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志平

(浙江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 金華 321004)

出身北京官話區(qū)①的黑龍江籍作家蕭紅(1911—1942，黑龍江呼蘭人)，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重要作家。她在不到十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留下近百萬字的作品，為典范的現(xiàn)代漢語白話文寶庫留下一大筆遺產(chǎn)，其文學和語言都值得我們學習、研究。其語言運用不僅可以為東北方言研究、北京官話研究，也可以為漢民族共同語研究提供重要的參考。

張海寧主編的五卷本《蕭紅全集》②是目前收錄蕭紅作品最全的文集，收錄了蕭紅小說、散文、詩歌、書信、戲劇和談話，其中前三卷是小說，第四卷是散文，第五卷是其他部分。考慮到語體和語言使用的因素，雜合他人語言運用的第五卷不納入本文考察范圍。本文語料及數(shù)據(jù)統(tǒng)計來自前四卷，即蕭紅小說和散文部分，其中第三卷中的短篇小說《紅玻璃的故事》是駱賓基根據(jù)蕭紅的講述于蕭紅去世一年以后追記的，故不取。另外，在語料檢索中，我們排除了魯迅、茅盾、胡風等人為蕭紅作品所作的序和讀后記等文本形式，同樣也是考慮到文本的純粹性。

本文行文中作為對詞語的說明，義項放在{}內；例句出處標明篇名和《蕭紅全集》卷數(shù)。

一、蕭紅作品中ABB式狀態(tài)詞的基本情況

根據(jù)我們所做的語料庫，蕭紅全部小說、散文共有64.6萬字符(不含目錄)，其中小說46.7萬字符，散文17.9萬字符。從中共檢索到ABB式狀態(tài)詞261例次，其中詞形125個。從讀音和意義兩個角度合并異形詞，分析出ABB式狀態(tài)詞117個，其中合并異形詞語8個，具體如下(括號內為異形詞語)：

黑乎乎(黑忽忽、黑糊糊、黑虎虎) 火辣辣(火刺刺、火喇喇)

紅澄澄(紅橙橙) 金乎乎(金呼呼) 毛茸茸(毛絨絨)

根據(jù)我們的統(tǒng)計，《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7版共收錄ABB式狀態(tài)詞208個。蕭紅作品中出現(xiàn)的ABB式狀態(tài)詞與《現(xiàn)代漢語詞典》完全同形者45個，異形者4個，共計49個。具體情況如下：

詞形相同者：

白茫茫 白花花 赤裸裸 潮乎乎 滴溜溜 黑洞洞 黑乎乎 黑沉沉

黑黝黝 黑漆漆 黑壓壓 紅通通 紅撲撲 黃澄澄 靜悄悄 空洞洞

懶洋洋 亮晶晶 冷清清 冷森森 綠茸茸 綠油油 亂紛紛 毛茸茸

毛烘烘 慢吞吞 明晃晃 麻酥酥 鬧嚷嚷 氣沖沖 輕飄飄 熱辣辣

熱烘烘 熱騰騰 濕漉漉 甜絲絲 稀溜溜 笑呵呵 笑嘻嘻 笑吟吟

笑盈盈 陰森森 圓滾滾 圓溜溜 直挺挺

詞形相異者(括號內為《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的詞形)：

碧悠悠③(碧油油) 孤伶伶(孤零零) 厚敦敦(厚墩墩) 熱忽忽(熱乎乎)

也就是說，蕭紅作品中有41.88%的ABB式狀態(tài)詞為75年后的《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7版所收錄；或者說，第7版《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有23.56%的ABB式狀態(tài)詞在75年前的蕭紅作品中出現(xiàn)過。

ABB式狀態(tài)詞在蕭紅作品中的出現(xiàn)頻率相差較大，出現(xiàn)頻率最低的只有1例次，有71個詞，占詞語總量的60.684%；有5個詞出現(xiàn)8例次以上，其中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為13例次。1～8例次的ABB的出現(xiàn)頻率與詞語數(shù)大體呈反向相關。詳見表1。

