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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散(小說)

2019-08-06 02:52:58光盤
民族文學 2019年7期
關鍵詞:國軍布鞋王國

光盤

1934年慘烈的湘江戰(zhàn)役之后,一些紅軍與部隊失聯(lián)。為尋找部隊,為了躲避國民黨軍追捕,也為了存活,失散紅軍各自遭遇了不同的命運。他們在逆境里抗爭,苦難中錘煉紅軍本色。我們幾個陰間好友正是當年的親歷者。今夜,趁哥兒幾個相聚,給你講講失散紅軍的故事……

“誰先講?”

“我先來吧?!?/p>

“行,謝全富你請。”

四過湘江

我真是個不中用的人。我闖過了湘江水面的槍林彈雨,卻未能突破流沙鋪這條不長的戰(zhàn)線……我蘇醒過來時,躺在稻草下面。稻草像一根根鋼筋,壓得我喘不過氣。稀疏的槍聲似乎還在遠處響著,我下意識摸槍,尋找戰(zhàn)友,可是我意識能動,四肢板結了。過了一會兒,走過來一個人。此時,黃昏已到來,桂北冬日刀割一般的冷風從我身上劃過。這個人掀開我身上厚厚的稻草,他的面目模糊,我看不清他臉上表情。他蹲下來,不看我的臉,奮力剝我身上的衣服。他動作不夠麻利,大約是因為手腳凍僵了。終于剝光我身上衣服后,他站起來走向來時的方向。我沒有受傷,我很幸運。我準是因為疲憊過度,饑餓難耐,又受了風寒而重病纏身,最終昏倒。我赤身裸體躺著,連抓一把稻草遮蓋身子的力氣都沒有了。

再次蘇醒時,我躺在唐久權家溫暖的被子里。我喝了熱湯熱姜茶,吃了肉湯泡飯,總算活過來。軍警和民團搜捕紅軍的風聲很緊,唐久權把我藏得好好的,每天都跟對方玩貓和老鼠的游戲。唐久權家算不上大戶,但是家里的田地比人家多,屬于當?shù)氐闹挟a(chǎn)階級。不僅軍警民團搜捕打散的紅軍,個別民眾也在尋找。抓到一個交給軍警,有賞。唐久權一個表弟聞到一絲氣味,悄悄來到唐久權家。

表弟要以三塊大洋的高價把我買走,唐久權謊稱家中無紅軍,叫表弟不要再糾纏,否則要斷他這門親戚。兩個老表鬧了不愉快,最后唐久權總算將表親打發(fā)走了。唐久權身子直冒冷汗。他老婆說:“三塊就三塊,莫再貪心,抖了出去一了百了。萬一讓李軍(桂軍)發(fā)現(xiàn),全家性命難保。”

“不行!”唐久權說,“我冒死撿到的‘赤匪,不能三塊大洋便宜賣了。有人搶先剝走他的衣服,我已虧了一截,現(xiàn)在不能再虧。幸好,那個剝衣服的人沒拉走這個‘赤匪?!?/p>

老婆說:“拉走了才好,免得跟著你在這里提心吊膽!”

如果唐久權把我交給軍警,也能得到一筆賞金,他原來就這么想的。但自從湘江東邊的二河鎮(zhèn)民團團長唐友茍來過之后,唐久權就改變了主意。流沙鋪一戰(zhàn),我被打散了,我這個副排長已找不到自己的部隊。我在失去方向的饑寒交迫的行走中昏倒,被唐久權發(fā)現(xiàn)藏進稻草里。唐友茍過來的目的是想收購他們眼中的“赤匪”。那天,唐久權還沒發(fā)現(xiàn)我。唐友茍私下跟唐久權說,有了“貨”轉給我,我給你最好的價錢?,F(xiàn)在,唐久權抓到一個“赤匪”,急盼唐友茍早日過來取“貨”。外面局勢亂,當?shù)匕傩詹桓译S便走動,最怕被當作紅軍帶走。

我身體慢慢好起來,唐久權用繩子捆住我四肢,防止我逃跑。唐久權按時給我吃飯,有時候也有一兩片肉。他老婆反對給我這么好的伙食,唐久權解釋說:“豬喂得肥,才能賣好價錢。”“他是豬嗎?他是禍害,吃肥了我們誰也打不過!”兩公婆又吵起來。沒有將我賣出去,唐久權日夜不安。他決定親自去二河鎮(zhèn)告訴唐友茍。

似乎是約好的,唐友茍在唐久權正想出門時,秘密來到唐久權家。他打扮成小商販,帶著兩個助手。唐友茍走進囚著我的黑屋子。

“你是‘赤匪嗎?”唐友茍問,他一邊撓瘙癢的下身。

“我不是‘赤匪,我是中國工農(nóng)紅軍,窮苦百姓的部隊!”我底氣十足地說。

“你是哪個部隊的?”唐友茍又問。

“紅軍部隊的!”

“我們團座問你部隊番號?!碧朴哑埵窒氯苏f。手下人愛拍他的馬屁,把民團團長拔高成團座。

“我的番號就是中國工農(nóng)紅軍!”我說。

唐友茍側身對唐久權說:“此人果真是‘赤匪,你沒騙我。”兩人開始談交易。我是福建人,桂北人說話我聽得很吃力,但我知道他倆在討價還價。他倆大約爭吵了半個小時,雙方很激動,有兩次唐友茍故意亮出手槍。唐久權不怕他的手槍,反威脅說,“如果我上報給俺們鎮(zhèn)民團團長和軍警,你唐團長不會有好果子吃?!彪p方各持利器,氣氛開始緩和。又談了十來分鐘,各人退讓一步后達成交易。唐友茍付給唐久權豐厚的現(xiàn)大洋后,把我?guī)ё摺?/p>

我雙手被反剪捆著,唐友茍兩個助手夾在我左右。我身材不高,齊兩個高大助手肩膀;我的病沒好透,肚子里灌下的中藥還沒完全發(fā)揮作用,身子虛弱。外面風特別大,身上單薄的衣服根本抵擋不了風寒。頭上飄著毛毛細雨,天空黑壓壓一片。唐友茍尋話頭問我,我即使聽懂了也不回答他。我雖然只是副排長,但我參加紅軍三年多了,知道紅軍里許多事,唐友茍別想從我口中摳出一丁點我軍的東西。二十多天前,我隨部隊從江西瑞金出發(fā),向西轉移。部隊要轉移到哪里,我這個級別的小軍官無從知曉。搶過湘江,又一場激烈的戰(zhàn)斗之后,我跟部隊失聯(lián),不知道部隊去了哪里。我眼前全是陌生景象,心里十分著急。越著急,心越亂,方向越迷失。

唐友茍押著我行走大約一公里,到達一個村莊,一輛馬車從巷子里行到我們面前。唐友茍讓我上車,馬車裝有竹篾篷子,全封閉,坐在里面暖和多了。馬車搖搖晃晃前進,我看不清外面的路。我們像在黑夜里行走。唐友茍不時叫趕車人快點。趕車人說:“長官,不能再快了,不然車就會翻掉。”路面特別不好,好幾回車輪碰上石頭差點翻車。

馬車終于停下來。我被推下車。眼前是湘江,很多天前我們就從這里突擊而過。突破湘江的船只是在當?shù)卣饔玫?,劃船的也是當?shù)卮ぁM粨羯洗瑫r,江面并不寬,但是槍炮一響,頭上飛機機槍一掃射,炸彈一丟,船只偏離航線,江面就變得越來越寬了。還有許多戰(zhàn)友在淺水區(qū)域涉水過河,雖說是淺水,但也快齊腰了。我身邊的戰(zhàn)友一個個倒下,一些小船因船工中彈失去舵手,偏離方向或者傾翻。水中的戰(zhàn)友中彈后隨流水漂去,沒中彈的也有不少因水急沒能游到對岸,犧牲在河中。整個湘江成為血江,戰(zhàn)友尸體餃子似的泡在血水里。

此刻,也許是我的幻覺,我眼前仍然是一條血江,戰(zhàn)友尸體塞斷江水。我嘔吐不止,失聲痛哭。唐友茍他們抬我上船,他的一個助手連續(xù)擊打我好幾拳。我沒力氣反抗,緊緊閉上雙眼,牙齒咬得格格響。唐友茍想吸煙,因為江面風太大,點不燃香煙。他們亂罵幾句后,談天說地。前些天突擊湘江的畫面再次強制在我腦子里上演?,F(xiàn)在,我就在戰(zhàn)友的血河里“游”回湘江東岸,心里流出的鮮血與戰(zhàn)友身體涌出的鮮血融為一體。

“莫睡了,到岸了!”那個打過我的助手喝醒我。他推我下船。寒風夾帶血腥味,這一定是戰(zhàn)友留下的。突破湘江后,我們還來不及清點人數(shù),就急著朝指定方向奔跑。連續(xù)奔跑,連跑好幾公里,與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敵人遭遇。除了我,我們排不知還有沒有人剩下,全連還有多少人,營長團長還在不在。

我被押上另一輛馬車。這輛馬車跟前面那輛相比,配置差很多。但唐友茍越來越興奮了。

傍晚時分,馬車抵達二河鎮(zhèn)。趕馬人將馬趕上窄小街道,馬蹄踏著河卵石鋪成的路,叮叮當當響,一些接口處鋪著磨得光滑的青石磚,車輪有些打滑。劉炳生已經(jīng)在會客廳里等著了。他手持旱煙桿,不停吸煙。唐友茍與劉炳生相互作揖,“人我給你帶回來了?!碧朴哑堈f。劉炳生吐出一口煙霧說:“驗‘貨之前,人還不是我的。”唐友茍的助手給我松了綁,讓我站在廳中央。四周站著劉炳生的家丁,有人還背著槍。我的雙手被捆疼了,麻麻的不聽使喚。劉炳生叫我舉起雙臂,我沒舉。舉手就是投降,我不能什么也不抵抗就投降。劉炳生放下煙桿,平展雙手給我示范。我猜想他想搜查我身上是否帶著槍支或者匕首。我照劉炳生那樣做,手臂并不聽使喚。

“這個‘赤匪手臂斷了嗎?”劉炳生問唐友茍。

“沒有,絕對沒有,他手腳好得很?!碧朴哑埳蟻砝蔽业囊恢皇?,展開,收起;又換另一只手,展開,收起。

劉炳生不放心,他親自過來檢驗。經(jīng)過他倆擺弄,我手臂沒那么麻了。劉炳生出手大方,他付給唐友茍從唐久權手里買我的三倍價錢。唐友茍笑得口水直流。他一激動下身就癢,忍不住又去撓。他的這個動作劉炳生已習慣,沒有回應任何表情。家丁們卻浪笑不止。

一個得到指令的家丁搬來獨凳讓我坐下,劉炳生示意我向他靠近?!澳闶恰喾藛??”劉炳生問我。

“不是,我是紅軍?!蔽艺f。

“紅軍就是‘赤匪,共產(chǎn)共妻。世上有共夫,沒有共妻,所以你們是真正的土匪?!眲⒈o他的煙桿裝煙,可能因為手被冷空氣吹僵,動作不麻利。唐友茍命令助手給劉老爺上煙。

“國民黨誣蔑紅軍,亂解‘共產(chǎn)主義意思,是真正的反動派,必須打倒?!蔽艺f。

“從現(xiàn)在開始,你不是‘赤匪,也不是紅軍,只是我家雇工。誰問起你也不要承認。承認了,你的腦殼要搬家,我們大家跟著受牽連。”劉炳生嚴厲地說。

天完全黑下來,劉炳生家到處點著大大一根的蠟燭,他家金碧輝煌。

此時,從屋外進來幾個人,他們是蘿卜販子,向劉炳生討要蘿卜。

二河鎮(zhèn)上最大戶人家當屬劉炳生,他置有二三百畝良田肥地,還有幾處大大的山林。他養(yǎng)著不少長工短工,我們紅軍經(jīng)過時,跑掉了一些雇工。二河鎮(zhèn)不是戰(zhàn)場,二河鎮(zhèn)周邊山山嶺嶺全是戰(zhàn)場,聽到槍炮聲鎮(zhèn)上老百姓四處逃跑。桂軍妖言惑眾,老百姓把我們當作強悍的土匪。劉炳生也帶著家人和家丁四處躲藏,我們跟國軍都沒出現(xiàn)在鎮(zhèn)上并且朝著湘江方向遠去后,他才回來。他家有幾個嚇破膽子的雇工逃到遠處的老家,再不敢回來。眼下,劉炳生田地里種植的蘿卜,正是收獲季節(jié),人手緊缺。從全縣縣城、灌陽縣城、興安縣城,甚至來自桂林城的蘿卜販子云集而來,等著要貨。劉炳生家種的品種叫雪蘿卜,皮淡紅色,里面純白,甜脆可口,冬天一到,供不應求。

“我保證,明天中午你們就能滿載而歸?!眲⒈虬l(fā)蘿卜販子們走了。他的家丁給我安排很好的晚餐,有雞肉豬肉,還有雪蘿卜、大白菜。兩個持槍的家?。ㄒ粋€持步槍,一個持鳥銃)守在旁邊。那個持步槍的家丁說:“以后你給我放老實點,免得大家麻煩?!蔽宜谝婚g比較大的屋子里,左右都是手持各式槍械的家丁。他們輪流睡覺,防止我逃跑。

天還沒亮,管家催我起床。我起床,家丁也必須跟著起床。大冬天的都想多睡一會兒,家丁們小聲說著不滿的話,都是沖我而來。天空還是魚肚白,能見度低。我隨家丁的引導走向蘿卜地。跟我一起拔蘿卜的還有三個人,他們剛才盯著我看,不說話。他們拔蘿卜的技術比我強,見我動作不對也不過來糾正,只發(fā)出小雞崽一樣的譏笑聲。天越來越亮時,我才看到了霧。我透過濃霧觀察他們拔蘿卜,模仿幾次,我就學到手了。土質疏松,說明護理得不錯,拔蘿卜并不費力。蘿卜帶著泥,稍一抖,泥土掉落大半。手榴彈大小的淡紅色橢圓形雪蘿卜很可愛,有一個雇工偷偷抹了泥,咬掉皮啃蘿卜??垂芪业募叶∽叩侥莻€雇工身邊,往他懷里塞蘿卜,塞得滿滿的。然后往我懷里也塞了幾個。我不太明白他的用意,后來我想,可能是讓我用胸懷裝運蘿卜。

拔滿兩籮筐蘿卜,就挑回劉炳生家,然后再拔,如此反復。在家的雇工將蘿卜分類。劉炳生家蘿卜長得大小差不多,也不需要特別分類,只是大致分成兩類。分類有好處,價格兩個檔次。看管我的家丁與我形影不離。我不想逃跑,我還沒做好逃跑的準備。我逃跑的目標是我的紅軍部隊。出完早工,我身子微微發(fā)熱,肚子餓得咕咕叫。

“那個,‘赤匪,你過來!”劉炳生叫住我。他從腳下拿起半只被啃過的蘿卜,我看到他的腳下還有一小堆蘿卜。“你做工的時候偷吃蘿卜!”劉炳生拍桌子罵人,“你還往懷里塞蘿卜,大干偷盜之事!”

