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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yōu)槭裁匆哟u頭呢?

2019-07-29 01:24珍妮·張張熠如
上海文學(xué) 2019年8期
關(guān)鍵詞:艾倫外婆奶奶

【美】珍妮·張 張熠如 譯

編者按:

美籍華裔女作家珍妮·張,1983年出生于上海,幼年隨父母移民至紐約。她寫詩,也寫小說,以真誠、幽默的筆觸,書寫移民經(jīng)歷和身份問題。本篇為其2018年歐·亨利短篇小說獎(The O.Henry Prize Stories 2018)獲獎作品,短篇小說集《酸的心》(Sour Heart)將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

“我這只耳朵聽不見。有匹馬跳過柵欄,撞到了我這邊的臉。”抵達肯尼迪機場時,奶奶對我說。我那時九歲,已經(jīng)四年沒見她了。“以前在上海,你每天晚上都跟我睡。我們每周送你去一次外婆家。她不停地給我打電話,說想見你:‘我就不能看看我自己的孫女嗎?我跟她說:‘當(dāng)然可以了。但是——說這話會傷感情——你其實不想見她。每次一到外婆家,你就會大聲哭喊我的名字,把鄰居吵醒。你討厭她的臉,因為它像月亮一樣圓。你認為我的臉是完美的橢圓,像雞蛋一樣。你喜歡我們的房子,那是你真正的家——現(xiàn)在依然是。剛把你丟下幾分鐘,你外婆就會發(fā)瘋似的給我打電話,讓我回去。然后我就一路狂奔過去。對,我的小心肝,你奶奶當(dāng)時六十八歲了。為了你,你奶奶跑過一條條馬路。我怎么能讓你受苦呢?一秒鐘都不行。我一到,你就不哭了。我把你拉到懷里,你就像是回到自己真正的家一樣,甜甜地睡去?!?/p>

“我現(xiàn)在一個人睡了。我有一張自己的床,床上還有貼畫呢?!蔽矣弥形母f的,但不知道“貼畫”用中文怎么說。我把身體緊貼在媽媽的身上,她正跟爸爸說,他得跑兩趟運行李,因為我奶奶不知怎么說服了機組人員,讓她帶了三件托運行李和兩個登機包,還沒收她任何費用。

“你看見那個可憐的男人了嗎?是他幫她把行李箱從飛機上拖下來的。她為什么總這樣???”媽媽把我甩開,然后悄聲地用英語對我說,跟——奶奶——說話。

爸爸無奈地舉起雙手,“她你還不了解嗎?”說著拿了頭兩件行李就走了。

“你還記得那有多不可思議嗎?”奶奶繼續(xù)說著,調(diào)整著她的助聽器,直到它發(fā)出一聲刺耳的聲音,然后一聲更刺耳的聲音,然后再一聲更刺耳的聲音,“他們都說我是創(chuàng)造奇跡的人。然后我說,‘哪里,哪里,我只是她的奶奶。但每個人都說,‘你是一個創(chuàng)造奇跡的人,只有你才能讓這個小孩不哭。他們說我沒必要謙虛,‘比起她自己的爸爸媽媽,這個小孩更喜歡她的奶奶!為什么要掩飾真相呢?我不許別人那樣說。但過了一段時間,我就不能再那么阻止他們了。我會沒完沒了地,侮辱大家的智力嗎?你奶奶不是那種人。其實大家也不會無中生有啦。在每個被普遍相信的謠言里,都存在著真相。真的是這樣?!?/p>

“什么?”我說,“我的中文不是很好。”

“我知道你不會忘記你真正的生活,你真正的家——你來自的地方。你一分一秒都不會忘記的。你已經(jīng)開始學(xué)英語了?”

“我只說英語。這里是美國?!?/p>

“奶奶太為你自豪了??傆幸惶欤愕挠⒄Z會趕上來的。能和你在一起,真是天賜的禮物。你不知道我度過了多少孤獨的夜晚,流了多少眼淚。我錯了,我不該讓你走。你記得嗎?當(dāng)你松開我的手時,當(dāng)你跟著你媽上飛機時,你是怎樣呼喚我的?記得嗎?你是怎樣哭嚎著要帶我一起走。四年前,你爸給我寫信說,‘那是我的老婆和孩子,你不能再把她們扣在你自己身邊了,我現(xiàn)在就派人來接她們走。我想知道他是否考慮過,也許你和你媽根本就不想去美國呢?那些日子里,你寧可吃掉一整個地窖的老鼠,也不愿意離開你的奶奶。你爸也很固執(zhí),但我不是那種忘恩負義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也不會再多說了,現(xiàn)在我住在他的房子里。即使他做出的選擇全都是致命的錯誤,我們還是得聽他的。但你記住,你在機場時哭著說過,‘奶奶,你是我最愛的人。我想跟你在一起。我不想去美國?!?/p>

“我不記得了,”我對奶奶說,“對不起?!?/p>

“你什么都記得的,對吧?但回憶這些糟糕的事實在太痛苦了。”她的助聽器又在嗡嗡作響。她用拇指和食指擰了擰里面隱藏的小旋鈕,“這玩意只能用一會兒,接著好幾天不能用。你爸說會給我買個合適的,這樣我就能聽到你美妙的聲音了。你大聲說幾句,讓奶奶看看你。過去每天晚上,你都會和奶奶睡。如果奶奶不到床上陪著你,你就不肯閉眼。自從你最后一次和奶奶睡,每一分鐘,每一小時,每一秒,每流逝一丁點時間,她都在想你。你知道別人最喜歡開什么玩笑嗎?‘誰才是親媽?。磕銌??哈,我就大笑起來?!?/p>

