儲勁松

肥? ?白

昨夜夢見飛雪連天，連地，連樹，連草，連屋上瓦窗前竹。有人系著紅圍脖，在雪地里朝我招手，桃花面白雪肌，傾身巧笑，身后是幾樹雪里紅梅。長恨人生少佳夢，更恨佳夢易醒，醒來時兩手空空兩眼迷離。佳夢如佳期，可遇而不可再遇。今夜街市空曠，微雨里有雪意，一溜路燈肥白，如周昉所繪簪花仕女。夜行人的身影，那么胖大。

想起髫齡時過年，大舅家黑咕隆咚的廚房四壁，貼著一圈洇紅滴綠的年畫。最可喜者，是一男一女兩個穿紅肚兜的俏娃兒，與一尾紅鯉嬉戲，謂之連年有魚。其中有俗世的歡喜，有窮人的指望，有人間至樸至美至真的情味。又有一富家小姐，簪寶釵曳綠裙，美目嬌嬌流盼，在后花園中凌波微步，拈花而笑。小丫鬟碎步相隨，古靈精怪，蘭花指指向幽亭深處。似是《西廂記》，又似是《長生殿》。其時童真未化，只顧舔嘴咂面，咂舅媽熬的六谷米，湯色既肥且白，煞是美味。

今日思來，男娃女娃小姐丫鬟還有那一尾呶嘴翹尾的鯉魚，肥美得令人倍覺心安。

東坡的字極肥美，敦煌壁畫里的飛天女極肥美，王勃的《滕王閣序》極肥美，明清文武官員補(bǔ)服上繡的仙鶴麒麟極肥美，外婆家蕪灣自然村落田埂上的蓮花極肥美，圈中的牛羊極肥美，媽媽的臉從前是滿月一輪。寒冬瘦如貓骨，想到的食物、文章、字畫、人物、走獸飛禽，無一不豐肥美艷。自以為所謂盛世之況，比如文景、貞觀、開元、仁宣、康乾，家有余糧，鍋里有肉，日子有光，內(nèi)心飽滿，行止言語有滋味，豐肥二字足以概之。

年少時的雪真肥厚，也真白。

雪把屋側(cè)的千竿毛竹壓得彎了腰，得低著頭鉆來鉆去。紙糊的窗戶映著雪，屋內(nèi)一團(tuán)虛虛的白氣，油燈的燈芯可以稍稍壓低一些。魚鱗瓦咔咔喳喳，讓人以為是結(jié)冰凌，以為是麥子在呼吸，以為是父母雙親在竊竊私語。李白說燕山雪花大如席，沒見過;俄羅斯的雪算是極大的了，下過后如城墻，下的時候倒也未必有涼席大。積雪倒確實大過棉被，綿亙百里千里，山中河流峰巒盡作白頭仙翁，豬圈草屋上的雪，如一塊巨大的奶油蛋糕，使人看了嘴角流涎。雪地里的蘿卜姿色勝雪，媽媽切肥肉條七八截與蘿卜同煨，咕咕嘟嘟香而辣，暖而有生意，正可殺肚中無數(shù)饞蟲。想來饞蟲是地中土蠶，既白且肥。天寒白屋暖，燈下的字寫得七彎八扭，也很胖。

露從今夜白

花露燒令人綿軟，綿若柳絮軟如白云，我就飄在那一團(tuán)團(tuán)白上。

花露燒，花間晨露，名字太古清絕，有朝暾之氣。包裝品相端雅，木柵盒子有舊味，五斤裝青花瓷梅瓶古拙沉靜，其上連理枝紋輪囷盤虬，藍(lán)白二色曠美如同鄉(xiāng)間碧落。酒也好，琥珀之色 肥之味一如紹興太雕，口感甜糯香醇，淺飲薄醉，我喝得太多，回酒店的路上，大腳胡亂踏碎合肥月。

