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金萍
關于《周禮》所言“六牲”的種類,從古至今研究《周禮》 的學者主要持兩種不同的觀點:第一種以漢代鄭玄為代表,認為六牲即指馬、牛、羊、豕、犬、雞等六畜,后世學者如唐朝賈公彥[1],宋代李昉[2],當代學者徐正英[3]、彭林[4]、張辛[5]等均從此說;第二種觀點認為,當指牛、羊、豬、犬、雁、魚等六種動物,不包括六畜中的馬,清代王引之[6]、當代學者錢玄[7]、楊天宇[8]、萬建中[9]、呂友仁[10]等從此說。鄭玄在《周禮·天官·庖人》 一文中對六畜的注解是,“六畜,六牲也,始養(yǎng)之曰畜、將用之曰牲”。筆者贊同鄭玄“將用之曰牲”的看法,但對于饋膳的六牲即六畜這一觀點,筆者卻不敢茍同。根據已公布的墓葬用牲考古材料及 《周禮》 相關記載,筆者認為“六牲”當指牛、羊、豕、犬、雞、魚更為確切。
關于周王饋享先王所用的“六牲”所指,其實在《周禮》的前后文中即已言明。首先,《周禮·天官冢宰·膳夫》中記載:“膳夫掌王之食、飲、膳、羞,以養(yǎng)王及后、世子。凡王之饋,食用六谷,膳用六牲,飲用六清,羞用百有二十品,珍用八物,醬用百有二十甕?!贝藯l明確指出,膳夫的職責是負責王、后及世子的食、飲、膳、羞,當王向先王饋食時,膳用六牲、食用六谷。膳,當指肉類。食,指糧食谷物類。其后,在《周禮·天官冢宰·食醫(yī)》中又言:“食醫(yī)掌和王之六食、六飲、六膳、百羞、百醬、八珍之齊……凡會膳食之宜,牛宜稌,羊宜黍,豕宜稷,犬宜粱,雁宜麥,魚宜苽?!贝藯l言食醫(yī)負責王飲食的搭配,其中的“會膳食之宜”指膳與食的合理搭配,牛與稌、羊與黍、豕與稷、犬與粱、雁與麥、魚與苽指六膳與六食的搭配組合。六膳即牛、羊、豕、犬、雁、魚等六種肉類,六食即稌、黍、稷、粱、麥、苽等六種糧食。從上述《周禮》的記載可知,王日常的六膳所用的動物種類當與饋享先王時的六牲相同,即均為牛、羊、豕、犬、雁、魚六種動物。
根據《周禮》中的文獻記載,牛、羊、豕、犬、雁(雞)①雁,清代王引之在《經義述聞》中認為是鵝,而根據考古發(fā)掘資料中禽類出土情況的相關記載,筆者認為雁當指以雞為主的禽類,而《周禮·春官宗伯·雞人》也從另一個角度證明了這種可能。、魚,除了做日常飲食的肉食來源外,更為重要的是作為犧牲用于各種祭祀、賓客、會同、喪紀等重要場合(表1)。
《周禮》中六牲廣泛用于各種祭祀,在考古發(fā)掘中也發(fā)現有豐富的獸骨材料,但目前能夠確認性質的尤以墓葬陪葬或宗廟、社稷遺址內祭祀最為常見,祭祀遺址出土的犧牲多為牷牲,祭祀者的身份地位多為高貴的王或諸侯國君,但祭祀的對象則復雜多樣,用牲種類不一。古人事死如生,墓葬內隨葬犧牲很大程度上是對現實生活的反映。在此,我們著重考察墓葬的用牲材料。通過對周王朝政治中心區(qū)域墓葬內發(fā)現的獸骨材料,來探討兩周時期六牲的使用情況。
表1 《周禮》中六牲的用途
①豕的相關記載可能歸屬于佚失的《周禮·冬官》。
1.陜西省周原和灃西地區(qū)的西周墓葬用牲。1976年,扶風縣云塘村發(fā)掘西周墓葬19座。其中,15 座墓有二層臺,12 座墓墓底有腰坑。墓葬二層臺、棺槨之上以及器物內,有隨葬牛、羊、豬、雞、魚等現象,腰坑內多有殉狗。此次發(fā)掘規(guī)模最大的西周早期墓葬M20,葬具一棺一槨,隨葬有鼎1、簋1、尊1、爵2、鬲1、卣1、戈1 等青銅器組合。其中銅鼎和銅鬲內,分別出土有牛肋骨和雞肋骨,另在墓室槨板之上發(fā)現45 塊牛、羊、豬的肢骨和肩胛骨[11]。