“那不是玩笑?!?/p>

“那就對了。那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嘛。”她繼續(xù)說,“他們都問我,‘你孫女不想跟她爸媽睡嗎?我不得不告訴他們——不是吹牛,只是得讓他們明白——‘不想。她爸在美國學(xué)習(xí)怎么造電腦,她媽在工廠里上班到很晚。而且,即使她媽下班回家沒那么晚,我孫女還是會明確表示只跟我睡。她媽和我們住一個屋檐下,卻一個人睡在另一個房間,我知道這樣不太合適,但是一個孩子想要一樣?xùn)|西,你怎么忍心看著她,然后對她說不呢?!?/p>

奶奶和我們在美國住了一年。她教我織毛線。放學(xué)后,我會看著她做晚飯,看著她洗碗,看著她縫窗簾。一開始,我不讓她和我一起睡,她哭了。每天晚上,她都會走進我的臥室,一言不發(fā)地坐在我的床邊。每到晚上,她的一雙小眼睛通紅,沒有牙齒,除了最下面一排的四顆和后面的兩顆。她每天要吃好幾頭大蒜,這樣可以活到一百一十七歲,可以見證我接下來四十五年的成長。她開始幾次提到這點時,我都想像著逃離這個家,只為獨自過幾年屬于自己的生活。但沒過幾周,那種氣味開始變得讓人安心,聞到那種氣味,才能安然閉上眼睛。后來,我對她的需要開始超過她對我的需要,而也就在那時,爸爸媽媽宣布,她必須回到中國,回到她垂死的丈夫身邊?!澳銧敔斔f,”奶奶嫌棄地說道,“一個男人,必須死在自己家里,死在妻子的身邊。這才是唯一體面的死法。你有聽說過比這更沒骨氣的話嗎?”

我爺爺一直在哀求她回去。他已經(jīng)哀求了六個月。他被診斷出喉嚨有病變,不希望自己死時身邊沒有她。過去一年,我都睡在她的床上。我靠著她的身體,好像她就是我臥室里的墻。她離開后,我在她的床上賴了兩周。媽媽威脅我說,如果我不從這個房間出去,她就要把我推出去了。即使是那樣,我依然不愿意回到自己的床上。

“這個房間很臭,”她說,“聞上去像有好幾個人死在里面。你還想睡在這里?。俊?/p>

我點點頭。

“睡在這床單上?這床單好幾個星期沒洗了?!?/p>

我點點頭,“她說了,等爺爺一死,她就會回來的?!?/p>

她還說你上初中才開始學(xué)英語呢。她說她在夢里學(xué)會了開車,考到了駕照,然后帶你去總統(tǒng)山過生日。你真信她說的這些???你是越活越回去了嗎?瘋了嗎?”

我搖搖頭。最后她和爸爸把我拖了出來。我死攥著廉價的白色床架,爸爸抱著我的腿,媽媽把我的手指從床架上掰開。

“你得自己睡覺了,”媽媽說,“就像她來之前那樣?!?/p>

“聽見你媽媽說的了嗎?”爸爸邊說邊擦去我臉上的淚水,然后對著我又燙又紅的臉頰輕輕吹氣,“一天就一次。”

“別縱容她了。”媽媽說。

“你想讓她難過死嗎?”爸爸說,“你媽就想那樣。讓我們做壞人,等她回來就可以做英雄了?!?/p>

“我才不會叫她過來呢?!眿寢屨f道。

兩年后,奶奶回來了。我那時已經(jīng)上了初中。我悲慘的青春期就像午夜的一道閃電——忽然之間,我看到了周圍一切的真實面貌:它們丑惡而兇險。我沒有朋友,沒有社交,沒有愛好,沒有才華,沒有胸,沒有整齊的牙齒,沒有討喜的個性,沒有正常的衣服,沒有魅力。每天回到家,我都因為恐懼而垂頭喪氣。我開始裝病,這樣就可以跟我兩歲的弟弟一起待在家里。他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他在地上爬,我也在地上爬。等他學(xué)會走路,我就跪著走路,這樣我就能和他一樣高了。

奶奶第二次過來住時,告訴我說,這一次,她不會再離開。她要申請綠卡,要幫忙帶弟弟,直到他長到可以獨立的年齡——十八歲,或者十九歲。

“我們會考慮一下的,”爸爸用中文說,然后又用英文對我和媽媽說,“隨她怎么想吧。直覺告訴我,等到三月,我們又會回到旅行社,否則我的名字就不叫爸爸了。在這個家里,爸爸就是解決問題的。”

我對著他哈哈大笑起來:“可‘爸爸又不是你的名字?!?/p>

我跟奶奶強調(diào),這段時間我都是一個人睡的,“而且,我還知道怎么給自己剪腳趾甲,怎么編辮子,怎么給自己備零食。”媽媽看著我,拉下了臉。“嗨,奶奶。我想你了?!蔽已a充道。

然后她就開始喋喋不休,上下左右把我抱了個遍?!澳棠滔肽懔?,”她說,“奶奶想你了,哦,奶奶想你了,哦,奶奶想你了——”

“好了,我知道了?!蔽艺f。

她退后一步,然后抓住我的手,“寶貝,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和奶奶一起睡,但你弟弟也想跟奶奶睡。我不知道一張床上能不能擠下三個人,但我很愿意試一下呢。身邊躺著孫子和孫女哎,還有什么能比這更讓你奶奶開心呢?你弟弟長到可以獨自睡覺的年齡前,他都會和我睡。大多數(shù)人說十三歲是孩子學(xué)會自己睡覺的年齡,但大多數(shù)人都很自私,只關(guān)心自己。我不是這樣的。要我說,十六歲才行。不,十七歲才行。如果他需要的話,我很愿意跟他一直睡在一起,直到他長到二十一歲!”