“搜他!”看管我的家丁說。他說著過來掏原本是他塞給我的蘿卜。“看,這是什么?看?!彼钢厣夏切《烟}卜,“那是什么?!”

管家走過來打我嘴巴,負責看管我的家丁捶打我胸口。打完后,他們拖我到房間,不讓我吃早飯。雇工們吃完早飯出工,我又被押去拔蘿卜。我沒吃早飯,受了傷,干活沒力氣,看管我的家丁借機罵我踢打我。

濃霧散去后,大地明亮起來,起伏的田地間到處是勞動的身影。這一大片田地都是劉炳生的,劉炳生買失散紅軍當雇工,一定不止我一個。我想著,目光尋找我的戰(zhàn)友。挑蘿卜回去的路上,也多了一份觀察。干活到中午,我兩眼昏花,只要閉上眼睛就會栽倒。管家給我端來一碗稀飯和一小碟酸菜,我兩口就吃掉了。我的空碗呈給管家看。管家當看不見。我吃飯的屋子就我一個人,當?shù)毓凸冊诟舯冢移鹕淼剿麄冮T前,被管家擋住。雇工們吃的雖不算好,但有硬飯吃,而我只能吃稀飯。

劉炳生向我走來,他示意我坐回屋子,我不配合,看管我的家丁用鳥銃頂著我腦袋。劉炳生撥開鳥銃,奸笑著讓我回去。“沒吃飽,還想吃,是吧?”劉炳生說。我沒接話。他接著說:“想吃飽不難,你跟我說,‘我是赤匪。”

“我是紅軍,窮苦大眾的部隊?!蔽颐摽诙?。

“我也是窮苦人,但你不是我的部隊?!眲⒈f,“國民黨也不是我的部隊!”

“你是大地主大土豪,我們革的就是你們這種人的命?!蔽艺f。

“如果我有部隊,我首先革掉國民黨蔣介石的命?!眲⒈莺莸卣f。在我看來他說話邏輯有些亂。但我明白他不喜歡國民黨。

“好啊?!蔽艺f。

“共產(chǎn)共妻也不是好東西!”劉炳生說。劉炳生叫管家給我弄來飯菜,我似乎不餓了,我對劉炳生說:“如果你說‘你是紅軍,為老百姓打天下,我就吃你的飯菜?!?/p>

劉炳生勃然大怒,將管家端來的飯菜打翻在地,“別給這個‘赤匪吃,晚飯也不給,讓他干最重的活!”

“我是紅軍,我們是窮苦大眾的部隊!”我大喊起來。幾個家丁沖過來,對我拳打腳踢。我在忍受疼痛時,聽到別處也響起了“我是紅軍”的聲音。這里果真有我的戰(zhàn)友,我心里特別高興。

劉炳生買我來,是讓我干活的,他不是因為政治立場要跟我爭個高低置我于死地。軍警抓捕失散紅軍的風聲仍然很緊,他不能暴露我的身份,以免帶來不必要的麻煩。我被打傷后,他叫來郎中給我喝藥湯,給我敷自制的跌打損傷藥。郎中可能有四五十歲了,他對我態(tài)度很好,耐心勸我好好活著,為了活下去,就得少說話,不要意氣用事,要扛得住事,受得了委屈。

“劉炳生一共買了五個紅軍,”郎中壓低聲音說,“敢于叫喊自己是紅軍的有三個,你是一個。另外兩個從不作聲,用力吃飯用力干活。留得青山在,哪怕沒柴燒。我老家村駐過紅軍,這是第三次了,第一次是三年前,第二次是幾個月前。我對你們紅軍有好感,相信你們是好人?!?/p>

郎中給我?guī)硐★垼驗槲沂軅惠p,吃不下硬飯,只能喝喝粥。郎中的藥湯好,對我救治及時,我的傷勢好得快。第三天時,我就能下地干活了。地里的都是重活,我只干了小半天,管家看在郎中份上動了惻隱之心,安排我去榨油廠工作。后來我才知道郎中在管家面前為我求情,郎中對管家因為治病有恩,管家賣了郎中面子。桂北山區(qū)天氣異常陰冷,山頂上已經(jīng)結冰。聽一些長工說,離下大雪不遠了。

榨油廠在東邊的那片院子里,劉炳生家也種花生,但不夠榨油。他一年四季都榨油,到了花生收獲季節(jié),劉炳生要收購許多曬干后的花生?;ㄉ逊e在倉庫里,由專門人守護。守護人的主要職責是驅趕老鼠,要二十四小時地驅趕,所以都是輪班制的。跟稻谷倉一樣,他家的糧食花生油紅薯等,國軍按時來拉走一次,名曰交軍糧。每年白送的軍糧不少,劉炳生心疼,國軍拉走軍糧后,他讓家丁朝國軍離開的方向放槍以示不滿。榨花生油有多個程序,最重的活是壓榨,用力沖撞木錐擠壓花生,榨出油。管家問我想干什么活?我說我試試沖撞木錐。我跟他們合作沖撞十來分鐘敗下陣來。

“共軍是這樣子的體力,難怪要吃敗仗?!逼渲幸粋€人譏諷我說。

我忍住沒說話。從湖南進入桂北,我們犧牲了很多人,突破湘江后我們所剩不多,在跑向越城嶺方向時,排里的戰(zhàn)友我一個沒見到。這個人的話刺痛了我。我借坐下休息,回想我的戰(zhàn)友。曾經(jīng)的活生生的面容如今生死未卜。但是,我們能沖破湘江就是勝利。我們沒有吃敗仗。

后來我選擇給榨油機添加炒花生的工作。炒香的花生更容易榨油。但炒花生是個技術活,我從來沒干過,掌握不了火候,容易糟?;ㄉ軇⒈恼勰ァT隗w力沒恢復、技術沒掌握的情況下,添加炒花生才是最合適的工作。

在榨油廠,我識別出王國禮。他是我的戰(zhàn)友,他的目光總躲著我。他學說當?shù)卦?,跟工友們有說有笑。但他的口音暴露了自己的身份。終于我們有了單獨相處的機會,他對我笑了笑。我說:“你是紅幾軍團的?”他不說話。

“外面下雪了。”他說,他臉上布滿陰云。

“你是怎么掉的隊?”我問他。

他搖頭。

“我們要永遠記住自己是紅軍!”我對他說。

他起身掙脫我的纏繞。后來我不斷創(chuàng)造跟他單獨相處的機會,他卻想法逃脫。劉炳生派出的家丁對我們看管仍舊很緊,對我們的逃跑做了多個預案?!霸谖疫@里,你們才是安全的,逃跑,死路一條。”劉炳生對我說。

大雪來到二河鎮(zhèn),田地里的活少了,室內的工作如榨油磨豆腐也相對減少,只剩下石碓舂米。劉炳生有好多臺石碓,不要說交軍糧,就是滿足家人家丁和長短雇工吃飯都需要大量的米。所以石碓是一個永遠不會停止工作的地方。打短工的回到家準備過年,做長工的也大多告假回家。劉炳生為了集中管理,也允許管家將我們五個紅軍擱在一起。

王國禮之外,我認識了陳厚澤、李潤林、諶天壽。我們都跟部隊走散了,但走散方式各有各的不同,被唐友茍抓住卻大致相同。我們都因為失去方向,饑寒交迫,病重,成為唐友茍案板上的魚。唐友茍抓到許多失散紅軍,受傷的他一律交給軍警,四肢健全的他拿來賣給大戶人家當雇工。我們四人看不起王國禮,他對劉炳生左一個老爺右一個老爺?shù)亟兄瑒⒈f什么他就做什么,點頭哈腰一副奴才相。要是在別的環(huán)境里,我們早就鋤了奸。我們可以沉默,但絕不能丟了紅軍的骨氣。

好些日子不見的唐友茍來到劉炳生家。他倆總是客客氣氣的,但背后又時??床簧蠈Ψ剑R對方的娘。唐友茍的民團直屬軍警管理,劉炳生不敢對他怎么樣;劉炳生有良田有產(chǎn)業(yè),唐友茍又時常想過來舀勺油。雙方都有相互利用價值。唐友茍這次來主要是找我們談話。他剛從桂林開會回來,聽過李宗仁白崇禧的報告。劉炳生給他安排了一間屋子,那是劉炳生會見重要客人的地方。按唐友茍要求,布置成禮堂報告會的樣子。唐友茍坐在上面,他瘙癢癥仍然嚴重。他清清嗓子給我們做形勢報告,給我們洗腦。他一口氣說了差不多一個小時。

“‘赤匪逃進了貴州,很快就要被剿滅?!彼f。前面他說了許多國軍情況,桂軍情況,我們都不感興趣,想瞌睡。當他提到紅軍時,我們迅速來了精神。

“紅軍是不會被消滅的!”陳厚澤激動地站起來說。

“已經(jīng)接近滅亡了?!碧朴哑堈f,“你們最好認清形勢,跟國軍走。當然,如果不參軍,過些日子可以加入我的民團?!?/p>

“我愿加入民團?!蓖鯂Y站起來舉手說。

李潤林一頭將王國禮撲倒,揮拳頭就打。就近的諶天壽幫拳。我和陳厚澤以及唐友茍帶來的人拉架。好不容易才制止住混亂場面。

“你是什么人?”唐友茍試探著問王國禮。

“我什么也不是,我愿做唐團長的人?!蓖鯂Y抹著嘴角的鮮血說。

唐友茍要帶走王國禮。劉炳生半開玩笑說:“就這么帶走了?”唐友茍說:“難道還給你贖金?他在這里苦苦干了這么久,早干夠了贖金?!?/p>

王國禮叛變,給我們極大打擊。我們的情緒一度跌落到冰點。這一天晚上,我們四個人又有機會聚在一起。除了唐友茍帶給我們紅軍的消息,我們聽不到任何部隊的情況。二河鎮(zhèn)閉塞,從桂林城來販農(nóng)副產(chǎn)品的小販子并不關心紅軍國軍,他們不看桂林城里的報紙,不參與任何政治活動。因此,從他們口里也得不到紅軍的消息。唐友茍的話我們不能信,但我們對部隊生死存亡又十分擔憂。說實話,很多時候我們都是悲觀的。

“以前我們喊打土豪分田地,參與斗地主,現(xiàn)在卻幫地主干活,幫地主積攢錢財,同時又成為地主砧板上的魚。”李潤林苦著臉說。

“我早就不想干了?!敝R天壽說。

他倆同一個連隊,在失散途中,東躲西藏,最后餓昏在一個山洞里,被壞人發(fā)現(xiàn),報告給唐友茍被捕的。兩人感情好,情投意合。

他倆說得對,我們不僅沒打倒身邊的土豪,還成了土豪的斂財工具。我心跟他倆一樣疼痛。我們坐在一間屋子里烤火,火堂里的木炭質量好,火很大,烤得我們全身暖暖的,但也烤得我們很激動。

大雪落了十幾天,接著就過年了。過大年前,有一個當?shù)厝诉^小年的日子,附近的長短工都回來領工錢領獎賞。他們坐在長凳上,吃著管家提供的瓜子,喝著糖茶,說說笑笑。中午,劉炳生將安排豐盛的飯菜,答謝雇工們一年來的辛苦。管家手下的伙計分別給他們算好工錢,依據(jù)的是全年的出勤和貢獻大小。管家給他們編好號,叫號一個個去領取。領到工錢的都不高興,管家扣掉的出乎他們預想。他們先是找管家鬧,管家招架不住,躲起來,他們找到劉炳生。劉炳生看了賬目,說:“管家沒算錯,就是這個數(shù)。都比去年高多了。今年來了‘赤匪,遭了人災,我還能給你們比去年高的勞酬,你們知足吧。滿意的閉嘴,明年再來,不滿意的也閉嘴,明年不要再來。”

“今年比去年工錢高沒錯,但今年收成好,我們下地時間多,干活時間久,工錢多點兒不算什么。我們付出的勞動遠不止這個錢。”一個雇工申辯說。

“給多少,我們心中有數(shù),不滿意的,有本事別要工錢給我走人?!惫芗艺f。

“我們在老爺家干這么多年了,不能這么虧待絕情?!绷硪粋€雇工說。

“麻煩是你們自找的,老爺又沒缺你們工錢?!惫芗艺f。

有一個年紀大的雇工輕聲說:“算了,我們爭不過他們。受欺負又不是一次兩次,年年受欺負,都習慣了。”大家都不作聲了,都把工錢收進口袋保護得好好的。他們在家丁指引下去吃午飯,在劉家勞累一年,這頓豐盛午餐不吃白不吃。

李潤林和諶天壽走到柜臺前,問:“我們的工錢算好了嗎?”

“劉老爺救了你們的命,給你們安身,給你們吃喝,還想要工錢,想得太好了!”一個伙計說。

“我們不能這么受地主的剝削,我們要工錢!”李潤林抓住管家衣領。

“快來人,‘赤匪殺人啦!”