表1 ABB式狀態(tài)詞出現(xiàn)頻次對比表

二、蕭紅作品中ABB式狀態(tài)詞的詞法分析

(一)ABB式狀態(tài)詞中A的情況

在蕭紅作品中，構成ABB式狀態(tài)詞中A的，有形容詞、動詞、名詞、區(qū)別詞與其他成分。以下分別加以說明。

1.形容詞(括號內為構成ABB式狀態(tài)詞的數(shù)目。下同)

能進入ABB式狀態(tài)詞A位置的形容詞有30個：

顏色類形容詞：

白(5) 黑(8) 紅(6) 黃(5) 灰(1) 藍(2) 綠(3) 青(1)

感覺類形容詞：

熱(3) 冷(1) 濕(1) 甜(1) 香(1) 潮(1) 亮(4) 軟(1)

一般性質類：

高(1) 厚(1) 混(2，hún) 靜(1) 空(1) 懶(1) 亂(2)

密(1) 慢(1) 胖(1) 輕(1) 陰(1) 圓(3) 直(3)

這30個形容詞構成64個ABB式狀態(tài)詞，占ABB式狀態(tài)詞總量的54.7%，平均每個形容詞構詞2.13個。這64個ABB式狀態(tài)詞出現(xiàn)162例次，占總例次的62.07%。這說明，ABB式狀態(tài)詞由形容詞構成是有很強的語言心理基礎的。

2.動詞

能進入ABB式狀態(tài)詞A位置的動詞有7個：

胡(1，同“煳”{燒焦}) 活(1) 麻(1，{麻木}) 鬧(1) 笑(5)

羞(2) 醉(1)

由動詞構成的ABB式狀態(tài)詞共有12個，占ABB式狀態(tài)詞總量的10.26%；平均每個動詞構詞1.7個；這12個ABB式狀態(tài)詞出現(xiàn)34例次，占總例次的13.03%。

3.名詞

能進入ABB式狀態(tài)詞A位置的名詞有8個：

火(1) 毛(4) 墨(1) 氣(1) 土(1) 藥(1) 油(3)

由名詞構成的ABB式狀態(tài)詞共有12個，占ABB式狀態(tài)詞總量的10.26%，平均每個名詞構詞1.5個。這12個ABB式狀態(tài)詞出現(xiàn)22例次，占總例次的8.43%。

4.區(qū)別詞

能進入ABB式狀態(tài)詞A位置的區(qū)別詞有1個“金”，構成ABB式狀態(tài)詞2個。

5.其他

這種情況可以分作三個小類：

(1)A成詞，AB成詞，但ABB的意思更接近AB

屬于這種情況的有19個：

赤裸裸 癡呆呆 沉重重 沉實實 伏貼貼 粉紅紅 飄忽忽 年輕輕

甜蜜蜜 稀疏疏 稀溜溜 稀零零 旋轉轉 直爽爽 圓溜溜 冷清清

涼爽爽 熱忽忽 顫抖抖

(2)A不成詞，AB成詞

屬于這種情況的有4個：

滴溜溜 忽閃閃 水靈靈 熱鬧鬧

(3)A不成詞，AB不成詞

屬于這種情況的有4個：

碧悠悠 孤伶伶 明晃晃 烏洞洞

上列三類中，成詞的AB都是形容詞或動詞；前者有“癡呆、沉重、沉實、粉紅、冷清、涼爽、年輕、水靈、甜蜜、稀疏、熱鬧、熱乎、直爽”，還有三個東北方言詞語：“稀溜、稀零(linɡ/lenɡ)、圓溜”；后者有“赤裸、伏貼、飄忽、忽閃”。

對上述分析進行綜匯，用三個表格表示如下(表2—表4)：

表2 ABB式狀態(tài)詞中A的性質對比表

表3 ABB式狀態(tài)詞中不同性質的A的構詞情況對比表

表4 不同性質的A構成的ABB式狀態(tài)詞出現(xiàn)例次對比表

無論從作為A構成ABB式狀態(tài)詞還是從所構成詞語的出現(xiàn)頻率角度來看，形容詞都具有絕對優(yōu)勢，這也是人們把ABB式狀態(tài)詞看作由單音節(jié)形容詞擴展構成的詞語的現(xiàn)實心理基礎。

