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姜孝德
龐薰琹從小習字、畫畫,父親就是他的老師,時不時給他指點。15歲時,他考入上海震旦大學醫(yī)學院,在學醫(yī)的同時,還跟一個叫古敏斯基的俄國人學油畫。
龐薰琹對藝術始終念念不忘。19歲時,他對學校的法國神父說,想改學畫畫。神父說:“孩子,學什么畫呀!老實告訴你,你們中國人沒有成為大藝術家的潛質(zhì)?!币苍S神父只是想規(guī)勸這個孩子,不料卻傷了龐薰琹的自尊心。后來,他果決地退學了,坐上了前往巴黎的輪船。
在巴黎的頭兩年,龐薰琹上午到巴黎大學學習法蘭西文化史,下午到敘利恩繪畫研究所學畫,晚上跟巴黎音樂學院教師梅隆夫人學習音樂。不久,他便放棄了學音樂。據(jù)說是他的手指略短,不適宜彈鋼琴。兩年后,他轉(zhuǎn)到巴黎現(xiàn)代藝術活動的中心——第六區(qū)蒙巴那斯,在著名的格郎·歇米歐爾學院學習,與另一位中國畫家常玉成了同學,并成為好朋友。龐薰琹為人隨和,同學們都喜歡他。那時,他常常用毛筆畫速寫,同學們非常迷戀這種畫法。
龐薰琹常常去咖啡館,比如著名的古堡爾·杜姆、霍東德等。這些咖啡館其實就是藝術家活動中心,擠滿了畫家、雕塑家、詩人、作家、文藝評論家、記者等,甚至畢加索、凡·東根、尤特里羅等人也經(jīng)常出入這里。如果在咖啡館沒有聊得來的人,龐薰琹就獨自畫畫,有時也幫人畫速寫。
有一天,一個法國人走到他身邊,選出一張鉛筆畫,把一疊面值為100法郎的鈔票壓在碟子下面走了?;氐郊依?,龐薰琹數(shù)了數(shù),足足700法郎。這是他學畫以來第一次賣畫,這筆錢,夠他兩個月的生活費用。
這個法國人還時不時送他一頂絲絨帽,一雙皮鞋,這些都是當時最時髦的式樣。為了表示感謝,龐薰琹也時不時回贈他一幅小畫。直到有一天,這位法國人對龐薰琹說了許多,龐薰琹才明白,他是一個畫商,想包銷龐薰琹的畫。他提出,每月給龐薰琹2000法郎,龐薰琹給他畫兩張油畫、50張用中國毛筆畫的速寫;再有,龐薰琹賣畫必須由他經(jīng)手;10年內(nèi),龐薰琹如果想要改變畫風,必須跟他商量。他還說,如果龐薰琹要去哪里寫生、畫畫,他可以支付所有費用,條件是畫由他經(jīng)銷。
對于一個留學生而言,這些條件太具誘惑力了,龐薰琹又何嘗不想!但他的確不能接受“10年不得改變畫風,即使要改也必須得他同意”這樣的規(guī)定。后來,他把這事告訴常玉,常玉說:“幸好,你沒上當。按他說的那樣畫畫,我們豈不成了沒有靈魂的畫匠了?!?/p>
常玉反對龐薰琹在敘利恩繪畫學院學畫,最終,龐薰琹于1927年暑假離開那里。后來,龐薰琴又想進巴黎美術高等學院學習,常玉再次反對,他認為這種按部就班的教法,培養(yǎng)出來的只能是畫匠。常玉的勸導,可以說龐薰琹一生受益。
1929年秋,在朋友的幫助下,龐薰琹去了德國,參觀了包豪斯學院。有研究者說,他是有記載的、第一個參觀包豪斯的中國人。面對這所著名學院,他心潮澎湃,心想要是中國能建立一所這樣的學校該多好!后來,龐薰琹寓居重慶,曾萌生過辦學校的想法,還寫了一個詳細的方案,講給陶行知聽。
1931年9月,歸國后的龐薰琹和一群朋友做了一件震驚畫壇的大事——成立了美術組織“決瀾社”,發(fā)表了討伐舊的美術的檄文《決瀾社宣言》。決瀾社舉辦過幾次畫展,三年后便自行解散了。
關于決瀾社的解散,龐薰琹說是因為經(jīng)費問題,而研究者各有各的分析。有人說,是因為決瀾社內(nèi)部觀點不統(tǒng)一;也有人說,戰(zhàn)爭來臨,中國沒有現(xiàn)代美術發(fā)展的條件;還有人說,現(xiàn)代美術的基礎是工業(yè)革命,而中國還為時尚早,等等。但不可否認,決瀾社的影響是深遠的。
1936年應徐悲鴻邀請,龐薰琹入北平藝專任教。七七事變爆發(fā)后,龐薰琹攜妻帶子逃往上海。不久,學校逃難到了江西牯嶺,他也匆匆趕去。戰(zhàn)亂年代,學校不停輾轉(zhuǎn),從牯嶺到沅陵,再而昆明。龐薰琹不喜歡張揚,他住在昆明時,只與圈內(nèi)朋友有交往。
◇《大地之子》