手持刀槍的家丁蜂擁而來,朝著李潤林諶天壽一頓暴打。我跟陳厚澤勸阻,也被他們亂棒擊打。陳厚澤跪下來哭喊:“別打了,我們不要工錢?!?/p>

家丁的棍棒不分輕重,李潤林、諶天壽不省人事。這里打群架時,還沒開始午餐的雇工們跑回來看熱鬧,他們無動于衷。他們圍過來時,李潤林曾叫喊:“農(nóng)友們,快起來反抗,打倒土豪劉炳生!”雇工們不聽他的,只在那里默默圍觀。

那個郎中被請來。郎中看了看李潤林、諶天壽的傷勢,嘆息說,傷得太重了。他沒有信心治好。他建議管家派人請來大山里蔣家山村的蔣述德,蔣郎中醫(yī)術比他高?!斑@么冷的天,誰愿去呢?”管家說,“你一個鎮(zhèn)上郎中還比不上大山里的郎中?”郎中說,“醫(yī)術不分城鎮(zhèn)鄉(xiāng)村。”管家終究沒去請蔣述德。

我跟陳厚澤不礙事,郎中給我們內服外敷草藥后,扛過去了。郎中每天都來給我們看病,他悄悄表揚我越來越沉得住氣了,而李潤林、諶天壽不聽勸,吃了眼前大虧。

漫長的寒冬終于過去,1935年的春天來到桂北大地。當山上開滿鮮花、竹筍遍林,李潤林、諶天壽能夠行走并做簡單的勞動了。期間,蔣述德應前面那個郎中之請,來給他倆治過病,但因為錯過了最佳時機,沒能徹底治好,他倆一人左臂斷了,一人左腿斷掉,留下終身殘疾。

春播時節(jié),田地里的勞動更加繁重。長短工們按時歸來,他們一邊為去年工錢發(fā)著牢騷,一邊辛苦勞作。李潤林、諶天壽身體原因,都干不了太重的活,管家安排他們干力所能及的事。也許因為身體不好,行動不便,兩人的脾氣性格收斂許多。

夏天的時候,我們常聽到消息說:哪個失散戰(zhàn)友被哪個村的某某收養(yǎng)了,誰又回了江西福建老家。信息都是打短工的人帶來的。這個時候,桂軍已經(jīng)不把抓捕失散紅軍當頭等大事了,即使抓到也就地遣散。大部分失散紅軍迫于形勢,隱姓埋名,以多種方式躲藏起來。我們四個紅軍依舊被持槍家丁看管著,不讓走出他們的視線。不過,我們比以前要自由一些,雇工們也愿意跟我們交流了。方便的時候,我們分別給雇工們講紅軍的故事,那些沒跟紅軍打過交道的雇工大都不相信紅軍有那么好。我們水平有限,也無法扭轉他們固有的看法。他們心底里跟我們還是劃著一道紅線的。盡管,我們在勞作中相互幫助,積極配合。

李潤林、諶天壽兩人來自江西同一個地方,他倆說的土話我們聽不懂。這樣方便他倆密謀事情。我們幾個當中,我在隊伍里級別最高,他們都是普通戰(zhàn)士,我大小算個軍官。有一天,我們站在一棵大樹下乘涼,他們仨希望我?guī)ь^策劃一起暴動。想法我不是沒有,可是我們暴動沒有條件,首先我們被限制了自由,第二我們沒有力量,第三我們沒有槍械。與我們同勞作的雇工們心地善良質樸,可是他們不會聽我們的,我給他們上政治課,等于對牛彈琴。何況我理論水平相當有限。在劉炳生家開展革命,群眾基礎過于薄弱。但我沒有放棄,我想慢慢地教育感化身邊的人。李潤林和諶天壽心里著急,他們盼望明天就暴動。他倆的理想是殺掉劉炳生,奪取劉家槍械,向著紅軍大部隊的方向追找。我們天天觀察劉家家丁“布防”情況,這是一群沒有軍事能力的民間武裝,每年最多兩次去唐友茍那里參加軍事培訓。唐友茍的隊伍也不過是烏合之眾,家丁們學不到真正的知識。家丁“布防”沒有規(guī)律,很隨性。他們的目的只有兩個,守家護院,監(jiān)視我們四個紅軍。

晚上睡覺,我們還像以前手腳被繩子系在柱子上。為了晚上不起夜,我們都不敢多喝水。時間一長,倒形成好的生理習慣。白天,家丁們扎堆,劉炳生身邊都是自己人,我們無從下手。想辦法一直想到冬天。冬天,風干物燥,北風呼嘯。那晚我躺在床上想如何搞一次暴動時,我想到了放火??垂芪业募叶儑跓艋鹣麓蚺瀑€錢,爭吵不休。爭不出高下,有時還打架。我們還是有機會逃跑的。第二天碰頭時,我跟陳厚澤、李潤林、諶天壽說了想法。他們同意我的想法,目前來看,我們只能采取放火燒掉大地主的房子這種反抗的行動。我們四個人分別睡在兩間不同的屋子里,仍舊有家丁監(jiān)視著。但我們有許多辦法和機會割掉繩子逃出屋子。

我們四人都有工作之便接觸豆腐房石碓房榨油廠,也能接觸到糧倉,甚至老地主劉炳生的住宅。我們在心里畫好地圖,利用機會在四個準備實施放火的地點提前擱置燃燒物,比如柴火稻草。但是我們“不經(jīng)意”堆到那里的燃燒物,一次次被管家“不經(jīng)意”地派人摟走。后來我們決定只燒糧庫,如果運氣好,大火能蔓延到別的屋子,燒光劉炳生家產(chǎn)。

突然來了機會。這天家丁都去參加軍事訓練去了,據(jù)說從駐扎在桂林的桂軍那里來了個著名教官,機會難得。桂軍主要是來培訓唐友茍他們民團的,唐友茍把消息告訴了劉炳生。劉炳生讓全體家丁參加。劉炳生也去了。劉炳生隨看管我們的家丁下午才去的。管家安排我們干活,為了便于看管,他將我們安排在一起。我們一起給蘿卜苗除草。蘿卜苗正在長高長粗,泥土里的蘿卜正在變大。我扒開泥土看,小蘿卜紅紅的招人疼愛。我讓他們三人也來欣賞。然后,我將泥土填回,毀掉亂拔蘿卜的證據(jù)。

勞作的人分散,管家早早就回家了。我們四人相互使眼色,快步往回走。劉家安靜,都隨劉炳生看軍事訓練去了。家大業(yè)大,家里人都有軍事知識才好。飛機來了如何躲,子彈來了如何避,強盜來了如何對付。這些知識,教官都教。

廚房里有兩個廚師,是一對男女,他倆在那里調笑?;鹛美锶紵蠡穑厦嬲局淮箦伖穷^湯。劉炳生有吩咐,今天給所有人加菜。我們進來,打擾了兩人的雅興,兩人不高興。我們取了火去往糧倉。出廚房后,我們都點上火把。

一路上無人,天賜良機。

還沒接近糧倉,我心里便有了熊熊大火和狼藉的廢墟?!胺帕嘶鹁团?。”我們商量的結果是這樣。接近糧倉,我們的步子更快了。

可是,我的步子突然停下。

“怎么了?”他們問我。

“糧倉里的糧食是我們親手種出來的?!蔽艺f。

“可是,這不是我們的糧食啊。”

我們站在原地不動。我腦子里閃出播種、插秧、除草、收割、曬谷、入倉的每個環(huán)節(jié)?!安荒軣嗪玫募Z食?!蔽艺f,“我下不了手啊。誰糟蹋糧食誰就遭五雷轟頂。”

我的火把持續(xù)燃燒,北風加快了它的燃燒速度。在我們猶豫延宕之時,火把燃燒殆盡。

“那我們怎么辦?我們的仇不報了?”李潤林搖我的身子。

“報,一定要報,但不能用燒糧食來報?!蔽艺f。

天氣一天天變冷,我們沒有停止忙碌。劉炳生家雪蘿卜今年又豐收,蘿卜不是我們的,可它是我們辛勤勞作得來的。我們心里也特別開心。關于我們的紅軍隊伍,唐友茍帶來的都是負面消息。我們四人在一起時,不太愛談論,說到自己的隊伍,我們的心像鞭子抽打一樣痛。大家心照不宣地壓在心中,各自默默去想,去推測。這天中午,收工早,開飯時間還沒到,我們四個紅軍圍坐火塘烤火,門邊沒人,趁機輕聲議論起西去的紅軍。說不到幾句,李潤林哭起來,他感染了諶天壽。我說:“別哭了,別讓人看出來。”紅軍離開雖然有一年了,國軍也不那么嚴厲地抓捕失散紅軍,但是小心駛得萬年船。

“知道我們的隊伍在哪里又有什么用?我倆都殘廢了。”李潤林說。他說得大家特別難受,身子要是被國軍打殘的倒光榮,可是被土豪的家丁打殘,真是極大恥辱。李潤林和諶天壽控制不住情緒,捶胸頓足。我怎么都勸不住。

“反動派刮民黨來吧,抓我槍斃吧,老子不怕!”諶天壽對天咆哮,雇工和家丁聽著聲音跑過來。

家丁手中的槍械對準我們:“不許生事!”

“國民黨,刮民黨,說得是不錯。”為首的家丁說,“現(xiàn)在你們是劉老爺?shù)娜?,國民黨想要我們還不給呢。不給是不給,但也不許你們議論國民黨,不許說國軍的壞話?!?/p>

哭過叫過,李潤林和諶天壽總算平靜下來。午飯送上來時,都沒有胃口。我們四人一小鍋菜,管家特意交代的。很多時候我們四人一桌,雇工們能不與我們一桌就盡量避開。在他們眼里,我們是禍水,弄不好哪天出事殃及他們。

“吃呀,干了一上午活哪能沒胃口?”說話的是王國禮,這個叛徒突然出現(xiàn)。李潤林、陳厚澤、諶天壽他們三人叫王國禮滾。四肢健全的陳厚澤揮拳要揍他。如果不是我攔住,王國禮要被他們三人打死。我架著王國禮去到偏房,我說:“你不要再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如果我有槍立即代表部隊槍斃你?!?/p>

王國禮跪下,淚水像劉炳生院子邊上那口泉水,咕嘟咕嘟冒出來。

我將他扶起來,我倆到無人的地方說話。我這才知道,王國禮是營部通信員,他們連負責偵察探路。王國禮一次次把偵察兵獲得的情報信息回送給后續(xù)部隊。從進入桂北永安關開始,王國禮已經(jīng)出色地完成了四次重要情報傳送任務。湘江戰(zhàn)役不只是突破湘江的戰(zhàn)斗,方圓數(shù)百平方公里都是戰(zhàn)場。新圩阻止戰(zhàn)只是一個大概念,其實也是一場戰(zhàn)役。從湖南追來的國軍,從恭城趕過來的桂軍交叉滲透到了紅軍行軍路線中。有一些小股國軍甚至追上了紅軍的中部大部隊。作為開路先鋒,王國禮他們偵察連責任重大,哪里的山路能走,哪里的大路不通,哪里已經(jīng)出現(xiàn)國軍,情況必須準確無誤。

王國禮栽在第五次回傳情報路上。他回跑到達不久前經(jīng)過的山凹,與一個連的國軍相遇。王國禮急忙繞道,頻頻放槍引開國軍。這股國軍果然上當,尋著槍聲追捕過去。王國禮利用高山密林跟國軍周旋,最后順利地把國軍引向歧途。王國禮疲憊不堪,麻煩的是,在濃霧包裹的山林里,他失去了方向。他如何尋找突擊,都回不到數(shù)次走過的那條山路,并且越走越遠。大部隊突破湘江西去,而他仍然在這片大山里轉圈。他靠采摘冬天枝頭上殘余的野果活命,靠躲進淺旱洞棲身。吃的畢竟有限,寒冷的北風摧殘之下,他病倒了,昏迷在山洞口。兩天后,唐友茍帶領的搜山民團捕獲了王國禮。

連長用紙寫的情報王國禮裝在繡花布鞋里。這是特制的布鞋,專門用來裝情報的。全連只有兩個人有這樣的布鞋。因為造價高,紅軍戰(zhàn)士幾乎穿不上布鞋,從江西一路走來,紅軍腳上的草鞋早已磨破,只能打赤腳,連續(xù)急行軍中,他們磨破了腳。一些紅軍因為腳腫疼痛難耐,放慢行軍步伐,最后跟不上大部隊而走散。在紅軍隊伍里能吃上飯能穿上衣和鞋便是最大的幸福了,可是他們仍然咬牙堅持,為了未來自己與貧苦大眾的幸福咬牙堅持。

唐友茍帶人圍住王國禮時,王國禮還處于昏迷狀態(tài),唐友茍親自摸遍王國禮身子,發(fā)現(xiàn)他完好無損。王國禮身背步槍,但是一顆子彈也沒有。作為通信兵,子彈比普通戰(zhàn)士要多幾發(fā)。前幾天跟國軍周旋,子彈打光后,他以擊石叫喊來吸引國軍。國軍朝聲音放槍,始終打不中,明知道他就在那里,就是捉不住。唐友茍掐王國禮人中,用葉子取來幾滴水滴進他嘴里。王國禮醒過來了,他腦糊眼花,看不清眼前人,還以為被自己人救了。他用手指向腳,手勢還沒做完,再次昏死過去。唐友茍差人用擔架將王國禮抬回二河鎮(zhèn),藏起來,并請來郎中救治王國禮。王國禮終于蘇醒,但腳上的繡花布鞋不見了。他嚇得想坐起來,可是坐不起來。

王國禮身體慢慢恢復,唐友茍派人看管著他,他沒任何自由。那個看管他的民團隊員參與了當天抓捕他的行動,“我的布鞋呢?”王國禮終究沒問出聲。每一個來到他身邊的人,都被他仔細看腳,尋找自己的布鞋。他們的鞋子各式各樣,沒一雙是自己的布鞋。布鞋是香草做的,香草專為首長做布鞋,她的手藝出眾。她的理想是給每一位紅軍戰(zhàn)士做一雙鞋。她成天責怪自己能力有限,但她每天都在努力。布鞋丟失在昏迷之前嗎?王國禮回憶不起來了,前面很多時間段已斷裂,怎么回想都不能復原,不能無縫對接。雖然斷片,但他清楚自己心中有一個強烈愿望:保護布鞋就是保護情報。意識清醒的時候布鞋絕不會丟,換言之,布鞋是在昏迷中丟失的。

身體基本恢復后,唐友茍把王國禮賣給劉炳生。在劉炳生家,仍舊沒有自由。尋找布鞋的念頭每天涌出心頭。情報即秘密,秘密必嚴守。王國禮每天都在尋找逃離的機會。他有意向惡霸低頭,討好劉炳生,期望能獲得自由,尋找到裝有重要情報的繡花布鞋。