我大笑起來,“艾倫不會愿意那樣的。這里的情況不同,我們寫信跟你說過的?!?/p>

奶奶把我拉得很近,我假裝發(fā)出窒息的聲音來表明我的態(tài)度?!芭?,寶貝,我想你了。我現(xiàn)在的聽力更差了。如果你夠幸運,那你看病前后不會有任何差別。當(dāng)時那些男孩在向我扔磚頭。我就是在逃跑時失聰?shù)?。他們?yōu)槭裁匆哟u頭呢?誰知道啊。當(dāng)時發(fā)生了暴動,現(xiàn)在沒人能理解的。那些男孩從哪里弄來的磚頭呢?這才是真正的問題。那個時候,沒人住得起磚房,人人都活得跟動物一樣。你奶奶的皮膚就和瓷娃娃一樣白,但那時沒人看得出來的,因為你奶奶渾身是污垢。那些壞小子追我,直到我被柵欄絆倒。然后,我的耳膜就被一根鋒利的木刺穿破了。我在那里躺了一夜。后來,放羊人的女兒發(fā)現(xiàn)了我。我在那里像小孩一樣蜷縮著。”

“我還以為是一匹馬跳過籬笆踩到了你,你才失聰?shù)??!?/p>

“他們帶我去看村里的醫(yī)生,他把我膝蓋上的皮膚移植到耳朵上。我流了好多好多血,以為自己就要死了。那是我經(jīng)歷過的最糟糕的事情了。我經(jīng)歷過不少可怕的事。你奶奶活過了兩次戰(zhàn)爭。你奶奶曾親眼看到自己的媽媽被日本士兵槍殺。任何一個小孩都不應(yīng)該親眼看著自己的媽媽死去。但是你知道有什么比躺在泥里,耳朵里流著血更糟糕的嗎?你知道有什么比看到親弟弟從戰(zhàn)場上回來,只剩半條腿,沒了右臂更糟糕的嗎?那就是跟你和你弟弟相隔千里,跟你的爺爺一起生活在中國,他不像他說的那樣體面地死去。我太心疼你弟弟了,所以我告訴你卑鄙的爺爺,除非他立刻就死,不然,他就得學(xué)會像來到這個世界時那樣離開這個世界——不用我陪在身邊。他能怎么辦呢?他能阻止我去美國嗎?我跟他說,‘如果你這么需要我陪著你,那就跟我一起走啊。‘不要,他說,‘我還是在這里踏實。這是我們的家。你應(yīng)該跟我待在這個家里。現(xiàn)在正是我們的黃金歲月。等等等等。你和你弟弟在哪兒,我的家就在哪兒。哦,我好想他啊,就像我想念自己膝蓋上的皮膚一樣?!?/p>

“你今天剛見過他啊?!?/p>

“大點聲,我的小心肝,這樣你奶奶才能聽見你?!?/p>

“我媽說,我只能喊我爸爸的媽媽叫奶奶。你其實是我外婆?!?/p>

“你爸說要幫我換個助聽器。我這耳朵里可能還留著那根木刺呢。我錯過了你弟弟的出生。你爺爺說他要死了,所以我就回去了。猜猜看,是誰還沒死?是誰在花園里抽著煙走來走去?每天他都去老年活動中心搓麻將。我的甜心,我的寶貝,這聽上去像是個快死的人嗎?你爺爺讓你奶奶錯過了她孫子的出生,這可是你奶奶唯一的孫子啊。你覺得你奶奶會原諒他嗎?你覺得你奶奶還會再上他的當(dāng)嗎?再也不會了。我的寶貝,我會一直留在這里,直到我去了另一個世界?!?/p>

“我不會再叫你奶奶了?!?/p>

“我所有的孫子孫女都叫我奶奶,因為奶奶是對一個家人最親近的稱呼了。你小時候不肯喊我外婆。你跟我說,‘你不是我外婆,我的外婆是那邊那個我不認識的女人。她逼我吃我不喜歡的東西,她的床也很冷。你記得自己那樣說過吧?你弟弟去哪兒啦?我好想他啊。我祈禱蜂鳥啄我的眼睛,把糞便留在我被啄空的眼窩里,省得我再次經(jīng)歷這種心碎。但我已經(jīng)好多了。一見到你弟弟的臉,我就再也不難過了。我將滿心歡喜,直到咽氣。你弟弟呢,寶貝兒?”

外婆第三次過來跟我們住時,我十五歲,弟弟五歲?!扒竽銊e再讓她像上次那樣控制你了,”我對他說,“你對她太過依戀了?!?/p>

“沒有,史黛西。我沒有。”

但很快,他就又在她的床上睡覺了。他又開始跟爸爸媽媽頂嘴。如果我不讓他吃最后一塊米花糖,他就會對我發(fā)火。每當(dāng)他生我氣時,就會跑到外婆那里。然后她就會來到我的房間,假裝要當(dāng)著他的面打我屁股。但她其實只是在我的屁股旁鼓掌而已。

“我把你姐姐打哭了,她哭得很厲害呢。”外婆對弟弟說,“看到啦?你姐姐拿走了本該屬于你的東西。奶奶在懲罰她呢。你聽見我打她打得多響?她的眼淚流得到處都是哦?!?/p>

