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 易

《滕王閣序》(全稱《秋日登洪府滕王閣餞別序》)以其清雅高華的文辭、工整和諧的對仗、信手拈來的用典、清新剛健的風(fēng)骨、不可規(guī)摹的意境，成為文學(xué)史上不朽的傳奇。在此不再贅述其文質(zhì)之美，姑且以意逆志，縱觀王勃一生的經(jīng)歷與心事，透過三個警句來透視王勃的哀樂與率真。

一、 潦水盡而寒潭清，煙光凝而暮山紫——濃墨重彩的宏逸之美

提起《滕王閣序》，就不得不提及其中光耀千古的名句“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這句實在是高妙，可概括為六美：一是錯落之美，落霞與孤鶩、一上升一流動；二是點染之美，明媚的霞光中依稀可見孤鶩的身影；三是放曠之美，彩徹區(qū)明，云銷雨霽、清明疏曠；四是光影之美，天光云影、波心鳥影流動變幻；五是和諧之美，物我兩忘，飄灑宏逸；六是句式之美，對仗工整，句中還有自對?！短妻浴分杏涊d：“勃雖在座，而閻公意屬子婿孟學(xué)士者為之，已宿構(gòu)矣。及以紙筆延讓賓客，勃不辭讓。閻公大怒，拂衣而起。專令人伺其下筆?！?dāng)報‘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時，都督閻公矍然而起曰“此真天才，當(dāng)垂不朽矣”，遂亟請宴所，極歡而罷?！?王定?！ぬ妻浴ぞ砦?可見其妙！

但這句也并非王勃的原創(chuàng)，化用自南北朝詩人庚信《馬射賦》中“落花與芝蓋同飛，楊柳共春旗一色”，相較而言，王勃的詩意更為炫美大氣，可說是有“點鐵成金”之妙。然而，另有一句寫景更能代表王勃為文的宏逸之美——“潦水盡而寒潭清，煙光凝而暮山紫”。王勃為文喜用冷色的字，“寒”籠上一層清明俊爽之氣、“凝”字又顯現(xiàn)了光影變幻之迷離。上句設(shè)色清雅，下句濃墨重彩，可謂“寫盡九月之景”。虛實掩映，如斷崖懸水，畫面清寒，薄霧彌漫，枯濕濃淡隱現(xiàn)，變綺碎之風(fēng)為逸美之境，無怪唐人崔融以為王勃“文章宏逸，有絕塵之跡，固非常流所及”(《舊唐書·文苑傳》)。正如王勃在《山亭思友人序》中對此的表述：“思飛情逸，風(fēng)云坐宅于筆端；興洽神清，日月自安于調(diào)下?！睆埐擅窠淌趯⑵浣忉尀椋骸啊硷w情逸’，是一種揮灑自如的情感，‘興洽神清’”，是一種清新俊爽的興致。”(張采民《對初唐詩歌革新理論的再認(rèn)識》)區(qū)別于南朝淫靡綺艷的流風(fēng)，這種對自然感發(fā)的力量充沛而自然，追求內(nèi)在的氣韻、風(fēng)骨之美，激越的感情與不可規(guī)摹的詩境正是王勃其個性情感的真實顯現(xiàn)。

二、 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shù)。

王勃以恣肆的筆勢鋪敘美景、逸游的豪興，卻又悲從中來，何解?

觀其家世：隋末文中子王通之孫，叔祖王績是初唐著名詩人。自幼懷有“拾青紫于俯仰，取公卿于朝夕”的政治理想，“六歲善辭章”。

察其經(jīng)歷：王勃撰有多篇大賦大頌，懷有效法許敬宗之流以宏大篇章得幸的政治企圖?！拔醇肮冢诔⒗?。沛王召署府修撰?！笨胺Q“年少而才高，官小而名大”。時諸王斗雞，勃戲為文《檄英王雞》，高宗以為“交構(gòu)之漸”，立即廢除官職、當(dāng)天便斥出王府，遂游巴蜀。后來王勃聽聞虢州多藥草，求補(bǔ)參軍。第二次踏上了仕途。但“倚才陵籍，為僚吏共嫉”。不久因藏匿后又殺害官奴曹達(dá)事件被判死刑，雖遇大赦幸免于死，但其父因而受到牽連，由雍州司戶參軍被貶為交趾令。而《滕》文便是王勃去探望父親途經(jīng)南昌所作。

