讓丁婭頭暈?zāi)垦A藥紫隆?/p>
也好——人生的命運,其實到了她這個地步,還有什么好期盼。從上大學(xué)起,她就注定是在劫難逃了——才上大一,就被吳振的甜言蜜語、狂轟亂炸所征服。他是英語系的,在雪天和她邂逅于校園,雪紛紛揚揚,他們一大群人打雪仗堆雪人玩瘋了。他在皚皚白雪中表白他的愛意,她也以為自己是白雪公主,瞬間得到了王子的護佑,激動得發(fā)顫。很久以后,她才知道吳振老早就調(diào)查清楚了她丁婭的父親是國企老總,而雪天邂逅也是精心策劃的。
她垂下頭悲哀地想,她的人生命運一開始就是被人設(shè)計安排好的。
大學(xué)四年,她的生活幾乎被吳振包圍著。他接她看電影、吃飯、壓馬路、聽音樂會……他屏蔽了她與其他男生的交往,她就是他的一個驕矜、自負、可憐、低弱的公主。他是外省人,畢業(yè)后要留在喬平城絕非易事。丁婭父親出馬,給他安排了全市最牛銀行里的職務(wù)——他們繼續(xù)戀愛,戀愛是風(fēng)花雪月,是鏡中游魚,是雪山飛狐,是神雕俠侶。他們在喬平城最豪華的五星級酒店舉辦結(jié)婚喜宴,六十桌!她穿著曳地婚紗穿過嘉賓席時,聽見一片贊譽和羨慕聲,人人都說郎才女貌,說好幸福的一對??!
戀愛七年,修成正果——婚后四個月,火速閃離。
個中滋味,只有丁婭嘗透。
俏道士說:“姐姐!”——他居然會說喬平話!又糯又甜又潤的發(fā)音,聽得人骨頭有些發(fā)酥。就像《牡丹亭》里的柳夢梅對著杜麗娘的畫像,一聲聲喊個不停。
俏道士說:“婚姻去了,就去了——下一段正在春分那日等候你?!?/p>
丁婭一驚又一喜,她可是什么也沒有說?。?/p>
俏道士又說:“無賴小人糾纏,雖然心煩,但也是會否極泰來,為你的前途掃清陰霾?!?/p>
丁婭又是一驚一喜。句句都點中要害,符合辯證法。
四
男人堵住了丁婭的道,是故意的。
男人黑陳著臉,頭上抹著油。男人奇奇怪怪地看她。丁婭覺得氣短,頭皮發(fā)麻,青石板巷子竟然還有一段路未走完!她想往左邊走,男人也往左邊蹭,她想往右邊跨,男人馬上側(cè)身往右邊擠。天黑了,突然間一塊黑沉沉的幕布將天、地、巷子與外界隔離得嚴嚴實實。丁婭還沒喝酒,竟感覺像是喝了一斤白酒的后怕,腦袋暈暈沉沉,幾乎要短路,她不曉得這個古怪的男人要做什么。
他開口說了一句話:“你啊曉得我來找你做什么?”
嗓音偏啞,干澀里有股煙毛氣。丁婭一驚。半夜里她就是被這嗓音嚇得六神無主——五峰小學(xué)的無賴家長,他罵她斷子絕孫——
她假裝沒有領(lǐng)會,胸腔里有一千個小鑼在咚咚咚敲,她有氣無力地說:“你認錯人了——”
男人頂住她,把她逼到斑斑駁駁的墻角,墻上飄著一面旗,旗上是“素齋”兩字。男人的頭發(fā)里有股松香味,丁婭竟一下子想到小學(xué)時拉二胡的老師總要抹一點松香到弦上,然后再開始演出。男人哈出的氣噴到丁婭臉上,丁婭有些受辱的感覺,她實在沒底他究竟要干什么。
其實他的五官并不可怕,她居然還有心觀察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個子也比較高,她被他完全遮蔽在黑暗中。她的喘息聲響起來,她其實應(yīng)該是儀態(tài)有風(fēng)姿的,她捋頭發(fā)……他進一步頂她了,碰觸到她的身體。她慌張、驚懼,但卻柔軟起來,像吸足了水的海綿開始膨脹。旗子在風(fēng)里嘩啦啦直響。青石板兩邊的店鋪老早打烊了。
她像在海上顛簸,海浪掀翻了小舟,她滿口都是充滿腥味的海水。
他說話了,嚶嚶戚戚:“其實——我曉得我找錯人了,這事跟你不搭界,可是我憋得慌——”她嘴巴里還殘留著被他進攻時強吻過的唾沫。她咽了下口水。他撫了下她的頭發(fā),她一怔,那松香味道十分舒服地潛入她鼻尖,她淺淺地笑了下,搖搖頭。那笑容恰似皇帝下了道詔書,他猛烈起來,雙手直接插入她的身體。
——恐懼、迷蒙、混沌、神秘、飄揚、錯亂的五分鐘。