1999年,周原遺址發(fā)現西周墓葬96 座,葬具多一棺一槨、少數單棺,墓內普遍隨葬有動物,種類有魚、羊、豬、狗、牛等。其中,魚和狗多為完整個體,狗多放置在腰坑內,大約50%的墓內有腰坑;其他牲類多只取部分肢骨且往往為左右前肢。西周早期的ⅣA1M17 內有陶鬲4 件,一鬲內有魚骨,二層臺上有豬骨,棺槨間有海貝、蚌魚等。西周中期的ⅠA1M6,同樣隨葬4 件陶鬲,填土中發(fā)現有羊前肢骨和魚骨。西周中期的ⅣA1M19,隨葬銅酒器組合和泥鼎1 件,二層臺上發(fā)現有多對羊前肢骨和海貝等。西周中期的ⅠA1M9,腰坑內殉狗,填土中發(fā)現有羊前肢骨2 件、魚骨4 尾,另在墓室內陶器之間散落有動物骨骼(種屬未鑒定)[12]。
2003年,周原遺址發(fā)掘西周墓葬35 座,開口長大多在3 米以下,葬具多為一棺一槨或單棺,個別墓葬僅用席子裹尸,部分小型墓更無任何葬具。墓室內隨葬動物的現象常見,種類主要有狗、羊、牛、豬以及禽類和魚。其中,禽類、魚和狗多為完整的牲體,而其他則多取用部分肢體,常見用成對的牛、羊的前肢,犧牲或置于墓室填土和腰坑之中,或置于二層臺上,也有的盛放于隨葬陶器中。其中,有14 座墓的腰坑內殉狗。西周中期偏早段的M36,葬具單棺,二層臺上出土陶罐3 件、陶簋2 件、陶鬲2 件、蚌泡3 件和羊肋骨一扇。在一陶簋周圍發(fā)現有零星的動物骨骼。西周中期偏晚段的M17,為該墓群中唯一的一座銅器墓,開口長2.9 米、寬1.7 米、深5.5 米,葬具一棺一槨,在填土的下層出土有牛前肢骨、羊肢骨、狗頭骨和肢骨、鳥骨、海貝等。墓內隨葬銅鼎、簋各1 件,泥質鼎、簋、爵、觶、鬲各1 件,陶鬲2 件、罐16 件、簋3 件、豆2 件,以及較多的蚌魚,且陶器間散落有動物骨骼,種屬不詳。西周晚期偏早段的M2,開口長2.78 米、寬1.25 米、殘深4 米,葬具一棺一槨,填土下層中出土有羊前肢骨、魚骨、蚌殼、狗骨等;墓內殘存陶鬲4 件、簋4 件、豆6 件、罐4件。二層臺上有碎骨,但種屬不明,棺槨間的陶器碎片間出土魚骨和雞骨以及疑似苞牲的織物纖維[13]。
2002年,在周原遺址的齊家村發(fā)掘41 座墓葬,其中,31 座墓有二層臺,13 座墓葬底部有腰坑(部分坑內有殉狗)。墓葬開口長在2.8米以下。葬具,14 座一棺一槨,19 座單棺,2 座無棺槨。少量墓葬的二層臺上,發(fā)現有牛、羊、豬、魚等動物骨骼[14]。
1955—1957年,在長安縣(現西安市長安區(qū)) 灃西張家坡和客省莊發(fā)掘西周墓葬182 座,其中,半數以上墓葬有二層臺,55 座有腰坑。坑內多放置有殉狗,另有個別殉狗置于填土或二層臺上。40 座墓內有牲骨,其中8 座墓各放置3 整只家畜的腿 (分別為牛、羊和豬),2 座墓各放2 整只家畜的腿,其他墓各1 只。肢骨多放于墓主人頭前的二層臺上,少量放在槨蓋上、器物間或食器內。此外,還有4 座墓中銅鼎內有完整的小豬頭,魚骨僅出現在一座西周初期墓內[15]。