(二)ABB式狀態(tài)詞中BB的情況

對于ABB式狀態(tài)詞中的BB，根據(jù)確定語言單位的同一性原則，通過語音和語義兩個方面的相同或相似，我們對ABB中的BB進行歸并，比如：

(1)他的白了一半的頭發(fā)高叢叢的，從他的前領相同河岸上升著的密草似的直立著。(卷二·蓮花池)

(2)連爺爺?shù)暮谝惨幌蚓湍敲撮L，也一向就那么密重重的一堆。(卷二·蓮花池)

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叢”有{聚集}{生長在一起的草木}[1]219的意思，而“重重”有{一層又一層}[1]181的意思，所以與“密重重”意思不合。作為北京官話的一部分，東北方言有些地方平翹舌相混，而且北京作家老舍也有“從新”(平舌音)“重新”(卷舌音)并用的用法，所以，我們把“密重重”中的“重重”與“叢叢”作歸并處理，看作同一個構詞成分。經(jīng)過這樣處理，得出BB共有84個。

出現(xiàn)兩次及以上的BB共有18個，構成ABB式狀態(tài)詞51個；有66個ABB式狀態(tài)詞都是由只出現(xiàn)一次的BB構成。例如：

白茫茫 白煞煞 白生生 癡呆呆 沉重重 沉實實 伏貼貼 粉紅紅

活鮮鮮 黑漆漆 黑壓壓 紅堂堂 忽閃閃 胡焦焦 黃寧寧 混飩飩

作為構詞成分只出現(xiàn)一次BB占所有BB的78.57%，所構成的詞語占所有ABB式狀態(tài)詞的56.41%。這說明在ABB式狀態(tài)詞中，BB具有較強的特異性，而類推性比較差。

構成兩個以上的ABB式狀態(tài)詞的BB情況如下：

構成2個詞的BB有12個：(方括號內為異形成分；圓括號內為與之組合的A。下同)

-澄澄[橙橙](紅、黃) -沉沉(黑、墨) -叢叢[重重](高、密)

-烘烘(毛、熱) -昏昏(黑、黃) -亮亮(白、油)

-爽爽(涼、直) -撲撲(紅、香) -蓬蓬(亂、毛)

-茸茸[絨絨](綠、毛) -洋洋(黃、懶) -黝黝(黑、青)

構成3個詞的BB有3個：

-剌剌[辣辣、喇喇](紅、火、熱) -溜溜(滴、稀、圓) -油油[悠悠](碧、綠、亮)

構成4個詞的BB有一個：

-森森(黑、冷、綠、陰)

構成7個詞的BB有2個：

-乎乎[呼呼、忽忽、糊糊、虎虎](潮、黑、黃、金、熱、藥、飄)

-洞洞(黑、紅、金、空、混、亮、烏)

(三)BB是后綴嗎

對于ABB式狀態(tài)詞中的BB，王力《漢語史稿》[2]、趙元任《漢語口語語法》[3]、呂叔湘主編的《現(xiàn)代漢語八百詞》[4]、朱德熙《語法講義》[5]等都看成是重疊詞綴，高校的現(xiàn)代漢語教科書一般也是這樣看的④。此外，邵敬敏先生把它看作處于向詞綴發(fā)展過程中的成分，看作“類后綴”或“準后綴”；[6]馬慶株先生將“白皚皚”“光閃閃”和“喘吁吁”“硬邦邦”中的“皚皚”“閃閃”“吁吁”“邦邦”看作疊音實義成詞語素，因為這些形式可以作為一個詞來使用，而將其他形式，如“黑乎乎”“紅通通”“羞答答”“直瞪瞪”中后邊的重疊形式看作詞綴[7]。我們不同意這種觀點，理由有以下三點：

