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長城》相識于上世紀八十年代。1984年,我考入被稱為“壩上最高學府”的張北師范。張北師范建于三十年代,如今已經(jīng)難覓身影,其所在的位置已經(jīng)被開發(fā)成樓盤,那條路命名為師范路,一座承載太多學子夢想的學府只能以這樣的方式存在了。不過,張北師范還有另一種個性化的存在方式,存在許多人的記憶里。特別是從這所學校走出去的學子,那記憶里包含著遠逝的青春,朦朧的愛情,當然還有理想與夢幻。
于我,則是文學之路的開始。雖是一所中等師范,但藏書甚多。與許多大學的圖書館當然不能相提并論,可在我心中,這里就是文學的殿堂,每次走進那間石頭房,神圣感油然而生。按學校規(guī)定,每人每星期只能借兩本,我兩三天讀一本,根本不夠,所以每次借書我都要趴在窗口和管理員磨嘴皮子。她是個和善的人,每次都說違反了規(guī)定,但每次都給我破例。
我常去的另一個地方是閱覽室。周六下午、周日全天,如果沒有特別的事,我基本是在閱覽室度過,那兒有許多文學雜志,《十月》《收獲》《人民文學》《當代》,當然還有《長城》。雜志只可閱覽,不可帶走,往往正讀得起勁兒,時間到了。閱覽室的老師沒有圖書館管理員好說話,不管如何央求,他都不允許帶走,再多說他就會大發(fā)脾氣。碰了幾次壁,我老實多了。但偶有破例,那次就是讀《長城》的一篇小說,正至酣處,我假裝沒聽到鈴聲,老師怒沖沖地走過來,從我手中奪過去。數(shù)秒之后,他出乎意料地轉過身,瞅瞅我,問我能不能保證次日開門時準時還回來,我當然連聲答應。于是我的學生證在閱覽室的書架上過了一夜。我很感激他。那一期的《長城》我從頭讀到尾,意猶未盡。
畢業(yè)之后,我分配到鄉(xiāng)鎮(zhèn)中學任教,讀書困難了許多,想讀什么,只能自己買。我開始蹣跚著寫作,并壯著膽子向外投稿,而《長城》是我投稿的雜志之一。
九十年代中期,我在《湖南文學》發(fā)表了處女作《巖漿》,之后在《山西文學》《飛天》相繼發(fā)表了中篇小說。那一年,我把中篇小說《血乳同根》拿給已調(diào)至省城的阿寧指正,他推薦給《長城》的編輯關汝松。幾個月后,《血乳同根》登出來了。那是我第一次在大型文學刊物上發(fā)表作品,從此與《長城》結緣。
2002年,《長城》舉辦了一次“名家與新人”筆會。那是我第一次參加文學筆會。名家有鐵凝、莫言、馬原、劉慶邦、池莉等,河北的小說作者除了我,還有建東、李浩、謳陽北方等人。去承德的路上,莫言就坐在我身邊。車上拉了一捆當期的《長城》,上面刊載了我的小說《折腰》。莫言翻閱了一會兒,問我小說里的一個細節(jié),我忘了怎么回答的,有那么一點緊張。大家都沒大家的架子,那是我參加筆會的第一個感受。
那是八月上旬,正逢壩上降溫,抵達后一行人跑到商店買外套。我這個壩上人也抵擋不住,買了件夾克衫。晚上有篝火,每個人都穿著從賓館借來的棉大衣,當然暖和了許多。對于我們這些新人,更是如此,因為心里燃燒著文學的火苗。
次日到野外觀覽?;ú莘泵醯讲菰淖骷叶急簧钌钗?,生活在壩上的我很有那么一點自豪。鐵凝指著一種開得正艷的藍色花朵問我叫什么,我順口說貓眼睛。然后意識到這個回答過于隨便了。鐵凝自然問的是花的學名,但老實說,以我可憐的植物常識,真的不知道這種花的學名是什么。
我生活的壩上,花草、飛鳥、昆蟲都是有名字的,當然沒有多么正式。比如上述的花,花瓣中間有圓形黃蕊,類似貓眼,所以稱貓眼睛。而另一種狀似鈴鐺,則叫鈴鐺花。狀似喇叭,則叫喇叭花。有一種鳥,腿極長,則叫劉長腿。另一種鳥形狀極小,則叫小蜂鳥。正在寫作的長篇小說《生死鏡》中,我寫了那些花草、昆蟲、飛鳥,仍然用了土名,因為小說里的人物只知道土名。每個名字背后都有其含義,雖不多么嚴謹,也不科學,但與其生活息息相關。