“我沒哭,”我的聲音蓋過了她的掌聲,“我沒哭,”我一遍遍地重復(fù),直到我沮喪得真的哭了起來。

弟弟常在周末的時候哭,因為外婆要去一家工廠上班,她在那里包餃子,每個五美分。大多數(shù)工人只能一小時包五十個,而外婆通常能包一百個。吃午飯的十五分鐘里,外婆向其他女士傳授了她的商業(yè)機密。發(fā)現(xiàn)這個情況后,老板頒布了“品質(zhì)管控”條例。他規(guī)定,每個餃子都要用上一定分量的面粉,邊緣處要折進四到六毫米。外婆指出,他沒有進行過任何真正的檢查,就擅自扣下“不合格餃子”的錢,并且,她包好的所有餃子,包括不合規(guī)的,都被扔進了同一個冷凍袋,這是剝削。她說服了其他工人集體要求補回不合格餃子的錢,甚至在一天早上組織了一次罷工,跟廠主要求漲工資。“一個餃子六美分!”他們高呼。老板屈服了,那天晚上回家時,外婆像參加動員大會一樣揮舞著拳頭。聽她講述當(dāng)天的勝利,連我都不得不承認她做了一件偉大的事情。

“不要擔(dān)心,”她說,“有一天,等你長大后,你就會變得跟你奶奶一樣?!?/p>

“看,奶奶是一個英雄呢,”艾倫說,“她什么都能做到呢?!?/p>

“呃,”我說,“她這樣做只是為了掙更多的錢,有什么了不起???”

我想拯救我的弟弟,但外婆實在是太狡猾了。晚上,當(dāng)我們在附近散步時,他會藏在她又大又長的睡袍里。如果我不理他們,外婆就會拍拍我的肩,直到我轉(zhuǎn)過身來,然后問我,“你弟弟去哪啦?”然后我就說,“哦,我的天啊,別,求求你了,別。”但那總是太遲了——外婆已經(jīng)掀起了她的睡裙,露出了里面的弟弟。然后,弟弟從她的身下滾出來,一直滾到草地上。

“我還活著,”弟弟叫道,“我出生啦。我出生啦。我零歲。我突然出生啦?!?/p>

“你就是這樣出生的,”外婆大喊道,“美麗又莊嚴。每個人都哭了,哭得最厲害的是我。從我身體里掉出來時,你喚醒了眾神,讓他們把這個邪惡腐敗的世界變成一個善良仁慈的世界,貧窮、饑餓和暴力死亡從此消失。”

“你不能再跟她這樣玩了,”我對他說,“你不是這樣出生的。你知道的?!?/p>

“奶奶說了,就是這樣的?!?/p>

“她錯了?!蔽艺f。

“你弟弟小的時候,”外婆高喊著,雙手懸在空中,像是在等著接住什么應(yīng)許之物,“他會吸我的奶,因為你媽的奶水已經(jīng)沒了。但是,只要我的孫子孫女出生,我的乳房就永遠都有奶水。你的表妹也吸過我的奶,但沒人像你弟弟那樣饑渴。他一直喝著我的奶,直到我的奶水被吸干。再分泌奶水的話,我會很疼,但是你弟弟痛苦地大哭,想要喝我的奶。我不得不跟神祈禱說,讓我有更多的奶水吧,這樣你弟弟就可以繼續(xù)喝奶了?!?/p>

“太惡心了,根本沒這回事?!蔽艺f。但和往常一樣,沒人聽我說話。樹在朝我的反方向彎曲,前方的路在上坡處彎成了C字形。它們沒在聽我說話。外婆只聽她想聽見的,弟弟在被她慢慢荼毒。他們也不會聽我說話。爸爸媽媽也不聽我的話。我曾跟他們說,如果再不多花點時間陪伴我們,他們就要失去弟弟了。哪來的時間?。堪职謫柕?。對啊,哪來的時間啊?媽媽問道。我們難道不工作,不還房貸,不為你的大學(xué)學(xué)費存錢了?我們難道再住回那個房間嗎?那個房間里住了十個人,有個小孩還會整夜整夜地尖叫,說要撓腿。為了你看重的“時間”,我們是不是飯也不吃了,衣服也不穿了,車也不開了?

但我知道我所知道的??傆幸惶欤鹊剿鶜q,他依然會蜷縮在外婆的裙子里,在被她叫醒前緊緊地抱住她。他依然會等著她做午飯,等著她收拾晚飯后的餐桌。在客廳里,他依然會蜷縮在她的身邊,就像一對纏繞在一起的藤蔓。你不想要更多了嗎?我問他。你不想交朋友嗎,不想親吻不是你親人的人嗎?然后他說,不,我只想要奶奶。然后我就會看到她站在他的身邊,露出了一副夜間不戴假牙的笑容,小眼睛里透露出滿足。她在我們的生活里塞入了可怕的謊言,那些謊言變成了我們家庭歷史里的怪事。然而對于這種狀況,我們無人能夠改變。

有天下午,我回到家時空無一人。一小時后,我看見弟弟和外婆手拉著手從街上走過。盡管是冬天,他還在淌汗。

“你怎么出了這么多汗啊?”

“我剛剛在跳?!?/p>

“跳?”

“奶奶也跳了?!?/p>

“她和你一起跳的?”

“對啊。我們在那個跳來跳去的東西上跳的?!?/p>

“什么跳來跳去的東西?”

“有個紫色的跳來跳去的東西。奶奶說的,我們可以在上面玩?!?/p>

“你說的是蹦床嗎?”

“蹦床是什么?。俊?/p>

我給他畫了一張圖,她穿著睡袍,吊在一張蹦床上。遠處有五個警察。那些警察舉起了槍,對準她。那些警察的頭頂上方,我畫了一個對話框:“殺了她!這是法律規(guī)定?。。?!”

“哦,是啊,就是那個跳來跳去的東西,”他說,然后把畫上的警察撕掉,“就在那個紫色的房子里呢。”

“讓我把這事搞清楚了,街那頭有一棟沒人住的紫色房子,房子里有一張紫色的蹦床,對嗎?”

“不在房子里面。是在后院。奶奶說我可以到上面跳呢。她先這么做的?!?/p>

“她也在蹦床上跳了???”