(1)詞綴具有構詞的普遍性，但ABB式狀態(tài)詞中的BB特異性很強，組合能力很低，最多只構成7個ABB式狀態(tài)詞，而構成一個詞的比例竟高達78.57%。

(2)后綴讀輕聲，但BB不讀輕聲。即使AB中B讀輕聲，如“熱乎”，“熱乎乎”中的“乎乎”也不讀輕聲。

(3)作為詞綴，在構詞上表達附加的意義或色彩。如“-巴”放在單音節(jié)動詞后，只是使整個“V巴”與V相比增加了{比較隨意、輕松}[8]的附加意義。例如：

(3)你臉光擦巴擦巴就得了，也不好好洗洗？

(4)這本書一天就看巴完了。

而ABB式狀態(tài)詞的BB很多都有比較實在的意義，與典型的詞綴不同。比較下邊的例子：

(5)她長得好看哩！她有一雙亮油油的黑辮子。(卷一·生死場)

(6)馬伯樂又笑了笑，他的眼睛是亮晶晶的，含滿了眼淚。(卷三·馬伯樂)

(7)她揚起頭來看一看房頂，就在頭上有一塊亮洞洞的白縫。(卷三·山下)

(8)四小時都是白晝，亮通通的，電燈好像小太陽似的照著他。(卷三·馬伯樂)

從語料來看，“亮油油”表示油質感，可以用來描寫頭發(fā)、土地；“亮晶晶”{形容物體明亮，閃爍發(fā)光}[1]818；“亮洞洞”描寫“白縫”，“-洞洞”對應說明{縫隙}；而“亮通通”說明{很亮}，這可以與“紅通通”相對比：{形容很紅、紅得通透}[1]540。

從以上三點考慮，我們認為ABB式狀態(tài)詞中的BB不是詞綴，而是實義的重疊式構詞語素。

(四)作為語言單位被使用的是重疊式ABB還是“ABB+的”

《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7版)在《凡例》中對狀態(tài)形容詞有個說明：“狀態(tài)形容詞或某些重疊式在口語中經(jīng)常帶‘的’或‘兒的’，條目中一般不加‘的’或‘兒的’，只是在釋義前面加‘(～的)’或‘兒的’”。[1]3那么，從蕭紅作品來看，是一種什么情況呢？

蕭紅作品共出現(xiàn)261例次ABB式狀態(tài)詞用例，因20世紀三四十年代，狀語后的“地”常常寫作“的”，所以狀語后邊的“地”與定語后邊的“的”以及作其他成分時后邊出現(xiàn)的“的”，我們處理成一個成分。根據(jù)這個原則統(tǒng)計，在蕭紅作品261例次ABB式狀態(tài)詞用例中，不帶“的”的用法共有7例次，帶“的”的用法有254例次。具體分布如表5：

不帶“的”的用法具體例子如下：

(9)市鎮(zhèn)的聲音，鬧嚷嚷，在500步外聽到人哄哄得就有些震耳了。(卷二·蓮花池)

(10)窗子在墻壁中央，天窗似的，我從窗口升了出去，赤裸裸，完全和日光接近；(卷四·餓)

(11)他笑呵呵。他故意的平靜著自己。(卷三·馬伯樂)

(12)從門口望出去，借了燈光，大雪白茫茫，一刻就要傾滿人間似的。(卷四·飛雪)

(13)但是那邊東湖的碧悠悠清水，她每一想起來，她總起著無限的懷戀的心情，從前她每天在東湖上劃船。(卷三·馬伯樂)

(14)馬車停在喇叭聲中，大門前的白幡、白對聯(lián)、院心的靈棚、鬧嚷嚷許多人，吹鼓手們響起嗚嗚的哀號。(卷四·祖父死了的時候)

(15)我正在臺燈下讀著一個劇本時，聽到郎華和什么人靜悄悄在講話。(卷四·新識)

