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出生的地方,在北方的一個小村,這里具有人間鄉(xiāng)村所有的特點,時而喧囂,時而安靜。驢鳴狗叫的黃昏,溫暖的炊煙,秋天掛在屋檐下的紅玉米,冬夜不請自來的大雪,浮世的風(fēng)靜靜地吹過南山和北嶺。很多人該來就來,該走就走了,悄無聲息,像我的青春。
每一個村莊,都有一個老隊長,一個大隊會計,一個寡婦,一個瘸腿,一個辦紅事的主持,一個辦喪事的司事客,一個鋃鐺入獄者,一個明事。有人的地方就有了紛擾,有了紛擾就有了故事。我不想輕易打開話匣,他們有的人已長眠地下,我不想輕易說出他們的秘密,害怕他們的靈魂躁動不安,又一次來到人間。對于活著的人來說,他們或者她們?nèi)粘龆?,日落而息,多少年他們一直生活在這個村子里,從不說出他們的憂傷。我寫這些螻蟻的時候,免不了張冠李戴,免不了語無倫次。
哦,別忘了,每個村莊都有一個詩人,他們年輕時好呆呆地望著天空,喜歡布谷鳥聲,喜歡金黃色的油菜花,更重要的是他們喜歡把村莊的悲憫記錄下來,成為小說或者詩歌。
每個人幾乎都有一種天生的技能,有焊壺匠李老頭,開水鋪子的八老漢,有理發(fā)的大老婁,有炸油條打火燒的大老管。還有夜晚拉二胡的光棍老孫,他外號大磨棍,在夏夜拉的狗伸著舌頭,淚水漣漣,默然不語。他們仿佛天生會拉二胡,會說快板,我從沒見他們有意學(xué)習(xí)過。他們每個夜晚看著風(fēng)從村東過來,從村西出來,他們就是墻頭上的茅草,隨風(fēng)而倒。他們當(dāng)中可能種了別人的地頭,養(yǎng)著別人的娃,可是他們輕易不說,他們相互扶持,相濡以沫。
也有的人只會種地,他們知道哪天清明,哪天處暑,哪塊地種麥子,哪塊地種玉米,哪塊坡地適合種豌豆,又有哪塊山地只能種花生。他們收麥我們收麥子,他們祭祀先人我們也祭祀,他們悶聲不響劈柴時,一定要準(zhǔn)備好柴火,那就預(yù)示著大雪就要來了,北風(fēng)吹濰河,大雪壓南山。
種地的人實誠,忙里忙外,收麥打場,沒有幾個休息的時間,一刻不得閑,自己家的收成就格外好,院里院外只留一條窄窄的通道走人,老婆的臉就格外光鮮,有了笑容,男人就侍弄得更加勤奮,孩子就一個一個出來,占了半炕,小日子滋潤,他家的炊煙就比別家多,香味撲鼻,那是煎魚熬湯的味道。
種菜的人幾乎都是二錘子,他們干活總是投機(jī)取巧,他們把種的菜,拿到集市上,換來古樸的梳子,紅色的扎頭繩,還有各色布料,來取悅別家的女人。自己家的地不想種,他們愿意給李寡婦家送糞,愿意給她們家拉犁,自己家的地荒得不行,媳婦就找上門來罵,女人于是躲進(jìn)屋里,男人就往死里整她,村里眉眼一樣的孩子就多起來。
平原上,冬天的夜晚來的早,我不懼怕平原上的風(fēng)聲,冬夜的風(fēng)更多的是虛張聲勢,我們貓到屋里,風(fēng)嗚嗚地響,誰家的門咣當(dāng)一聲刮開了,有人心急火燎地跑出來插好。然而,我害怕每年大雪的到來,大雪染白了我們長輩的頭發(fā),他們的頭發(fā)在一場又一場的大雪中越來越白,發(fā)如雪。如雪的頭發(fā)被如鐮刀的月兒一天天割去,頭皮光溜溜的,直到他們倒在北嶺和南山的墳丘,血和肉成為塵土,成為村莊的一部分。每當(dāng)割麥子的時候我就想到那些先人,他們就是一年一茬的麥子啊!
在冬天的夜晚,人們懼怕鐮刀的鋒利,便早早睡下,那些刀鋒閃亮,孩子們便用手指戳開窗紙,如刀的月兒掛在樹梢,窗外大風(fēng)呼嘯,母親便打了手,知更鳥在不遠(yuǎn)的地方叫了幾聲,胡亂躺下,胡思亂想。星星在冬夜雜亂無章,像少年的心事,不一會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我喜歡村莊里那些驢鳴狗吠,喜歡那些叫春的母貓,喜歡五月金黃色的麥浪,村頭的歪脖子樹,甚至李寡婦家的那群母狗,在我的眼中它們都是些有血有肉有思想的生命。我經(jīng)常和一些驢子對視,我看到那些馬牛的眼淚,那些生靈和土地是上帝送給我們的,這些風(fēng)水血脈是先前固有的,我們必須心懷善念,不能破壞。有福的人們啊,祈禱吧!