1967年發(fā)掘的張家坡西周墓葬124 座,其中41 座有腰坑用以殉狗,另有6 座墓葬公布有殉牲現象。西周初期的墓葬M54,開口長3.16 米、寬1.62 米,葬具一棺一槨,隨葬銅鼎、簋、戈、各1 件及陶鬲、罐各1 件,腰坑內殉狗,二層臺上發(fā)現有牛、羊肢骨及其他獸骨。西周初期墓葬M87,開口長3.5 米、寬1.9 米,葬具一棺一槨,隨葬銅鼎、爵各2 件,銅簋、卣、尊、觚、斗、戈、斧、錛、鑿、矛以及陶鬲各1件,腰坑內殉狗,二層臺上有牛腿骨,大銅鼎內有獸骨(種屬未鑒定)。另有開口長4 米、寬2.1 米的M36,除了腰坑內殉狗外,在墓葬填土中有一具鹿骨。此外,在被盜擾的墓葬填土中發(fā)現有狗,二層臺上有羊或鹿。該墓群內未見有隨葬用豬、雞、魚的現象[16]。
1984—1985年,在長安縣灃西地區(qū)發(fā)掘西周墓葬44 座,皆有二層臺,其中,27 座墓葬墓底中部有腰坑。7 座墓葬在腰坑內殉狗,3座墓葬在二層臺上或填土中殉狗。部分墓葬的二層臺和隨葬器物中,發(fā)現有牛、豬、羊、雞骨等。無鼎墓M17 二層臺上發(fā)現鹿骨一具。一鼎墓M15 隨葬銅鼎內出土有雞骨,無鼎墓M6 二層臺上有羊腿骨和零碎的獸骨。部分墓葬內有隨葬玉魚的現象[17]。
從以上墓葬材料可知,周原以及灃西地區(qū)的西周墓葬群中有三分之一甚至高達二分之一的墓葬內有腰坑殉狗的現象,但使用其他牲類的墓葬比例則明顯較低,尤以墓群中規(guī)模較大、隨葬禮器數較多的墓葬內常見。隨葬用牲種類,以狗、羊、魚、牛和雞最為常見,另見有數量不多的豬和少量的鹿。其中,狗絕大多數出現在腰坑內,僅個別在填土中,多為完整個體;牛、羊、豬、雞、魚等五牲,則出現在填土中、二層臺上、棺槨間、隨葬器物間、器物內等。牛羊豬多出土局部骨骼,魚和鹿則多為完整的個體,另出現有隨葬蚌魚和玉魚的現象。1967年張家坡發(fā)掘的西周初期一鼎墓(M54)和二鼎墓(M87)內,均存在用牛、羊、狗牲的現象;1984—1985年灃西發(fā)掘的西周早中期的無鼎墓(M6)用羊牲,一鼎墓(M15)用雞牲;2003年周原遺址發(fā)掘的西周中晚期的二鼎墓(M17),也用牛、羊、狗牲,無鼎墓(M2)內則見隨葬羊、狗、魚、雞牲等;1999年周原遺址發(fā)掘的西周中晚期的一鼎墓和無鼎墓中,均見有隨葬羊、魚牲的現象。
綜上可見,西周時期墓葬用牲種類,以牛、狗、羊、魚和雞最為常見,也見有豬、鹿等牲,但每個墓葬內用牲種類的組合方式卻不盡相同,且用牲與象征身份地位的禮器——鼎的數量似乎沒有明顯的等級對應關系,無鼎墓存在用羊、狗、豬、雞、魚牲,一鼎墓則有用牛、羊、狗、雞、魚牲等。
2.河南省洛陽東周王城東周墓葬用牲。其中,最為典型的是洛陽西工131 號戰(zhàn)國墓。該墓葬位于東周王城內,墓底長4.2 米、寬3.4米,棺槨腐朽嚴重,墓內隨葬銅編鐘、編磬各一套,青銅器15 件,包括5 件銅列鼎,鼎中均出土有獸骨,且從大到小五鼎內的獸骨經鑒定依次為牛、羊、豬、犬、雞等骨骼,當即“列鼎而食”。根據該墓內隨葬銅鼎5 件推測,該墓主人的身份接近于周王室五命的中大夫[18]。
1954—1955年,在洛陽中州路西工段發(fā)掘東周墓葬260 座。其中,7 座重槨單棺,124座一槨一棺,100 座無槨有棺,29 座無槨無棺。此次發(fā)掘中,在1 件陶鬲、9 件陶鼎、1 件陶釜內發(fā)現有豬骨,在5 件陶鬲、24 件陶鼎內發(fā)現有雞骨,15 件銅鼎中多遺有豬骨,豬骨多像小豬切去頭部,或僅有一部分體骨。羊骨僅有1 例,為一銅鼎墓(M216)鼎內所出。牛骨僅有2 例,出自該墓群中規(guī)模最大 (開口長4.5 米、寬3.5 米,葬具一棺二?。┑腗2717(戰(zhàn)國初期),該墓葬出土的5 件銅鼎中,2 件鼎內有牛骨,3 件鼎內有豬骨[19]。