“跳了大概三十次吧?!?/p>

“你讓她這么做的嗎?”

“沒有,她自己這么做的。然后她說,艾倫,過來跟奶奶一起跳吧?!?/p>

“我的天。你們兩個在犯罪啊。你們這么做了多少次?”

“在那個東西上跳嗎?”

“外婆帶你去了多少次?”

“我不知道。每天都去吧?!?/p>

“我的天”,我說,“你沒看到我畫的畫嗎?你們犯法了?!?/p>

“沒有,我們沒有?!?/p>

“有的,你們有的。如果有人發(fā)現(xiàn),你們會坐牢的。我現(xiàn)在就可以打電話?!蔽艺f著朝廚房里的電話走去。

“史黛西,不要啊。不要讓奶奶坐牢啊?!?/p>

“誰在乎她坐牢???”

“我不想她坐牢。求求你了,史黛西。”

“那你希望誰去坐牢呢?總得有個人去。媽媽還是爸爸呢?”

“媽媽吧?!?/p>

“我不敢相信你居然會這么說?!?/p>

“我不知道?!?/p>

“這簡直太蠢了?!蔽艺f。

“別叫警察,史黛西。奶奶什么都沒做啊?!?/p>

“奶奶什么都沒做啊?!蔽覍W(xué)著他的樣子說道。

那一年,她離開了。一個鄰居的狗把她撞倒在柏油路上。她的頭撞破了,需要縫針,需要做一次核磁共振,還需要做好幾次CT掃描。她的簽證已經(jīng)過期,我們也沒給她買過保險,所以醫(yī)院寄來的賬單耗掉了爸爸媽媽幾個月來的積蓄。她沒被診斷出什么病,可她經(jīng)常抱怨頭疼,并開始夢游了。我們這條街上住著一位退休的法官,參加過越南戰(zhàn)爭,走路必須拄著拐杖。有一次,他把她送回了我們家。“她敲了我家的門,現(xiàn)在我來敲你們的?!?/p>

“必須送她回國,不然為了救活她,我們得賣房子了?!卑职趾髞韺寢屨f道。

“我明白,”她說,“她不會愿意走的。但我明白。”

一天夜里,情況變得緊急了。夢游的外婆走到了主路上,走進了迎面而來的車流中。因為她,四輛車撞到了一起。幾個警察出現(xiàn)在了我家門口。

“我不會把她裝在尸體袋子里運回國的。”我無意中聽見媽媽對爸爸說。

“我們必須告訴她,要么她自己離開,要么移民歸化局將她驅(qū)逐出境,而且會永遠禁止她回來?!?/p>

“我不會跟她說謊的?!?/p>

“你以為她每次說謊時都和你一樣掙扎嗎?聽著,我知道你想公平對待她,但現(xiàn)在不是你做好人的時候?!?/p>

外婆離開的那天晚上,我跟弟弟說,她再也不會回來了。他握緊了拳頭,想用拳頭打自己的臉。

“你得習(xí)慣,”我握住他的雙手說,“我明白你的感受。以前我也是這樣的。我以為,沒了她我會死,其實沒那么糟糕。你現(xiàn)在覺得很糟糕,其實沒什么,只需要慢慢習(xí)慣它。每過一天,你對她的想念就會少一點點。然后,等到有一天,你就不會再想起她了。我向你保證。如果你覺得難過,你隨時可以跟我說說話?!?/p>

他沒在聽我說話,他臉漲得通紅,好像剛有人搧他了個遍。我唯一一次看到有人哭得這么兇,還是在一部越戰(zhàn)紀錄片里。有個村婦的丈夫死了,然后那個村婦就跳進了他新挖的墳?zāi)埂K敫黄鸨宦裨?。她哭泣的樣子和聲音,她被抓住的身體,她被拖出丈夫墳?zāi)箷r的樣子,困擾了我好幾天。

“這是件好事,艾倫。這甚至不是你會經(jīng)歷的最糟糕的事。說實話,我很開心,很開心她走了。你知道嗎?我不會讓你毀掉我的這一刻?!蔽艺f,聲音有點顫抖。

我十七歲那年,外婆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來跟我們住。兩年過去了,弟弟已經(jīng)把她忘了。他重新和我親密了起來。只要我允許,他就會睡在我房間的地板上,或者睡我床上。我做作業(yè)時,他會戴著耳機在電腦上玩游戲。他小提琴拉得很差,我一笑他就感到很受傷,可他還是會在練習(xí)時,讓我坐在他的邊上。每當(dāng)我有朋友過來玩,他就會躲在角落里,假裝檢查門框上有沒有蟲子。我告訴他,即便我喜歡一個人,也不能總是和他在一起。但我其實喜歡他的依戀。坐在餐廳的卡座里時,我喜歡他小小的身體靠在我的身上。在家時,我喜歡他把椅子拉到我的身邊,然后一半的身體都坐在我的椅子上。我喜歡他經(jīng)常說的那些話。他說,他希望我沒有作業(yè)沒有朋友,這樣我就可以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他身上了。

外婆又想和他睡在一起,可他只愿意在我房間睡了。他有時會捉弄她。比如,當(dāng)她問他想不想跟以前一樣鉆到她裙下時,他照做了,隨后在她的兩腿之間打了一拳,然后沖了出來,沖進我的房間。有很多天,她會過來坐在我的床邊,等著弟弟跟她道歉。她等著弟弟跟她說,他愛她,他從來沒想過要傷害她。但他從來沒有。