其中的ABB在(9)(10)中做小句，在(11)(12)中作謂語，在(13)(14)中作定語，而在(15)中作狀語。這7個ABB式狀態(tài)詞在蕭紅作品中除了“碧悠悠”只出現(xiàn)一次以外，其他例次ABB后都有“的”，而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的“碧油油”詞條解釋中也有“(～的)”，說明口語中“碧油油”也是以帶“的”為常的。同時，我們還發(fā)現(xiàn)，帶“的”與否，同語體有一定的關聯(lián)：7例次ABB式狀態(tài)詞不帶“的”的用法，有4例次(上列(10)(12)(14)(15)例)是出現(xiàn)在散文中的，占不帶“的”用法總例次的57.14%；而小說中3例次不帶“的”的用法，僅占小說ABB式詞語用例的1.22%。這說明，不帶“的”的用法可能與散文語言比較“文”或書面化程度較高有關。即便在散文中，不帶“的”的用法也只占散文總例次16例次的1/4。

ABB一般帶“的”，構成的狀態(tài)詞為“ABB的”。因此“ABB式狀態(tài)詞”實際上指的是“ABB+的”狀態(tài)詞。一般說ABB式狀態(tài)詞，大概因為“的”字出現(xiàn)率高，以至于在對構詞成分的理解中忽視了“的”的存在，比如，詞典上就不收錄口語中常用的帶“的”表示某種職業(yè)的“X的”，比如“養(yǎng)蜂的”、“說相聲的”。

三、蕭紅作品中ABB式狀態(tài)詞的句法功能分析

作為狀態(tài)詞，蕭紅作品的ABB式狀態(tài)詞與現(xiàn)代漢民族共同語中狀態(tài)詞的使用一樣，有作定語、狀語、謂語、補語、謂詞性賓語和小句六種功能，而沒有出現(xiàn)作主語的用法。具體說明如下。

(一)作定語

ABB式狀態(tài)詞作定語，是狀態(tài)詞的一種常見用法，蕭紅作品也是如此。例如：

(16)行在歸途上，前面白茫茫的一片，他在最后的一個羊背上，仿佛是大將統(tǒng)治著兵卒一般。(卷一·生死場)

(17)太陽一出來了，那些在夜里冷清清的絲蔓，一變而為溫暖了。(卷二·呼蘭河傳)

(18)心里開始感到過份的平靜，一刻時間以前那旋轉轉的一切退去了，煙消火滅了。(卷三·山下)

在蕭紅作品中，ABB式狀態(tài)詞作定語比例最高，共有85例次，占261總例次的32.57%，比作狀語和謂語高12個百分點。

(二)作狀語

作狀語也是ABB式狀態(tài)詞的一項主要功能。例如：

(19)那手鐲好像風車似的，滴溜溜地轉，手鐲太大了，我的手太細了。(卷二·呼蘭河傳)

(20)磨房也一點沒有改變，風車也是和他剛來時一樣，黑洞洞地站在那里，連個方向也沒改換。(卷三·后花園)

(21)太太在樓上自己還是哭著，把一張親手做的白花藍地的小手帕也都哭濕了，頭發(fā)亂蓬蓬地蓋了滿臉。(卷三·馬伯樂)

在蕭紅作品中，ABB式狀態(tài)詞作狀語比例較高，共有52例次，占261總例次的19.92%。

(三)作謂語

作謂語也是蕭紅作品中ABB式狀態(tài)詞的常見用法。例如：

(22)屋子里黑黝黝的，月光從窗子透進來，但，只是一小條，沒有多大幫助。(卷四·廣告副手)

(23)那店鋪紅堂堂的，簡直像過年了。(卷三·馬伯樂)

(24)他把我領進去了，那里邊黑洞洞的，最里邊站著一個人，比畫著，還打著什么竹板。(卷一·家族以外的人)

在蕭紅作品中，ABB式狀態(tài)詞作謂語與作狀語次數(shù)一樣，也是56例次，占261總例次的21.46%。

(四)作補語

在蕭紅作品中，ABB式狀態(tài)詞作補語共有10例次。例如：

(25)那小手掌連掌心都和地上的灰上扣得伏貼貼的，地上好像有無數(shù)滾圓的小石子。(卷二·蓮花池)

