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棟
西營盤郵局可能是港島西風水最壞的地方了。門前就是一條下坡的薄扶林道,路勢甚急,這種“割腳水位”是最不聚氣集財?shù)牡胤健8坏玫氖?,薄扶林道在門面前還拐了個大彎,好像一張大弓對著郵局,這就是風水上常說的“反弓煞”,本地人說“反弓路,冇財?shù)摗保潜軣o可避的大煞。
想來也很好理解,香港寸土寸金之地,風水極好的地段如何輪得到這種政府物業(yè)來占用。雖如此,西營盤郵局在過去,尤其是年輕的男郵政職員心中卻有著非同一般的地位:一來郵政年輕職員宿舍就在西營盤郵局背后的郵政大廈里,出入十分方便,二來靠近香港大學,郵政最輝煌的年代,這小小的大堂常有年輕高學歷的靚女出入,對于年輕寂寞的男職員來說,不啻是享受了。
這些道道都是家賢爸爸說給他聽的,而家賢現(xiàn)在就坐在爸爸曾坐過的位置,目光穿過服務窗玻璃,越過大堂,直抵玻璃門外的薄扶林道。雖然背脊被冷氣機吹得寒意陣陣,然而他依然可以猜想正午陽光直射柏油路的熱度,人在上面走,是要有得道高僧的毅力的。據(jù)家賢爸爸說,在他小時候郵局里并沒有冷氣機,夏天郵局大廳里擠滿了給鄉(xiāng)下寫信的人,像公共浴室一樣悶熱,天花板上晃動著的老式吊扇絲毫不能減去蒸騰的熱氣,而這樣的時節(jié)他自己貼郵票從來不用膠水,拈起郵票往手臂上一揩,啪的一下,沾了汗水溫熱的郵票就能服服帖帖地粘到信封上了。也是那時候,家賢爸爸篤定將來要在郵局里工作,因為他說,柜臺上的大哥哥們一個個梳著熨帖的背頭,戴著大黑框眼鏡,有著職業(yè)性的優(yōu)雅威嚴,大熱天氣里即便熱得襯衫都濕了,依然氣定神閑地端坐著工作。他想要成為他們那樣的人,特別神氣。
家賢坐在有冷氣的地方已經(jīng)不會有機會那樣出汗了,而且他也并不會覺得自己特別神氣。每天查表、剪郵票、稱重、封袋,精確而禮貌地應對著一切。家賢工作是十分盡心賣力的,然而在工作的大部分時間里,無事可做的他只能直直地望著玻璃門外的薄扶林道。以玻璃門為相框,外面的小世界為一條下坡路所象征,周六在烈日下穿行的車流匯成道道刺眼的白光,像一片寂靜耀眼的白色湖泊包圍著他。家賢就這么看著,直到某個特別的時刻,玻璃門被推開,刀在湖面上割出一條大口子,現(xiàn)實就會伴著嘈雜的市聲,傾瀉而來。
然而只是每個星期都會來的發(fā)叔,不是她。發(fā)叔進門就跟家賢揚手招呼,嘴一咧,癟癟的牙床露出來,這已經(jīng)是牙齒掉光的發(fā)叔最大幅度的笑容了。家賢禮貌地笑著接過他遞過來的一個牛皮紙文件袋,稱重,貼條,往珠海照例還是以往的價錢。
“十五蚊七毫啊發(fā)叔。”家賢同他說道。
發(fā)叔照例從小布口袋里拿出一摞硬幣,“好好”地應道,青筋虬起的手將硬幣排好。
家賢接過來,觸手時有些濕濕的,有金屬與水產(chǎn)的腥味。
發(fā)叔每周寄棋譜給他珠海的朋友,有時候還會順手從街市拎些菜拎條魚準備帶回家,一般的同事都對他少少有些嫌厭,家賢卻反而對他更友善。發(fā)叔為表感激,常常想送他條魚吃,家賢都禮貌地拒絕了。