她心里蕩漾著什么東西呢?她已經(jīng)分辨不明了,這比喝了一斤白酒還要來得說不清楚。斷片了,徹底斷片了——她想不清是怎么發(fā)生的,她踉踉蹌蹌從青石板街全身而退時,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下身濕透了,好像淋漓盡致小便過一場。有一個情人在遠處藏在角落里注視著她,她的表情竟是如此生動而精致,春風(fēng)拂過,什么吳振,什么副校長,什么主任,皆是狗屁!俏道士站在店門口,拱手作揖,他還是風(fēng)清月白的,一笑牙齒白凈得耀眼,他還小著呢——隱隱約約間,好像是侏儒小道士的臉——這和她丁婭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呀呀呀,遠處傳來評彈聲,弦子撥了三兩下——蔣調(diào),《玉蜻蜓》中的經(jīng)典段落,“世間哪個沒娘親?可憐我卻是個伶仃孤苦人?!?/p>
丁婭想,我是孤苦人,從來沒有過孩子。他也是孤苦人,半路上失了孩子。
突然有了貼心貼肺的悲憫感,她倚在石凳上,默默流了一會淚。天也變得快,說下雨就下雨了,一陣乍寒,雨點灑在遠遠近近矮屋的瓦檐上,發(fā)出沙沙微響。丁婭窸窸窣窣加緊腳步走,她原本答應(yīng)街道同事去酒桌碰頭的,現(xiàn)在腳酸、腰酸,她的臉頰紅得發(fā)燙——只能推脫了,她說,她病了,突如其來病倒了,她只想窩進松軟軟的被子里,睡它個天昏地暗。
五
周六,丁婭陪父母搓麻將。
三缺一,并不礙事,照樣打牌,規(guī)則是不吃牌,只是碰或者杠。他們已經(jīng)玩了二十年,不習(xí)慣外人在場,一家三口搓搓麻將聊聊天,時間很快就會打發(fā)掉。
父親今天出牌有些猶豫,想半天,然后重重按下去。丁婭一看,正好是她需要的東風(fēng),剛想碰,父親清清嗓子說:“婭婭——”欲言又止。
母親的表情也是極不自然的,她喝口茶,同樣喊她小名,“婭婭——”
丁婭疑惑地停住了手。
父親還是把口中的話說了出來,“我們年紀大了,想考慮買一塊墓穴,現(xiàn)在什么東西都漲,連這玩意兒也是的——人吶,總有那么一天,你去幫我們看看哪兒墓地風(fēng)水好些——趁早定下來吧!”
丁婭不說話,過了半晌,逼出一句話:“那索性把我的也買好,三個人一家子還在一起——”
“婭婭!”話未說完,母親重重喝住了丁婭。丁婭推倒眼前搭好的麻將牌,轉(zhuǎn)身進了房間,一時間千萬種情緒涌上心頭。她不想讓父母擔(dān)心,只能凝望著窗戶外面跳動的鳥雀。梨花還未完全凋落,三四朵搖曳著?;仡^想想,父母七十好幾的人,能陪她到底還剩多少年呢——這一直是她最恐慌的事情。
找個男人,把自己嫁出去——可是,她不能到大馬路上隨便抓個男人嫁了吧——嫁人,說到底是要給自己安全感,給自己幸福依靠。她吃過這個苦頭——婚后的吳振原形畢露,他成天約一些狐朋狗友到家里賭錢。開始時她還做夜宵服侍他們,結(jié)果越來越不像話了,賭錢賭得沒日沒夜。他輸紅了眼,她說他幾句,他把她逼在墻角,暴打一頓。電影里才有的家暴鏡頭,竟落在她身上。這男人什么事都會上癮,什么惡劣到極致的事也做得出。她是被颶風(fēng)吹卷到巖石上孤苦的鳥兒,面臨著被海浪吞噬的境遇——這是誰造的孽?她徹夜以淚洗面,這樣的婚姻,這樣的日子是無論如何也熬不下去的了。
她頭痛欲裂。離婚后不少好心人給她介紹男人,相親,約會,可是出場的男人幾乎一個個都是奇葩,她無語得想寫一本書《相親血淚史》——公安局副局長四十歲喪偶,第一次見面后加QQ,發(fā)給她的盡是粉色少女裸體照,是變態(tài)狂嗎?臺灣富商與她約見新島咖啡,侃侃而談,說每天服用金槍魚來使自己保持旺盛的戰(zhàn)斗力,臨走時非要將贈送的一碟甘蔗啃完,還一個勁地慫恿她一起吃。他吃完后是一桌的甘蔗屑,服務(wù)員拿紙巾擦拭,他把剩余半包紙巾一定要放在她包中讓她帶回去,說以備不時之需。
是她情商太低,還是男人這種異類秉性惡濁卑劣?
她不曉得是哪兒出了問題。
有時候,她真想一走了之,去浪跡天涯,管他娘的工作、領(lǐng)導(dǎo)!她到基層鍛煉已經(jīng)六年,卻遲遲沒有上調(diào)的跡象,主任換了三茬,一個個都是謀完私利以后拍拍屁股到局里拍新領(lǐng)導(dǎo)馬屁去了。她已經(jīng)沒有后臺背景,也沒有像一般女干部們?nèi)撘?guī)則獻身——她恥于這種純粹功利性的交媾,所以,她注定是一枚被管委會遺忘的棋子!街道里的芍藥花開了幾個春秋,有兩株熬不住枯死了——她想,自己會不會也熬不住?