洛陽西郊4 號戰(zhàn)國中期墓室北廂內,放置有牛骨、豬骨。該墓開口長10.8 米、寬9.05米,葬具一棺二槨,因墓葬被盜擾,禮器出土有銅鬲1 件,未見銅鼎[20]。
位于東周王城內東北部的洛陽市針織廠戰(zhàn)國墓(C1M5269),開口長7 米、寬6 米,葬具一槨二棺,內隨葬5 件銅鼎,鼎內均有獸骨,其中2 件銅鼎內可鑒定的動物均有羊、豬[21]。
洛陽體育場路西東周墓群內發(fā)現98 座墓葬,其中有9 座墓分別隨葬2、8、1、2、7、2、3、5、4 件銅鼎,鼎內均發(fā)現有動物骨骼[22],遺憾的是未鑒定種屬;其余少數銅鼎及所有陶鼎,未見公布有相關獸骨的材料。
上述五處洛陽東周王城遺址內墓葬群的隨葬用牲情況,反映了東周王畿內墓葬存在使用牛、羊、豬、雞以及犬等牲的現象,且隨葬用牲也僅見于墓葬群中的少部分墓葬內。與前文西周墓葬相比:首先,牲骨發(fā)現的位置發(fā)生了較大變化,東周時期牛、羊、豬骨多出土于墓室內,尤以鼎內為主,少見填土中葬牲的現象。其次,豬牲的數量明顯增多,而魚和狗的數量明顯下降,少見西周時期墓室內隨葬蚌魚或玉魚的現象,腰坑墓近乎消失,狗則更多地出現在車馬坑內,且仍舊多為完整個體。例如,洛陽王城廣場東周墓地發(fā)現的16 座車馬坑中有6 座內有殉狗[23]。再次,隨葬用牲種類和組合與鼎數依舊沒有明顯的等級對應關系。洛陽西工131 號戰(zhàn)國墓與洛陽中州路西工段戰(zhàn)國初期墓M2717,同樣是五鼎墓,但五鼎內用牲分別為牛羊豬犬雞、牛牛豬豬豬組合,而洛陽中州路西工段一鼎墓的鼎內大多用豬牲,但也有用羊牲(M216)和雞牲的。
3.兩周時期墓葬用牲概況。綜合上述西周、東周時期政治中心區(qū)域的墓葬用牲情況可知:《周禮》 中六牲的種類當在西周早期已成熟,尤其是魚和犬牲的使用,西周早期常見;東周時期墓葬內常見的多為牛、羊、豬、雞牲,狗則多見于車馬坑內且使用數量也明顯少于西周腰坑墓內的殉狗,魚則更為少見。兩周時期的狗,無論是出現在腰坑內或是車馬坑內,大多均為完整個體,其作為殉牲當以人類的伙伴為主要含義;同時,也有出土于隨葬容器內的局部狗骨,則是作為肉食而存在。
西周早中期墓葬內隨葬用牲,出現在填土中、木槨蓋上、棺槨間或器物間的概率較大,而鼎內出土骨骼的材料相對少些。洛陽東周墓葬內隨葬用牲種類,以牛、羊、豬、雞為主,也有少量的狗和魚,且牲肉多見于以鼎為主的鬲、釜、敦等隨葬禮器內。
《國語·楚語下》中,觀射父回答子期祀平王用何牲的問題曰:“天子舉以大牢,祀以會;諸侯舉以特牛,祀以大牢;卿舉以少牢,祀以特牛;大夫舉以特牲,祀以少牢;士食魚炙,祀以特牲;庶人食菜,祀以魚。上下有序,則民不慢。”《禮記·王制》曰:“諸侯無故不殺牛,大夫無故不殺羊,士無故不殺犬豕,庶人無故不食珍。庶羞不逾牲,燕衣不逾祭服,寢不逾廟?!?/p>
上述兩條文獻記載明確表明,周代無論日常肉食還是祭祀用牲的種類都與身份等級有著嚴格的對應關系,自天子以降至庶人,從日常食肉到祭祀用牲都逐級降殺,且日常飲食均不能逾越其對應的祭祀用牲的規(guī)格。庶人日常吃菜無肉,祭祀時方使用魚類;士則食用魚,祭祀時才可用豬牲;大夫可食用豬肉,祭祀才可用羊牲;卿可食用羊,祭祀才可用牛牲;諸侯日常可食牛肉,祭祀才可用牛、羊、豬牲;王日常飲食可用牛、羊、豬,祭祀則用“會”,即匯集六牲以及各種饈、珍、醬等肉食品足達十二鼎。