在海邊成長的他,聞慣了海風中的魚腥味,其實并不因熟悉而對魚產(chǎn)生什么特別的偏好。而且,他也知道每周哪里會有一條魚等著他。
時間分秒過去,周六下午一點郵局就要放工了,余下的時間無幾,而她還是沒有出現(xiàn)。他五天前寫出的那封信至今沒有回復,他并不能確定她是否收到了,他能做的,似乎只有等待。
家賢并沒有見過她,但卻對她十分熟悉。她是個來香港大學讀MSc的大陸學生,茂名人,租住在山道華明中心2101,男朋友在廣州工作,兩人曾有過結(jié)婚的打算。更為重要的是,她的名字叫吳美真,和家賢媽媽的名字一樣。
郵局到華明中心的距離,其實不過三百米,信件投寄取件的速度可以小時計。在巴士十分鐘不來就惹人懊惱的香港,五天的時間無疑是一種刑罰,而家賢卻甘愿受之。使人等待這種懲罰,家賢再熟悉不過了。
家賢有陣子沒回島上了,只是通過兩次電話。老爸自從房東收回房子做出租屋之后,自己就直接搬回山上去了。最近潮氣重,想來山上濕熱,恐怕他又發(fā)疹子了。過往家賢間或去望他,他就殺條魚,燒兩個素菜,擺三張?zhí)僖?,便算是家庭聚會了。一頓飯下來,老人家除了問他郵局里的事,誰誰還在不在,哪個郵局的業(yè)務好,幾乎就很少旁的閑話了。當然,在家賢老爸看來,郵局里的事哪里算閑話,而這些言語恰是家賢放工后最不愿談起的,起先略有敷衍,其后多報之以沉默。從家賢上中學起父子倆就是這樣了,飯點在家里回蕩的常常只有兩人筷子戳到碗底的響聲。
他曾想過要不要把她這件事同老爸講,不過只是一瞬間的念頭,很快地,他意識到這是屬于他自己的隱秘報復。
偷拆私人信件這種事在常人即是大忌,更何況以此為職的郵政人員。家賢上郵政培訓班的時候,第一堂課就是講工作倫理,人手一份郵政紀律:偷拆信件如有被發(fā)現(xiàn),一次就會被辭退。這一點,家賢無疑是再清楚不過了,但是他偏要如此。
那是一個落雨的下午,天氣濕冷。郵局中人都在各忙各的,而家賢分揀信件的時候看到這封信,竟一時有些恍惚,因為收件人的名字如此熟悉。信在手中有種雨天特有的濕冷,同事們都在忙著手中的事,而沉默卻在短短的停頓中被無限拉長,只有雨點噼噼啪啪打著窗玻璃的聲響,好像什么要裂開來一樣。當他因為眼前的字跡而開始小心地將封膠撕開的時候,他自己都被自己嚇到了。然而也是此時,他在巨大的罪惡感折磨之下竟涌出絲絲復仇的快感,家賢在當時還無以名狀?!皡敲勒妗比齻€字一撇一捺,像飛蠅一樣躍出紙張,在他跳動的心口停留。他拆開了信封,草草看完,發(fā)現(xiàn)這是一封挽回分手的情信。他把信紙捏在手里,突然感到無來由的荒誕,于是他四下張望著,迅速將信紙重新裝回信封,用鎮(zhèn)紙壓平,重新用膠水封好,插入到一堆信封中。遠處的同事們都在各行其是,他坐定,長吁一口氣,繼而緩慢地緊了緊領口,不時四下觀察他們臉上是否劃過任何異樣的表情。他當時覺得自己是一時走火入魔了。
身邊的同事都差不多準備收工換衣了,“家賢走啦,要不要一起去吃飯啊?!蓖驴吭谵k公室門口問道?!澳銈?nèi)グ?,我中午約了人?!奔屹t說道。正當家賢回頭答話的時候,工作人員嘩啦啦地放下了卷簾門,白光徐徐消失,他感到自己臉上的燈光更亮了,四周也突然更顯局促起來。他想趕緊逃離這個地方了。