(26)她臉長得黑忽忽的，笑呵呵的。(卷二·呼蘭河傳)

(27)那萬道的光芒射在馬伯樂的臉上，馬伯樂的臉照的金乎乎的，好象他的命運，在未卜之前已經(jīng)是幸運的了。(卷三·馬伯樂)

ABB式狀態(tài)詞作補語用法在蕭紅作品中占總例次的3.83%，是其功能中使用最少的。

(五)作賓語

在蕭紅作品中，ABB式狀態(tài)詞作賓語共有26例次，占261總例次的9.96%。例如：

(28)光線一條條地從窗欞鉆進來，塵土在光線里邊變得白花花的。(卷二·蓮花池)

(29)夜深了，住在河邊上，被河水吸著又特別的涼，人家睡起覺來都覺得冷森森的。(卷三·馬伯樂)

(30)趙三第一年不種麥，他家是靜悄悄的。(卷一·生死場)

在蕭紅作品中，ABB式狀態(tài)詞作賓語，前邊的動詞述語有“是、變得、覺得”3個，其中“是”使用最多，共出現(xiàn)23例次，占總例次的88.46%；此外，“變得”出現(xiàn)1例次；“覺得”出現(xiàn)2例次。因此，可以說蕭紅作品中作賓語的ABB式狀態(tài)詞都是謂詞性賓語。

(六)作小句

對于小句，我們簡單地定義為：句子中，前后有停頓，書面語上用逗號或分號與其他部分隔開的語言片段。依這個判斷標準，在蕭紅作品中，我們檢索到ABB式狀態(tài)詞(帶“的”或不帶“的”)作小句共有32例次，占261總例次的12.26%。例如：

(31)從后花園透進來的熱氣，涼爽爽的，風也不吹了，樹也不搖了。(卷三·后花園)

(32)槽子底上長了不少的蘑菇，黑森森的，那是些小蘑；看樣子，大概吃不得，不知長著做什么。(卷二·呼蘭河傳)

(33)四小時都是白晝，亮通通的，電燈好像小太陽似的照著他。(卷三·馬伯樂)

對ABB式狀態(tài)詞句法功能的分析數(shù)據(jù)，用表格概括如下：

四、蕭紅作品中ABB式狀態(tài)詞運用的風格特點

按《現(xiàn)代漢語詞典》的解釋，風格是指：“①氣度，作風；②一個時代、一個民族、一個流派或一個人的文藝作品所表現(xiàn)出來主要的思想特點和藝術特點”。[1]388因此，我們所理解的蕭紅作品ABB式狀態(tài)詞的風格特點，是指蕭紅對ABB式狀態(tài)詞運用所表現(xiàn)出來的語言特點。在蕭紅作品中，ABB式狀態(tài)詞的運用有以下三個特點：

(一)使用頻度高

蕭紅全部小說、散文共有64.6萬字符，ABB式狀態(tài)詞出現(xiàn)261例次，平均每萬字出現(xiàn)4.04例次。我們取同是北京官話區(qū)作家老舍的20世紀40年代的作品《四世同堂》⑤來對比?！端氖劳谩饭灿?5.3萬字符(不含從英文翻譯回來的后13章)，ABB式狀態(tài)詞出現(xiàn)87例次，平均每萬字出現(xiàn)1.33例次。即便單從小說這種語體來對比，蕭紅小說共46.7萬字中，ABB式狀態(tài)詞出現(xiàn)245例次，萬字比為5.246/萬字，是公認口語化風格作家老舍小說《四世同堂》的3.94倍，比例相當懸殊。從而可以看出，蕭紅作品ABB式狀態(tài)詞表現(xiàn)出高頻率的特點。