所以,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牛、羊、豬分別是身份等級的象征,士以下等級(無命)的祭祀不可以用豬牲,大夫以下等級(四命以下)的祭祀不可用羊牲,卿以下等級(六命以下)的祭祀不可用牛牲。上述文獻記載的這種用牲的等級觀念,多被古今學者所認可,從前文所述兩周墓葬用牲的材料可知,無論西周還是東周時期的墓葬群,隨葬用牲現象均僅見于墓葬群中的部分墓葬中,且以墓葬群中規(guī)模較大、隨葬禮器較多的墓葬為主,可見周代用牲的確存在一定的差異,或與墓主人的等級、身份、財富相關。但墓葬考古材料顯示,周代六牲用于陪葬時并非文獻記載的那么等級森嚴,一鼎墓甚至無鼎墓內也有用牛牲、羊牲的現象,五鼎墓中的隨葬用牲種類實可以用牛羊豬犬雞組合,也可以用牛牛豬豬豬組合。隨葬用牲種類及組合與象征身份地位的禮器——鼎的數量,似乎沒有明顯的等級對應關系,這在一定程度上證明《國語》和《禮記》中關于周代用牲等級制度的記載被理想化了。
從扶風云塘以及周原、張家坡等地的西周早期墓葬內已經存在隨葬六牲的現象推測,六牲最初成型的時間當更早。那么,究竟能向前追溯到什么時期呢? 下面從不同時期的考古發(fā)掘材料著手進行探討。
1.新石器時代。距今9000年左右的河南舞陽賈湖遺址墓葬內,即有殉狗現象[24]。陜西寶雞北首嶺451 座仰韶文化墓葬中,有兩座墓內隨葬的陶罐中分別發(fā)現有完整的雞和魚骨[25]。黃河流域的大汶口、龍山、齊家文化以及長江流域的馬家浜、良渚等文化,均存在大量隨葬豬下頜的現象[26]。由此可見,在新石器時代已經長期存在墓葬殉牲的做法,但在目前公布的考古材料中隨葬牛羊豬狗的現象尚罕見。
2.二里頭文化時期。該時期墓葬材料相對較少。其中,洛陽吉利區(qū)東楊村遺址的二里頭文化墓葬中,發(fā)現有豬骨(M1)、兔骨(M5)和較多的海貝[27];山西夏縣東下馮遺址二里頭文化時期墓葬,M527 內出土有豬骨,M528 內有狗和牛骨,M529 內有羊骨等[28]。從已公布的該時期少量的墓葬用牲材料可知,牛、羊、狗、豬等動物均有被人類用來殉葬的現象。
3.商代。目前,中國最早的文字甲骨文中即有卜辭記載使用牛、羊、豕、犬進行各種祭祀活動,且卜辭中對用牲的顏色、性別均比較講究[29]。事實上,在考古發(fā)現的商代晚期墓葬中,二層臺或棺槨間常見獸骨,以牛、羊為主,還有豬、雞、魚、狗等。殷墟西區(qū)墓地墓葬用牲組合,有單獨用羊或?;蜇i的,也有牛狗組合、雞羊狗組合、豬狗組合、豬魚組合、羊豬組合、牛羊組合、牛羊豬組合,等等。郭家莊西南墓地184 座墓葬中,有22 座墓內用牲,18 座單獨用牛牲,1 座用牛羊組合,1 座單獨用羊牲,1 座用魚牲,牲骨大多發(fā)現于二層臺上,少量發(fā)現于陶簋中。謝肅先生通過對郭家莊西南墓地和殷墟西區(qū)墓地隨葬用牲材料的分析認為,商代晚期同一墓群中,具有較高地位的墓主的墓葬二層臺上才放置犧牲,但用牲種類或組合和墓葬的等級之間又沒有必然的聯系[30]。這一結論,也與前文兩周時期墓葬用牲的概況相近。商晚期墓葬腰坑有殉狗現象,填土中和二層臺上以及少量隨葬器物(例如簋、漆盤)內也均發(fā)現有殉牲現象。這種做法與西周早中期的現象接近,說明西周早期延續(xù)了商晚期的墓葬殉牲的習俗和做法,但在傳承過程中也有改變。殷墟墓葬中,除了腰坑內殉完整的狗外,在墓室內多有僅用狗頭骨等局部骨骼的現象,這在西周墓葬中極為罕見??梢?,在商代犬牲體現的不僅僅是人類的伙伴,還是肉食之一。