走在薄扶林道上,家賢雖然感到酷熱難當,但這種直接甚至有些刺激的感受卻讓他感到輕松。家賢記得中學的時候有一位很有趣的地理老師,曾經(jīng)教給他們說,薄扶林這個名字的由來其實和一種水禽有關。這種水鳥的名字叫棉鳧,長得有些像鴛鴦,雌雄也常常出入成雙,它們一般都不會遷徙,但在潮濕的季節(jié)會分散開來。因為性情溫順,多與人類和平共處。這“薄扶林”之名即來源于“泊鳧”。數(shù)百年前港島西還是一片蔥郁搖擺的原始森林,山間原還有一條瀑布,棉鳧游泳,麻鷹翱翔,想來一定非常涼快。
家賢不幾日后,就拆開了這個女孩子的第二封信,還是她男朋友的深情挽回。顯然,他們倆的社交網(wǎng)絡系統(tǒng)已經(jīng)被完全切斷,只能通過如此原始的方法溝通。家賢很快意識到自己很可能將會拆開更多信件時,一并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這種沖動似乎像身體的饑餓那樣難以抑制。他對于新入局分揀的信件像獵人一樣警覺,像慣犯一樣動作精準。他檢查著每個人投來的不同目光,解讀其中不存在的內(nèi)容。這常常使他不堪重負,然而在下個抉擇中,他又像酒鬼一樣憑著本能走進同一間酒家。
那個男孩長期鍥而不舍的來信,使得家賢的偷窺閱讀變?yōu)榭赡?,甚至為他?gòu)建出了一個更為完整的世界來,在那個男孩不斷書寫回憶的片段中,吳美真的形象似乎也變得真實起來:她該是一個有著齊耳短發(fā)、爽朗笑聲的姑娘,善良自尊卻沒有耐心。她因為長期的暴飲暴食與無規(guī)律而患有胃病,疼到讓她蜷成一團的痛苦卻無法消減她對于奇特食物的興趣。她坦然面對下一次疼痛,毫無武裝;她會因為生氣掰斷男朋友從海南帶回來給她的同心木牌,然而背地里偷偷用強力膠水粘好,弄得自己手上滿是笨手笨腳的粗糙傷痕;她在新到的城市里瘋狂迷路,然而除了遠方的男朋友,她不愿意向任何人求助,即便她連左右都分不清,只會在電話里上火著急;她懂得欣賞流云與山形,卻也會穿著帶有洗衣店標簽的襯衫出門;雖然對動物毛發(fā)過敏,依然忍不住觸摸路上偶遇的小貓小狗的下巴……
家賢的走火入魔又如何可能是一時的,他連自己都向自己承認對這個姑娘產(chǎn)生了無妄的好感。他自認是個鍥而不舍的人,似乎潛意識里暗下決心,一定要比那個男孩堅持更久。他就像愛上了小說中的人物,帶有虛幻的樂觀情緒。然而事實上,更加確證自己愛情的緣由來自于他對自己嫉妒與不安的感知。他主觀地感覺到,這兩個人并不合適,憑他對吳美真的“了解”,他非常擔心二人即將復合,因為男孩的信中似乎已經(jīng)透露出偶爾能夠打通女孩的電話了。
家賢的擔憂化為實際行動的速度遠超過他自己的想像,他開始扣下那個男孩的信件,用自己偽造的無關信件填補局里總數(shù)的誤差。他覺得隨著信件的中斷,一切都會結(jié)束。
然而家賢并沒有停止閱讀這些信件,他依然在夜深人靜時,依著床前臺燈的光亮,不斷翻檢過去已經(jīng)讀過多次的文字。他本應該像個穩(wěn)操勝券的玩家那樣坐視事態(tài)發(fā)展,然而他依然需要反復確證勝利的真實,這反而使他感到自己只是一個在一場無關自己的游戲中作弊的懦夫,隨時可能失去一切。他開始心不在焉,亂蓋郵戳,隨意分揀信件,給客戶臉色看。他知道自己在摧毀自己的工作,這正是他想做的事吧,從他拆封第一封信,他心里就這樣明確地知道了。