(二)臨時創(chuàng)造性強

《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7版共收錄ABB式狀態(tài)詞208個，蕭紅作品中出現(xiàn)的117個ABB式狀態(tài)詞，與《現(xiàn)代漢語詞典》相同者有49個(包括4個異形詞)，相同率41.88%。老舍《四世同堂》共有ABB式狀態(tài)詞48個，其中與《現(xiàn)代漢語詞典》相同者30個(包括4個異形詞)，相同率為62.5%。老舍《四世同堂》中ABB式狀態(tài)詞被《現(xiàn)代漢語詞典》收錄的是蕭紅作品被收錄的1.49倍。也可以這樣說，老舍作品中的ABB式狀態(tài)詞進入漢民族共同語的比例是蕭紅作品的近1.5倍。蕭紅作品中的ABB式狀態(tài)詞更呈臨時性特點，很多ABB式狀態(tài)詞在東北話以及北京話中都不說，是蕭紅根據(jù)描寫表意需要臨時創(chuàng)造出來的。在117個ABB式狀態(tài)詞中，只出現(xiàn)一次的竟然有66個之多，占總詞數(shù)的近80%(78.57%)。本來不能組合、不能重疊的詞語，在蕭紅作品中，都重疊使用進入ABB構詞模式相互組合起來，構成ABB式狀態(tài)詞，如：

沉重重 沉實實 伏貼貼 粉紅紅 高叢叢 金洞洞 亮洞洞 金乎乎 土灰灰

軟條條 烏洞洞 笑微微 羞慚慚 旋轉轉 熱鬧鬧 藥忽忽 圓隆隆 醉瘋瘋

直伸伸 直豎豎 直爽爽

在蕭紅作品中，這種例子很多：

(34)那小手掌連掌心都和地上的灰上扣得伏貼貼的，地上好像有無數(shù)滾圓的小石子。(卷二·蓮花池)

(35)心里開始感到過份的平靜，一刻時間以前那旋轉轉的一切退去了，煙消火滅了。(卷三·山下)

(36)家人的衣服她不補洗，她只每夜燒魚，吃酒，吃得醉瘋瘋地，滿院，滿屋她旋走；她漸漸要到樹林里去旋走。(卷一·生死場)

(37)馬伯樂累得紅頭脹臉的，可是小雅格卻笑微微地坐在爸爸的胳膊上。(卷三·馬伯樂)

“伏貼貼、旋轉轉”作為復合詞“伏貼、旋轉”重疊后一個構詞語素而構成的狀態(tài)詞，表示增量并具有描寫性和表態(tài)性；“醉”和“瘋”本來不能夠搭配、構詞，卻也在ABB詞法模式的作用下臨時構成了具有描寫性的狀態(tài)詞；“笑微微”則由“微笑”語素前后互換，表情狀的“微”后移并重疊，具有描寫性，表示情態(tài)。在作家的筆下，語言成分以異于常態(tài)的形式創(chuàng)新搭配，滿足摹景表情的表達需要。

(三)小說與散文ABB式狀態(tài)詞運用有很大差異

在蕭紅作品中，ABB式狀態(tài)詞的分布并不均勻。ABB式狀態(tài)詞出現(xiàn)的總例次是261例次，其中，小說中出現(xiàn)245例次，散文中僅16例次。ABB式狀態(tài)詞在小說中出現(xiàn)的萬字比為5.246/萬字，散文為0.894/萬字。這意味著在小說中出現(xiàn)的ABB式狀態(tài)詞是散文的近6倍(5.867)多，兩者相差非常懸殊。再考慮到對《蕭紅全集》收錄詩歌、戲劇、書信和談話的第五卷的檢索，僅有一篇書信出現(xiàn)過2例次的ABB式狀態(tài)詞，我們認為這種ABB式狀態(tài)詞在文本中萬字比的顯著差別是小說與散文兩種語體語言成分運用差別重要的具體表現(xiàn)之一。