有時候,她真想一死了之。結(jié)束這種無味、無愛的人生,睜開眼和閉著眼是差不多的——但試想真的如此,最絕望痛苦的該是父母了——所以,她得好好活,活到父母不在的時候,她實在撐不下去了,就咕咚一下吧——
六
自從那無賴家長與丁婭在青石板巷狹路相逢后,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出現(xiàn)了。
她的睡眠質(zhì)量在一點點提高。
她窩在被子里的時候,腦海中經(jīng)常幻化出那天的情形——那天她有沒有喝過酒?銅雀關(guān)的旗幟飄揚得仿佛有水泊梁山英雄好漢在潛入。他是其中一員嗎?他雖然蠻橫,但他是在配合體貼著她的孤獨。他的手關(guān)節(jié)有力,但摸到她乳房時化成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溫柔。他好像很抱歉的樣子,可是又積極進攻。他懂得她身體內(nèi)部的語言,轉(zhuǎn)承起合,風(fēng)行水上,一步一招。天色應(yīng)該完全黑了吧,她是在顛簸的船上,是的,沒有人瞧見,他和她在障眼法的迷霧中完全消失于虛無狀態(tài)中,剩下的,是一種歡愉,是一種藏在俗世后惡毒天真的歡愉。
不知不覺,她進入了夢鄉(xiāng)。那個男人在夢境中再次造訪她。海棠糕的香味縈繞過來,還有青團子糯糯的甜香在浮動。他似乎已經(jīng)忘記了他躺在醫(yī)院中那可憐的植物人兒子,他也再不用惡毒的語言咒罵她了——他怎么舍得?他的手掌——她記得很清楚,生命、事業(yè)、愛情三條主線十分鮮明地伸展著,她好像還扳過他的手掌細細研究了一番。這說明了什么?她被他托起來,騰云駕霧。黑暗中他是善變、神秘莫測的,她該稱呼他什么呢?不知道——迷迷糊糊中,她一覺睡到天明,臉色也漸漸變得紅潤。
她倒是期望他再打電話來。
她把手機放在枕頭最近的地方,她怕自己睡得太沉,一下子聽不見鈴聲或者說找不到手機。母親在外面忙乎,拖鞋摩擦著地板發(fā)出“嚓嚓”聲。她聽著聽著,合眼睡著了。結(jié)果客廳里父親的手機響了,是關(guān)于墓穴的事情。什么事都要趁早啊,據(jù)說北京一些地方已經(jīng)無墓可葬,逝者要轉(zhuǎn)葬河北?!趬艟持畜@跳起來,她以為是她的手機在拼命震動——她要上摩天樓了,搖搖晃晃的電梯將她送到101層,望望外面是水天一色——芍藥、牡丹、山茶全開了,姹紫嫣紅,她無所謂開得多旺盛,她只是在期待那個無賴家長索性無賴到底吧——
有一次半夜,她手機終于響了兩下,“嘟——嘟——”長音,還等不及她細看,對方又掐掉了。號碼是奇怪的數(shù)字和符號組合在一起,仿佛天外來客來得蹊蹺。她怔怔地出神,無法弄清事情原委,最后只能倒頭再睡。
天氣日漸轉(zhuǎn)暖,青石板路邊的墻藤蔓依依,在日影下更見一番景致。
丁婭數(shù)十天沒有來這里。她在辦公室喝龍井茶,上好的明前茶,新芽嫩得水靈靈將整個春天烘托出來。她通過渠道查清楚了無賴男人的檔案:
陶鄭亮,男,四十二歲,二十歲當(dāng)兵,轉(zhuǎn)業(yè)后自己開過小型內(nèi)衣廠,但三十二歲時企業(yè)因經(jīng)營不善倒閉。后來就一直沒有正式工作。
年齡只比她大兩歲——她在別人給她說媒時最怕對方已經(jīng)垂垂老矣,也怕是比自己年紀輕的小鮮肉。反正,年齡是個橫杠子,她需要同齡人來噓寒問暖和她相依相伴。
當(dāng)過兵!而且是坦克兵!怪不得,身板很不錯。
——你想做什么!
——準備相親么!
——他已經(jīng)進攻你了,滋味是那么好受!
——他真是個無賴啊,讓你這般牽腸掛肚!
——你瘋了嗎?
她這樣沒由頭的胡思亂想把自己也嚇了一大跳。她捧著龍井茶咕咚咕咚喝了幾大口。幸虧辦公室走廊一個人也沒有,沒人瞅見她意亂緋紅的臉。
七
她終究熬不住,又去了青石板路。
青石板路盡頭是銅雀關(guān)。關(guān)隘不愧是關(guān)隘,仍舊有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的英雄霸氣,多少年來,一直未變。據(jù)說是明代抗倭的重要遺跡。幡旗飄揚在湛藍的天光中,有一種華美不愿消逝之感。這兒是古城重要景點,游人不斷。
可惜周邊環(huán)境沒有完全治理好,兩邊挨挨擠擠的各色店鋪看得讓人心煩,賣絲綢的、賣珍珠項鏈的、賣玉石的,很多都是廉價的贗品。丁婭不曉得賣主立在風(fēng)中招攬游客,一天會有多少盈利。鄧麗君歌曲漂浮在賣臭豆腐的油鍋上,有些甜膩和悲涼。
她走過“周易預(yù)測”的店鋪時,下意識放慢了腳步,往里瞅瞅,卻瞧見侏儒道士和一個面白清瘦的女子各捧一碗粥,在吸溜吸溜吃。女子蹲著,不時還往小道士碗里夾蘿卜干。
就是一對過日子的小夫妻啊。
丁婭眼巴巴地盯著,看得眼里有點濕潤。一碗白粥,冒著熱氣,粘稠綿密,倒也還原出了小夫妻倆平時的相濡以沫。她不免唏噓感慨——把臉對著墻壁,墻壁上的爬山虎仿佛一只只小手撥動著她內(nèi)心的弦,陽光灑在綠色爬山虎的縫隙間閃閃爍爍。
屋子里的小道士在喊她:“姐——姐!”
她含糊應(yīng)答。她問:“還有一個道人呢?”