這一次,她的聽力比以往更差了,兩只耳朵都戴上了助聽器。爸爸在好市多超市給她買了新的助聽器,可她放進去的電池都是用了五年的,新助聽器的效果還是非常糟糕。有時我會看見她待在她的臥室里,把舊電池從助聽器里取出,放進較新的舊電池。她有了新的愛好,開始自學(xué)書法和美洲印第安人歷史?!懊绹鴮儆谥袊?,”她說,“我們是最早定居北美的人?!?/p>

“我覺得最早過來的是印第安人吧?!?/p>

“印第安人就是中國人??死锼雇懈ァじ鐐惒伎匆姷氖侵袊说哪?,就叫他們印第安人。我們發(fā)明了香料,發(fā)明了膠和紙。我們發(fā)明了雕版印刷術(shù),然后是活字印刷術(shù)。我們發(fā)明了紙幣、火藥、茶葉、絹紡、煉金術(shù)。后來,煉金術(shù)就變成現(xiàn)代化學(xué)了。為了去海上探險,我們還發(fā)明了導(dǎo)航工具。我們發(fā)明了作戰(zhàn)的武器,也發(fā)明了和平時代的機器。所以,中國位于地圖的中心?!?/p>

“在美國教室里,中國可不在中心?!?/p>

“你應(yīng)該以自己是中國人而自豪?!?/p>

“奶奶,中國人不是印第安人。”

“最早的非洲人是中國人。最早的南美人是中國人。很長一段時間沒人住在澳大利亞,那里的文明過去是落后的,現(xiàn)在也是落后的。想想看,整個北美和南美,整個非洲,大部分的東歐,整個俄羅斯,西伯利亞——都是中國人最先定居的。”

現(xiàn)在,她全暴露了。我看清她了。她只是一個小老太。她沒怎么上過學(xué)。她曾給過我媽媽、我媽媽的兄弟姐妹一些基本的教育,但她自己沒有受過教育。她還是個小女孩時,別人就告訴她,女人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是為了生孩子和養(yǎng)孩子。女人不能成為任何一種負擔(dān)。女人應(yīng)該像仆人一樣生活,女人應(yīng)該變得很能干。女人不應(yīng)該覺得累,也不應(yīng)該為自己提任何要求。不過,她足智多謀,加入了毛澤東提出的婦女解放運動,并從中得到了權(quán)力。毛澤東讓女人走出家門,走入田野和工廠。在她的家族中,她的權(quán)力比其他所有女人都大。她會提到所有那些她“拯救”過的人,但她從來不會說起那些她在“文革”期間告發(fā)的人。她的失聰直接變成了她的恐懼。她害怕自己變得沒用。她害怕沒人再想和她說話。為了對抗這些恐懼,她必須樹立一種自信,而她的自信讓旁觀者感到尷尬。她必須堅持自己的觀點。她的觀點過于鮮明,幾近妄想。她想要讓兒女相信,如果沒有她,他們就會死。她想以此來免遭淘汰。兒女懂事后,她就用同樣的方式來對待她的第三代。但我們也在長大。要等上很多年,我們才會有自己的孩子。到了那時,她已經(jīng)死了,已經(jīng)被埋葬或者火化,除非她的大蒜頭真的能讓她活到一百一十七歲。我已經(jīng)長大了,已經(jīng)能夠明白,創(chuàng)傷會造成很多后果,而其中一個后果,就是讓受傷者變得讓人難以忍受。外婆不想成為一個受害者。這很可悲,也讓人感動。這起碼讓她值得一點點同情。但是,操,為什么她要那么貪婪?為什么她要渴望那么多的同情?為什么她需要別人全身心的投入?這讓我感到厭惡。她希望的是,我和弟弟對她的愛,勝過我們對父母的愛,勝過我們對彼此的愛,甚至勝過我們對自己的愛。

所以我嘲笑她,不理她。我告訴她,她的中文說得像農(nóng)民,那是我能對她造成的最大傷害?!皽I水之路馬上要來了”,一聽見她的嗚咽和吸鼻子聲,我和弟弟就會這樣說。有時我們會打賭,看看在我們不理她時,她能一個人在我床邊坐上多久。僵持一段時間后,她就會自己下樓寫毛筆字去。她的文化程度只有小學(xué)三年級,現(xiàn)在自學(xué)漢字,這樣,她就可以寫一本有關(guān)她外孫和外孫女的書了。

“這個世界需要了解你們兩個人?!彼f。我在那個瞬間被打動了。但我知道,在我們兩個人中,如果有人能有機會成為那樣的人,成為世界上其他人想要了解的人,我們就必須將她拋在身后。

“奶奶,你應(yīng)該寫寫自己的人生,”我說,“大家也應(yīng)該了解你?!?/p>

“你和你弟弟就是我的人生?!彼龍猿值?。她不是第一次說這樣的話了。然而,我還是感到深切的悲哀。她對我們所知甚少,而我們對她的了解更少。

我高中畢業(yè)后,爸爸媽媽帶我和弟弟坐游輪去了趟加拿大,是和其他一些中國家庭一起去的。出發(fā)前那晚,弟弟哭了,但不肯告訴爸爸媽媽為什么。

“你擔(dān)心外婆一個人在家哭出一條淚水之路,是嗎?”我們單獨在一起時,我問他。

他點點頭,“如果她害怕一個人待著怎么辦?”

“就幾天,艾倫。她經(jīng)歷過糟得多的事呢?!?/p>

“如果她需要幫助怎么辦?”

“那她可以打爸爸的手機,我們會立刻沖回家的。”

“如果我們當(dāng)時正在大海中間呢?”

“那她就得等上幾個小時了。我們會??吭诎哆?,然后坐飛機回家?!?/p>

“如果她等不了那么久呢?”

“那我們就給鄰居打電話,讓他們?nèi)タ纯此那闆r?!?/p>

“如果鄰居不接電話呢?”