機會來自唐友茍愿招他入伙。唐友茍對他并不放心,“你是只不會叫的狗,咬起人來沒防備?!碧朴哑埗啻螌ν鯂Y說。王國禮說:“我愿做團座身邊一只狗?!甭?,唐友茍對他放心,并且有所信任。每次唐友茍花天酒地爛醉后,都是王國禮送他回家。那么漂亮的布鞋唐友茍一定會動心,王國禮推測唐友茍抓捕到他時,占有了他的布鞋。唐友茍?zhí)朴哑堦P系不好,嫌他臟病不斷,不跟他睡一張床。王國禮送爛醉如泥的唐友茍回來,唐太太便罵罵咧咧地從小床上摟了被窩去到別的屋子。王國禮給唐友茍倒茶水,拿來供他嘔吐的木盆。像伺候親哥一樣無微不至。唐友茍終于安靜睡下后,王國禮有了在他房里尋找布鞋的機會。房間里能找的地方都找了,沒發(fā)現(xiàn)布鞋,反復找?guī)状瘟艘矝]發(fā)現(xiàn)。

來唐友茍家次數(shù)多了,王國禮跟唐太太成為熟人?!澳惚葎e的賤人(她管民團里的人都叫賤人)懂事,年紀小小的,跟誰學的?”唐太太問王國禮。王國禮害羞,不答話。

“聽你的口音不像本地人,你的本地話說得像鴨子喝水,噗噗噗的,哈哈哈?!碧铺f。

“我是外地人,來做生意,生意賠了才跟團座混口飯吃?!蓖鯂Y說。王國禮盯著她腳上的布鞋看。她下意識地收回腳,她是小腳。唐友茍的布鞋她不可能穿,除了不合腳,還因為這個官太太不可能穿二手鞋。

“太太,你會做布鞋嗎?”為了尋找布鞋,王國禮整天想辦法。此時他又想了一個辦法,因此開始套唐太太的話。

“會啊,二河鎮(zhèn)的婦女哪個不會做鞋?”唐太太說。

“你穿的就是自己做的嗎?”

“是我做的?!?/p>

“好看。”

“嘴巴蠻甜?!?/p>

“我老家的婦女也會做布鞋。團座曾經(jīng)撿到一雙繡花布鞋,你拿來看看,我覺得比你的做得好看。不是,沒你的做得好看?!?/p>

“到底比我的好還是比不上?”唐太太急了。

“有的地方比你的好,有的地方不如你。”

“哪些地方好,哪些地方不好?”

“看了才說得出來?!?/p>

唐太太果真中計。唐友茍回家后,唐太太問他那雙布鞋在哪里。唐友茍的兩個相好,都送過他布鞋,他不敢拿回家,放在民團辦公室。唐友茍不僅嫖,還時常通奸,跟多名婦女發(fā)生不正當關系。他的花心,大地主劉炳生都比不過。相好的能送他布鞋,說明雙方有一定感情。唐太太詢問布鞋,擊中唐友茍要害。唐友茍渾是渾,還是懼內的。唐友茍很緊張,但他否認有布鞋。他以耍賴聞名。有回被太太現(xiàn)場捉奸,仍然不承認。唐太太知道讓唐友茍承認不愿承認的事比登天還難,就改口說:“你那雙布鞋有我的做得好看嗎?”唐友茍沒上當,說:“想知道別人有沒你做得好,上街走走看看,跟別的女人比比就清楚了。”

唐太太不在乎誰比誰做得好,她想看看王國禮說的那雙布鞋到底有多好,想學學。唐太太審問唐友茍很多次,都沒審出結果。唐太太再次找王國禮詢問,王國禮說唐友茍的確撿到一雙漂亮的繡花布鞋?!澳憧隙ǜ沐e了,茍子犯不著撿一雙破布鞋,他是有地位的人?!碧铺f,“他即使撿到漂亮布鞋也已經(jīng)送給他的情人了?!?/p>

在唐太太眼里,唐友茍的情人們都是下三爛,不值她去跟她們說話打架。倒是提醒了王國禮。唐友茍的情人,王國禮慢慢地知道了兩個。唐友茍跟情人幽會,基本由王國禮望風。唐友茍喜歡帶著王國禮出去干私活。唐友茍跟情人熱乎得忘乎所以,王國禮趁機在她家尋找布鞋。唐友茍的兩個情人處,沒有王國禮的布鞋。他突然醒悟,唐友茍的兩個情人怎么可能穿男人布鞋呢?她一定轉送給另外相好的男人,另一個思路是,唐友茍亂搞男女關系,有可能出自內疚,把布鞋送給了那個被他戴了綠帽子的男人。事情很復雜,王國禮利用各種機會在相關男人中尋找布鞋。找了好長時間,布鞋還是下落不明。

王國禮改變思路,推測布鞋在與國軍周旋時無意中弄掉了,或者后來在尋找追趕部隊的路上不覺間丟失。有一天王國禮又生一計。他向唐友茍報告說,聽線人報告,山里發(fā)現(xiàn)紅軍。唐友茍聽后興奮無比,能抓到紅軍可以向國軍表功,爭取經(jīng)費,還可以賣給別人當長工短工或者當上門女婿或者當兒子。王國禮主動請纓,唐友茍同意。天氣寒冷,這樣的天氣預示將有大雪到來,并且山高路遠,正是享受的大好時光,王國禮能帶隊去搜捕,唐友茍巴不得。王國禮帶著五個人上山。他挑選的這些人都是當時抓捕他的在場者,他們認識路,順利把王國禮帶到目的地。當時王國禮跟國軍周旋完,一著急腦子空白,越走越偏離方向,惡性循環(huán)。他帶領隊伍尋找到最初的行軍路線。接下來就沿引誘國軍的方向尋找布鞋。由于一路都沒有標記性大樹巖石,到處一樣,怎么走都覺得是對的,但又是不對的。王國禮提醒他們注意腳下,如發(fā)現(xiàn)草鞋布鞋碎布都要及時報告。他們在山里鉆來鉆去,鉆到中午吃了干糧,繼續(xù)搜尋。

第二天,王國禮又帶隊搜尋了一天。無功而返。第三天,準備再去,大雪封山,無法行動。沒抓到紅軍,唐友茍不高興,他訓斥王國禮,并且餓飯一餐。唐友茍對王國禮態(tài)度有所改變,是后來的一件事。那晚唐友茍帶隊抓賭,被人砍殺,王國禮救了他。唐友茍再次抓到那個砍他的人后,當場開槍要了那人的命。這個人來自外地,職業(yè)賭徒。唐友茍將兩個情婦送的布鞋,轉送給王國禮。兩人腳差不多大小,很合王國禮的腳。但是唐友茍送的布鞋比香草做的那雙布鞋差太遠,那雙繡花布鞋不僅帶著軍民感情,更帶有情報的重量。

情報內容是什么,王國禮并不知道。情報必須親自送到營長手中,副營長都不能接。營長親自接情報的情況前面有過兩次,第三次第四次反圍剿各一次。第一次因為王國禮情報送達及時,營長抓住戰(zhàn)機一舉消滅來犯之敵;第二次因為營長親手接到情報,看后即刻銷毀,馬上組織撤退轉移,避免了全軍覆沒。在江西,紅軍隊伍里時常出現(xiàn)混進來的敵人,不時出現(xiàn)叛徒,三營的指導員就是個叛徒,差點害死全營官兵。重要情報不能透露給任何人,對任何人都要保持警惕。戰(zhàn)爭就是這么殘酷。

這份情報,連長比任何時候寫得都久。連長背對著戰(zhàn)士們,用水壺墊著寫情報。連長大約寫了二十分鐘。用時如此之長,情報一定特別重要。連長交到王國禮手上,一句話沒說。連長緊握王國禮的手并深情地看著他。王國禮敬禮說:“堅決完成任務!”

情報塞入布鞋夾層,那是個秘密的不易發(fā)覺的地方。王國禮得令后急忙跑向后續(xù)部隊……

唐太太看中了王國禮,要給他說親。唐太太有個遠房親戚早兩年死了老公,被家公家婆趕回娘家。她育有兩個女兒,婆家不讓帶走。被婆家退貨的婦女地位特別低下,娘家親戚看不起,村上人看不起。想嫁個老單身都難。親戚家離二河鎮(zhèn)不太遠,三公里左右。那個村叫芬芳村,名字好聽,自然條件卻很差,缺水嚴重,山多田地少,種不出多少糧食。唐太太帶那個叫文美地的寡婦到二河鎮(zhèn)上,唐友茍放了王國禮的相親假。文美地看上去很老,比實際年齡老許多。她比王國禮大五六歲。唐太太沒隱瞞文美地的真實年齡,王國禮點頭答應。第二天上午,唐友茍帶著隊伍護送王國禮去文美地家,王國禮花光身上的鈔票,唐友茍還用公款補貼他一些。二十人的隊伍開進芬芳村,放了鞭炮,熱鬧到下午才散。文美地父母對王國禮滿意,聽說他單身一人,無父母兄弟牽掛,特別理想。很快定下結親日子,王國禮入贅文家。唐友茍許諾,等王國禮入贅之事辦妥,隨時可以回到民團拿晌。

王國禮到劉炳生家請我們四個紅軍喝他的喜酒。因為王國禮那份情報的重要性,我沒給陳厚澤、李潤林、諶天壽說出王國禮的真實身份以及他跳出劉炳生家的真實目的。王國禮把情報的秘密告訴我已經(jīng)犯了大錯。

我請王國禮放心,只要劉炳生準假,我一定去喝他的喜酒。

送走王國禮,我去找陳厚澤他們三人。他們的氣還沒消,揚言有機會要處死王國禮。我做他們仨的工作。我們離開紅軍隊伍一年有余,能在走散的情況下聚在一起是緣分。世上道路千萬條,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道路的權利;同樣是革命,也許每個人的方法不同。他們不明具體情況,我的思想工作蒼白無力。他們不可能去吃王國禮的喜酒,還警告我不要去。如果我參加,他們將與我為敵。

我們是患難兄弟,革命同志,王國禮的喜酒我必須去吃,我要給他溫暖和力量。時間會稀釋和消除一切誤會,當然,時間也會將誤會包裹得更緊。我寧可被陳厚澤他們誤解和憎恨,也不能不去吃王國禮的喜酒。

唐友茍給劉炳生打了招呼,劉炳生準我吃喜酒假,如果我愿意可以吃兩天。唐太太當王國禮出嫁,親自為他籌辦婚禮。文美地家按當?shù)仫L俗做好娶親工作。

王國禮的“外家”人不多,唐太太的幾個朋友,民團全體成員。也沒什么過多的儀式。我跟民團人不是一條路上的,跟唐太太的朋友也不熟,酒席上孤獨地喝酒吃菜。要不是唐太太久不久過來跟我說句話,我一句話也沒得說。

“你也是好樣的,改天我給你找個好老婆?!碧铺f,“別當紅軍了,快點忘掉吧。聽說紅軍逃到很遠的地方去了,你追不上。追上了也是去送死。”

“我永遠忘不掉我是紅軍?!蔽覍λf。

民團有人看著我,借酒勁想跟我干一架。唐友茍喝住了。

王國禮過來敬我的酒,我祝賀他一句后,就再無二話。王國禮眼里噙著淚,差點哭出聲來。不多時,從芬芳村來的接親隊伍放著鞭炮來到,沒搞任何“出嫁”儀式,簡簡單單地接走了王國禮。我目送他離開。

入贅文家,王國禮徹底自由。春節(jié)就快要到來,人們再窮也要過年,都在為過年做準備。王國禮還沒融入文家,他心不在焉,腦子里只想著那只裝著情報的布鞋。結婚好幾天了,王國禮還沒跟文美地同過房,一入洞房,他就避開她。她也出于一些自卑和害羞,不強迫他。王國禮干活不偷懶,無多話,文家父母挺滿意。昨天下雪,大雪封山,王國禮雖然有了自由,但卻無法去尋找布鞋。

都一家人了,文家父母對王國禮問這樣打聽那樣,他們對王國禮的身份不放心。王國禮隱瞞了自己曾經(jīng)的紅軍身份。他現(xiàn)在仍然覺得自己是紅軍,心在紅軍隊伍里。但多疑的文家父母懷疑王國禮是紅軍。他們不敢沾惹紅軍,怕給家里帶來麻煩。唐太太進山里來走親戚,文家趁機求證王國禮的身份。

“紅軍怎么了?出了牢房的人就是好人?!碧铺f——她后來也終于知道了王國禮的真實身份。

“我們家要被你害死。”文父說。

“現(xiàn)在國軍不是不那么追究紅軍了嗎?”唐太太說。

“國軍紅軍是死對頭,國軍能放過紅軍嗎?”文父說。

“我以前是紅軍,但我表現(xiàn)好,劉炳生都允許我跟我們團座走了呢。請岳父岳母放心,一切后果我來承擔?!蓖鯂Y說。

唐太太能說會道,她說:“如果那么危險,唐友茍會招王國禮進民團嗎?唐友茍有幾個腦袋?”

文家父母心仍然不踏實,不停責怪唐太太把好事辦成壞事。唐太太生氣了:“文美地的情況你們又不是不曉得,除了王國禮還有人要嗎?”

文家人與王國禮有了隔閡,對他的態(tài)度變化也挺大。冰雪融化,王國禮迫不及待去山里尋找布鞋。他手持鐮刀劈開荊棘,給行走路線做記號。紅軍走過的路上,留有快要腐朽的爛草鞋,就是沒有他的布鞋。林子里也沒有他的布鞋。他從早上搜索到天黑。時間和精力全部用在尋找布鞋上了,回到家時,他兩手空空。文美地及家人都以為他上山砍柴,他沒帶回一根草,文家父母不高興。文父指著他鼻子罵,然后抽他嘴巴。晚上睡覺時,文美地說:“你砍了一天都沒砍一根柴嗎?沒砍柴隨便摟點東西回來也好啊?!?/p>

三天兩頭,王國禮就要進山一次,他增加搜山的密度和廣度,他一心尋找布鞋,又忘記砍柴??旖咏遄訒r,文美地站在路邊。她身邊有根杉樹,已削掉枝葉,她示意他扛回家。文美地挑著柴火跟在后面。柴火上掛著一只小籃子,里面載著野菌。文父看到王國禮肩上的大杉樹,心頭一亮。文父正需要這樣的一根大杉樹。晚飯桌上文父第一次表揚了王國禮。

次日王國禮又進山去,他搜尋布鞋大半天才發(fā)現(xiàn)文美地。她跟蹤他好幾回了?!澳阍谡沂裁矗俊彼龁?。

王國禮回答不上來,半天才說:“沒什么。”

“東西很重要嗎?”她說。

“重要,比命重要?!?/p>

“有比命重要的東西嗎?”

