邴格格

“對不起小姐”是住在我對鋪的女同學(xué)。就在剛剛我抬筆的時候，她從我身邊飄過，跟我似乎發(fā)生了汗毛與汗毛之間的量子級摩擦，于是我便聽到她一日三千遍的口頭禪：“對不起，撞到你了?！?/p>

她到底有沒有撞到我，我壓根沒感覺，這么說倒仿佛應(yīng)該怪我沒有計算好抬胳膊的時間。我嘆了口氣，看著她一蹦一跳地走了。

最開始想到這個外號的是阿非，理由很直白：這姑娘開口，十有八九先說“對不起”。進(jìn)教室忘了給后邊的人留門，吃飯比同伴慢了一點(diǎn)，東西不小心掉到地上……無數(shù)個場合在她看來都成了應(yīng)當(dāng)說抱歉的時機(jī)。

阿非對此很無奈：“你整天都跟誰說對不起??？我耳朵要磨出繭了?！?/p>

“對不起小姐”也是一臉的無辜：“說對不起也不行？”

阿非懊惱無比：“好歹換個詞吧？”

她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我以后改。”

阿非服了。

這聽起來有些莫名其妙，可事實就是如此，“對不起小姐”的人緣與其道歉次數(shù)成反比。

她沒明白。我花了零點(diǎn)五秒反應(yīng)，最后坦誠相告：“他說你的道歉不值錢。”

“什么意思？”“對不起小姐”頭頂?shù)呐瓪馍蠞q，“我注意文明用語反倒不對了，招誰惹誰了，我？”

課代表冷笑一聲：“你那不叫道歉，大姐，叫逼供——非逼我們說‘沒關(guān)系不可??！”

“對不起小姐”很煩躁。

就在昨晚回寢室后，“對不起小姐”一屁股坐到我床上來，眼睛紅紅的，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怎么了？”

“人際關(guān)系是世界上最麻煩的事情?！彼洳环辣某鰜硪痪?，“你看，我是不小心把××的水杯打翻了，但我道歉了啊，一下午我都在跟她說對不起，可她一點(diǎn)兒都不消氣。剛剛放學(xué)時我跟她說我真不是故意的，可你猜怎么著，她居然說我太傲慢！我哪里傲慢了？哎……你那是什么表情?。俊?/p>

大概當(dāng)時我沒有露出什么好臉色。我說：“沒什么，我感覺你說得好像她應(yīng)該給你道歉似的?！?/p>

“我可沒說?！钡翄啥衷谒^上閃爍。

“我說，你也不能光說對不起啊，起碼給人家擦個桌子什么的?！?/p>

“我還沒動手就有人幫忙擦了啊。再說，她生氣是因為水灑在她的畫上了……但我能怎么辦？我又不能給她重新畫一幅?！?/p>

“唔?！薄皩Σ黄鹦〗恪钡漠嫻Φ拇_不能與那位學(xué)美術(shù)的倒霉姑娘相比。

“她為什么非得跟我過不去呢？”她仿佛抓到一根稻草，向我求助。

“很顯然，”我看著她充滿希望的臉色，“錯在你?！?/p>

“對不起小姐”顯然驚愕了一下，隨后馬上改口：“是，我知道，都怪我?！?/p>

“可你這話聽起來一點(diǎn)兒都不真心?！?/p>

“那你還要我怎么辦？”她急得又要哭了。

“至少你得真誠一點(diǎn)?！?/p>

“我還不夠真誠？”

我看著她急切的神色，突然明白了她明明禮貌第一卻還人緣極差的原因，也明白了所謂傲慢的含義。

我曾經(jīng)想，等下一次“對不起小姐”向自己道歉的時候，我一定立馬說：“對，都怪你，你得賠償我。”看看她是什么反應(yīng)——想必就是剛剛那個反應(yīng)，一臉的不敢相信。所以也就是說，她在說“對不起”的時候，也許并沒有做好要負(fù)責(zé)任的準(zhǔn)備。

一句“對不起”，聽上去有君子風(fēng)度，可是我們不得不承認(rèn)，在很多時候，它退化成了某種用以解圍的工具，仿佛天大的罪過因為心懷歉意都能得到赦免，自己也就不必背負(fù)有愧于人的罪名?？晌覀円晃兑髣e人性價比超值的寬恕，等于讓別人允許我們對一個爛攤子撒手不管，后果還是要由受害者自己承擔(dān)，而我們不過是企圖用一句“對不起”逃避心頭的不安。從某種意義上講，這何嘗不算是一種自私和軟弱呢？

這些話我不敢向“對不起小姐”說，于是我又花了九點(diǎn)五秒組織措辭：“只是嘴上說說是不會贏取別人的好感的，得有所行動才行?！辈蝗?，所有的對不起都像是目中無人，所有的委屈都像是故意挑釁。

“我也知道啊，可我又能怎么辦呢？我明明做什么事情都很小心，可是越小心，錯得越多，而有些錯誤又是實在無法彌補(bǔ)的。”

我突然想起被自己遺忘的那篇論文，是“對不起小姐”讓我?guī)兔D(zhuǎn)寄參加比賽的，現(xiàn)在卻仍然躺在我的書桌里，那時的我也向“對不起小姐”說了上百遍于事無補(bǔ)的“對不起”。

所以更多時候，讓我們困擾的不是對不起，而是來不及。很多歉意無法償還，如果總是揪住不放的話，總有一天會將我們壓垮，于是我們才迫切地需要對方的原諒，讓自己免于自責(zé)的苦刑。

我猶豫了半天，不知道說什么好。如果不給“對不起小姐”留點(diǎn)余地，也就把自己逼入了絕境;如果想為自己開罪留條后路，就意味著同時也要準(zhǔn)備好迎接諸如此類“沒有代價的歉意”。正想著，她竟然趴在我床上“嗚嗚”地哭起來，像一無所有的小孩子。我想，即使“對不起小姐”有許多缺點(diǎn)，可或許她那句話是對的，人際關(guān)系是世界上最麻煩的事情。

“好啦，沒有什么解決不了的啦?！蔽逸p輕地拍著她肩膀，“人活著不就是改錯的過程嘛，哪有人不犯錯的！”

“對不起小姐”揚(yáng)起臉，破涕為笑。美中不足的是，眼睛腫得像兩個核桃，床單上留下兩攤亮晶晶的不明印跡?！斑溃彼戳丝创矄?，又看了看我，“對不起……”

話音剛落，我倆對視著笑起來。

（田曉麗 ?摘自《中學(xué)生博覽》2018年第16期 ? 圖/憐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