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張喁
莫拉維·賈拉魯丁·魯米(Molana Jalaluddin Rumi),13世紀古波斯穆斯林大玄秘詩人,人類最偉大的心靈導師之一,其代表作《瑪斯納維》,被譽為“波斯語的《古蘭經》”
一段時間,從事或涉及瑜伽、冥想、身心靈教學工作的人士,紛紛在朋友圈中轉發(fā)魯米(Rumi)的詩。這些推廣魯米詩的公眾號文章,能夠直接鏈接到相關魯米的詩集,非常方便下單購買。而今年出版的中文版魯米詩集都在此列,竟然至少有5個版本之多。
魯米的詩屬于波斯中古經典。那么問題來了,有幾個中國人熟稔波斯古代文學呢?不要說波斯文學,波斯即古代伊朗,是怎樣一個國家,也沒幾個中國人能說出個一二三來。
那么魯米的詩,怎么一夕之間突然暢銷了起來?
雖然早在新文化運動之后,中國讀書人就把目光投向波斯文學,但那是因為西方哲學家和文豪推舉在先。
黑格爾稱贊波斯詩人哈菲茲的詩“顯出精神的自由和最優(yōu)美的風趣”,德國大文豪、大詩人歌德竟然五體投地地稱贊:“哈菲茲啊,除非喪失了理智,我才會把自己和你相提并論。你是一艘鼓滿了風帆的劈波斬浪的大船,而我不過是在海浪中上下顛簸的小舟?!?/p>
1924年,郭沫若從英文翻譯了波斯詩人伽亞謨?海亞姆的《魯拜集》。
伊朗著名文學家伏魯基(1875—1942)在追溯伊朗的文化自信時提出,伊朗文化有四大柱石,那就是菲爾多西的《列王紀》、魯米的《瑪斯納維》、薩迪全集和哈菲茲抒情詩集;
1927年,著名文學家鄭振鐸在《文學大綱》中順著伏魯基的提法專門介紹波斯文學,他結合彼時中國的內憂外患,指出:“中世紀的波斯……被阿拉伯人入侵了一次,接著又被蒙古人所統(tǒng)治,然而她的詩的天才,在這個時代卻發(fā)展得登峰造極,無以復加?!?/p>
1947年,我國穆斯林學者王靜齋從波斯文翻譯了薩迪名著《真境花園》,1958年又出版了水建馥譯自其英譯本的新譯本《薔薇園》。改革開放后,“四大柱石”譯自波斯文的名著相繼出版,我國學者在德黑蘭大學的幫助下,于1991年、1994年分別在北京和天津,召開了兩次波斯文學研討會;到了新世紀,我國終于出版了大部頭的《波斯經典文庫》。
然而,這些工作和文化傳播,只局限在高校以及相關小圈子。1958年我國出版過一本只有六十多頁的薄薄詩集《魯米的詩》,幾乎不為人所知。這一切都不足以說明,今天魯米為什么會突然在中國火起來。
據說每年12月下旬,在土耳其康雅(Konya)城,街道貼滿穆斯林苦修僧旋舞以得頂峰經驗臻達心靈高境的圖像,商店擺滿苦修僧為題的紀念品,這就是“魯米節(jié)”大慶典,為了紀念13世紀大玄秘詩人魯米(Jalaluddin Rumi)。他創(chuàng)立的蘇菲派莫拉維教派,即西方所熟知的“旋轉的苦修僧(Wirling Dervishes)。
與之同時代一位希臘正教教士曾說,“魯米是人人都需要吃的食糧”,這讓人想起南懷瑾那句“儒家是糧食鋪”。
魯米輕視教條儀軌,認為“門為人人而開,有千百種下跪親吻大地的方法?!彼脑姼铻閭鞯蓝鳎热纭啊霉Π?持續(xù)挖掘你的井/別去想收工的事/水就在那兒的某個地方/接受一種日修/你對它的忠貞/是門上的一陣鈴聲/持續(xù)敲著,而在里頭的快樂/最終會開扇窗/向外望望,看是誰在那邊?!保ā度粘黾t寶石》一詩,新加坡陳瑞獻譯)。
魯米被國人知曉,只是近年的事,但當下圖書市場中,他的書腰上竟是武志紅強推,張德芬作序,被不少讀者譏為“雞湯”。誠可悲也。但這更大程度要怪美國出版界,是他們將魯米詩歌中的宗教神性,稀釋為一碗雞湯了。畢竟,對于中國出版人來講,翻譯英文,比翻譯古波斯文字輕松得多。
魯米是波斯13世紀伊斯蘭教蘇菲主義長老,通常被認為是蘇菲神秘主義詩歌的集大成者,他的代表作《瑪斯納維》被譽為“波斯語的《古蘭經》”。
我們先梳理一下魯米的時代背景。波斯帝國從公元前6世紀起就是一個橫跨亞非歐三大洲的帝國,跟古希臘打過仗,也就是著名的“波希戰(zhàn)爭”,后被阿拉伯人入侵,波斯人由信仰瑣羅亞斯德教改信伊斯蘭教。鑒于波斯人屬于雅利安族,這種情況就相當于今天的德國人改信伊斯蘭教。
好在波斯堅持自己的語言對抗阿拉伯語,達里波斯語成為了波斯的通用語言,魯米就是用這種語言吟誦和書寫的。至于蘇菲主義,則是波斯人伊斯蘭化的一個產物(誕生于阿拉伯,但被波斯人發(fā)揚光大,后來才慢慢影響整個伊斯蘭世界)。
當時,伊斯蘭教已經成為伊朗的主要宗教,但宗教體系上層腐敗,既不“清”也不“真”,社會道德淪喪,人民流離吃土。蘇菲主義提倡波斯人要以伊斯蘭思想為指導,清心寡欲,凈化心靈,返璞歸真,皈依真主。