與歷史不可思議耦合的是,他開始喝酒了。前年差不多這個時候有一則頗轟動的新聞,午間在一家茶餐廳里有個穿制服還帶著郵包的老郵差喝了兩大杯啤酒,引起了其他食客的不滿。有人就用手機拍下來傳到了網(wǎng)上,鬧得很大,郵政發(fā)言人最后只好出來道歉。當然后來這個老人也因之辭職了。于是就有了新規(guī)定,穿工作服不得飲酒。這個老人,就是家賢的爸爸。
每次夜晚放工后,家賢會去一個特定的地方喝酒。喝酒的時候他可以感到自己開始自言自語,并且完全無法控制自己說話的速度,他兩側(cè)舌頭的味蕾首先麻木,舌尖的甜味也開始逐漸消退,這種緩慢褪去的感覺令人著迷。于是,那些透明液體帶著舌根僅剩的苦味,像那條已經(jīng)在薄扶林消失的瀑布那樣滾滾而下,直流入他心里。在太陽的光暈之下,天空中沒有一片云朵,蒼穹也高得望不到,他唯能感受到像油一樣滾燙的日光與濃密樹林里傳來的陣陣潮氣,濕滑的臺階細碎地綿延著,他在更深的綠色中拾級而上。不久眼前豁然可見鑒湖一片,而湖邊大樹下,在湖面反射的刺眼白光中,他可以看見那個既是吳美真又不是吳美真的人了。
家賢緩慢醒來,發(fā)現(xiàn)四周路燈明亮,照得天邊淡淡的白色十分微弱,他發(fā)覺自己坐在酒吧門口,身邊都是隔夜的垃圾。水泥地上濕冷濕冷的,晨氣灌入他脖頸,使得他一激靈。他現(xiàn)在腦袋雖然嗡嗡響,但是意識卻很清醒了。他可以看見幾個黃頭發(fā)的本港年輕人手里拿著玻璃酒瓶,圍追著一個赤裸上身的高大白種鬼佬,邊打邊罵,糾纏撕扯,像幾只土狼撕咬著一只麋鹿。遠處幾個說著聽不清楚的英文的亞裔女人露出焦急的神色。家賢覺得很好笑,顫顫巍巍站起來,把手伸進口袋確認自己的手機和錢包是否還有,邁著遲緩的步子走遠了。
大概那個早晨開始,家賢非常確定自己不想再做這一行了。他想逃離這個滿是過去的影子與父親的聲音的小世界。他自己也清楚地意識到吳美真的事該有一個了斷了,于是他在五天前寄出了一封致歉信,希望她能來郵局取回信件并當面致歉。在他最理想的假設中,他可以藉此拿出他準備好的辭職信,脫下一身制服,離開這個地方。但至少至少,可以見她一面。
家賢并沒有去吃午餐,而是放空了腦中的雜念,在烈日中緩步走到了華明中心的門口。稍微等待了一會,就跟著一位中年穿西裝的男住客過了輸密碼的閘門,隨后來到了電梯大堂。家賢有些冒失地和那個男住客同時走進電梯,逼仄的電梯里同時容納兩個男人顯得有些逼仄,穿西裝的男人退讓了一步,他掖了一下自己的西裝外套,斜斜看了他一眼,臉上滿是不悅。電梯門正開始要緩緩關上,穿西裝的男人依然斜過身來再次按下了關閘門的按鈕,并順手按了一下24的電梯鍵,隨即他恢復原狀,抬著下巴一動不動。家賢隨后湊過去,按了一下21的按鈕,可是那個按鍵始終沒有亮,他再按多次依然如故,他于是帶有報復性地用力多按了幾次。幾乎與此同時,他意識到自己搭上了只停雙層的電梯,于是他只好按下了22,覺得自己十分愚蠢。他意識到身旁的人死死盯住了他,使他更感灰心。當電梯屏幕顯示22但還沒停穩(wěn)的時候家賢已經(jīng)站到了離電梯門幾乎只有一公分的位置,背對著穿西裝的男人。那短暫的空隙幾乎無限漫長,他踏出轎廂的那一刻,閘門已在身后緩緩關閉。于是他回過頭來,在電梯門即將合上的瞬間,對著電梯中的人狠狠瞪了一眼。啪,電梯門安靜地合上,而對方眼中的驚恐,讓他感到舒服了許多。