探其時代：初唐時政治開明，統(tǒng)治者們思賢若渴，推行科舉制度，充分激發(fā)了廣大中下層寒門士子施展才華的熱情?！叭∈恳缘赖?，考試以文學(xué)”，文學(xué)成了文人們的晉升之階。他們積極地針砭時弊，渴望建功立業(yè)。但宦海政治又充滿復(fù)雜性，不少才華橫溢的士子們因文遇禍，獲罪失官。

故而有人分析悲情有四：一悲命運(yùn)，所謂盈虛有數(shù)，成敗在天；二悲皇帝不召，英雄失路，有志難伸；三悲孤獨無知己，萍水相逢，又有何人提攜自己呢? 四悲韶華易去，時運(yùn)不齊，馮唐易老，李廣難封。

僅僅如此嗎? 其實此處的悲情更蘊(yùn)含著王勃獨到的審美體悟。歡樂極兮哀情多。自古以來，文人便有喜極而泣、宴極而悲的傳統(tǒng)情愫。漢靈帝時，京師婚禮上常奏喪家之樂，酒酣之后續(xù)以挽歌，哀樂過人的魏晉之士也有一高興就大唱其挽歌，《世說新語·任誕》中就有：“張酒后，挽歌甚凄苦。”“袁山松出游，每好令左右作挽歌?！币嗳缤豸酥摹短m亭集序》：“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

能夠感受悲哀的心靈是健康的，能夠從悲哀中宣泄與凈化的心靈是強(qiáng)壯的。南朝《子夜四時歌》有一首春歌：“春林花多媚，春鳥意多哀。春風(fēng)復(fù)多情，吹我羅裳開?！贝壶B的鳴囀竟然是哀的嗎? 因為事物之美好易逝而興起的對生命更加愛憐的情感，卻是之前任何一個時代所未曾有過的，比如魏晉。王羲之《蘭亭集序》用精煉凝重的文字展現(xiàn)了當(dāng)時文人們的精神狀態(tài)，“或取諸懷抱，悟言一室之內(nèi)”“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前者靜，如王羲之本人沉湎于書法、陶淵明任情于自然；后者動，如阮籍“率意獨駕、窮途而哭”、劉伶“恒縱酒放達(dá)”……他們或清談或縱欲，實則是于混亂的局勢下尋求自適。

魏晉時戰(zhàn)亂頻仍、瘟疫橫行、政權(quán)更迭，“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dāng)嗳四c”。(曹操《蒿里行》)士林彌漫的是更濃烈而黑暗的死亡氣息：“識者慮有危機(jī)”，人人自危，朝不慮夕。生命尚且沒有保證，更遑論政治理想。很多文人有感于生命之脆弱，最后只能是以一種無可奈何的態(tài)度來與世俯仰，尋找慰藉，或酒色，或藥石，或音樂，或山水。還有一些文人如山濤，則隱忍茍活，“與世俯仰，以求富貴”。

王勃作《滕王閣序》時，也經(jīng)歷坎坷浮沉、一生大部分時間沉寂于朝堂之外，蹭蹬下僚，然而卻沒有與前人一樣沉寂于悲傷之中，而是以豪邁的氣概訴說著內(nèi)心的不平之氣、以自信來振奮精神、不甘沉淪：

嗟乎! 時運(yùn)不齊，命途多舛。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屈賈誼于長沙，非無圣主；竄梁鴻于海曲，豈乏明時?所賴君子見機(jī)，達(dá)人知命。老當(dāng)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

他的悲情不是消極逃避，而是跳出了一己懷抱，投射出來的是作者對宇宙無窮及個體有限生命的思考。這樣的情感基調(diào)無疑是曠達(dá)的、積極向上的，帶有鮮明的時代印記。因為，王勃探索的乃是一種永恒的生命意義與價值。