“噢,他上天臺山道觀了——城市里空氣悶,他走在大馬路的四岔路口缺氧,頭暈,適應(yīng)不過來,前幾天還是回山上去呼吸新鮮空氣了!”
“竟然有這回事!”丁婭略微有些吃驚。那俏道士預(yù)測了她的婚姻和前途,自個卻匆匆忙忙上山尋清凈了。她喉嚨口緊了一下,掏出一張有關(guān)墓穴的方位圖,遞上300元錢。小道士取出羅盤,尋思了半天,說:“這墓穴藏風(fēng)納水,山水有情,山水為我所用,天地人合為一體,是真正的好地方?。 ?/p>
丁婭謝了小道士,發(fā)現(xiàn)小道士髭須上還沾著一粒米粥,不禁笑出聲來。小道士照照鏡子,也不好意思呵呵了兩聲。清瘦女人走出來,個子比侏儒小道士高一倍,她應(yīng)該能夠抱起他當(dāng)玩具甩的——丁婭肚里暗自好笑。
屋子里的復(fù)合地板是木狀紋,有曲水流觴的感覺。
侏儒道士說:“楚狂上山修行了?!?/p>
丁婭明白過來,楚狂是俏道士的名字。他人生得俊俏,取名也性情,索性把李白詩句中的“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的楚狂兩字拿來用了。丁婭“嗯”了聲,她的頭往里間一探,小房間床上被子疊鋪得不留一絲皺褶,節(jié)能燈懸掛在床中央。墻上一只釘子,掛著藏青色道士袍。還有一只貓蜷縮在床邊的藤椅上心滿意足慵懶地打哈欠睡覺。
丁婭問侏儒道士:“道長你怎么稱呼?”
“我叫往生?!辟宓朗侩p腿一盤,眼神滴溜轉(zhuǎn)到丁婭眉心,“姐,心情好了很多啊——”
“往生——往生——”丁婭并沒回答他,只低低念叨著他的名字。好像哪里聽說過,是的,佛教里有《往生咒》,用于超度亡靈的。他又怎么會用這個名字?
往生也不訝異,咧嘴一笑。
往生說:“姐如果得空的話,不妨里頭喝杯茶?!闭f完將里間簾子一掀,光線齊聚。丁婭好奇地走過去,哪想到簾子外面別有洞天:臨街一河,河邊栽著楊柳樹和桃樹,下有蒲團茶席,晚春的花瓣柔嫩稀少,飄在河面上有濛濛隔世之感。
鳥雀在枝頭偶爾叫喚了幾聲,清幽怡人——丁婭說:“奇怪了,外頭喧囂嘈雜,沒想到你這兒是真正藏了風(fēng)水寶地?!?/p>
清瘦女人泡了一杯普洱茶遞給丁婭說:“要是楚狂在,他能泡一手好茶,還會在柳樹月下吹簫。”
不用多講丁婭已經(jīng)想象出了那種畫面,碧水悠悠,簫聲裊裊,竟然有這檔子好意境好情韻的地方。她突然想到了生命中收到過的唯一一首情詩,抄在毛邊紙上,紙有點發(fā)黃,字確實很飄逸:
在春天
我愛水,愛它收起了從內(nèi)心涌起的波浪,
愛它戀愛時,總是清澈得要命。
小半個世界的花都在開。我愛花開。
流云過后天空湛藍,
我愛那藍,像在
一種很深的愛中不知愛為何物
我愛春天,
愛春天里措手不及的變化,
花朵搖曳,開花的聲音像消失的秘密。
我愛這相遇,
和在不經(jīng)意間錯過的部分。
不知道哪個男生塞到她桌肚里的,她當(dāng)時讀了以后有驚鴻一瞥之感,心顫然一動??上О胩鞎r間不到就被吳振翻著,他將毛邊紙揉成一團,嘲笑說:“什么破詩,你們中文系的男生就是酸不溜秋、無病呻吟,連署個名都沒膽量,混什么混?。 彼鸭垐F扔進垃圾桶,也不管她是否同意,然后嬉皮笑臉拽著她去舞場跳三拍子了。
丁婭沒法朝吳振發(fā)火,她抱著吳振的腰,吳振摩托車一加速兩人就留下一股青煙在校園中。
現(xiàn)在回想,她只覺自己糊涂得要命,自始至終她何時主動掌握過愛的滋味?
丁婭坐了片刻,抬腳走人,打開玻璃門時恍惚看見一個似曾相識的人。她的心咚咚咚急速跳了幾下,頭皮也有點發(fā)麻,好像是的,也好像不是,她的雙腳在發(fā)軟——她恨自己的不爭氣。那人往銅雀關(guān)方向走,走路時孔武有力。是的,他叫陶鄭亮,她應(yīng)該大聲喊他的名字,名字是專屬一個人的,陶——鄭——亮!這名字朗朗上口,應(yīng)當(dāng)擲地有聲——可是她喉嚨干澀,發(fā)不出一個字。她只能眼巴巴看著他腳步匆匆。他是去看望他的植物人兒子嗎?這十天來他沒有再打夜半電話咒罵她,究竟是什么在發(fā)生質(zhì)的變化?