站在2101的門口,他并沒有猶豫地按響了門鈴。并沒有人應門,他繼續(xù)按了一次,依然如此。然而隔壁2102的木門卻開了,里面一個老婆婆,顫顫巍巍地伏在鐵門上,翻著眼睛望著他。
“你是誰?。俊崩掀牌怕冻鍪纳裆?,問道。
“哦搞錯了,我是找2101的朋友,她好像不在家?!奔屹t應道。
“是小峰回來了嗎?”家賢聽到老婆婆身后有個不大的聲音傳來,似乎是直著嗓子喊出口,沙沙的。
“不是啊,是敲隔壁門啊,搞錯啦,你看我這耳朵……”老婆婆一邊回頭抱怨一邊緩慢準備將木門關上。
“阿婆請問你啊,”家賢打斷她,“2101的住客是不是出門了,我找我朋友有點事?!?/p>
“幾天前就搬走啦?!卑⑵烹S口敷衍了一句。
“不好意思麻煩你回憶一下好嗎,到底是哪一天搬走的?”家賢繼續(xù)追問。
阿婆臉上露出不解的神色,盯著他看了一會,答道:“我不記得了?!彪S即很快推上了門。家賢只能聽到塑料拖鞋的啪踏啪踏聲,越來越遠。
家賢坐電梯來到了G層,電梯大堂旁邊就是一排不銹鋼打造的金屬信箱,家賢走上前去,用手指在光滑得能照出人影的表面上滑動,尋找著2101的信箱,很快他便發(fā)現(xiàn)了它。它鎖得好好的,就像從未被開啟過那樣。林家賢知道,如果沒有出什么差錯,自己寫給她的信一定來過這里,但是否依然還躺在里面,他并不能知道。吳美真究竟有沒有看過這封信,他也無法知道。他想不出對他更大的折磨了。
家賢走到華明中心樓下的時候又抬頭望了一下這棟高樓,細密的窗戶好像無數(shù)抽屜的暗格,不知道各自藏了什么故事什么人。對于太多租客來說,華明中心都不會是久留之地,也許對于更多的他們來說,香港也不是久留之地吧。
家賢走在滾燙的路上,白襯衫都濕透了。他眼鏡反射來的光使他的眼睛感到很不舒服,他揉了又揉,依然無法改觀。天空高得晃眼,街上行人并不太多,但也都各走各路。人們面無表情地擦肩而過,吝惜著自己每一絲目光,好像沒有一個人能夠看到家賢一樣。他突然覺得自己像太陽底下的一只鬼,白色的鏡片,白色的襯衫,都反射出白光一片。
灣仔常年流傳著一個鬼故事,說有個鬼郵差,穿著樣貌與平常的郵差并無不同,都是穿制服背郵包,只是臉色蒼白些。但他出勤送信時,不在日間,而是午夜過后;他送的不是郵件,只是一張白紙。收到白紙的住戶,不出七日,戶中一定有人身故,且多為突然死亡,而那張白紙亦會隨著死者亡故后離奇消失。這個故事傳得神乎其神,據(jù)說灣仔一帶百姓還專門往洪圣廟請人驅(qū)過鬼。
家賢小時候聽媽媽說,爸爸剛追求她的時候就天天和她講類似的故事,她當時覺得他傻得可愛。
家賢坐船回到南丫島上的時候,正是天色最好的時候,碼頭上岸之后可以看到許多游人在靠近碼頭的那一片沙灘上拍照玩水。最近浪很大,所以近海的游泳區(qū)也被封死了,在旁邊豎了一塊“禁止游泳”的牌子。