露是米酒，燒是白酒，花是混合的意思，花露燒就是米酒兌著白酒。比之宋詞，花露燒亦剛亦柔，兼具婉約與豪放二風(fēng)?；稛⒎切聞?chuàng)，南通至江南諸多地方民間舊有之，品質(zhì)有優(yōu)劣，我喝到的則是改進(jìn)后的精品。

恰好行囊中有一冊朱彝尊的《食憲鴻秘》，其中說到清代名酒，江北有高郵五加皮酒、木瓜酒;江南有鎮(zhèn)江百花酒、蘇州狀元紅、揚(yáng)州陳苦酵、坊間三白酒、南潯竹葉青，此外還有甕頭春、琥珀光、香雪、妃醉、蜜淋漓和花露白。

喝花露燒遇到花露白，也是奇緣。

朱彝尊提到的花露白與花露燒有沒有關(guān)系？或者，花露白是花露燒的前世，花露燒是花露白的今生？不得而知，當(dāng)求教于專家。

《食憲鴻秘》所說的酒，名字均清奇艷美，有些流傳了下來，有些已成傳說只供想象。朱彝尊還說，這些酒“俱用火酒促腳，非常飲物也?！被鹁萍窗拙?，清人梁章鉅《歸田瑣記》：“陶文毅公飲量食量并洪，嘗言火酒或可醉人，黃酒自可無量?！庇纱送浦煲妥鹛岬降木疲际腔ň?。

吾鄉(xiāng)岳西舊有八角燒，八角錢一斤，因此得名。用山芋干釀造，為村夫野老止渴殺饞之物，上不得大臺面，也早已失傳。

花露燒，露從今夜白，花自明朝開。

碧澗羹

行走中原七日，淤土之下，盡是石錛龜甲《尚書》《春秋》，沿淮勝跡足以饜眼驚心，只是飲食多生冷，苦了南人嬌弱的腸胃。且走且停到了鹿邑，竟然有自助餐可吃，菜品燦若明霞熱氣騰騰，且風(fēng)味與吾鄉(xiāng)菜肴并無差別，卷袖舒體而大嚼，腸肥腦滿，有三軍過后盡開顏之樂。

最喜北人的饅頭與辣糊湯。

北地盛產(chǎn)小麥，面粉之優(yōu)遠(yuǎn)為南方所不及，風(fēng)物所鐘，北人面食極白極香極筋道，花樣又繁富，食之令人不念大米不起鄉(xiāng)愁。最可稱奇的，是古宛丘淮陽有空心面，粗細(xì)與普通面條無異，中通外直如蓮莖，高湯滲入腠理，尤其鮮美。

辣糊湯又名糊辣湯，據(jù)傳是河南人的發(fā)明，為中原三大名吃之一，以逍遙鎮(zhèn)最為正宗。其湯融淮水、海帶絲、面筋、腐竹、千張絲、土豆、冬瓜、萱草花、香芹或芫荽、姜末、蔥花、胡椒、花生米、淀粉之類于一鍋，既香且糊又辣，如夏秋之季的淮瀆之水，氣勢浩蕩蒼茫，有容乃大。

吃著饅頭燴面韭菜盒子喝著辣糊湯，吸溜吸溜吸吸溜溜，風(fēng)掃殘云，未到逍遙鎮(zhèn)也逍遙，成仙之一法門。

安慶也有辣糊湯，昔年求學(xué)，母校食堂早餐偶爾有售，一毛錢得一大瓷缸，外加肥碩包子饅頭兩三只，足以療饑，街頭攤點也隨處可見辣糊湯之名。南北菜肴風(fēng)格滋味差別極大，往往南橘北枳，唯辣糊湯一品幾無參差，物既美好，價又極廉，為平民所喜。

吾鄉(xiāng)岳西無辣糊湯，做湯講究清透本色，很少勾芡，湯中葷素如丘山歷歷然。譬如芹菜湯，取溪邊初生水芹之嫩葉，坐鍋加油燒熱，以蔥花熗鍋，加芹葉姜末稍微翻炒，注入清水，添油鹽燒開即可，視之青碧可憐。