“那她可以打911報警電話。爸爸媽媽已經(jīng)告訴她怎么做了。別問我如果他們聽不懂她講話該怎么辦,因為我很清楚,911是有中文接線員的?!?/p>

“但是,如果他們那天正好沒有呢?”

“艾倫?!?/p>

“怎么啦?”

“你知道怎么了。”我說。

“史黛西,你難道不會為奶奶難過嗎?”

“我的意思是,對啊,一個人在家的確不好受,但她承受得住。我知道她可以的。她必須承受。這就是人生,人生就是這樣。沒有人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p>

“但奶奶什么想要的東西都沒得到過?!?/p>

“這話不對。她來美國四次了,每次都跟我們住在一起。這就是她想要的東西。這已經(jīng)不差了啊,有些人一次都來不了呢。你有沒有想過這點???”艾倫的嘴唇又在顫抖了。“聽著,我們不如給她從游艇上帶點特別酷的東西。怎么樣?”

“好啊?!?/p>

“記得嗎?你把我們在飛機上拿到的免費牙刷給她了?,F(xiàn)在她每天晚上還是會把它舉起來,好像那是一顆稀有的鉆石。”

“哦,是啊?!卑瑐惔笮ζ饋?,“她說她死后要跟它埋在一起?!?/p>

“我相信她這樣說過?!?/p>

游輪太好玩了,我們完全忘了給她帶禮物的事。開車回家時,我把背包翻了個遍,找出了一個喝完的迷你可樂罐,里面還插著一根彎曲的吸管。我們?nèi)拥袅宋?,然后用一個小冊子把可樂罐包了起來。那是份船上安全手冊,而且還被食物弄臟了。

“奶奶,我們給你帶了個禮物?!卑瑐愓f道。

“這是我們從安大略給你帶的紀念品,”我補充道,“不好意思,我們已經(jīng)把它給喝了。”

“哦,我這兩個稀罕寶貝啊,你們給了我一份應(yīng)該給國王的禮物?!彼Я吮О瑐?,又抱了抱我,然后把我們兩個人一起抱住。她抱得太緊了,以至于我們?nèi)齻€因為各自不同的原因哭了起來。爸爸打斷了我們。他問,在我們離開的那段時間里,有沒有人按過門鈴。外婆說,基本沒有什么人來過,除了有天下午,一個警察出現(xiàn)過。對,就是這樣,她把門開了一條縫,然后跟他說話。在這期間,她一直在背后舉著一把刀。

“一把刀?”爸爸驚恐地重復(fù)道,“你跟全副武裝的警察說話時,在身后藏了一把刀?”

“我怎么知道他的制服和徽章是真的還是假的啊?我絕對有權(quán)拿著武器?!?/p>

“如果那個警察看見了刀,他可以逮捕你的,”爸爸說,“然后他就會發(fā)現(xiàn)你的簽證已經(jīng)過期了,我們所有人就都麻煩大了?!?/p>

“他可能會……殺掉她?”艾倫用英語問爸爸。

他草草地點了一下頭,又回頭去訓(xùn)斥外婆:“誰知道這些警察會做出什么啊。如果你在錯誤的時間惹惱了錯誤的警察,誰知道會發(fā)生什么啊。你現(xiàn)在可能正坐在看守所里,等著被驅(qū)逐出境。所以我跟你說,不要因為任何理由開門?!?/p>

“嗯,不會的,他做不到的。只要他敢試著踏進家門一步,我就會毫不手軟地揍他一頓?!?/p>

爸爸搖了搖頭,下樓去告訴媽媽這一切。第二天我們才知道,警察其實是來跟外婆說,根據(jù)最新的街道管理條例,周二和周四的時候不能打開灑水器。她每天都會開灑水器,以為我們的草坪急需更多的水,一定是某個特別愛管閑事的鄰居打電話給警察投訴了。

“有人投訴你了,你知道吧,”我對外婆說,“你的用水量超標了,他們不喜歡你這樣?!?/p>

“你奶奶會武術(shù)。如果家里來了壞人,你奶奶只要看他一眼,他就不中用了。單靠我眼睛的力量,我就能把他扔到這個房子的任何角落,然后再把他甩出家門。你想像一下,如果你奶奶真動手會發(fā)生什么,不用五分鐘他就死了。所以我必須靠眼睛來戰(zhàn)斗,更人道主義一些?!?/p>

“太酷了,奶奶,”我說,“你太有才了?!?/p>

“我的確這樣啊。這就是為什么我會永遠和你們兩個在一起,只要你奶奶還在這個房子里,你們就永遠不用害怕?!?/p>

她在那個夏天離開了。三年前,她腦部受傷沒有痊愈,頭疼,又開始夢游。外公又給她來信說,他被診斷出淋巴癌。這次是真的,他寫道,她必須回家陪著他。

“他是個騙子,你們知道吧。”她對我和弟弟說道。

“奶奶,我們知道的?!?/p>

“我第四次來美國了,他嫉妒我。他膽子太小,太自滿,所以一次都沒有來過。他想把我愛的一切都從我身邊拿走。就為了他,那堆沒用的老骨頭,我得離開我的孫子孫女,離開我真正的家。憑什么???我是你們最重要的人,你們的成長不能缺了我。”

我上大學(xué)前不久,她回到了上海。媽媽問艾倫,他是否確定要跟我一起留在家里,而不是隨他們一起去機場。她問了好幾次。最后一刻,當(dāng)爸爸拉著外婆的最后一件行李箱走向汽車時,我說,我想跟他們一起去。