八
路邊的垂絲海棠開得粉潔,但一夜風(fēng)雨引得落紅無數(shù)?;ò觑h零在污水泥淖中,未免讓丁婭傷感不已。
她細想,其實最沒良心的人是吳振,他才是徹底的無賴。
當(dāng)初離婚夫妻分割財產(chǎn)時他死活要拿現(xiàn)金,婚房還貸著款,她成了冤大頭,問親朋好友借了一筆巨款支付給前夫,同時還要承擔(dān)昂貴的月貸?;氐交榉浚莻€無賴男人把什么都席卷而空,她的品牌胸罩、內(nèi)褲、化妝品,統(tǒng)統(tǒng)被他帶走了——她已經(jīng)哭不出什么了,也罷,也罷,什么痕跡都不要留下來!她再也不想在這傷心地方住下去,索性搬回娘家,160平方的房子就這樣空關(guān)著,而她還要省吃儉用擠出錢來供這個充滿悲傷與無恥記憶的房子。
吳振對她所謂的愛真是徹頭徹尾的一出戲啊!耗時七年,演技精湛,為的是什么?她依稀記得他們新婚蜜月赴泰國度假時,當(dāng)人妖邁著美腿挺著酥胸站立在觀眾席上,他竟拋下丁婭,撥開人潮,瘋狂地追逐著人妖,享受人妖的親吻和撫摸——丁婭張口結(jié)舌,她無論如何也想不通吳振竟有這樣一面。之后,人性的多棱鏡不斷折射出另外內(nèi)容——她除了驚詫、失望,更多的是對自己的懷疑——我是怎么成為一個傻瓜淪陷在如此荒謬虛偽世界里的?
她原本在高校上班,大學(xué)畢業(yè)時父親身居高位,自然有不少人巴結(jié),所以她順理成章留校做了輔導(dǎo)員。她多愁善感的文藝性情也是適合留在菁菁校園中的,男學(xué)生邀她同臺演唱《千千闕歌》,女學(xué)生把櫻花粉色花瓣灑落在她的白紗裙上,她依舊可以是城堡中不惹塵埃的公主——可是,吳振吃不消了,他終于找到一個理由一定要她調(diào)換工作:高校工資太低,而喬平城管委會公務(wù)員副科級位置正好空缺。憑借丁婭父親的人脈,這是輕而易舉的事,從此丁婭可以在官場上長袖善舞,實現(xiàn)她的政治前途!
她懵懵懂懂,對政治一點也不敏感,可是,他和她父親替她決定了。她想,就這樣吧——她愛他,得為他多考慮些,自己犧牲一點算什么。況且,公務(wù)員是當(dāng)時人們羨慕的肥差——高薪養(yǎng)廉,工作輕松又有地位,何樂而不為呢?
丁婭沒有預(yù)料到世事變幻,回想往事只能懊惱自己沒有主張,凡事不能干脆爽氣地拒絕。如今,吃那腌臜氣——幾茬主任都把自己情婦調(diào)到了局里,獨獨對她置之不理。她何嘗不想脫離這喧囂雜亂的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原指望辛辛苦苦工作得到領(lǐng)導(dǎo)賞識早日提拔,現(xiàn)在看來是一場空。
有時細想,會萬念俱灰,越想越?jīng)]意思。只怪自己,一開始就做了睜眼瞎。很多次,丁婭想負氣地走到外頭,任憑雨啊風(fēng)啊把自己徹徹底底澆灌一場,反正沒有人疼惜,還不如大病一場來消磨這無聊的人生時光——可如果真病了,又怕父母焦灼的眼神,哎——哎——
借酒消愁,她所能采取的措施就是邀約幾個人,喝它個昏天黑地!
丁婭跌跌撞撞從出租車鉆出來時,出乎意料沒有往家的方向走,她渾身酒氣,她要去銅雀關(guān)的青石板巷子。因為落了雨,天比以往更加黑沉,她一點也不怕。天越黑越好,一黑到底才是真正的好!她心里落了個人,那個人在她的骨髓血液里騰挪跳躍作法。她想他肯定在他們交媾過的老地方等著,那青石板路的縫里,那長滿苔蘚的老墻里,那爬山虎的葉子里,都散發(fā)著一種無恥的歡愉味。
啊,一想到這些,她全身的細胞都被激活了,二十幾年的被沉悶壓抑的情欲都被喚醒了。他應(yīng)該來!他肯定會來!他不來她明天就沖到他的家中脫光他的衣褲將他生吞活剝!