宋人林洪《山家清供》有碧澗羹一條：芹，楚葵也，又名水英。有二種：荻芹取根，赤芹取葉與莖，俱可食。二月三月作羹時采之，洗凈，入湯焯過，取出，以苦酒研芥子，入鹽少許，與茴香漬之，可作菹。惟瀹而羹之者，既清而馨，猶碧澗然，故杜甫有“香芹碧澗羹”之句?；蛘咧^芹，微草也，杜甫何取之焉而誦詠不暇？不思野人持此，猶欲以獻(xiàn)于君者乎？

古人斯文風(fēng)雅，僅從命名芹菜湯為碧澗羹即可知，羹名碧澗，一如市井乞兒一朝超列仙班，如蛹化蝶，再也找不到比這更信更達(dá)更雅更妙的詞。

辣糊湯雄渾如大江大河，碧澗羹靈秀若小池小溪。

野人獻(xiàn)芹，或者野人獻(xiàn)曝，固然鄙陋，其美意卻也如楚葵暖陽，丹心可昭日月。我以辣糊湯和碧澗羹為天下一流美食，以為海錯山珍莫過如此，家中若來尊客，也當(dāng)效仿古之野人，洗手烹調(diào)而獻(xiàn)之。似可謂之山人獻(xiàn)羹。

尤? ?物

在余姚喝楊梅酒，一眾人大呼小叫，露腹一傾三百杯，嘴角衣領(lǐng)指掌之間紅艷流滴，痛快是痛快了，可惜唐突了風(fēng)月。楊梅酒是酒中尤物，玉液金漿淋漓可愛，琥珀之色端重華貴，當(dāng)如品夜光葡萄酒，月下舉杯輕搖之，淺蕩之，眼迷離看之，沾唇欲濕，才可以漸入佳境。

正餐前上楊梅湯，清新怡目酸爽開胃，飲之口舌生津暑氣全消。

以為楊梅酒是大家閨秀，容止若思，楊梅湯是鄰家小兒女，一味調(diào)皮。浙江自古多楊梅，翠葉蒼枝離離紅果連山連市，余姚則是楊梅的原產(chǎn)故鄉(xiāng)。此前，曾在河姆渡遺址博物館見到楊梅花粉，距今迢遙七千年，也見到一雙新石器時代古人類的完整頭骨，一男一女。在余姚吃楊梅酒飲楊梅湯，如在龍宮聞龍涎香，在西王母宴上吃蟠桃，得其所哉。

吾鄉(xiāng)岳西地處江淮間，有青梅，素?zé)o楊梅，街中水果店所售楊梅，經(jīng)輾轉(zhuǎn)搗騰多已敗壞，顏色暗黑不堪，味更不佳，如腐水，如爛西瓜。吃楊梅首要的是圖個新鮮。白居易《荔枝圖序》說，荔枝若離了本枝，一日色變，二日香變，三日味變，四五日外，色香味盡去矣。楊梅嬌嫩，亦如荔枝。

鄉(xiāng)人老四，江湖人，混跡南方數(shù)十年，后寄居溫州。其人貌似粗鄙而心誠如石，肝膽披瀝有古人風(fēng)。相識許多年，年年歲歲六七月楊梅成熟時，老四必起一個絕早，在鄉(xiāng)間親督農(nóng)家上樹采摘楊梅數(shù)十筐，然后開著空調(diào)長驅(qū)一千余里歸鄉(xiāng)，分送諸舊識。朝發(fā)夕至，吃到時，楊梅猶然和煙帶露，似仍未睡醒，隨筐而來的楊梅青玉枝可作插花。此中高誼，不亞于唐明皇為楊妃郵傳嶺南荔枝。