“你們兩個人坐不下的?!卑职终f。

“誰說我要去了???”艾倫說。

“嗯,但你不能一個人待著,”媽媽說,“我覺得爸爸可以陪艾倫留在家里?!?/p>

“算了,”我說,“這也太復(fù)雜了,而且她”——外婆跪在艾倫身邊,他正在沙發(fā)上玩著超級馬里奧。她抓著他,想讓他朝她轉(zhuǎn)過身子,但他一直在把她甩開。每當(dāng)她讓他玩砸的時候,他就會很懊惱——“如果是我跟著去的話,她不會開心的。我們都知道,誰才是她最珍愛的天使外孫。還沒等我把他的位子占了,她就能扯破自己的耳道?!?/p>

她不肯放開艾倫。時間要來不及了,最后我們告訴她艾倫會來的。這幾乎把艾倫逼瘋了,拒絕正眼瞧她。

“我的親孫子都不肯看我了,因為我讓他徹底失望了?!彼f,“我好慚愧啊。如果沒有他,我也不愿意在中國活那么久了。我寧可死在他身邊?!?/p>

“他根本不在乎啊?!蔽矣糜⒄Z嘟囔了一句。

等我們幫外婆坐上后座后,她不停地示意艾倫坐到她的膝蓋上。爸爸發(fā)動了引擎。

“我說了,我不想去。”艾倫說著,在打開的車門邊哭了起來。

“啊,”外婆哀嚎道,“他在為我哭呢。”

她拽著艾倫的胳膊,直到他的胳膊肘搭在她的膝蓋上。他身體的其他部分都斜在一邊,能離她多遠就離她多遠。爸爸朝我點了點頭,然后我就走到了他們兩人中間。我用盡全身的力氣,把她的手指從他的胳膊上扒了下來。

“奶奶,這對他來說太難過了,”我語速很快,“我們愛你,旅途順利,下次見?!卑瑐愐粧昝摮鰜砭团芑亓思摇K麤]有回頭看她,也沒有對她揮手。我“砰”地一聲關(guān)上了車門,看到爸爸啟動了兒童安全鎖。外婆想打開車門,用拳頭捶打著窗戶。她就像一只野獸,一生都是野生的,自由的。爸爸把車倒出了家門口的車道,然后開上了那個C字形的小坡,從我的視線里消失了。我聽見一聲熟悉的嗚嗚聲,那個低沉的聲音從我的腳邊傳來。我低下頭,在地上看見了她的一只助聽器。

“你好像就是不肯走呢。”我說著,一腳把它踢開。然后我跑了過去,又把它撿了起來,握在掌心,輕輕地拂去它表面的塵土。三年前,當(dāng)我找到外婆時也是這么做的。當(dāng)時,她跌倒在柏油路上,頭上淌著血。

外婆第三次跟我說她要離開的那個夜晚,我心中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爸爸安慰我說,回國后,她就能有最好的醫(yī)生了,他們就能找出她頭疼和夢游的原因了。一旦痊愈,她就又會回來。我希望她的身體能好起來,但我未必希望她再回來。我一直躺在床上。等到所有人都睡著了,我悄悄走下樓梯,溜出家門。以前這種時候,我也經(jīng)常這么做。我繞著街區(qū)散步。在一道月光之下,我想像著自己出生于一個不同的家庭。走回家時,我在那棟紫色的房子前停了下來。然后,沿著石板小路走到了后院。

我有一種她會在那里的感覺,而她的確在那里。她蹲在鐵絲網(wǎng)邊,面朝著那張紫色的蹦床。即使我知道她聽不見我的聲音,我還是喊道,“奶奶”。我想跟她一起跳。雖然幾天后我就會忘記這一切,雖然在她下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過來時,我對她的抵觸感會重新升起,但在那一瞬間,我感到了她的孤獨。那讓我害怕。

她往前走去,然后飛快地跑了起來,仿如一個少女。她的身形不再下垂,腰身不再粗圓。她變成了一條直線——我能理解的,我能認出的。我閉上眼睛,生怕她會絆倒。當(dāng)我睜眼時,她已經(jīng)飛得很高,她的裙子揚了起來。我知道在我的生命中,可能還會有一個時刻,我會想再次睡在她的身邊。等到我人生中不確定、不成形的那部分結(jié)束后,我會想回到她那里。到了那個時候,除了她以外,沒人還會再把我當(dāng)作孩子。她的孩子和她孩子的孩子,永遠都將是孩子——她就是那樣打算的,成為上帝,把我們拉入她的永恒。

我正準備跑向她,讓她看見我。這時我意識到,她還沒有醒。

“媽媽,”她在蹦床上跳著說,“媽媽,我不想離開你,但我必須跟爸爸去山里了。媽媽,你讓我照顧好弟弟,我讓他去打仗了,他的腿沒了。媽媽,我讓你失望了。媽媽,你說你想死在我懷里,而我卻眼睜睜地看著我們的房子和你一起被燒毀。我逃到山里去了。我跟爸爸說,我想從馬背上下來,我想和你死在一起,但他把我緊緊抱在胸前,不讓我下去。媽媽,我應(yīng)該和你死在一起的,但你讓我走。我不該走的。”

我朝著她走近了一步。她的雙眼都是睜開的,卻看不見我。黑暗中,我覺得自己會永遠記住那個夜晚,會被她那個樣子深深感動。但這就像你在做夢的時候,你以為你醒來還能記得它的內(nèi)容。你以為,如果你能記住這個夢,這個夢就能改變你,就能解開你生命的秘密。如果不是因為這個夢,那些秘密將永遠成謎。但等你醒來之后,你唯一記得的內(nèi)容,就是告訴自己去記住這個夢。你努力想要回憶起那些細節(jié)和畫面,但眼前只是一片空白。你心想,哦,好吧,反正它可能也很蠢,然后繼續(xù)你的人生,一無所學(xué),一成不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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