但在那天上午,我太想知道貓眼睛的學名了。雖然我未能準確地告之鐵凝,但她的詢問讓我學到了許多東西。去年,我在手機上安裝了名為“形色”的軟件,只要照一下,就會顯示花草樹木的學名。每到一個地方,看見不認識的植物,我都要照一照。這個習慣與那次筆會大有關系。學習寫作,讀名家的作品就夠了,但與其相處,能學得更多。這一切,如果說是感悟的話,全拜《長城》所賜。
平均三至五年,我會在《長城》發(fā)表一篇作品。2006年,《長城》設置了一個“評說”欄目,我在《長城》發(fā)表了中篇小說《掛在旗上的風》和短篇小說《一個人和一條路》,并配發(fā)了陳福民先生的評論《胡學文的意義和困難》。那也是我第一次享受刊物的厚遇,與小說同發(fā)評論。為此,我很感激《長城》。2015年《長城》編發(fā)文學冀軍“實力展”,我在此發(fā)表了中篇小說《一曲終了》,并配發(fā)了陳曉明先生的評論《在人倫困境處探尋小說藝術》。我個人是不敢并羞于讓評論家寫評論的。知道了困難在哪里,掘進更有方向了。
《長城》既重視名家,又注重培養(yǎng)新人。我在《長城》上讀過鐵凝、格非等人的作品,受益匪淺。向名家約稿是困難的,但《長城》總能約來,我想《長城》的編輯不僅眼光獨到,更有敬業(yè)精神。而同時注重培養(yǎng)新人,使其有一支穩(wěn)定的作者隊伍。每年我要參加不同的筆會,所遇作家許多在《長城》發(fā)過作品,談到《長城》,都是肯定的語氣和神情。可以這樣說,《長城》無論在作家群或是讀者群,都有著良好的口碑。
《長城》有“守”的一面,又有“攻”的一面。我所說的“守”并不是保守,而是堅守?!堕L城》有自己的定位和品格,沒有在浮躁的時代里淹沒身影。一些刊物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喪失了堅守和定位,改來改去,喪失了文學的根本,有的把沿用幾十年的刊物名稱都改掉了,不倫不類,刊發(fā)的作品也與文學相去甚遠。那樣的路不是捷徑,而是往坡下走。果然,數(shù)年后,某些改名的刊物又改了回來,而有的刊物即便想改,已經(jīng)不大可能,要么市場已經(jīng)嚴重流失,要么刊物名已經(jīng)被搶用。我常常想,那些人為什么要把好好的刊名改了?如果對文學懷有敬畏,絕不會想出如此下策;可若與文學無關,憑什么一句話就決定刊物的命運?市場啊時代啊,這些理由太過冠冕堂皇,答案或許沒那么重要了?!堕L城》歷風雨而不衰,是文學之大幸。
《長城》的“攻”,是其始終在尋求變化。文學須求新異,《長城》在這方面沒有落伍。無論是裝幀設計還是欄目設置,或者用稿方面,都呈現(xiàn)出生長的態(tài)勢。這是《長城》具有生機和氣象的另一個原因,我個人認為。
《長城》之城,文學之城。厚重,大氣,包容,開放。在她創(chuàng)刊四十周年之際,寫下這些文字,作為紀念。
祝她越辦越好!
胡學文,1967年9月生。河北省作協(xié)副主席。著有長篇小說《私人檔案》等四部,中篇小說集《麥子的蓋頭》等八部。曾獲魯迅文學獎、《小說選刊》全國優(yōu)秀小說獎、《小說選刊》首屆中國小說雙年獎、《小說月報》百花獎、《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獎、《十月》文學獎、《中篇小說選刊》獎、《中國作家》首屆“鄂爾多斯”獎、《鐘山》文學獎、《青年文學》創(chuàng)作獎、河北文藝振興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