“有?!?/p>

“金子銀子?”

“信仰?!蓖鯂Y說。

她聽不懂。

“忠誠?!?/p>

她聽不懂。

“關系許多人生命的……”“情報”兩字他沒說出來。

她還是沒聽懂。

兩人從此喜歡待在一起干活,床上也有說不完的話。文美地是個好女人,跟著她,王國禮學會許多山里生存的技能。唐友茍有意請他回民團時,王國禮婉言謝絕。王國禮當初答應跟文美地成親,出于能自由地尋找繡花布鞋,而現(xiàn)在,他慢慢喜歡上了文美地。

很長一段時間,陳厚澤、李潤林、諶天壽不理我,我吃王國禮的喜酒他們不高興更談不上去理解。我主動找他們說話,他們都躲著我,下地干活也避開我。

日子在平靜和波折中一天天過去,這就到了1937年。我們在二河鎮(zhèn)劉炳生家當分文不取的長工第三個年頭。7月初,發(fā)生了盧溝橋事變,中國人開始了艱苦卓絕的全面抗戰(zhàn)。桂軍要北上抗日,城市鄉(xiāng)村到處是宣傳抗戰(zhàn)的人員、標語和口號聲。小小的二河鎮(zhèn)上每天都聚集了許多熱血青年,要求參軍打鬼子。劉炳生雖然有著所有地主老財那種狡猾狠毒的共性,但也是個愛國者,他召集我們四個紅軍說:“國家到了用你們的時候,去吧,上前線打鬼子去。只要你們抗日,就自由了。”我們來到街上,國軍招兵處排著長隊,一些因身體原因被刷下的人黯然神傷,甚至紅著眼。幾年前,我們在井岡山一帶革命根據(jù)地,紅軍招兵處也排著長隊,我們都是通過現(xiàn)場招兵當上紅軍的。我們尋找每個報名點,希望能找到紅軍,可是沒有。我們不愿參加國軍打日本鬼子,不管國軍真打還是假打我們都不愿。陳厚澤他們三個人站在一起議論,他們仍然不理我。但他們的意見我同意,要打鬼子就參加紅軍。可是紅軍在哪里呢?我們垂頭喪氣地找了好幾天,向從全縣縣城、興安縣城、灌陽縣城甚至桂林城來的小商小販打聽紅軍消息,有人回答說:“紅軍?早滅亡了吧。不滅亡也是要死不活了?!?/p>

招兵是最后一天了,有意愿、身體合格的都招入國軍,招夠一批拉走一批,火速投入戰(zhàn)前訓練。今天國軍招兵攤點前稀稀拉拉,我們四個人在那里徘徊。

“你們四個,過來!我見你們好多回了?!闭斜幰粋€國軍軍官說。

“排好隊,讓我們檢查身體?!绷硪粋€軍官說。

我們站在原地不動,招兵的走上前來,他拍我的身子后說,你先到一邊。李潤林左臂被劉炳生的家丁打斷過,沒治好,終身殘疾,只能承受輕微的力量,干農(nóng)活都勉強,打仗就更不行。諶天壽左腿也殘了,走路搖搖晃晃的,雖然干農(nóng)活時能挑兩百多斤擔子,可也不符合當兵要求。他倆都被否決掉。

“你倆身體不錯,愿意當國軍嗎?”軍官問。

“我不愿意。”我說。

“我愿意當兵,但必須當紅軍。在紅軍隊伍里打鬼子?!标惡駶烧f。

“那么,你就是打散了的紅軍?!?/p>

“不錯?!标惡駶烧f,“我希望你們送我到紅軍的隊伍。”

“你呢?”軍官問我,“你是紅軍嗎?”

陳厚澤搶過我的話說:“他不是紅軍,他是紅軍的叛徒。他是劉炳生老地主的走狗?!?/p>

我舔舔嘴唇?jīng)]說話。

天色晚了,招兵的正在收攤。今天也是最后一天,明天起他們不再擺攤招兵。兩個國軍夾著陳厚澤,說:“我們送你到你紅軍的部隊。你當過紅軍打過仗,打鬼子正需要你這樣的人。”

他們顧不上我,匆匆忙忙拖著陳厚澤離開了。

四個人中只招走了一個,劉炳生還是高興。當晚給我們加菜,可惜真正去打鬼子的人卻沒有吃上。國軍說送陳厚澤到紅軍部隊,鬼都不會相信。我看得出陳厚澤打鬼子心切,所以他還是半推半就跟國軍走了。

國軍招兵,李潤林、諶天壽身體不合格,當紅軍自然也不會合格。劉炳生給了我們自由,可以選擇離開或留下。李潤林、諶天壽選擇回老家,先回去看看再說。我無時無刻不想回家,但是我打土豪積極,紅軍大部隊離開了根據(jù)地,只有極少數(shù)戰(zhàn)友留守,不用說,土豪劣紳會反攻倒算。我回去,危險性大。暫時沒地方去,我先留下。

劉炳生善心大發(fā),他給了李潤林、諶天壽每人一筆錢,還有一塊布和別的日用品。離開前夜,劉炳生設宴為他倆餞行。第二天早飯后,李潤林、諶天壽挑著擔子踏上回鄉(xiāng)的路。我對他倆羨慕不已,我的情緒非常低落,他倆離開,我又少了兩個戰(zhàn)友。踏出劉炳生家門,兩人沒有想象的那么興奮。沒找到紅軍隊伍,他倆永遠興奮不起來。我跟在后面送行。他倆知道我在后面,卻一次也不回頭。他們對我的成見沒有消除,他們還會把我的“罪責”擴散。八月的桂北太陽毒辣,好在山路邊全是樹木。我要送他倆很遠,直到天黑為止。也許,我就這么跟著他倆一直走下去也不一定。

李潤林行走沒問題,諶天壽跛著腳,動作難看,但毫不輸給李潤林。走出很遠我才明白,李潤林有意放慢腳步,與諶天壽同步,以便照顧諶天壽的情緒。我跟在他們后面走過了兩道山梁,跨過三道水溝。看到眼前山勢,我突然想,這樣的地形最適合埋伏。要是我們排埋伏于此,國軍來多少死多少,鬼子來多少死多少。

我與他倆相隔大約五十米距離,他們進山凹了我還在山外。正當我幻想時,有幾只黑白相間的大個頭鳥突然展翅高飛,嚇我一跳。我舉頭看著向東南方向飛去的大鳥,感慨不已,真羨慕它們的自由自在。走出這個山凹,呈現(xiàn)出一片丘陵,地勢也略微下傾。李潤林、諶天壽停下腳步,兩人轉身向我投擲泥塊。他們并不對準我投,是以此表示對我的不滿和驅趕。我站在高處看他倆行走,默默祝福他們一路順利平安。他倆身影消失多時,我才回身?;爻痰牟阶映林兀袂榫趩?,我花了比來時多一倍的時間才回到劉炳生家。

劉炳生躺在走廊的竹椅上閉目養(yǎng)神,竹椅來回搖動,像晃蕩嬰兒的搖籃。我的腳步聲吵擾了他。

“回來了?”他想從竹椅上起身,我過去扶他。

“他們都離開了,你怎么辦?”他又問。

“我在你家繼續(xù)干。”

“好?!?/p>

征兵的國軍沒再來,征糧的桂軍到二河鎮(zhèn)上來了。桂軍除了留守的,都北上抗日,這段時間征兵,隊伍擴大許多。人多需要更多糧食。李宗仁、白崇禧與國民當?shù)卣?lián)合下文,要求民眾捐糧捐物捐錢。唐友茍配合二河鎮(zhèn)政府人員到各鄉(xiāng)村宣傳捐糧政策,大家都為抗日干著正事,似乎鎮(zhèn)里的治安也好了許多,抽大煙的少了,逛妓院的少了,賭博的少了。唐友茍忙得收斂許多,因此他那個臟病就沒那么勤地發(fā)作。大山里那個郎中蔣述德為他治過多次,蔣郎中的藥在他身上發(fā)揮了巨大作用。宣傳有些效果,一些民眾從各村莊聚集到二河鎮(zhèn)政府門前,他們背著小袋米捐給桂軍。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大仗在即,部隊不能缺糧。眾人拾柴火焰高,老百姓捐的糧食雖然有限,但都體現(xiàn)了他們拳拳愛國之心。

產(chǎn)糧儲糧大戶劉炳生每天待在家中,家丁們空閑時上街看征糧,他不去。他吩咐管家叫人給征糧的桂軍送去十擔大米,大米挑走后他臉上十分難看,他輕輕捶胸口,心疼那十擔大米。他的這種心理我能理解,不捐內心不安,捐又心疼。很多老百姓也是這樣,老百姓窮苦,糧食更顯金貴。

在捐糧人群中,我看到了王國禮,他背的米比別人多。他捐給桂軍時,有個請求:“希望把我的米轉給紅軍?!闭骷Z官說:“轉給紅軍沒問題,問題是誰來轉給他們。我們李軍開赴抗戰(zhàn)前線,沒時間專程送你這點牙縫也塞不了的糧食。”

王國禮想收回糧袋,但來不及了,米過秤后被倒入糧食堆里?!懊?,我不捐了,請還給我,我要捐給紅軍?!蓖鯂Y說。

兩個征糧官上來推開王國禮,“你一口一個紅軍,難道你是紅軍?”

“一定是紅軍,漏網(wǎng)的紅軍!”一個軍官模樣的上來揪住王國禮的衣領。

我沖上去勸架,恰巧唐友茍也在場。唐友茍為王國禮求情說:“他不是紅軍,他是我家親戚。腦子可能被紅軍嚇壞了,胡說八道。”軍官看唐友茍面子,放開王國禮。唐友茍以借機訓斥王國禮為由,示意我將他帶走。

離開人群后,王國禮怒氣還未消,他說:“我們被國軍打散,好多戰(zhàn)友犧牲,現(xiàn)在,我卻要捐糧給他們?!?/p>

我說:“國軍很壞,此仇必報。但現(xiàn)在,情況不太一樣,他們去為國家打仗為民族打仗,糧食捐了就捐了吧?!?/p>

“紅軍就不打日本鬼子嗎?紅軍不需要糧食嗎?”

“我們紅軍肯定會打日本鬼子,肯定相當缺糧?!痹诰畬礁锩鶕?jù)地,我們什么都缺,糧食、槍支彈藥、藥品、衣服……缺口大,但是艱苦生活中紅軍的革命意志卻磨礪得一天比一天堅強?!凹t軍在哪里呢?”我接著問。王國禮看看我,不再說話。無言幾分鐘,他撇下我回家。我追過去對他說:“陳厚澤參加桂軍,北上抗日,李潤林、諶天壽前幾天回往老家了?!蓖鯂Y生氣說:“陳厚澤參加桂軍?當了國民黨?”

“他進國民黨部隊打鬼子,沒什么錯。就像你為了尋找那雙載有重要情報的布鞋假裝背叛革命理想一樣。”我說。

他心里的火氣小多了,最后說:“希望吃了我的米的桂軍能多打死幾個鬼子?!?/p>

劉炳生捐了十擔大米,征糧官不再惦記,但劉炳生擔心桂軍還可能像以前來他家敲詐勒索,捂著胸口又讓管家捐出十擔。我看管過劉炳生家糧倉,他家不知有多少個十擔稻谷,還有玉米、紅薯、大豆、花生,每年冬天賣雪蘿卜掙的錢也不少。今年正月,他兩個成年的兒子去到桂林城,租門面專賣二河土特產(chǎn),雪蘿卜獲利最高。六月里,劉炳生去了一趟桂林城,買下兩個鋪面和一處房產(chǎn)。他愛上了桂林城,計劃著大力發(fā)展桂林那邊的生意。

劉炳生水田多,每年糧食堆積成山,國難當頭,捐二十擔不為多,捐掉一大半也夠他家人生活。劉炳生心情很好的那天下午,我跟他站在他家大院里閑聊,我建議他多捐糧,捐出大半都不為過。劉炳生搖頭說:“不能再捐了。國家有難我愿支持,但是中國這么多有錢有糧人,家家都能捐二十擔大米,部隊打仗吃飯就不成問題了。”后來跟他聊過多次,他始終不肯再捐。

1937年11月,二河鎮(zhèn)上有消息說,桂軍在淞滬會戰(zhàn)中作戰(zhàn)英勇,取得很大勝利。廣西的報紙大肆宣傳桂軍,頌揚國民黨。此時,劉炳生正在桂林,街上有許多群眾組成的慶祝隊伍,氣氛感染了他?;氐蕉渔?zhèn)后,開倉捐糧。那幾天桂林的報紙上有許多關于他的新聞報道,獲得軍民一致稱贊。

許多年以后,我被迫來到陰間。尋找當年失散在桂北的戰(zhàn)友,才知道陳厚澤離開二河鎮(zhèn)之后的情況。他加入國軍,因戰(zhàn)事頻繁,無暇尋找紅軍隊伍。他參加了淞滬會戰(zhàn)、臺兒莊戰(zhàn)役、武漢保衛(wèi)戰(zhàn)。多次立功受獎,官至副營長。犧牲于武漢保衛(wèi)戰(zhàn)。我羨慕他能為國捐軀,成為民族英雄。當時如果我不那么倔,非紅軍不參加,像他一樣先參軍再說,也許能消滅幾個鬼子。