楊梅果肉豐腴綿軟，吃起來甘液迸流，楊萬里說其玉肌半醉，陸游謂其驪珠，我以為如絳雪，食之可以忘憂，但覺人間十分美好。

東方朔《林邑記》：林邑山楊梅，其大如杯碗，青時極酸，既紅味如崖蜜，以醞酒，號梅香酎。非貴人重客，不得飲之。

東方朔慣好大言，鬼話胡話連篇，吾鄉(xiāng)所謂扯白，讀其《海內(nèi)十洲記》可知一二。其人博學(xué)多識，其言則多虛夸，不得已而信之，也得打個大大的折扣。世上確實有林邑，為古國名，后改名占城，在今越南中部，漢時歸屬象林郡，林邑即象林之邑的簡稱。只是楊梅大如杯碗，很難令人信服。

從前未吃過楊梅，讀《三國演義》曹操青梅煮酒論英雄一節(jié)，以為青梅就是楊梅，也以為望梅止渴典故里的梅子是楊梅。長居山野，少時少人教導(dǎo)，連山中常見鳥獸草木之名也大多不識，何況他鄉(xiāng)風(fēng)物。

楊梅有五十余種，有白楊梅，果實顏色乳白，杭州人和揚(yáng)州人稱之為圣僧，至今不知何意。蘇東坡詩《聞辯才法師復(fù)歸上天竺以詩戲問》有“此語竟非是，且食白楊梅”之句，當(dāng)是語藏機(jī)鋒，如趙州和尚“吃茶去”。

六月三十日的雨兼致友人

六月三十日下午三時許，雨從天邊來。夏雨足可稱豪，如懷素的狂草，如張大千的潑墨山水，如西周之世先民燔柴禋天的狂野舞蹈，挾一團(tuán)混沌之氣，掃塵氛，驅(qū)炎魔，破孤悶，布煙云，開人心靈洞府。

心之洞府不可塞，一塞即成頑石，即冥頑不靈，即一無可觀。當(dāng)如太湖石，瘦、漏、透、皺;當(dāng)如吳楚的古山川，峻岳與幽壑同生，草樹與云霞相蔚。人生世間，居大不易，得時時有一場雨洗滌腑臟，得有云煙蕩開壅閉的心門，得有襟懷可寄，有幽夢可托，有斯人可念。

雨打窗玻，衙前河畔草色青青，一川流水湯湯東去，一只在女貞樹下避雨的竹雞，還不忘找蟲吃。這樣的日子是生活的縫隙，適宜喝咖啡品下午茶，適宜寫詩填詞讀《金瓶梅》，也適宜發(fā)呆。我以為，人每一天都需有時間發(fā)呆。

窗外的石榴，像女神的酒杯。

閑云記

山莊名閑云，好大一片境界。一團(tuán)野的閑云，一團(tuán)胖的虛白，可以牽來作夢枕，或者作飛升的羽衣。

云是鶴家鄉(xiāng)，可惜我不是閑云，也做不了野鶴，連閑人也算不上。云無心而出岫，我是有意來偷閑，順便吹一吹山里的涼風(fēng)。閑云山莊海拔一千二百米，城中燠熱如爐火，此處清涼多雨有秋意，得穿長袖襯衫套馬夾，得喝三杯兩盞燒酒，得裹緊棉被睡覺。

山莊坐落鷂落坪，鷂鷹起起落落的地方，宜看草樹云霞，宜讀書寫文章，宜投跡歸此地。留連此間，想起宋人邵雍寫給呂誨的詩：林間談笑須歸我，天下安危宜系公。

山莊字畫琳瑯，多是主人手跡，端雅有古風(fēng)。

夜闌，臥聽檐下雨簾密織，莊前溪流奔走，山中有松語，草間有蟲嘶，得浮生片刻大自在。手邊有《板橋自敘帖》：少長，雖長大，貌寢陋，人咸易之。又好大言，自負(fù)太過，漫罵無擇，諸先輩皆側(cè)目，戒勿與往來?？崾壬剿趾蒙?，尤喜余桃口齒，及椒風(fēng)弄兒之戲。然自籌老且丑，此輩利吾金幣來耳。