我們家院外,栽的是榆樹,院里種的是梧桐。春天里,那些榆錢子一串又一串,而秋天桐葉飄飄,更多的是愁思吧?再往南據(jù)說是一座寺廟,可是我沒有見過,我奶奶活著的時候,說香火很是興旺。我的記憶中,更多的是椿樹和高大的槐樹,白色的楊槐花和暗紅色的椿樹花是勾起我鄉(xiāng)愁的緣由,也是我喋喋不休訴說的文字。如今,我只能在夢中,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這些童年屬于我的東西。
村頭是個極熱鬧的地方,每當(dāng)夏日的黃昏或者冬日有著和藹陽光的晌午,大家在此下象棋打撲克,看公狗和母狗交配,看驢子伸著長長的東西撒尿,聽黃色笑話,說古老故事。我們把狗攆得亂跑,驢和騾子發(fā)出嘶鳴,發(fā)泄著對人類的不滿。村頭是個大雜燴,炒菜的豆香和牲畜的騷味混在一起,彌漫開來。我在這里度過了快樂而憂郁的童年。
村莊里貴重的顏色是金黃色的,比如金黃色的油菜花,金黃色的麥浪,深秋后金黃色的楊樹林,那是些有著佛性的色彩。這些顏色是風(fēng)帶來的,風(fēng)平常素日躲藏在哪里?在南山的山坳,還是在北嶺的嶺后?春風(fēng)來的時候,從來不打招呼,河灘里的冰就嘎嘎巴巴地響個不停,青草冒芽了,燕子在梁上壘窩了,布谷鳥叫起來了,人間就姹紫嫣紅,春暖花開,在五月的一個陽光熱烈的晌午,人一個瞌睡起來后,發(fā)現(xiàn)大麥黃了,而棗花未落桐葉漸長。
我喜歡布谷鳥叫聲悠揚(yáng)的五月,五月南風(fēng)一吹,麥子遍地金黃,端午節(jié)一過,村莊到處都是鐮刀的聲音。場灣里到處都是麥子,躺在麥垛上,看著天空飛過面無表情的云彩,布谷鳥的叫聲時近時遠(yuǎn),有人就咬著一根麥穗,鄉(xiāng)愁就傾刻彌漫了他的胸膛。
雨是從收完麥后開始的,淅淅瀝瀝,村人先是長吁了一口氣,終于可以歇歇了,一連幾天躺在炕上死睡,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有人聽了雨聲,先是讀鴛鴦蝴蝶派小說,后又在夢里舞槍弄棍,就有了雨恨云愁。想到麥子沒干,忽然就聞到了霉味,推開自己的婆娘跳下炕來,情緒再也起不來。
村莊的聲音也是風(fēng)帶來的,六月的風(fēng)漫過村莊,河灘上的蘆葦一天天長高,一場雨接一場雨。雨聲是夏天的主角,蟬鳴鼓噪的,玉米很快就有人高。我在這個叫瓦店的小村中,夏天聽雨聲,看大水漫上河堤,誰家的孩子不小心叫大水沖走了,母親們緊張起來,誰到河里洗澡劈頭蓋臉就是一頓好打。秋天大地一片肅穆,玉米倒下了,田壟里轟隆隆的回響。冬天的夜里,我挑燈夜讀,大雪不知不覺包圍了村莊,正讀到:林教頭槍挑酒葫蘆風(fēng)雪上梁山,唏噓不已,仿佛夢中的我也槍挑夜色,壯懷激烈。
我已經(jīng)離開村莊很多年了,村莊早已不是原來的樣子了。驢鳴牛哞消失了,大馬車消失了,村頭的歪脖子消失了,消失的還有大馬袋,三條腿,開水鋪子,我有時走在童年的街頭,分明感到他們就蹲在街頭,他們時而興高采烈,時而憂傷萬分,而時光卻已溜走,當(dāng)年的風(fēng)已經(jīng)吹過。
多少年來,我的鄉(xiāng)愁一直就在村莊的南山和北嶺。有著好風(fēng)水血脈的土地,是我們卑微靈魂的最后歸宿。前年正月,到北嶺祭祀祖先,一場雪紛紛揚(yáng)揚(yáng)下來,鋪滿了祖先的墳頭,我們下來后卻了無影蹤。我的大爺輕輕地說了句:這個地方太擁擠了,再不來占就沒地方了,我有了莫名的無奈,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人間繁華是非成敗轉(zhuǎn)頭空,徒留一聲嘆息。
曾經(jīng)求過許多畫家,畫畫自己的村莊,當(dāng)他們仔仔細(xì)細(xì)認(rèn)認(rèn)真真地交給我的時候,我都搖頭,這不是我的村莊。也許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個村莊,張三的村莊,李四的村莊,王五的村莊,他們的村莊都不相同,但是他們的鄉(xiāng)愁應(yīng)該是相通的吧?
我想我的村莊是這樣排列的:五月南風(fēng)是有著波浪的,麥子是金黃色的,白了頭的蘆葦是有著無言訴說的,蟋蟀跳過了鄰家院墻,正好與翻閱詩經(jīng)的少年對鳴,冬夜的月亮造訪瘦弱的村莊,樹上只留下空蕩蕩的鳥窩。有人行走在月亮下。人間的春天,人們來來往往熙熙攘攘匆匆忙忙,這正是我要寫的故園。
(黃浩,山東諸城東鄉(xiāng)瓦店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詩集《宋詞里的秋雨》《夜行人》《夜航船》《黃浩詩選》《悲憫書》《契約書》《南望山紀(jì)事》,長篇小說《諸城往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