李潤林、諶天壽一路相互照應著北上,劉炳生給他們的鈔票他們省著花,能在屋檐下度過一夜的,他們盡量不住旅館。路經(jīng)村莊碰上天黑就在人家草垛邊、牛棚里待上一夜。他倆沿長征路線回走,但時常走錯路。走了許多彎路。沿途百姓被當?shù)剀娋駡F嚇壞,一聽說他倆要去往江西方向,紛紛回避。終于走到湖南道縣縣城附近,兩人正歡悅之際,遇上十幾個土匪,將他倆身上錢財洗劫一空。兩人一路討飯,在藍山縣一個叫梳子店的地方,遇上一支國民黨隊伍,兩人被沖散。他們走往不同方向,距離越來越遠,再也沒找到對方。

三四個月后李潤林最終回到江西上猶龍溝村。他一身乞丐相,出現(xiàn)在村頭,沒人能認出來。他的兩個哥哥也是紅軍,都在反圍剿中壯烈犧牲。前年,他的父母被反撲回來的土豪劣紳殺害。

“潤林啊,你回來干什么呢?”村里一位老人來看他,村里許多人聽說他回來都躲了起來。國軍清剿留守根據(jù)地的紅軍和革命群眾非常殘忍,只要跟紅軍沾過邊的群眾一旦抓住無一幸存。

“我掉了隊,手被地主劉炳生打壞,我不回來無路可走?!崩顫櫫终f。

李潤林還沒想好下一步怎么打算,聞訊而來的軍警帶領十幾個土豪劣紳撲進村,抓走了李潤林。軍警和民團組成的聯(lián)合審問組設立公堂,審問李潤林。親人全無,身體殘疾,革命無望,李潤林早無生念。如何審問,他嘴里一個字也不吐,直到被折磨致死。軍警將他的尸體拋進深山喂野狗。

與李潤林失散,諶天壽心里著急,越走方向越亂。長時間行走,他那條不方便的腿罷工,走到湖南零陵的大山區(qū)里,走不動了。他滿眼星星,倒在路邊。

這是麻子鋪村的地盤,山路轉彎便是村舍。諶天壽看不到村莊人煙,疲倦饑餓在絕望心理催化下,他支撐不住身子,轟然倒下。尋?;貋淼闹馨腿l(fā)現(xiàn)了諶天壽。

“你是哪個?從哪里來的?”周巴三對諶天壽說。周巴三摸摸諶天壽,還有體溫,鼻孔還在出氣。周巴三費大勁也沒喊醒諶天壽。周巴三背著竹筒水壺,里面裝著糯米甜酒。他撬開諶天壽燒焦一樣的嘴唇,滴入十幾滴糯米甜酒水,不多時,諶天壽蘇醒。

“你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周巴三又問。

諶天壽搖頭,腦子里有許多要說的話,但表達不出。周巴三搖搖竹筒水壺,里面尚剩不少甜酒水,自己喝一大口后遞給諶天壽:“你再喝。”

諶天壽伸手接,但手無力,接不動。周巴三叫他張開嘴,灌他。甜酒水咕嘟咕嘟進入諶天壽肚子里。甜酒增添了諶天壽體力,他能說話了:“謝謝你?!?/p>

“你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周巴三再問。

諶天壽下面的謊言早就編好了,“我跟兄弟一起做生意,錢沒掙到,兄弟倆走散。我來尋兄弟?!?/p>

“我們這個大山區(qū)沒人愿意來,除了我們躲難的祖宗。你兄弟,我沒見到,村里人沒見到。”周巴三說。

“你能帶我去你們村嗎?我想住兩夜休整后再走。”諶天壽說。

周巴三帶諶天壽入村。麻子鋪村在山彎彎里,十幾戶人家,有幾縷炊煙裊裊升騰。深秋的湘南山區(qū)氣溫偏低,一場秋雨之后會很冷,陰冷,跟桂北初冬一樣冷。諶天壽跛著腳走在石板路上,走得慢,被周巴三甩開好遠。周巴三停下腳步等他,見他太慢,折回來背上他:“你腿走傷了?”

“我的腿壞了。”諶天壽說,“土匪打壞了。”

記事以來,諶天壽還是第一次享受被背的幸福。當紅軍那些年,他多次背過受重傷的首長和普通戰(zhàn)士。有的戰(zhàn)士死在他背上,但更多的戰(zhàn)友因為搶救及時活了下來。全連甚至全營,諶天壽跑得最快,打穿插,搶救傷員,他回回跑第一。

“你從哪里來?”周巴三繼續(xù)問他。

周巴三的問話打斷諶天壽雨幕一樣的回憶,他回答說:“我從廣西來,我們去長沙,走錯道……”

周巴三懂一點點中草藥,做了粥,又熬了一鍋補氣血祛寒氣的草藥。粥、藥下去,睡了一夜,諶天壽體力漸漸恢復。

村子小,誰家有事全村知道。村里人來看稀奇,周巴三一遍遍講述救諶天壽的過程。他們圍在火爐邊喝野生茶,吃炒花生南瓜子。

“你為什么不撿個女人?”有位長輩笑著說。

“我去晚了,女人被人撿走了?!敝馨腿樦f,大家笑開了。

“這回撿個男的,下回定能撿個女的?!?/p>

周巴三接近五十歲,單身。父母都不在,兩個弟弟討老婆自成一家。這個山區(qū)討不到老婆的人不算多,周巴三條件不算太差,他討不上老婆,只能說他命不好。父母死得早,兩個弟弟的婚事都是他一手操辦的。都說,他當了弟弟們的父親。

諶天壽身體完全恢復后,幫著周巴三下地干活,進山里砍樹。諶天壽力氣大,除了腿腳不便,啥都能干。周巴三喜歡。周巴三討不到老婆,讓畫眉鳥做伴。他有七八只鳥籠,養(yǎng)了五六只畫眉鳥。每只畫眉鳥都積極唱歌。不管進山砍柴還是下地干活,總有一只待在籠子里的畫眉鳥跟著他,為體現(xiàn)公平,他輪流帶著畫眉外出。諶天壽來后,周巴三讓諶天壽也帶上一只,兩只鳥唱歌更有興致,就像兩個以上男人在一起喝酒才能喝開。喂養(yǎng)畫眉鳥是個技術活,諶天壽一時學不來,他只能在一旁看周巴三侍候。

冬天愈來愈近,第一場小雪就進山了。諶天壽分不清待著的地方離家有多遠,不知道怎么樣才能回到自己的家。周巴三知道他從廣西來后就不再細問他的來歷,也沒說趕他走。

“你把他收下當兒子吧?!庇腥送蝗怀鲋饕?。

收諶天壽當兒子,周巴三有過朦朧想法,但沒想透,另外諶天壽個人想法是什么,都還不清楚。周巴三問諶天壽多大了?回答說十九快二十了。二十歲的人給快五十歲的人做兒子,行得通。“你愿意給我當兒子嗎?”

諶天壽沒有馬上答應,問題來得突然,他沒準備。在這個偏遠的山區(qū)里生活,安靜,無人打擾,沒有戰(zhàn)亂。山里人客氣講禮。諶天壽倒是喜歡在這里生活。他想了兩天,答復說,不想給人當兒子,他將來要回到“老家”廣西的。他一心想回到江西老家,為避免人猜疑才說謊。山里人并不清楚地知道發(fā)生了紅軍西進大轉移,發(fā)生了慘烈的湘江戰(zhàn)役。山外的消息傳進來的少并且傳得慢。多少代了,山里人兩耳不聞山外事,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有一天諶天壽問周巴三,你知道紅軍嗎?周巴三表示沒聽說過。

眼下大雪封路,諶天壽計劃明年春天尋找回家的路。他安心待在麻子鋪村,跟周巴三相處很好。春天真正到來時,諶天壽愛上了麻子鋪村,決定暫時不回老家,躲躲這兵荒馬亂的日子。

不給人當兒子,諶天壽只能搬出去。他在離村子有一定距離的地方辟出一塊地,建茅草房,給自己安一個家。這土地沒人占,誰占了就是誰的。周巴三過來幫他。麻子鋪村有兩三座磚瓦房,磚瓦是當?shù)毓そ匙龅?,房子是當?shù)赝两ㄖ熃ǖ?。但村里別的房子是泥磚加木頭結構,有的蓋著瓦,有的蓋著茅草。也有純茅草房的。他一個人的窩,不需要太大,兩人割回十幾擔芭芒草,砍回一批杉樹毛竹,材料全了。村里又過來兩個人幫忙。建茅草房,麻子鋪人個個是能手。

周巴三兩個弟弟反對諶天壽留在村里建房,要么離開,要么給周巴三當兒子。哪怕這是個跛腳兒子,周家也認可。周巴三叫兩個弟弟不要吵事,“村子小,多一口人多一個姓不是很好嗎?”兩個弟弟不聽,阻止建茅草房,惹怒了周巴三。周巴三用木頭頂走兩個弟弟。

茅草房建起來,兩個弟弟揚言要放火燒掉,燒死這個外地人。其中一個弟弟性格暴躁,放火的事他干得出來。為防止意外,周巴三勸諶天壽繼續(xù)留在他的家里,跟他同吃同住同勞動。兩個弟弟總給諶天壽找碴,想著法子報復。周巴三不讓諶天壽離開他半步,以防萬一。被逼無奈,諶天壽決定離開麻子鋪,踏上返回江西的路。

“我要去江西做生意,可我不知道路?!敝R天壽向周巴三打聽路線,周巴三又向別人打聽。他去到好多村去打聽,還行走二三十公里到鎮(zhèn)上打聽。鎮(zhèn)上有人知道去江西的大致路線。但是江西太遠,做生意為什么不能在零陵城、衡陽城做呢?周巴三送諶天壽出山,目送他走向鎮(zhèn)子。

諶天壽離開,周巴三情緒低落好幾天。他跟兩個弟弟發(fā)無名火,弟弟們害怕,都躲著他。他心情開始好轉時,諶天壽卻回到麻子鋪。外面很亂,防了日本人還得防土匪惡霸,他那只殘疾的腳使他失去走到遙遠江西的信心。

“我要留下來,我愿給你當兒子?!?/p>

收養(yǎng)兒子,像生育兒子一樣,周家當做大事,舉行了一次隆重的收養(yǎng)儀式,大辦周家有始以來最豪華的宴席。

冬天來臨,我準備離開二河鎮(zhèn)。唐太太勸我留下,她給我當介紹人,讓我去上門當女婿,給人當兒子,不想當兒當女婿就自己學做生意。還可以進山里平一塊地,建座茅草房,開墾田地過日子,有了積蓄建幢磚瓦房,再娶個老婆。我謝絕唐太太的好意。勸不住我,唐太太給我一些鈔票和干糧,送我上路。

我的目標是紅軍隊伍。唐友茍建議我出門在外,做些喬裝,免得帶來不必要的麻煩。還叮囑我千萬不要說自己當過紅軍。我把自己弄成小商販,從二河鎮(zhèn)出發(fā),跨過湘江去往全縣縣城。經(jīng)過一天行走,下午五點,我到達全縣縣城湘江東岸。江面上有渡船,過河方便。第一次過湘江是在槍林彈雨中,必須搶渡;第二次是被唐友茍押著閉上眼飽食北風渡過的。這回我不著急,坐在岸上看船只來往。過河賣蔬菜的小菜農(nóng)大都空著擔子,他們臉上露出淺淺的笑。有人擔子里擱著新買來的日用品。經(jīng)過三年的桂北生活,我能聽懂當?shù)厝苏f話了。眼前那些熟識的人把玩笑從船上開到船下,船工和他們之間也熟。過渡要收錢,如果菜沒賣掉,沒錢給,可以欠著。長征出發(fā)到桂北路上,我曾聽營長說過,我們有計劃占領全縣縣城。那時紅軍如能將全縣到湘西湘南開辟成革命根據(jù)地,今天我便是這里的主人了,來來去去的渡船都是我們蘇維埃政府的,街上每一個居民都是我們自己人。此刻我非常懷念井岡山根據(jù)地,那種軍民魚水之情。

“師傅,你過不過?”那個中年船工大聲問我。他在我眼皮下已經(jīng)開船來回兩趟了。

我向他的小船走去,上了船,風大起來。這一趟船上就兩三個人,我問船工:“你曉得紅軍嗎?”

船工神色緊張,板著臉說:“曉不得,曉不得!”紅軍突破湘江三年多了,人們心里還有許多陰影,國軍反面宣傳洗了民眾的腦。進城后,我找了個小旅館住下,利用外出吃飯機會以多種方式打聽紅軍。全縣城里知道紅軍現(xiàn)狀的太少,關心紅軍的太少。從桂林出版的報紙賣到全縣的少,報紙上有戰(zhàn)爭信息,但都是對紅軍不利的。眼下,抗戰(zhàn)消息占據(jù)報紙新聞的主要版面。我識字少,長征之前在連隊學過文化,可惜時間太短。要是我們還在根據(jù)地,我的文化水平能提高很多,應該可以通讀書報。我獲得的紅軍信息很少,但有一條信息很重要,中央紅軍到達陜北,在一個叫延安的地方扎下根來。

整個縣城都搞不到全國地圖,不知道去往延安的最佳路線。我們中央紅軍撤出井岡山根據(jù)地時,團長手上有一份行軍草圖,我無意中見到過。但地圖過于簡單,與實際路線的實景相差甚遠。可以推測,王國禮布鞋裝的那份情報,其中一定標明有詳細圖景:行軍路線,山,水,溝,村莊,敵我情況等等。

沒搞到地圖,我還是出發(fā)了,朝著北邊方向。行走兩天,在湖南芝山有個好心的商人給我繪了一張去延安的草圖,他建議我坐火車去到長沙武漢,然后從鄭州往西去陜西,去延安。坐火車要錢,我盡量不坐火車,盡量不花伙食費,裝扮成乞丐一路討飯。討飯的人太多,一天能討到一餐運氣算好的。

終于輾轉到長沙。天氣特別不好,下雨,寒冷,時不時下雪。都快要過年了,我打算先在長沙住下。我不能坐吃山空。終于找到一份工作,替一家餐館洗碗。大冷天的洗成堆的碗,每天下班手都紅腫成蘿卜,對,像二河鎮(zhèn)的雪蘿卜。這家餐館規(guī)模不小,食客一波一波??腿硕际菄姾透簧蹋淳褪茄b扮成中產(chǎn)階級的各式情報人員。如果王國禮跟我在一起就好了,他是通信兵,搞情報比我強。有一天,老板招來兩個洗碗工,讓我當上菜員?!澳愀鷦e人不一樣,到底哪里不一樣,我說不清楚,”老板說。我換上酒館統(tǒng)一的服務員服裝,老板夸我精神,客人見了一定滿意。