且讀且笑，板橋鄭燮其人和他的字畫文章，閑云其姿，野鶴其神，瀟竹其骨，端的風(fēng)流放逸，端的襟懷坦蕩，可謂得大自在者，是張岱一流人物。

人生天地間，如樹長深林魚游澤藪，所求不過無擾，不過自在，不過快活。諸神在奧林匹斯山跳舞唱歌，莊子《逍遙游》北冥之魚水擊三千里，李太白長安市上酒家眠，賈寶玉與眾姐妹結(jié)社大觀園，群小兒撒尿和泥巴，螽斯刮銼而歌，都是自在，都是快活。

今世有人注解《論語》，兩個字，快活。

真是高人。

出伏記

伏，包圍圈也，炎帝炎魔炎鬼炎卒四面埋伏也。今日出伏，內(nèi)心竊喜一如曹孟德過華容道軍次江陵。

晨起與小兒沿城郊查沖溪早跑，見山中草樹流水已然有了沉靜之氣和姿媚之態(tài)。連日夜間或者午后必下一場暴雨，天氣初肅，晨昏水風(fēng)微涼，得數(shù)夜安逸好夢。鄉(xiāng)諺說“一日一暴，田埂都長稻”，查沖的稻子滿田滿畈，人家門前的米棗葫蘆棗、木瓜南瓜絲瓜冬瓜、石榴板栗辣椒茄子也連枝連樹。遠(yuǎn)眺雙峰寨，其上煙云暗渡數(shù)澗齊飛，疑是列仙之陬。

近來讀了一些宋人的閑逸文章，一如筆硯紙墨、棋琴書畫、茗飲衣食、灌園澆菜之類。黃山谷所謂“從來名家著筆，謔浪小碎，皆有趣味”，以為宋人風(fēng)雅出于晉而青于晉，晉人是避世的，宋人是入世的。兩晉人言語行事高調(diào)嘩眾太過，表演性遠(yuǎn)大于實際用處，今日所謂博取眼球。宋人一洗其清空玄虛，坐實于一硯一琴一簞一瓢，加之皇帝老兒搖旗呼喊于前，王公大臣推波助瀾于后，兩宋風(fēng)習(xí)，上至宮廷下至民間，馬馳率風(fēng)，羊致清和，其文章字畫自然是光風(fēng)霽月。兩宋是很溫和的，是很文藝的，也是很懂得生活情趣的。

秋風(fēng)漸起，頗思黃酒和無腸公子，午間讀高似孫《蟹略》。其《郭索傳》說螃蟹：“性耿介不受擾觸，外甚剛果，若奮矛甲，中實柔脆，殊無他腸”，又說蟹“有稜韻，有風(fēng)豪，幾于直而溫，寬而栗，亦一代之雄，天下之奇乎”，讀之撫掌莞爾。先輩禮文字重文章，以為經(jīng)天緯地之事，也偶有游戲之作，好給名物作傳，紙筆墨硯之屬都有傳記，雖是戲言，依然是莊重典雅的好文章?！爸倍鴾兀瑢挾酢?，語出《尚書》，是舜帝庭訓(xùn)之語，用來狀寫螃蟹，持螯將軍真有臉面。

昨日過詩鄉(xiāng)宿松，與諸師友游于古松茲侯國石蓮洞，忽然想起畢茂世說過的一句話，“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矣！”因而問起宿松八十萬畝浩蕩水面魚蝦螃蟹如何如何。在蓮花佛國思及湖鮮，也是罪過。

戊戌年四月廿四日的云

環(huán)城路十一號，下二樓過街，入巷道左拐，濕潤的水風(fēng)一定會熱切地包抄過來?？匆娨缓铀?，水上一塊天，水天之間空空蕩蕩，像一張無辜的宣紙。其間的距離，步子大些是九十八步，小些一百零九步，即使閉著眼睛也不可能走錯。路邊的家具店，叉腿坐在店門口留著一綹山羊胡子的溫州店主，穿碎花布裙的愛笑的老板娘，腳下地磚的裂紋，以及臺階的高度與級數(shù)，都熟稔如家中物件，因而從來都是心無旁騖，何況是波瀾不驚的中年。