回家的路要走過島東岸的那些星羅棋布的旅游度假屋、酒吧和餐廳,走上山路,爬幾段大坡,向著那四根大煙囪的方向一直走就是了。這一段路,他曾經(jīng)走過許多遍。家賢的媽媽出走之后,爸爸就堅決搬回了南丫島,最初的幾年父子倆就一直住在山上這座小木屋里。每天清晨,一大一小兩個人一起出發(fā),像行腳僧人一樣趕早,在清晨彌漫的霧氣中踏上泥板路,穿行起落于潮濕的綠海之中。家賢小時候覺得這段路程格外遙遠,而一路上爸爸也幾乎不會說一句話。家賢于是格外害怕起來,但又不敢說出口,只在后面緊緊跟住爸爸的腳步。直到家賢中學考到了港島上,老林才決定在島東租了一間極小的房間方便家賢坐船。而這條路,他也走得越來越少了。
老林是個一絲不茍的郵遞員,一直希望家賢也成為這樣一個人,他打小從爸爸那兒收到過郵政玩具車、郵政帽,甚至還有老林贏得的郵政光榮獎章。老林在做菜的時候,家賢舉起屋里長臺上的相框,看見小時候的他和爸爸的合影,家賢胸前戴著的正是那枚獎章。相片上的老林笑得像孩子一樣,家賢笑得卻像平時的爸爸一樣。家賢看著看著,心里不禁一刺。
飯吃著吃著,本來也沒什么話。
“魚是不是咸了一點?!崩狭致乐炖锏牟?,隨意地說道。
“是有一點,不過也還行。挺好吃的?!?/p>
“我常關照收魚的和仔,周末給我留條好魚,平日隨便吃點,周末總要好好弄弄?!?/p>
家賢笑著答道:“我還以為你是這次專門為我才準備了這么條魚呢?!?/p>
“也指不定你哪個周末回來啊,這樣總不會錯過了?!崩狭终f。
家賢笑了笑,也不說話。老林吃著吃著好像突然回過神來一樣笑著說:“你還記得炳叔嗎?”
“記得記得,”家賢答道:“不就是以前島東賣五金的那個,他不是去海南了嗎?”
老林放下碗筷,手按在桌上,慢慢說道:“大前年他兒子把他們老夫妻倆接到了海南之后是有一陣沒消息,但他這回是回來望我了。問他才知道,他老婆過身了之后,他一個人住一個大房子實在是冷清得很,海南又沒什么朋友。你知道他跟我說什么,他說,還是香港的房子好,看得見摸得著,走個兩步就到頭了,心里還踏實一點。他這回啊,就是憋得慌,回來望望老朋友。”
“他兒子不管他?”家賢問。
“他兒子公司又不在三亞,也不便常常去望他的。他這回啊,還問起你,我跟他講,你現(xiàn)在在郵局里工作,也算是公務員了。他連連說真好,正好接我的班?!?/p>
“唉,我就知道你要和他講,我工作后坐船回島上,半個碼頭的人都和我講郵局的事?!奔屹t苦笑道。
“干什么,好好的事,又不是做賊去搶,為什么不能說,”老林有些認真起來,“真是?!?/p>
家賢洗完了碗筷,眼見爸爸正在澆花,高大的身板半擋住了陽光,依然很挺拔。家賢恍惚間好像覺得爸爸一點都沒有變老,而自己也還是個孩子。澆完了花,老林走進屋里,問他,晚飯留不留在這里吃,冰箱里還有些花菜可以拿出來煮一煮。家賢就說好。老林心情很愉快,坐在家里的藤椅上就看起前日的報紙來,對過開著風扇,不一會兒他竟睡著了,眼鏡也微微垂下來。