她靠在墻上,氣喘吁吁,手腳顫抖。
人影幢幢,依稀有人在過來。
膀大腰圓,孔武有力。
果然!他不是襲擊她,而是捕獲她。不!是她在捕獲他,襲擊他!她里面的穿著極易掀撩開去,微風(fēng)拂進,是蕩漾著花香蜜香的沉醉。來人好像是他,肯定是他,他這回更加生猛,但猛中有柔,要揉碎她的心房。
其實她完全可以開口說,去開個房吧,徹徹底底舒舒坦坦地感受??墒撬乱鄣臒艄猓乱贿M了豪華酒店,又是狗日的最后只剩衛(wèi)生間里無情的馬桶沖水聲?,F(xiàn)在不一樣,有爬山虎的葉子撓著她的發(fā)絲,有苔蘚在親吻她的肌膚,還有青石板光滑的肌理在一次又一次挑逗她內(nèi)心潛在的欲望。她寧愿就這樣,在黑夜里暈厥,甚至死亡,她都覺得她的人生總算活過了!她心甘情愿!那一剎她就是被擊中的圣徒,或者是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充滿了殉道者特有的虔誠和喜悅感。
他的喉結(jié)反反復(fù)復(fù)動了很多次,他想說話,但不知道怎么開口。
他手指間夾著一朵淡紫色的小花,一來,他就把它斜插在她的耳鬢。他將她的長發(fā)輕輕撩起,有種酥癢的感覺,他小心翼翼地擺弄著花的姿態(tài),想如何來獲得最佳效果。她低頭莞爾,腦海里竟有了古人“呵手試梅妝”的閨房之樂。啊,自己無恥又玲瓏——小小的卑微的一朵淡紫的花如此輕而易舉掠奪了她的歡心。
月色蒙蒙,她看見他眉宇間有顆小拇指大小的黑痣,她閉上眼睛,輕撫了下,有隆起的圓凸感。不知道為什么,她湊上去輕吻了那顆黑痣。男人的臉就在她的鼻息下,她慢慢慢慢地從黑痣到眼睛到鼻子,接著主動親吻了男人的嘴巴。
好吧,此時無聲勝無聲。這回,是她截斷了語言的河流。親吻后,她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巴,另一只手牽著他右手不斷擺渡,是啊,她要用他的手將他們兩人送到對岸去,因此要齊心協(xié)力,要悠哉悠哉,要風(fēng)行水上,要花開富貴。
遠方依稀有鳥雀啼鳴、狗吠聲。靈谷寺的大鐘也在這時候響起,醇厚綿長。她一動不動。她已經(jīng)到岸了,渾身濕透了,她在闃寂的黑暗里眨巴著眼睛。她努努嘴巴,示意男人離開。男人用手指理了理自己充滿松香味的頭發(fā),慢慢消失。他原本就是從黑暗中來,又從黑暗中離去,其實壓根兒談不上消失。她覺得自己饑腸轆轆,似乎什么東西也沒吃過。對,她要去補充能量。她快速整理好自己的襟衫。青石板路的盡頭右拐有一家永和豆?jié){店,零點開門,她十分想吃油條,蘸糖,喝豆?jié){。
對,油條要兩根,一根不過癮。
要成雙。
九
丁婭琢磨了很久。
她想去醫(yī)院看看那孩子。于情于理,這一關(guān),她是繞不過去的,那就從容地面對,看看那孩子,沉睡了四個月的孩子。
醫(yī)院病房里靜悄悄的,只有窗外風(fēng)吹樹葉的沙沙聲。
孩子睡得很香甜,有生命的跡象,可就是不愿醒來。他雙眼緊閉,睫毛在忽忽閃動,仿佛就是和世間的人開一場玩笑,不,應(yīng)該說是惡作劇,他是要做一個超級超級長的夢,來打破世界吉尼斯紀錄。丁婭摸他的臉,溫?zé)帷K麜褋淼?,她柔軟地想,并輕輕地攥了一下他的手指。
父子長得很像,眉毛、鼻子、嘴巴,哪兒都像。
其實來之前她有點顧慮,會不會碰上他?當(dāng)然,若是碰上了,她也會輕描淡寫繼續(xù)她的探訪。作為街道領(lǐng)導(dǎo),看望一個患病的植物人孩子理所當(dāng)然。她認識他嗎?當(dāng)然不認識。他們之間一點瓜葛也沒有。
丁婭來回在病房踱了幾圈,看靜謐的孩子呼呼沉睡。她忍不住彎身親吻了他的小手,小手上滿是打過點滴的藥水味道。她耐心地唱兒歌給他聽,企圖能喚醒他:
一二三四五——
上山打老虎——
老虎沒打到——
打了小松鼠——
一二三四五——
門咿呀忽然開了,進來一對男女。丁婭一愣,女的神情憔悴,一臉焦黃,苦唧唧的眼神似乎宣告她所有的淚水都已經(jīng)流干了。男人戴一頂帽子,遮了大半張臉,身形高大——是黑夜中的他嗎?丁婭不知道如何描述和捕捉,只覺得腦子里一片混沌。
丁婭恍神了近十分鐘,男人用熱水給孩子擦拭臉、頸脖子、手、腳、身體。男人沒有和她說話,好像她是一個隱身的外星人。女人也麻木了,斜坐在病床邊的一張?zhí)梢紊弦谎圆话l(fā)地看著男人干活。丁婭沒有料到事情會這么奇怪,病房里的蘇打水味道營造了一個非常理的空間。像一臺獨幕劇,在同一個舞臺上,各人想著各人的心事,各人似乎都不牽連,但冥冥中又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關(guān)系。
丁婭深吸一口氣。是啊,她不認識他們,為什么一定要找出若干細節(jié)來牽扯上。她得走了,眼前這個男人她并不熟悉,他的背有點佝僂,手掌粗大,舉止遲鈍。
唯一能對上號的,是他側(cè)過臉來時,眉宇間圓凸形小拇指大的黑痣。
空氣瞬間冷凝,像半透明的玻璃液,浮在半空。丁婭急急忙忙要逃脫困境。推門走的時候,男人投來木木的眼神,這唯一的一次交會讓丁婭感到了生命的束手無策。
丁婭到單位的時候,春雨連綿。清明、谷雨兩個節(jié)氣挨在一起,使江南的水滴滴答答總流不停。十點鐘的會議,她最后一個到會場。感覺腦海里有兩張底片,慢慢合攏,產(chǎn)生疊影,模糊,再模糊,變?yōu)榍逦?。主任說話了,主任喉嚨里有非常濃的痰,主任舍不得吐掉。丁婭腦海中有啪的響聲,那底片上的投影一會兒是黑夜中的陶鄭亮,一會兒是白天病房中的陶鄭亮,忽然之間又合二為一。
主任很高興,神采飛揚,眉毛舒展得像鸚鵡的翅膀。他轉(zhuǎn)過身來對著丁婭特地表揚,說:“丁婭啊,你真是工作細致到位,不愧是名校高材生,心理疏導(dǎo)相當(dāng)出色!現(xiàn)在五峰小學(xué)的植物人事件已經(jīng)妥善得到解決,孩子的父親同意走正常司法途徑,保證不再無理糾纏?!?/p>
丁婭聽見會議室熱帶魚缸中滋滋的電流聲,小丑魚穿梭在水草間來來回回,它也在糾纏嗎?現(xiàn)在沒有人糾纏了,事情和平解決,這么說,是她的功勞?