忽然看見堆積在天邊的云，七八個巨大的新米飯團(tuán)一樣白玉米餅一樣的云，貼在天鍋的邊沿，安靜如在睡眠中。眼前嘩啦一白，心里陡然一空，皖河水汜的獅子峰把頭和臀部埋得更低。

這兩個比喻實在有些俗，肚子一餓人就會俗。如果我腹中塞滿了飯菜，尤其是剛剛讀了一首漢樂府，我或許會這樣比喻：像白木的舟子，仙姝的素裙，漢高帝與諸侯盟誓時所刑的馬。

天空本無一物，只有藍(lán)墨水一般的藍(lán)，或者浮塵的蒼灰。戊戌年四月廿四日夏雨之后，幾朵云臥在那里，綿軟，肥碩，寬袍大袖，如林中高士，如女子仰面枕在戀人的腿上呢喃情話，如草屋數(shù)間夜雪瀟瀟下，如詩酒已散紅顏已去江湖歸白發(fā)。

還有一朵，溫馴地坐在那里，嘴、耳朵、腰以及嬌憨純綿的神態(tài)，都像我多年前養(yǎng)的那只名叫歡歡的小狗。它已經(jīng)失散很多年，它是我前世的情人。

曾經(jīng)做過一個夢，被百千妖魔鬼怪追殺，情急之下，兩腳一踮飄飄飛升，手中有幾根白線，另一頭牽著幾匹白云。然后，天帝敕封我為牧云使者。

四十三年

喝了杯中的酒，倏然增壽一歲。日子似乎是地主老財一枚枚一塊塊積藏在地窖中的銅板，在這一天以緍為單位一下子揮霍掉。又似是一篇思索了一二十年的文章，終于水到渠成，胸臆間素凈痛快如秋山秋水。

痛快，痛快。痛快！痛容易，快難。金圣嘆臨刑時對劊子手說，花生米與豆腐干同嚼，有火腿滋味。他是既痛又快。

痛快難得，痛快千金不換，也換不來。

十八歲時寫《無語流年》，三十歲時寫《三十年的重量》，而今提筆苦苦思忖，半日找不到好題目。忽然想起辛棄疾《永遇樂》里的句子，索性以《四十三年》為題，既是寫實，也是取詞牌的吉祥寓意。寓意，如意。

送我玉如意，報之以酒囊。兄弟情深，不可辜負(fù)，且共歡此飲，且嘴角淋漓讓別人當(dāng)傻子看。人間萬般都可以不經(jīng)意，唯有情與義，不可以不留意，也不可以不經(jīng)意。

清早沿門前的河堤散步，陽光暖暖如棉被，地上的白霜芒鍔漸收，河彎里的薄冰軟成一條繡緞一匹絲綢，種菜的人精耕細(xì)作……人間車水馬龍熱鬧如斯，把一個人的前塵往事稀釋成黑白電影里斷斷續(xù)續(xù)的鏡頭，把一個人冷落在水之湄，也顯現(xiàn)在水之湄。陸續(xù)收到兄弟姐妹的祝福和酒約，心之琴弦顫一下，又顫一下。數(shù)十年時間，生命的手冊上，有的人來了有的人去了，留下來的都是知己，是管鮑之交，是俞鐘的“高山流水”，是爐與炭。

情義二字，比冬陽更暖，比霜冰更潔白，最值留戀和珍惜。

生命是進(jìn)了木材加工廠的樹段，電鋸飛轉(zhuǎn)中，木屑紛紛然。想起明朝李邦直說過的一句話：“周瑜二十四經(jīng)略中原，今吾四十，但多睡善飯，賢愚相遠(yuǎn)如此。”這不正是說我的么，不由得一個人笑出聲來。年紀(jì)四十有余，半生無壯舉，無勛業(yè)，無事跡，無不朽文章，也無多少可供晚境時坐在山墻根下曝背閑話大加夸示的談資，但多睡善飯。