家賢后來知道,那件事郵局里的楊伯伯早就和爸爸說起過。九龍那邊有人給家賢媽媽寫信,起初也只是三四天一封,后來竟到了每天一封,起初還多寄到她工廠里,后來竟也往家里寄了。家賢媽媽有時晚上會抽出一段時間回信,而老林一聲都不問。日久天長,老林的同事們都有些看不下,和老林提過幾次,老林最后有些惱了,竟要與他們翻臉。同事們也是一肚無明火,便說,事實是怎么樣,你把信拆開來看啊??戳诵攀裁炊济靼琢税?。他們便把信扔給了老林,老林拿著,依然是一句話都不說。其他人面面相覷,也都散了,說再不問這事了。家賢后來記起那天回家,爸爸依然什么都沒說,讓家賢把信交給他媽媽,家賢便照做了。
媽媽出走后,老林就慢慢地愛上了喝酒,倒也不是酗酒,只是吃飯時或者閑下來總要喝一點,就一個人喝喝悶酒。
辭職后,老林酒也不再喝了,靠著微薄的強積金過活。他在園子里種一點菜,澆澆花,日常看看報紙,因身體健朗,也常幫著離島的義工組織做點工作。這就是他的老年生活了,他幾乎從不埋怨什么。家賢去郵局上班后更是如此。
老林醒來時太陽已經(jīng)沒有那般灼烈了,他提議去海邊游泳。那些標示都是嚇嚇游客的,他說。
父子倆穿著游泳褲,趿著人字拖,順著林間小徑蜿蜒而下,兩人一前一后地走,一路上平安寧靜。到達海邊時,天色舒朗,老林稍微活動了一下筋骨就下了水,家賢也緊緊跟上。家賢年少時兩人也會來這片海灘游泳,這一側(cè)由于海面很窄,沒有沙灘,岸邊又都是礁石,所以游人幾乎不會來這邊,都是島上居民才會到此。二人游了一陣,已有黃昏的氣色,不多時,海中央那個浮標就要亮燈了。二人便上了岸,爬上石頭休息。
老林心情大好,便問家賢:“你們現(xiàn)在當班還要加鐘當郵差嗎?”
家賢說:“現(xiàn)在這個季節(jié)太熱,郵差都是輪班,更加不用我們來插一腳了。現(xiàn)在月中,局里事情也少些,我們就坐在那兒吹冷氣。”
老林接著說:“我剛上工那會兒大夏天最是忙的時候,大家出門不便,便都寫信講些不緊要的事,省卻了跑一趟的工夫。我們就沒辦法,加班加點地送信。薄扶林那一帶都是山路,只能自己爬山上去送。大夏天真是熱成水鬼了。”
家賢想起局里郵差日常的抱怨,便接話道:“我常聽說那一帶的郵差得有點偵探的功夫,找一個人家都要半天工夫?!?/p>
“是啊,那一片尤其是石塘咀那里,幾十年前還都是些棚戶房,根本就沒有門牌號。那些舊的公寓樓也不知擠了多少戶人,有些人家沒有郵箱,只得挨家挨戶去敲門。流動也很大,有時昨天來開門的還是鬼佬,今天可能就是鳳姐了?!崩狭植唤锌似饋?。
“當然也有好的方面。因為挨著香港大學,所以我們西營盤這個郵局新的男員工都爭著來,總以為地理優(yōu)勢所以會有許多年輕的女孩子來辦郵政業(yè)務,一來二去搞不好還能認識。當然啦,也只是說說而已。不過大家加班的時候還是搶著去送港大那一帶?!?/p>
家賢聽他說著說著,就有些走神了,像以前一樣。而此時天雖未暗,浮標上的燈卻亮了起來,白色的燈光雖弱,卻也能標示方向。家賢看見海面上有兩只灰色的海鳥,個頭一般大,一個追逐著另一個飛著,飄忽不定,好像正被強風催動著。家賢望著它們,心想,要是它倆飛過了那個浮標上的燈火,他就和爸爸說辭職的事。
然而,鳥兒毫不留情地拐了一個大彎,飛遠了。兩點灰色消失在四合的暮色中,而海浪鼓動著能量,在礁石上拍起一陣又一陣的泡沫。這會兒已經(jīng)不能再下水游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