主任笑瞇瞇地說:“要給你記一大功?!?/p>
丁婭慢吞吞回笑了一聲。
會議進入下一個環(huán)節(jié)。喬平城吳橋區(qū)不肯拆遷的頭號釘子戶終于同意拆遷了,事情都他媽開始爽朗起來了!主任給另一個副主任也記了一大功。會議的第三個環(huán)節(jié)是黑幼兒園要取締,老百姓舉報——不僅亂收費,給孩子吃過期食品,還有施虐現(xiàn)象,這樣的幼兒園堅決取締!這件事情由丁婭副主任主抓,希望盡快落實。
哎呀,事情多來哉!一環(huán)接一環(huán)。
不管如何,今晚要喝幾大杯。慶功也罷,壓驚也罷,她只覺得胸腔中有一團模糊不清的塊狀物要飛躍而出!喝,白酒三兩,高腳酒杯中一晃,依稀能照出人影,頸脖一仰,眼眶一熱,放眼是花好月圓、人間勝景。
十
那一晚,她大醉。
再有本事也掩飾不了喝醉酒的尷尬場面,這是前所未有的。當(dāng)一把手主任來敬酒的時候,她喉間的半透明液體噴飛出來,現(xiàn)場直播,害得主任的上衣都是腌臜酸臭汁物。眾人有些傻眼了,幸虧主任很大度,一邊說沒事沒事,一邊用濕毛巾擦拭掉濁物,還安排一個女服務(wù)員扶著丁婭到衛(wèi)生間。
丁婭吐得一塌糊涂,主要是喝了混酒,白酒之后加紅酒,紅酒兩瓶灌下去,不起反應(yīng)才怪呢!她自己徹底斷片,在酒店沙發(fā)上醉睡了三四個小時。她腿腳無力,卻一個勁吵著要回家?;丶?!回家!不回家是萬萬不行的!男同事一個個有些犯難,誰送她回家呢?她已經(jīng)走不成路,若要強行回家上車,除非是背著她……當(dāng)著眾人的面,去背一個爛醉如泥的單身離婚女人,只怕從此閑言碎語不斷……有人小心翼翼問了她家里電話,女服務(wù)員打過去,她爸爸接的。眾人松了一口氣,之后一個個溜之大吉。
丁婭父親到達酒店時,月朗星稀,七旬老者扶起爛醉女兒,不免唏噓要落淚。但終究沒有,他渾厚的充滿慈愛的聲音一直沒有變過,“婭婭,婭婭……小心,有爸爸在,你沒事的……”多虧了女服務(wù)員忙前忙后,一起出力把丁婭抬上出租車。
丁婭恍惚間攥緊了父親的手,像拽住一根救命稻草,越拉越緊。父親百感交集,說不出其他話來,只是呼喚著她的小名,一遍又一遍安撫。
丁婭夜間做了無數(shù)場夢,夢見外婆棺材板拆光,變成一條赤膊魚到處游弋。又夢見吳振渾身插著雞毛,到家里巧取豪奪。該死的,陶鄭亮也來了,他這回穿著軍裝,坦克服,很有樣子。他拉著她鉆到坦克車里,前面戰(zhàn)火紛飛,他們一邊駕駛,一邊又很奇怪地做起那事,熟門熟路,如同開車,本能條件反射,撥檔、加油門、減速……做到后來,就根本管不了外頭是水漫金山,還是烽火連三月的僵局。好像還有周杰倫的歌聲,哼哼哈兮,快使用雙節(jié)棍,如果我有輕功,飛檐走壁……
她在夢境中哭哭笑笑,一會兒她窈窕通明,楚楚奪目,是走到哪里都能照亮別人的人;一會兒黯然失色,惶惑不知歸路。父母在她床邊置了幾杯水,醒來喉嚨焦毛冒煙,喝下去真用得著。
她是凌晨四點醒的,剛睜開眼時悚然一驚,瞬間又有飛機落地的安穩(wěn)感。父親躺在她房間的沙發(fā)上,金絲眼鏡還架在鼻梁上,不敢拿掉。茶幾上一杯濃茶,滿滿的,沒動幾口。愧疚感頓生她的心頭,她結(jié)結(jié)巴巴,又將自己裹到被子里。屋外黎明已至,芭蕉葉子窸窣亂響,鳥兒也在枝頭跳來跳去鳴叫。清晨,又一個清晨,等會陽光應(yīng)該是通體透明萬般好!
十一
不久之后,丁婭被一個巨大的恐慌驚嚇住——她的月事遲遲未來!
一開始以為自己太累,身體處于疲乏狀態(tài),難免會有些錯亂。隔了幾日,還是沒有動靜,丁婭心慌了,每次上廁所直愣愣盯著內(nèi)褲,倒吸涼氣、頭皮發(fā)麻,但也無濟于事。
她沒有這方面的經(jīng)驗,只能向菩薩祈求,菩薩啊菩薩,渡一切苦厄,一定要幫她把眼前的難關(guān)渡過。
她去靈谷寺長跪。說實話內(nèi)心深處,她多么希望有一個孩子能相守,能陪著他長大,他也陪著她老去,她甚至有過去采集優(yōu)秀精子人工授精的荒唐念頭。可是如今真正莫名其妙得胎,她想她定然被世人詬病,尤其是公務(wù)員的身份,未婚先孕,會面臨什么樣的嚴重后果?單位會因此在年終評選中被一票否決,她丁婭不僅可能會被開除公職,也將成為千古罪人。
——再說了,哪里得來的胎?她又不是簡狄,吃了玄鳥蛋受孕從而生下“契”。真是被人笑話死了——那個藏在背后的野男人到底是誰?