“蘇菲”一詞的詞源是阿拉伯語的“糙毛”,因為信奉蘇菲主義的信徒一定要舍棄錦衣玉食,穿這種“糙毛”衣服,有點像我國彝族群眾牧羊時身披的“察爾瓦”。蘇菲主義對伊斯蘭教原典《古蘭經》經文和教義進行神秘解釋,希望通過苦行和修道,濾凈自己的心性,修煉成純潔的“完人”,在“寂滅”中和真主合一,在合一中獲得永恒。
蘇菲不同于伊斯蘭教的分支和教派,比如說什葉派、遜尼派,它是一種主義,其修道形式是一個個彼此獨立的教團,由長老來傳道。魯米正是蘇菲主義的一名長老。蘇菲也用來指稱長老或信徒,這一點近似于藏傳佛教中的“喇嘛”,德高望重的長老可以稱為“大蘇菲”。
談論魯米的詩,兩個前提必須說明:一、魯米全名莫拉維?賈拉魯丁?默罕默德?魯米,但其中只有一個普通的“默罕默德”可能是他的名字,“莫拉維”意為夫子,“賈拉魯丁”意為信德,“魯米”是他的籍貫,這意味著魯米活著時從未被叫做魯米;二、從魯米的代表作《瑪斯納維》可看出,內容多數是傳教記錄、對信眾的答疑、和同修的交流等等,也就是說魯米從未意識到自己在寫詩。
即便是蘇菲主義的教義,魯米的詩仍然無處不顯露出波斯人早期瑣羅亞斯德信仰時期的拜火崇拜:
不要相信我說的話
我必須進入火焰的中心
火是我的孩子,但我必須在火中燃燒,并化為火焰
翻開1958年出版的中文版《魯米詩選》,其中的詩是這樣的:
一天上船來一位博學的語法家,這自大的士子開口向舵手問話:
“你有否學過句法?”
“沒有?!倍媸只卮?。
“你白活了半輩子!”博學之士就
說。
那位值得尊敬的舵手深受委屈,
但他默不作聲,保持著泰然之色。
這時候狂風猛襲,怒濤如山,
舵手就對慘白的語法學家開言:
“你有否學過游泳?”
士子全身發(fā)抖:
“沒有,多智的賢人啊,親愛的舵手!”
“唉,博學之士?。 倍媸忠宦晣@息。
“你白活了一輩子,船將沉入水底!”
點開朋友圈中轉發(fā)的魯米的詩,一般是這個樣子:
I saw you last night in the gathering,
but could not take you openly in my arms,
so I put my lips next to your cheek,
pretending to talk privately.
The minute I heard my first love story
I started looking for you,not knowing
how blind that was.
Lovers don't finally meet somewhere.
They're in each other all along.
昨晚聚會,看到你
我,卻不能坦率地擁你入懷
所以,我把雙唇貼近你的臉頰假裝無間地談話
自聽到第一個愛情故事的那刻起
我就開始找尋你,卻不知道
這有多么地傻氣
愛人終不相遇某處
他們一直存在于彼此之中
蘇菲主義狂熱的與真主合一的體驗,在魯米詩中一般都被用世俗的愛欲來指代,所以這給了現代資本主義下的知識商人空子,將魯米的詩包裝成心靈雞湯進行販售。
進入現代社會以后,魯米的詩被當做伊朗的文化自信,可以想見在歐美媒體托拉斯的準壟斷下,全球范圍內魯米的推廣力度是很微弱的,即便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將2007年定為魯米年,那更多考慮的是對全球二十多個伊斯蘭國家的統(tǒng)戰(zhàn)。
但20世紀90年代起,魯米的詩,經過上述包裝之后,在美國發(fā)行超過50萬冊,很多人對魯米的時代和生平不甚了了,但這不妨礙魯米成為美國最暢銷的詩人。他的作品最早源自歐美new age(新世紀)音樂人的發(fā)掘,繼而被名流麥當娜唱誦,在美國人的婚禮上被誦讀,并在Instagram上被沒完沒了地引用——要說當今世界最Ins風的詩,那非魯米莫屬。
所以,魯米在中國也慢慢開始火了,他的作品被定制為《萬物生而有翼》《讓我們來談談我們的靈魂》,由“華語世界首席身心靈作家”作序,推向中文讀物市場。
魯米的睿智、博大乃至狂喜當然也能從完全無韻、符合現代人口味的,更像西方現代詩的氣息中體現出來,但現代人對其中的“亮點”毫無顧忌地斷章取義、“拿來主義”,西方人不用考慮魯米的感受,也不用考慮伊朗文化部門的感受,因為他們已經把他們宣布為恐怖分子。
但作為和陸游、但丁基本同時代的不是詩人的“詩人”,我們要知道魯米呈現的本原是純粹的中古波斯宗教謠曲。不過,在我們的倉央嘉措還在充斥流行讀物市場的時候,誰又在乎這一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