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申
朋友和親戚在海南有房子,多次邀我去過冬,我從未去過。我喜歡北方的冬天,喜歡冬裝在身的造型與感覺。
插隊時,村里上歲數(shù)的老人著舊棉袍,鼓囊囊一群聚在墻根兒曬老爺兒(陽光)抽旱煙,磨叨口糧指標低。駐村貧宣隊開憶苦思甜會,隊長大舌頭喊:社員同志們雞(知)足吧,在比斗(舊)社會還斗社會的時候,幾(只)有孔老餓(二)、秦始皇,才穿得起這老厚的年(棉)袍。我嘴欠說:報告隊長,那時棉花還沒傳進中國。隊長說:胡吣!年花年花,打有過年就有年花,外國人過年嗎?
我心想反正他也不知道,便說我背給你聽:棉花原產地是印度和阿拉伯。在宋朝以前,中國只有用蠶絲紡的絲綿,沒有可以織布的棉花。所以,那時只有帶絲旁的“綿”字,而沒有帶木旁的“棉”字……隊長說不過我,大怒,舉拳高呼:打倒說年花是外來的吃(知)青!社員們猝不及防趕忙跟著舉拳喊:打倒年花……吃青!后來有一段我的外號就叫“年花吃青”。
其實,我還真不是有意和他過不去,歷史老師上課講過,棉花確從外國傳來——宋末元初,關陜閩廣首獲棉花之利,蓋此物出于外夷,閩廣通海舶,關陜通西域也。
從字義上看,綿即絲綿,沒有棉花時,為御寒,人們衣內里鋪絲綿的叫“襺”,音“簡”,即絲綿衣服,這是富人的冬裝;而一般人穿的則是內鋪麻絲或舊絲綿的,稱之為“袍”。再往前,沒絲綿時穿什么?也有記載:富人“衣輕裘”,即狐、貂等毛皮。一般人冬日則著“羊裘”,即羊皮襖。但羊皮也不是每個人都穿得起的,更多的窮人沒有冬衣穿,屬于“取暖基本靠抖”的草根。
說來得感謝朱元璋,是他用強制方法,使棉花種植在全國推廣開來。這應與他年少困苦、寒冬挨凍有關??v然自己身為皇帝重襺衣裘易得,但想想百姓冬日凍得夠嗆,終不如棉袍在身。
棉袍在身,平民福音。在我記憶中,父親冬季先著黑布棉袍,扎腰帶,側開懷,每每從懷里掏出個燒餅,還熱乎,我就高興地蹦起來。后來他改穿大黑棉襖了,以方便蹬自行車上下班,懷里裝不了燒餅了。1966年我家日子艱難,有天母親拿出個卷皮筒子,說你爸有病,你去當了吧。國難出大將,家貧出闖子,我二話沒說夾著就奔黃家花園西安道委托店。店里人多,我拼命往里擠。有人說你小孩擠嘛?我說擠嘛?當東西!老店長問你當嘛,我把皮筒往高柜臺上一放,打開來,他臉色就變:那是張雪白的絨毛不長不短的羊羔皮,細軟柔美,賞心悅目。他由不得脫口而出:正宗口外麥穗!眾人議論:這是嘛時候,一個十多歲的孩子敢一人出來當皮貨,膽子也太大了……老店長忙擺手又瞅瞅窗外問:大人呢?答:出不來。他嘆口氣說:六十,賣不?賣!錢到手,他又說:快回家,哪都別去。就這六十元,讓我家挺過了一段艱難時期。后來我才明白,“麥穗”是羔皮中的極品,一般輕易不出手。即便平民偶有之,也不敢享用于身。求一棉袍,求一安穩(wěn),是人們身在亂世時的企盼之心。
而一旦棉袍在身,又難免奢望于心。我年輕時曾非常羨慕人家穿的草綠色軍大衣,然軍需用品,難得一求。成家后,我花不少布票棉花票做了件黑棉大衣,圓咕隆咚像棉袍,挺好的小伙兒,穿上像車老板,但我還是喜歡。1981年冬,我買12吋松下電視,帶上所有錢到五金店去買,還差二十元,實在沒法,我當場脫了大衣去舊貨商店賣了,才把電視背回家。沒有了大衣的冬季,我和家人天天晚上看新聞聯(lián)播,看女排,看《加里森敢死隊》,感受到改革開放帶來的春意,一點也不覺得冷。
1984年冬,我咬牙花36元(時月工資43.5元)買了一件淺綠色大棉襖,說是棉襖,實際是腈綸棉,方塊鼓包,輕且暖和。35年過去,現(xiàn)仍在崗,已洗成墨綠色,薄皺破舊,在屋里干活穿著方便。有一天,我出去忘了換,把鄰居嚇一跳,說您要缺棉襖,我家可有。我笑了,說這是我的傳家寶。
小區(qū)內有了捐衣箱,我把一些穿不著的棉襖放進去。但那件墨綠老棉襖我不捐,我還要穿,穿了如棉袍在身,讓我前事不忘,寧氣安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