三、 老當(dāng)益壯，寧移白首之心？ 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

王勃懷抱仕途偃蹇失意之悲，懷才不遇之憤、思家報國之情，不免郁積于胸而充溢于文。但他始終能以一份清醒的眼光于低谷之中振奮精神，他援引東漢馬援的話“丈夫為志，窮當(dāng)益堅，老當(dāng)益壯”，勉勵“失路之人”不因年華易逝和處境困頓而自暴自棄。

因此，我們在文中既可以體味到王勃的失意與痛楚也能感受到他的自信與進(jìn)取。他的感情完全是率真而直接的，幾無隱瞞，完全唱響了時代的號角。甚至即便是集會游宴，王勃還是將一己之情思抒發(fā)得淋漓盡致。

“只有到了初唐四杰，才突破了幾百年來壓抑在詩人心頭的種種枷鎖，真正實現(xiàn)了感情的自由釋放。他們熱烈地抒發(fā)理想抱負(fù)，真實地寫出社會人生，無所顧忌的敞開內(nèi)心世界，痛快淋漓的傾訴憤懣不平。”張福慶《唐詩美學(xué)探索》

這雖然是對初唐四杰詩歌的評價，對王勃的文而言同樣適用。這是與他所處的時代分不開的。生命的底色是明亮?xí)邕_(dá)、充沛其間的是蓬勃的朝氣，等待他們的是一個有為的時代，因而具有一種明朗、高亢、奔放、熱烈的時代氣息。

韓愈《新修滕王閣記》曾贊：“江南多游觀之美，而滕王閣獨為第一。及得三王所為序、賦、記等，壯其文辭?！鄙頌楣盼倪\(yùn)動的倡導(dǎo)者，韓愈特別反對專講聲律對仗忽視內(nèi)容的駢文，獨獨對王勃的駢文如此推崇，可見王勃《滕王閣序》以其文質(zhì)兼美、剛健的氣魄、激越的感情、不可規(guī)摹的詩境化身為文學(xué)史上那些永恒的傳奇，持續(xù)閃耀。

學(xué)法指導(dǎo)

1. 了解文本的用典

趙翼于《甌北詩話》中說：“詩寫性情，原不專恃數(shù)典。然古事已成典故，則一典已自有一意，作詩者借彼之意，寫我之情，自然倍覺深厚?！笨梢姡玫涫菫榱嗽黾幼髌返谋憩F(xiàn)力，豐富文本的內(nèi)涵。然而大量用典亦不免有掉書袋之嫌。

《滕王閣序》全文不足千字，用典達(dá)42 處。尤其最后兩段，句句“引用”，但無拉雜、浮泛、拼湊之感，其實質(zhì)在于王勃能與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相結(jié)合，典事與人事相輔相成，給人渾然一體的美感。品讀時可以仔細(xì)鑒賞駢文用典的多種方式：有直接征引、借古喻今的明用，如“楊意不逢，撫凌云而自惜；鐘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慚”；有妙手天成的暗用，如“騰蛟起鳳，孟學(xué)士之詞宗；紫電青霜，王將軍之武庫”，兩句五典，巧妙勾連；有曲解別解、翻出新意的反用，如“屈賈誼于長沙，非無圣主；竄梁鴻于海曲，豈乏明時”；更有點鐵成金，推陳出新的化用，“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典故信手拈來、如水中著鹽，不露痕跡。注意這些，對于古典詩詞文化的積累也頗有裨益。

2. 揣摩作者的情感

王勃借典故表達(dá)的情感亦非常豐富，有對賓主和宴會的贊美：“物華天寶，龍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庇袘巡挪挥龅目鄲灒骸皯训坶挾灰姡钚乙院文辍?；有懷圖思鄉(xiāng)的愁苦：“望長安于日下，目吳會于云間”；有雖失意卻不頹唐的自信；“孟嘗高潔，空余報國之情。阮籍猖狂，豈效窮途之哭!”……情由心生、辭隨心發(fā)，感情激越，彰顯初唐時蓬勃、進(jìn)取、朝氣的時代精神，并注意體味初唐士子們得意與失意、希望與失望、苦痛相交織的復(fù)雜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