綜上,《周禮》“六牲” 的使用至少可以向前追溯至二里頭文化時期,商晚期墓葬隨葬用六牲現象已較為常見,且用牲的墓葬大多僅限于墓葬群中的大中型墓葬,但用牲的種類和組合似乎與墓葬的等級沒有絕對的對應關系。
牛、羊、豕、犬、雞、魚之所以能夠成為相對穩(wěn)定的用牲種類,當與其被人類飼養(yǎng)、具有保障性來源有關。六牲中的狗、豬、雞、牛、羊,早在新石器時代都已先后被馴養(yǎng)并成為五大家畜[31],而魚,是否人工喂養(yǎng),目前尚無定論,但也不缺乏滿足使用的來源途徑。先秦時期城址必然建在河流之濱,東周王城建在洛河與澗河交匯處,灃西位于灃水之畔,殷墟和洹北商城同依洹河,等等。有水則會有魚,所以魚牲的使用當屬合理。在此不得不提一下六畜之首——馬未成為六牲的原因。筆者認為,有以下兩點:首先,馬始出現時間晚于傳統六牲的形成時間。從目前的考古材料來看,馬在中原地區(qū)被大規(guī)模馴養(yǎng)的時間晚至商晚期,較其他五畜的馴化時間晚兩千多年。在此期間,五畜早已成為人類主要的肉食來源。其次,家馬出現在中原地區(qū)的最初價值,是作為交通動力而非肉食來源。在中原地區(qū)最早大量發(fā)現的馬集中在殷墟地區(qū)用于陪葬或其他祭祀的車馬坑內,馬與車的組合是其主要功能的體現,馬車的出現改變了人類交通史,促進了經濟文化的交流,可見家馬出現的重大價值是用于駕車,而不像羊、豬等家畜主要用于肉食?!吨芏Y·夏官司馬》記載:“喪紀,奉詔馬牲?!髥?,飾遣車之馬,及葬,埋之。”這里,明確了喪葬時陪葬車馬。這也是墓室內罕見隨葬馬骨而車馬坑內的馬絕大多數為完整個體的主要原因。從自古至今與人類生活密切相關的“衣、食、住、行”四大方面來劃分,無論現實生活中還是用于陪葬或各種祭祀時,牛、羊、豕、犬、雞等五畜當歸類為“食”,而馬則歸為“行”,如此似乎更容易說明馬非《周禮》饋享的六牲之一的原因。
根據前文結合《周禮》及兩周政治中心區(qū)域考古發(fā)現的墓葬用牲材料的研究,可知《周禮》中饋享先王的六牲當指牛、羊、豬、狗、雞、魚等六種動物,而非東漢鄭玄注釋的馬、牛、羊、豬、狗、雞等六畜。兩周時期墓葬群中,部分規(guī)模較大或隨葬品較為豐富的墓葬常見有殉牲現象,殉牲種類以六牲最為常見。另外,西周墓葬內常見有蚌、貝和少量的鹿等,但墓葬內用牲的種類與組合不盡相同,與隨葬禮器的數量并沒有明顯的一成不變的等級對應關系,用牲禮儀并非文獻記載的用牲種類逐級降殺那么等級森嚴。故,《國語》《禮記》的相關記載從宏觀上反映了周代用牲的習俗及用牲的種類,但關于用牲種類與身份地位的等級對應關系當是一種理想化表達。
從甲骨文卜辭中關于用牲的記載以及殷墟墓葬內用牲的發(fā)現可知,商晚期已經常見六牲用于大中型墓葬的殉牲,牛、羊、狗、豬用于墓葬殉牲的做法更早則可追溯至二里頭文化時期。用牲種類的穩(wěn)定形成當得益于家畜的馴養(yǎng),六牲中的狗、豬、雞、牛、羊早在新石器時代已先后被馴養(yǎng)成為五大家畜,進而為日常肉食以及各種用牲保障了動物來源。而馬,至商晚期才在中原地區(qū)被大規(guī)模馴養(yǎng),且其初始的功能是與車組合成為人類提供改寫人類交通史的交通工具——馬車,即使同樣作為牲類,其角色當是與人類生活密切相關的“衣、食、住、行”中的“行”,而非像六牲作為“食”,其功能用途截然不同。故馬雖為六畜之首,但非《周禮》饋享先王的六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