蕭紅作品所呈現(xiàn)出來的ABB式狀態(tài)詞的使用特點體現(xiàn)了蕭紅作品的風格，或者說倒過來說，這種詞語使用是蕭紅作品風格形成的一個重要原因。作為語言藝術的創(chuàng)造者，作家在不同語體中通過對語言成分的運用，形成了自己的風格。一般對蕭紅作品語言風格的評價是散文式(或散點式)、詩化的。我們認為，蕭紅散文與小說的語言風格也是不同的。散文的書面化程度高些，而小說更口語化一些。因此，ABB式狀態(tài)詞不帶“的”的用法在散文中超過一半，而在小說中僅占1.22%；蕭紅的散文是自述式的，是以人，具體地說，是以“我”為中心；而小說是描寫式的，是冷眼旁觀，情感內斂，寓情于景，以景抒情。因此，外在景物的描寫在蕭紅小說中占有較大的篇幅，這給蕭紅小說帶來很強的畫面感，有一種田園詩式格調。蕭紅小說中，對景物描寫的較高比重應該與蕭紅有繪畫愛好有很大關系，由此帶來另外一個詞語運用上的特點：表示光線與顏色的詞語使用率比較高。茅盾為蕭紅代表作《呼蘭河傳》所作的序中就其“不像一部嚴格意義的小說”作了這樣一個說明：“它這‘不像’之外，還有些別的東西——一些比‘像’一部小說更為‘誘人’些的東西：它是一篇敘事詩，一幅多彩的風土畫，一串凄婉的歌謠。”[9]這種整體的感覺是對的。另外，ABB式狀態(tài)詞使用頻率高，也許是因為蕭紅在創(chuàng)作中欲通過ABB部分重疊達到一種音畫結合的繪景抒情效果。這種語言表達策略使小說中的ABB式狀態(tài)詞語大量出現(xiàn)，有時甚至在同一個句子中出現(xiàn)兩次以上，這一點在蕭紅代表作《呼蘭河傳》中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

(38)正臨著這熱鬧鬧的后花園，有一座冷清情的黑洞洞的磨房，磨房的后窗子就向著花園。(卷三·后花園)

(39)湖邊上那小蓮花池，周圍都長起來了小草，毛烘烘的，厚敦敦的，飽滿得像是那小草之中浸了水似的。(卷二·蓮花池)

(40)家家戶戶都是黑洞洞的，家家戶戶都睡得沉實實的。(卷二·呼蘭河傳)

(41)這地方的火燒云變化極多，一會紅堂堂的了，一會金洞洞的了，一會半紫半黃的，一會半灰半百合色。(卷二·呼蘭河傳)

(42)她想著想著，因為手上涂了酒覺得涼爽，就要睡一覺，又加上燒酒的氣味香撲撲的，紅花的氣味藥忽忽的。(卷二·呼蘭河傳)

[注 釋]

①根據(jù)音韻結構、調類和調值的基本一致，林燾先生把北京、承德、東北的大部(遼南、遼東半島以及吉林南部通化一帶除外)以及內蒙古的部分地區(qū)(赤峰、林西和滿洲里以東、以南地區(qū))劃為以北京話為代表的北京官話區(qū)。參看林燾《北京官話區(qū)的劃分》，載《方言》1987年第3期，第166—171頁。

②張海寧主編《蕭紅全集》(五卷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年。

③“碧悠悠”在蕭紅作品中用于形容水：“但是那邊東湖的碧悠悠清水，她每一想起來，她總起著無限的懷戀的心情，從前她每天在東湖上劃船?！?卷三·馬伯樂)，與《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P73“碧油油”的意義相同，故看做“碧油油”的異形詞。

④黃伯榮、廖序東主編《現(xiàn)代漢語》(國家十一五、十二五規(guī)劃教材，增訂六版下冊)，高等教育出版社，2017年第13頁；劉叔新主編《現(xiàn)代漢語理論教程》，國家九五規(guī)劃教材，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46頁；周一民主編《現(xiàn)代漢語》(國家十一五規(guī)劃教材)，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236頁；邵敬敏主編《現(xiàn)代漢語通論》(國家十一五、十二五規(guī)劃教材，第三版，下)，上海教育出版集團，2016年第10頁。

⑤我們使用的《四世同堂》出自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修訂版《老舍全集》第4卷、第5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