就是在一間包廂里我見到了馬元句。我送菜進去,他一眼認出我。他立即跟我出來,叫我的名字。聽聲音細看相貌,我終于認出他。

“你……”馬元句跟我同營不同連,我們一同突破了湘江。

客人全散,我下班后,馬元句找到我。他以為我犧牲在流沙鋪一戰(zhàn),戰(zhàn)友犧牲是常事,他從來沒回憶起我。他跟隨紅軍進入貴州,到達遵義,但是在遵義會議之后的一次戰(zhàn)斗中,他和三個戰(zhàn)友打散,被國軍俘虜。

“你叛變了?”我急切地問。

“沒有,哪能呢!”他說。

他們接受國軍嚴厲的審問拷打,四個人半句紅軍的真實情況都沒說。說的都是夸張的紅軍實力。那地方國軍人少,戰(zhàn)斗力弱,馬元句他們的謊言在一定程度上嚇住了國軍。國軍將他們四人轉移,在去往息烽集中營路上,四人有幸趁機干掉了兩個國軍,得以逃脫。

回頭找紅軍大部隊時,再也找不到。紅軍隊伍像消失了似的。過了一年多,他們終于尋到了延安。可是,他們被鋤奸的糾察隊關起來審問。他們有過被俘經(jīng)歷,審查理所應當。由于審查人員的偏激,同路的三個戰(zhàn)友先后被槍決,他在準備被執(zhí)行槍決的頭天晚上逃了出來。他一路南逃,逃往國統(tǒng)區(qū)。最后定格在長沙。他哪里也去不了了。江西老家,延安紅軍之家,都不是容身之地。

“你在長沙干什么呢?”我問。

“做生意。跟日本人做生意,跟國軍做生意。”他說,“但我不是老板,我是老板的跑腿?!?/p>

“你已經(jīng)叛變。”我說。

“你呢?”他問。

“我要去延安,尋找紅軍部隊,重新參軍?!蔽艺f。

他抓住我的手,緊緊地,“你不能去,去就是送死。部隊里都說你死了或者被俘,你突然出現(xiàn),怎么解釋得清楚?”

“我都是死過無數(shù)次的人了,不怕死?!蔽艺f。

“死在戰(zhàn)場值得,可是冤死在同志手上,你愿意嗎?”他問。

我被他說動了心?!耙荒愀腋?,只要老板答應你就可以留下?!彼麘┣笳f。

我沒有答應他。但是第二天他跟老板說了,可以過去。馬元句強調說:“有些秘密不能告訴你,但是有一條你要相信,我們干的是正經(jīng)事,走的是正義之路?!?/p>

“只要是干革命,在哪里都能干。”我暗自想。我說,等過完年我就跟他去。那邊老板同意我后延。

這家飯館老板對我不錯,快過年了,要是我走掉,他難招到工。我實話跟老板說,他答應一旦開春后招到人,就放我走,如果招不到,請繼續(xù)幫他。他給我的報酬不低,過年時,還讓我們這些無家可歸的幫工與他們一起吃年夜飯。

到飯館來吃飯的軍人商人都大吃大喝,大談國事,常擺在他們嘴里的話題是抗日。他們很悲觀,談中國軍隊如何打不過鬼子,國家很快就要完蛋。長沙市民如驚弓之鳥,想著法子向衡陽方向遷移,希望遷到云貴川去。

我問飯館老板是不是也要南遷?他笑著說,要遷干脆就遷到桂林去。他要帶我走,覺得我與眾不同,簡直像當過兵似的。我去找馬元句,他說的貿(mào)易公司有兩處,但都說沒這個人。正當我著急時,馬元句來找我,“我改名了,你當然找不到我。以后你忘掉馬元句這個名字。”

“你現(xiàn)在還不能去桂林,你是紅軍,長沙需要你?!瘪R元句說。

他干的工作我似乎有些明白了。

各種消息顯示,武漢那邊形勢嚴峻,中日軍隊惡戰(zhàn)即將開始?!拔也荒茈x開長沙,長沙需要我。”老板說。

武漢保衛(wèi)戰(zhàn)打響后,馬元句正式安排我的工作,他讓我繼續(xù)留在飯館里。這算什么工作?我心里不高興。馬元句說:“這家飯店人來人往,國軍的軍統(tǒng)中統(tǒng)特務、日本便衣、共產(chǎn)黨地下工作者,每天都云集于此散場于此?!边@些隱藏了真實身份的人,利用飯店搞情報,國共合作一致抗日,但國民黨并不與共產(chǎn)黨同心,因此國共兩黨有抗日的共同情報,又有保存自己發(fā)展自己所需的情報。日本便衣以及漢奸,全方位地搞中國任何武裝力量的情報。這家飯店是情報交換站中轉站。馬元句每天都給我不同的任務,有時候任務是由我們共同認識的人指派,有時候他親自過來指派。

我是飯店最受歡迎的上菜員,可以送菜到任何雅間。二樓三樓的雅間都關著門,隔音效果特別好。我敲門送菜,如果里面喊進來,我就推開門將菜擱到桌上,并且招呼客人慢用。如果里面不說話,我就輕輕推開門,開啟只夠遞盤子大小的寬度,伸手送菜進去,里面有人接。前一種情況,說明交換的情報不重要,或者比較簡單,后一種情況就比較重大了。特別重大的時候,雅間門外左右有人把守。

馬元句根據(jù)我的特點,培訓我,通過實戰(zhàn)給我傳授特工技藝。連續(xù)多次成功取到情報并及時準確交給接頭人后,我的自信心強起來,學會了動腦子想辦法確定情報人和接頭人,學會了跟人接頭的方法步驟。后面接受的任務中,我?guī)缀鯖]有失手,都出色地完成了。但馬元句說,我才剛入門,未來的路還很長,要學的東西還特別多。

武漢保衛(wèi)戰(zhàn)打得慘烈,無處可逃的長沙城百姓心驚膽戰(zhàn),到廟里燒香拜佛祈求保佑中國軍隊打勝仗。飯店老板每天要燒兩炷香,一炷祈求平安,一炷祈求日本鬼子快點滅亡。飯店里每一個中國人都在嘴上輕輕說打倒日本鬼子,同時又害怕得要命。膽子小的還做了被鬼子抓住的噩夢。

我出色地完成了一次次任務,雖然不知道情報有多重要,但每完成一次我心里特別高興。

不多久,出大事了,大事一出,我永遠失去情報工作。

早上時,我聽到一陣緊接一陣揪心的哭聲。老板和老板娘凌晨被人殺害,兇手用的是無聲手槍。

趁著混亂,我跑出飯店去找馬元句。馬元句曾經(jīng)待的兩個地方都人去房空。身后有個人拍我的肩膀,急切地對我說:“快逃,你有生命危險!”

“馬元句呢?”我問。

頓了一下,他說:“我知道你說的馬元句是誰了。”他抱住我,嘴巴貼著我的耳朵輕聲說話,我感覺他身子在顫動,“馬元句同志在派我來通知你快逃的一分鐘之后,被敵人亂槍擊中,犧牲了。”

馬元句犧牲,飯店老板夫妻被槍殺,長沙城里一陣恐慌,秩序混亂。我沒能給老板送行,也找不到馬元句的尸體和他的戰(zhàn)友。街上出現(xiàn)多種傳言,但說得最多的是馬元句、飯店老板均被日本便衣殺害。

“快逃啊,逃得越遠越好!”我繼續(xù)尋找“組織”時,那個人又出現(xiàn)了,他連打帶踢地驅趕我。許多年后,我仍在懷疑也許是我工作的失誤或者工作不到位,暴露了馬元句和飯店老板,是我害死了兩位好同志好戰(zhàn)友。因此在陽間的歲月里,我背負恥辱和沉重的自責枷鎖,懲罰自己。長沙的經(jīng)歷,我守口如瓶,二河鎮(zhèn)上無人知曉。我來到陰間之后,終于尋找到馬元句,他板著臉沒有回答我的疑問。

我已無臉繼續(xù)北上革命。一個多月后,我走走停停,隨南逃的難民回到全縣縣城??粗煜さ南娼?,我想到了二河鎮(zhèn),想到芬芳村里的王國禮。我選擇南逃,潛意識里一定有二河鎮(zhèn)、王國禮的牽引。我像尋找親人一樣奔往二河鎮(zhèn)。湘江兩岸船運繁忙,武漢戰(zhàn)事和全國別處的戰(zhàn)事沒影響到桂北人的生活。街上的消息滿天飛,但都是國軍報喜不報憂的虛假消息和夸張消息。我繼續(xù)南行,來到湘江鳳凰嘴大坪渡口。紅軍突破湘江快四年了,湘江水變回清悠悠模樣,戰(zhàn)友們的鮮血已隨湘江北去,注入長江,流進大海。河面上打魚人仍然稀少,據(jù)說三年多來湘江里的魚特別多特別肥壯,那是因為吃了紅軍血肉。這三年多來,湘江兩岸很少人敢食吃過人肉的肥魚。

氣溫暖和,這是十月里的天氣,是我第四次親近湘江,也是最自由放松的一次。我周邊死寂無聲,感覺不到一只鳥一只蟲子,只有無言流淌的江水,蓬勃雜生的草木。我坐在江邊,默念戰(zhàn)友的名字,我不知道他們是死是活,身在何處,靈歸何方。我只能籠統(tǒng)地祝福逝者安息,生者平安。

待夠后,我過了湘江,去往二河鎮(zhèn),一路彎曲的陸路,再無大江大河。

半夜拍開劉炳生家門。

劉炳生不愿再收留我,他說我應該去前方打仗,打鬼子。他不同意我留下,我仍然留下來,起早貪黑下地干活。半個月后,劉炳生不再對我說什么,默許我暫時留下。似乎我跟二河鎮(zhèn)有緣,我的心漸漸安定下來,決定哪里也不去,就扎根在桂北的二河鎮(zhèn)。

前面提到過,唐友茍跟劉炳生貌合神離,相互都看不起,而又相互利用。要不是會做人的唐太太時不時調和兩人關系,可能早就鬧崩了。我回到二河鎮(zhèn),唐太太最高興,她久不久過來看我,到處為我物色對象。劉炳生不同意我結婚,不許唐太太給我做媒。唐太太尋劉炳生吵了幾架。唐友茍想以請酒擺平兩家關系,可酒喝了,關系還是沒擺平。

“我們家的人,你少管閑事!”劉炳生來來去去就是這一句話,但也是最有說服力的話。

我除了老老實實為劉炳生干活,為人低調,大門都不出,小小的二河鎮(zhèn)上發(fā)生的事情我都不太知道。長沙的經(jīng)歷令我汗顏,我總想躲藏起來。對別的失散紅軍如諶天來、癡情于紅軍李華連的民女鄧月亮等等,知之甚少。劉炳生把我當作他家人,我心里多少有些感動。我已模糊了剝削者和被剝削者的概念。劉炳生不是個好吃懶做、只指揮別人干活的老地主,他每天都干許多干得動的活,每年雙搶時節(jié),他親自參與搶收搶種。不管家里長短工夠不夠用,他都要勞動。只是他骨子里那種小氣、狠毒之心,對長短工的苛刻、剝削思想永遠不變。

今年雙搶結束,大家體力都調整得差不多后,劉炳生的兩個兒子從桂林回來。他兩個兒子天生是做生意的料,在桂林的事業(yè)做得越來越大。他們召開家庭會決定招我為義子,條件是我永遠留在劉家,為劉炳生養(yǎng)老送終,我還要改姓改名,我原名叫謝全福,劉炳生要改我的名為劉長富。在劉炳生家干活我受得了,但讓我做地主土豪的兒子我不干。

“你滾。”劉炳生特別生氣,他氣得嘴唇直哆嗦,唾沫星子亂噴。

我離開劉炳生家去芬芳村王國禮家住下。他已生育一兒一女,日子過得清苦但安靜。這里的山多地多,村里人同意我自行找塊地搭個草屋暫住,將來有了錢也可以建磚瓦房。建磚瓦房,那是下一步的事,似乎很遙遠。住在王國禮家,不能白住,我得幫他干活。王國禮仍然在尋找那雙繡花布鞋。我們站在山頭回憶1934年冬天紅軍經(jīng)過這里的路線,分析繡花布鞋可能丟失的地點。為了尋找布鞋,許多地方雜草樹木被王國禮砍開。

“勸不住,”王國禮老婆說,“就算找到也壞完了?!?/p>

“是因為壞了,化成灰了,所以找不到了?!蔽艺f,“鞋子里里外外所有東西都沒了。而且,情報早已失效?!?/p>

“不許說不吉利的話!”王國禮歇斯底里,誰勸他放棄尋找布鞋,誰說布鞋不可能找到,他會跟誰急。

我隨他在山里尋找,一點點地摳樹葉。中午時分,我們坐在地上休息。王國禮一臉沮喪,他的倔強可愛又可憐,用文雅的話來說,就是迂腐可笑。說著話時,王國禮號哭起來。他老婆說,從來沒見王國禮這么大哭過。我說,那是因為你沒見到,他肯定偷偷哭過的。他見到老戰(zhàn)友,想起丟失情報的傷痛,百感交集,所以又忍不住號哭。我叫他老婆不要勸,讓他釋放內心的痛苦和內疚,別憋著。我被他感染,我突然想起長沙馬元句和飯店老板被日本鬼子槍殺的事件,傷心和內疚(我越來越懷疑是自己的無能害了他們)襲擊我全身,我也忍不住大哭起來。

連續(xù)十天,我陪王國禮在山林里尋找繡花布鞋順便打柴。

沒多久,劉炳生派人來找我,告訴我他放棄招我為義子了,也不需要我為他養(yǎng)老送終,希望我回到他家繼續(xù)當長工。我想了想,就答應了。反正沒地方去,走一步看一步。劉炳生在他家圍墻外面有一座小平房,那是別家的,劉炳生買下來送給他弟弟的女兒,那個滿臉麻子的老姑娘。劉炳生的目的明顯,要我做他弟弟家的上門女婿。唐太太被委以媒人。因此,唐太太跟劉炳生關系又好起來。

唐太太能說會道,把我的心說動了。

我的麻臉老婆是個厲害角色,人丑心黑,我們住進去不到兩個月,她就跟鄰居們搞僵了。她不在二河鎮(zhèn)上長大,生長在大山區(qū)里的一個小村莊。劉炳生原本在大山里生長,但劉炳生腦子靈活,很年輕時就走出山村,來到二河鎮(zhèn)上,經(jīng)過打拼,成為地主土豪。他的哥哥弟弟仍然待在偏僻山村過著苦日子。我麻臉老婆長相丑脾氣丑,高不成低不就,年紀年年增長,快嫁不出去了。劉炳生的弟弟求劉炳生為麻子女找個男人,劉炳生后來想到了我。我們成親后,劉炳生劃了兩畝水田三畝地給我們,那水田是好水田,地也是好地,緊鄰灌江,旱澇保收。

我和麻臉老婆跟隨劉炳生家的種植節(jié)奏,除了種糧食,還種經(jīng)濟作物,比如雪蘿卜、花生、黃豆,搭上劉炳生家的大車,銷路不愁。唐太太呢,愛上我家玩,跟我麻臉老婆煮姜茶喝,談天說地。但說到唐友茍,唐太太就沒好話了:“狗永遠改不了吃屎!”