聞一多也在這個圈子中,他對龐薰琹的才學所知不多,且有誤解。但當他看過龐薰琹的作品后,激動地說:“薰琹,薰琹!我很對不起你,我總以為你沒有什么真才實學。我確實不知道你不單能畫,而且是畫這樣的畫,我真想不到有人畫這樣的畫。我錯了,我要彌補我的偏見,我要讓我的一些朋友都知道?!?/p>
聞一多曾留學美國,是芝加哥美術學院的學生,對美術頗有見解。不久,他取走龐薰琹的畫,并借羅隆基家的客房,布置了一個小規(guī)模的展覽,還為此舉行了一次茶會,出席茶會的有曹禺、鳳子、孫毓堂、梁思成、林徽因、朱自清等。
◇《春到苗寨》
由于學校四處漂泊,并且教授待遇極差,龐薰琹一度流露出想放棄美術的念頭。聞一多卻不贊成他放棄繪畫。龐薰琹回憶說:“我自己也曾經(jīng)有這個想法,但是事實上做不到。除了聞一多以外,誰都不敢支持我走這條路。”
這時,有朋友建議龐薰琹到中央研究院史語所下屬的中央博物院籌備處任職。那時,歷史語言研究所的學者有李濟、董作賓、梁思成、林徽因、梁思永,陳夢家、楊鐘健、夏鼐等,他們建議他從畫室走向山村、苗寨,借鑒現(xiàn)代考古學和人類學思路,進行艱巨細致的田野考察,收集和整理傳統(tǒng)民族裝飾紋樣。龐薰琹回憶這些學者時說:“他們都是我的老師?!?/p>
◇《風景》
1939年冬,龐薰琹輾轉(zhuǎn)跋涉在貴州的苗族地區(qū),探訪了80余個村寨,他畫了不少苗族紋飾和苗族風情畫,收購了一些苗族服飾。1941年,龐薰琹去了大后方成都,在省立藝專當老師。他利用休息時間,把收集的資料整理出來,編了一本《工藝美術集》。
1943年春天,龐薰琹接受中央大學、國立藝專的邀請前往重慶,住在江北磐溪。這里雖是農(nóng)村,但風景優(yōu)美,距離國立藝專也不遠,還與徐悲鴻成了鄰居。龐薰琹回憶,一天早上,廖靜文請他吃早點,說她要和徐悲鴻結(jié)婚,想征求他的意見。龐薰琹說:“廖很年輕,人也爽直,我就同意了?!?/p>
磐溪雖好,但因中央大學分給他一間房子,他搬去了沙坪壩。沙坪壩的朋友比磐溪多,搬去之后,成了黃君璧的鄰居。
抗戰(zhàn)時期,教授們都窮,為了改善生活,龐薰琹決定舉辦畫展。因為沒錢租場地,他就在長安寺的中印學會辦展覽。開展第一天,國民黨管宣傳的張道潘來了。他在展覽場瀏覽了一下作品,然后用文明棍對著畫指指戳戳地說:“畫這樣的東西(指《貴州山民圖》及《苗女圖》),簡直有傷國體!”
這次展覽效果不大好,幸好有一些懂行的愛好者與朋友支持,才圓滿結(jié)束。經(jīng)震旦的老同學介紹,中國駐英大使顧維鈞購買了十幅《苗女圖》,打算送給英國皇家學會。此外,還有一個波蘭人購買了一幅小畫。
有一件事,一直是現(xiàn)代美術史上爭論不休的話題。1942年至1946年秋,龐薰琹到底在哪所學校任教、在哪座城市生活?其實,他既是國立藝專的教授,也是中央大學藝術系的教授,同時還是四川省立藝專的教授。原因是能多掙錢,改善一下生活,為此他奔波于重慶與成都之間。這一時期,他參加過幾次美展,其中影響較大的有1945年初舉辦的現(xiàn)代畫展、抗戰(zhàn)勝利后舉辦的獨立畫展。
1947年,國立藝專遷往杭州,龐薰琹卻去了廣州,受聘于廣州美專,擔任繪畫系主任。此時的龐薰琹聲望頗高,已是一名工藝美術大師了。美國駐廣州新聞處的負責人牛頓,還有司徒雷登,都往龐家跑,他們希望龐薰琹去美國任教,并告訴他,房子、車子都準備好了,只要他點頭,一切由他們來操辦。龐薰琹婉言謝絕了。據(jù)說被邀請的人中,還有著名小提琴家馬思聰。
1949年8月,龐薰琹調(diào)任中央美院華東分院(由國立藝專改名而來)繪畫系主任。那個縈繞在他心中的夢想再次浮出水面——建立中國的“包豪斯”。他迅速在華東分院建立起工藝美術系。1953年,龐薰琹調(diào)任中央美院實用美術系研究室主任,華東分院工藝美術系隨即遷移到北京,與中央美院實用美術系合并,著手籌備中央工藝美術學院,他任籌備會主任。1956年,中央工藝美術學院(簡稱工美)成立,他成了第一副院長。作為新中國工藝美術的領軍人物,他長年浸淫教育,為國家培養(yǎng)了許多骨干力量。
20世紀80年代,龐薰琹自知時日不多,將自己的470幅作品捐贈給故鄉(xiāng)。當?shù)亟艘蛔嬣宫l美術館,門前草地上安放著著名雕塑家劉開渠為他創(chuàng)作的漢白玉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