她寢食不安,五一黃金周天天在寺廟念佛打坐。阿彌陀佛——菩薩千萬要顯靈哦!
五一后第二周,丁婭的月事姍姍而來,它像一個驕矜的小姐,搭足架子。丁婭瞧著內(nèi)褲上的點點紅色,五味雜陳,悲欣交集。
她癱軟在沙發(fā)里,渾身抽搐,流了一場淚。很奇怪,這場淚無遮無掩,透明真實,仿佛從她少女時代到現(xiàn)在做了個總結(jié)性的概括。她在淚中洗滌了自己,將酣暢、痛苦、屈辱、歡欣一并搓洗得十分徹底——淚眼朦朧中,她抬頭看窗外,天色凝斂,西邊有一大抹絳色的彤云,而不遠處的建筑重重疊疊,建筑內(nèi)的人群如螻蟻移動。
流過淚后的她輕裝上陣。她沖了個澡,挑了件素服,化了淡妝,幸好哭時未將眼睛徹底哭腫,她長長吁了口氣——她既不想在吳振的劫難里奔突,也不想在有關(guān)陶鄭亮的恍惚中虛度了。
她想去青石板路“周易預(yù)測”后的柳樹下喝十年醇的普洱茶,然后聽簫一曲。
還真巧了,楚狂從天臺山修行回來暫住幾日。丁婭掀開簾子遇著他,小伙子正撫著古琴彈《普庵咒》。他神采俊逸,光華朗照,二十多歲青春模樣和著修道的少年老成,竟成了如此標致之可人!
聽往生講,楚狂高中畢業(yè)后就四處游山訪道。他身著寬大漢服,挽發(fā)髻,穿木屐,完全摒棄了世俗之眼光而率性游走——一開始父母急得發(fā)瘋,以為他走火入魔,又擔(dān)心他餓死在亂崗之中——誰料楚狂在天地中得了仙氣,一如他最崇拜的李白、陶淵明等古人,飄逸自在,放蕩不羈。夏日在喬平古城門飲酒累了就席地而躺,以天為被,寬大漢服遮臉避蚊;冬天紅泥小火爐,誦道德經(jīng)喝滾燙熱茶。端午節(jié)自己做香囊,元宵節(jié)自制燈籠。登黃山,臨滄海,完全逍遙于古人最簡單詩意的閑情逸致中。
丁婭忍不住慨嘆,他小小年紀就活得很明白。人和人之間,區(qū)別太大了。
《普庵咒》沉靜空靈,琴韻繚繞在河面上、柳條間。大音希聲,縹緲思千古。末了楚狂雙手輕按在古琴上,朝丁婭微微一笑。
“坐。”
“諾?!?/p>
她不曉得自己怎會應(yīng)答這一聲。反正茶是她念想中的十年醇普洱茶。茶湯色澤紅濃,紅中透紫黑,勻而亮。喝下去更是順口、醇和、舒服、坦蕩。清風(fēng)徐來,悠哉游哉,楚狂泡茶也是得了道一般清塵出幽。
“斗指東南,維為立夏,萬物至此皆長大,故名立夏也?!背衩俺鲆痪湮目U縐的話,丁婭很快知會。時光流逝總是悄無聲息,春日已經(jīng)完全告別,如今是立夏了,回家該和父母一起吃幾個咸鴨蛋,嘗嘗蠶豆、萵筍等時令菜。平常小日子的舒心,她已多日沒有體味了。
楚狂意態(tài)沉穩(wěn),聲音也比以往渾厚。該二十二歲了吧!世俗生活中二十二歲的小伙子哪個不是愣頭青,哪個不是在父母的庇護下吃現(xiàn)成飯?——是誰給予楚狂這種稟賦從小悟道呢?——上蒼吧,上蒼是不公平的,他厚此薄彼——他隨心所欲——
丁婭胡亂想著,差點被熱茶燙著,楚狂說:“姐,你不要三心二意,在場就一定要在場……”
丁婭忍不住笑出聲來,這小伙子確是人精了。
楚狂又說:“清微之風(fēng),化養(yǎng)萬物者也?!倍I應(yīng)諾,萬物中的東西皆是平等有靈性的。
清談一陣,很符合魏晉風(fēng)度。丁婭起身告辭,她好像通透了許多。
十二
母親突然生病了。年紀大了,很多事情都是說不清楚的,說來就來。
一家人好端端地打著麻將,母親出了一張牌“東”,就往后仰,然后就不省人事。120送到醫(yī)院,說是高血壓引起心力衰竭。丁婭完全嚇蒙了,在重癥室望著和呼吸機連通的母親,眼眶里的淚水直打轉(zhuǎn)。倒是父親冷靜,聽醫(yī)生分析,安排一件件事項,父親對丁婭說:“天沒塌下來——”丁婭努了努嘴。在街道里她也算女強人一個,為何在父親面前,她就是期期艾艾、悲悲戚戚、慌慌張張的一個小女生?如果母親真沒有了,她該到誰的臂彎里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