多睡善飯也好，體健心也安，行止規(guī)矩，不怕人攔路索債，不怕競選州長時有六七歲娃兒上臺扯衣襟叫爸爸，也不怕半夜有厲鬼來敲門。雪夜讀書，門扉敞開，來的無論土匪豪杰，無論樓下的小黃貓樓上的小黃狗，一樣呼兒拿錢去，沽酒砍肉。

四十余歲，在古代已是垂暮老貨，今人謂之油膩中年。

記得袁枚自稱老物，張岱自況老魅，桓溫之妻罵桓溫老奴，懷素笑顏真卿老賊。我不喜油膩二字，這兩個字有熏人目鼻的肥肉氣、魚腥氣、屠戶氣，一言以蔽之，腌臜氣。以為無論老貨、老物、老魅還是老奴、老賊，或嗔或癡或癲，都有趣味，都遠(yuǎn)勝油污肥膩。

何況，活得雖然碌碌無所作為，卻自以為漸漸修得半顆清風(fēng)明月之心，腹中存了幾冊前賢詩書，另寫有幾卷實誠文章，也不完全是茍且于世上。

中年是幽潭之水，不以波瀾取勝，妙在簡靜;中年是數(shù)十年濁醪，不取十二分濃烈，貴在醇和。于是這樣想。自嘲罷了，也算得精神勝利法的一種。人活在世上，是很需要精神勝利法的，一如阿Q雖然背上插了木頭牌子被綁上了刑場砍掉那一顆愚昧的頭顱，臉上卻掛著得勝的笑容。我自得勝，即是完勝，他人如何看，不關(guān)我一分錢的事。

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率爾操觚初學(xué)作文時，真是膽大。昆侖可以寫，天柱可以寫，四瀆可以寫，人情世故也可以寫，還自以為寫得湯湯淼淼浩浩蕩蕩。如今二十多年一眨眼過去了，深知昆侖天柱四瀆人情都難寫，也深感人世百事都可以視作天上浮云。

其實寫與不寫，山水仍舊是山水，我也只是我，也只是一個人坐在書籍如山的火柴盒子里發(fā)呆、發(fā)癡、發(fā)笑。只有一點文心癡癡不改，日日夜夜寫寫抹抹，千言萬語滔滔不絕，可謂老賊雖老，而賊心不死。

這些天讀《小倉山房尺牘》，展卷隨意看來，滿眼瓊花玉樹冰雪文章，所謂錦心繡口藻思芊綿，所謂體氣清妙自然宮商，不忍心一口氣讀完，怕讀完了無所事事。無所事事最易生事，不如無事。又見蘇子評自己的文章：“如萬斛泉源，不擇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蔽译m不能至，心癢癢沸沸神往之。不如浮一白，然后蒙頭睡去，做千秋大夢。夢里寫得一篇好文章，樂得下巴不是下巴，嘴巴不是嘴巴。

文章誤我，文章也娛我。

前人說，唯佳人不可唐突，唯美酒不可辜負(fù)。于我，文章不可唐突更不可辜負(fù)。前人又說，繪畫的最高境界，是“如蟲蛀木，自然成文”，我以為文章亦如是。

好文章是高天上流云，是萬壑間松煙，是一段活潑潑的唐宋傳奇，是白頭宮娥閑說天寶遺事貴妃如何如何明皇如何如何，是清宵酒醒一個人對著墻壁和影子自說自話。

有人從遠(yuǎn)方寄來一條上好的黑皮帶，趕緊系上。肋骨雖然依舊瘦硬，腰腹卻漸漸鼓鼓便便了，得勒一勒，給文章和詩書留一些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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