麻臉老婆勞動勤快,生兒育女也勤快,我們接連生了三個孩子,家里一天比一天富裕。我用余錢置田地房產(chǎn)。二河鎮(zhèn)人口一年年增加,商業(yè)氛圍也逐年濃厚,成長為遠近聞名的中心城鎮(zhèn)。

王國禮他們村在山窩里,自然條件差,起點比我低數(shù)十倍上百倍,因此生活始終是那么貧困。我每年去看看他,送些錢糧,開始他勉強接受,后來隨著我家越來越富裕,他不再接受我的施舍,甚至要跟我斷絕來往。受過他兩次冷落,加上我勞動繁忙,兩家來往漸漸變稀,直至不再來往。

衡陽保衛(wèi)戰(zhàn)后,日本鬼子過永州經(jīng)全縣直逼桂林。桂林保衛(wèi)戰(zhàn)前夕,劉炳生兩個兒子逃回二河鎮(zhèn)。桂林戰(zhàn)役結束,劉家兩個兒子才回到桂林。鬼子過桂北,有驚無險。躲日本的民眾不多時得以返回村莊。我因為當過紅軍,當過小軍官,多少懂一些撤退方法。我將二河鎮(zhèn)上的百姓編成多個組,在周邊深山找到多個躲避之地。就在我們準備撤離時,傳來消息說,鬼子離開了。

因為偏遠,我在二河鎮(zhèn)上過著平靜的日子,漸漸與外界脫節(jié)。因勞動需要我家也請來一個長工,生產(chǎn)的關鍵節(jié)點上還要請一些短工。

時間如流水,一年又一年過去。最高興的莫過于,得知當年的紅軍經(jīng)過抗戰(zhàn),由弱變強,最終奪取新中國革命的勝利。我最終也沒想到的是,我從一個斗地主打土豪分田地的擁護者執(zhí)行者,成為小地主小土豪。

1950年初,二河鎮(zhèn)仍然很冷,連日陰雨綿綿,鎮(zhèn)上人都待在家里烤炭火。一支解放軍隊伍進入鎮(zhèn)子。

清剿土匪、鎮(zhèn)壓反革命、土地改革等一系列運動迅速在鎮(zhèn)上開展。劉炳生被定性為大地主反革命,而我家也沒逃脫地主成分的命運。我家里田地房子要求上交,統(tǒng)一分給無房無田的貧農(nóng)。我沒意見,積極配合工作隊。想當年我在閩贛紅色革命根據(jù)地參與打土豪分田地時,遇到的阻力暴力都特別大,有的戰(zhàn)友因此負傷甚至犧牲。劉炳生對分他家田地房產(chǎn)不服,與工作隊爭吵,拿菜刀跟人拼命。劉炳生的家丁和長短工們已遣散,各自回家參與土地改革,劉炳生家里只有老兩口,勢單力薄。劉炳生老婆偷跑出來向我家救援。我麻臉老婆操起一根扁擔要去解救,我攔下來。我說不許去,你去就是與人民為敵跟政府作對。麻臉老婆一記悶棍擊打在我頭上,趁我摸著頭蹲在地下忍受疼痛,她跟伯娘跑掉。劉炳生已被部隊出身的工作隊員拿下,麻臉老婆的扁擔還沒揮舞起來也被拿下捆綁。

鎮(zhèn)上一共三個地主,劉炳生是大地主,我家跟另外廖姓人家為小地主。定性后,我被關進一間屋子里與外界隔絕。廖姓地主在我隔壁,他日夜哭喊。我大聲勸他,批判他。“你就是剝削者,你每年每天都在榨取貧苦大眾的血汗?!蔽覍λf。

“那你呢?”他反問我。

“我也是。我剝削老百姓多年,政府關押我是對的,我罪有應得?!蔽艺f。

“你是你,我是我,你愿他們拿走田地財產(chǎn)是你的事,我家的不許拿!”他哭鬧,拍打墻壁,抽自己耳光。聲音特別刺耳,勸不住,如果他站在我前面我一定給他幾個耳光。

這個廖地主跟劉炳生一樣,工作隊如何審問都要爭吵,強調財產(chǎn)是自己的,憑什么要分給別人。工作隊基本是在我關押的屋前就地審問廖地主,每次我都勸他。廖地主罵我的娘,我來了脾氣,我說:“死不認罪,打死活該!”

“聽到?jīng)],謝全福是怎么認罪的?他的思想比你覺悟早。”為頭的工作隊員表揚我說。

“我跟他不一樣,我當過紅軍。”我自豪地說。

工作隊靠過來,嚴厲地問我:“你當過紅軍?”

我說:“我當過紅軍?!?/p>

廖地主插話說:“他是冒牌紅軍?!?/p>

我給他們說我當年的紅軍番號,工作隊沒聽入耳,呵斥說:“你是紅軍的敗類!你還不如廖地主啊!”

批斗劉炳生的大會在劉炳生家那個院子里進行,院子外站滿了鎮(zhèn)上群眾。那時二河鎮(zhèn)比現(xiàn)在小很多,沒一塊容納千人以上的空地。劉炳生和他老婆的身子被捆綁嚴實,像捆著兩只粽子,胸前掛著“反革命”的牌子。劉炳生瘦了許多,但他昂首挺胸,工作隊按他的頭,他奮力抵抗。工作隊按下去,手一松劉炳生頭又舉起來。兩個力大的工作隊員不得不一直按著。院子里自發(fā)地響起“打倒反革命”的口號,劉炳生卻哈哈大笑。兩個群眾沖上臺打劉炳生的耳光,劉炳生看清來人,說:“你還欠我家一擔谷子!”“你欠我家三斤花生油!”群眾繼續(xù)打他,他喊道:“利息快翻一倍了,你們不還,我做鬼都要上門催債!”

群眾的憤怒始終沒有平息,他們的階級仇血淚恨像火炬一樣熊熊燃燒。批斗臺上亂成一鍋粥,工作隊員好不容易才制止住。我麻臉老婆此時被押上來,她臉上有一道道傷痕,棉衣在繩子緊捆之下一塊塊突出來。我和廖地主站在第一排,既是圍觀群眾也是陪斗的地主。麻臉老婆看到了我,她對我說:“沒出息的狗男人,你長手長腳是干什么的?拼個命都不敢!”

“住口,地主婆!”我氣憤地回擊她,“我們剝削百姓,壓榨群眾血汗,惡貫滿盈,是共產(chǎn)黨、人民政府及時地挽救了我家,你腦子清醒點吧!”

斗完劉炳生兩公婆,接著斗我麻臉老婆。我麻臉老婆像廁所里的石頭又臭又硬,她拒不認罪,只要能說話她就跟人辯論。我與麻子老婆生活多年,感情是有的。我對她又恨又憐。她說出那些與政府作對的話,我憤怒無比,但當她被工作隊和群眾擊打時,我又特別難受。麻臉老婆試圖解救劉炳生被抓后,我們還是第一次見面,已經(jīng)好幾天了。我在她被抓的第二天被抓走關押,不知家里三個年幼的孩子怎么樣了。批斗完劉炳生兩公婆、我麻臉老婆后,接著批斗我和廖地主。我站在麻臉老婆前面,我聽到她在輕輕哭泣,不斷罵我。

工作隊列舉我的罪狀,我一一回應,表示認罪。因為認罪態(tài)度好,會場就少了騷動。有群眾竊竊私語說:“謝全福比別的地主好,可以先放了他。”

工作隊頭兒說:“不行,他是紅軍叛徒!革命者一旦叛變革命,比反動派還要反動!”

好多年過去,鎮(zhèn)上人差不多忘記我曾經(jīng)的紅軍身份。工作隊長一提及,他們猛然記起來,個別群眾仇恨再度高漲。我被一陣混亂的拳腳打昏過去。

幾天后當我接受治療再次回到關押點時,隔壁的廖地主不見人影,他去了哪里?直到我離開人間也沒得到答案。來到陰間,也沒有打聽他消息的念頭。因為實在沒興趣沒時間,我更多的精力要用來尋找我的戰(zhàn)友。

我身體稍恢復后,天氣也開始溫暖。當?shù)卣炔坏角锾?,對劉炳生兩公婆的審判工作馬上進行。我跟鎮(zhèn)上的富農(nóng)們被押到現(xiàn)場接受教育。劉炳生人還活著,卻已失去知覺。他由兩個工作人員拖上臺。

身著軍裝的審判長列舉劉炳生多項罪狀,當場判處死刑,立即執(zhí)行。聽到要槍斃,劉炳生身子突然站直,人活過來。他剛想說什么,話還沒出口卻被一位工作隊員手掌擊中喉嚨,說不成話。劉炳生被押走幾步,他又能說話了,他說:“我認罪,我罪有應得。”群眾歡呼勝利。他老婆昏倒在臺上。劉炳生的聲音細若游絲,工作隊及審判長沒聽到,要是他的聲音傳到他們的耳朵里,或者他還能保住性命。這也怪劉炳生自己,他見了棺材才掉淚,為時已晚。

劉炳生兩個兒子正在桂林參與公私合營等工作,他倆回到二河鎮(zhèn)時,劉炳生已經(jīng)被槍斃,父子沒見到最后一面。埋了父親,劉家兩個兒子帶著母親去到桂林,從此我再沒見過劉家人。

二河鎮(zhèn)上只剩下我一個地主,成為稀有動物。誰愿意都可以隨時來提取我去批斗。我認罪態(tài)度好,一段時間后,終于可以回家??墒?,我家老大失蹤了。我私下打聽,唐太太告訴我,那天我大兒子逃出了二河鎮(zhèn),不知去向。我還沒來得及細問,唐太太告訴我唐友茍已被軍方關進牢房,接下來肯定是要吃槍子。她問我麻臉老婆怎么樣了?我才想起她還沒回家。我去向工作隊打聽,工作隊說:“你麻臉老婆我們早放出去了呀?!蔽易弑殒?zhèn)子每一條街,向每一個人打聽。鎮(zhèn)上人大都不理我,我當?shù)刂鲿r沒做過任何缺德事,相反還幫過鎮(zhèn)上許多人?,F(xiàn)在,他們都怕跟我沾邊。我理解,不怪他們。是我自己有罪。

我推測,麻臉老婆去尋大兒子去了。這么想時,我心里踏實下來。我家原來的房子全部收繳分給了窮人,現(xiàn)在全家擠住在原來我家曾經(jīng)的牛欄里。這間牛欄前年廢棄,被趕出家門后,我?guī)е沂帐芭冢驴p補漏,總算有個安身之處。

麻臉老婆十天后終于回來。她果真尋大兒子去了,她先是去娘家找,然后在周邊找。沒有一點線索,她想跳灌江一死了之,但想到還有兩個兒子,三兒子還那么小,才斷了死念。灌江流向湘江,屬于湘江的一條支流。提到湘江,我條件反射似的,心又滴血了。麻臉老婆想打我,但她打我的力氣沒有了。她寧愿我跟工作隊拼命死掉,也不想看到窩囊地活著的我。我沒接她的話。她的政治思想覺悟太低,她是個頑固分子,對她的教育需要時間需要耐心。

秋天到來,新學期開學時,二兒子哭著回來了。他因為成分不好,學校不讓上學了。不讓上,就在家干活吧。不干活看管小弟弟也行。這樣,我和麻臉老婆就可以隨時下地干活,隨時有時間接受貧下中農(nóng)批斗教育了。

各項革命運動如火如荼地進行著,我和麻臉老婆被反復批斗,麻臉老婆心里雖然不服,但嘴上學會說軟話,知道應變,知道認錯。工作隊對他們的成績很滿意,但我心里清楚,麻臉老婆從心底里并沒有改變思想,還沒真正認識到地主的罪惡和危害。晚上鉆在被窩里時,麻臉老婆時常跟我爭吵,有幾回我真想去告她的密,把她槍斃掉算了。但天一亮,看到神色慌張的兩個兒子,我原諒了麻臉老婆。二兒子自卑,不敢上街玩,還不懂事的三兒子偏偏愛躥到街上。二兒子只得去追趕,碰上街上孩子,少不了被打罵侮辱。二兒子被打罵怕了,我和他媽下地干活后,他將弟弟關在房里,以防逃到街上。

二河鄉(xiāng)村有多少地主?各人說法不一,我偶爾聽他們談起,大約并不多。這些斗地主的積極分子想出新的方法,押著地主走村串寨游街批斗。秋收的關節(jié)點上,我家來了兩撥人,他們認為我和老婆都是大魚,大魚誰都喜歡。但是鎮(zhèn)里也有規(guī)定,我兩口子一次只能帶走一個。兩撥人為爭奪游斗我的權力爭吵不休,最后打起來。他們來頭都不小,我不敢得罪任何一方,勸他們不要吵架打架。“跟我們走我方就不打他們。”雙方都這么說。正僵持不下時,鎮(zhèn)里的一個主要領導來了,他指定我跟其中一方走。另一方不服氣,他們不能空手來,不怕違反鎮(zhèn)領導規(guī)定,立即帶走我麻臉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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