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然
六月中旬到七月中旬,本來應(yīng)該是最燥熱的天氣,但是被一場接連一場的雨延期,一直延期到這場雨結(jié)束,于是萬物開始變得干燥而灼熱?!懊纷狱S時雨”是煙草飛絮的愁緒,和夏至這個明亮的節(jié)氣沒什么關(guān)系,或者說如同某個二十四節(jié)氣的來源是中國北方的說法,夏至?xí)r節(jié)他們還沒有等到鋒面雨帶的光臨,于是沉浸在最明亮的光照里,高歌太陽,揮汗如雨。
我的祖母在江南的這場雨里壽終正寢,而我的奔喪亦不過是從一座下雨的城趕到另一座下雨的小山村,從被灰蒙蒙的云籠罩的高樓到被灰蒙蒙的云籠罩的山頭。這是一場喜喪,因為祖母高壽,在玻璃棺中,她的神情依然如小憩一般安詳。
她離開得過于平靜,讓我覺得這只是一場短暫的告別而已,墳?zāi)故切率降?,石碑干凈,上面端正地刻著子孫的姓名和她的生平——無非是行善積德一類的言辭,這是一個年輕時不曾有驚濤駭浪劇情,垂垂老矣卻也不見鶴發(fā)雞皮的普通女人,僅此而已。村里沒有人談?wù)撍耐?,只是垂淚幾滴作別。
夏至的那個夜晚,祖母意料之外而情理之中地入了我的夢。
她是年幼的女孩模樣,帶著鮮紅的頭巾,在我所不認(rèn)識的年代里奔跑,奔跑,奔跑過了無數(shù)個漫長的雨季,隨著太陽直射點的偏移。
而我,跟她一起奔跑在時間里。
她只是帶著我奔跑,奔跑到某一個地方,年幼的她突然變成了我最后一次見到她的模樣,銀發(fā)滿頭,眼睛瞇著,像是在對我微笑。平凡的一生是否幸福,這依然是一個無解的命題。
我突然好奇了,一個看似平凡的女人,是否也會有如同那個年代的很多故事一樣波瀾起伏的曾經(jīng),于是我決定去問一問母親。
當(dāng)時母親正拿著吹風(fēng)機(jī)烘干衣服,雨下得太久了,衣服曬不干。她沉默了一會兒,對我說:“這個世界上,總有人是平靜而順?biāo)斓囟冗^這一生的”。
的確如此,祖母如同被選中的幸運兒,沒有輝煌的過去,也沒有動亂的后來。他們說這是一個好命的女人,與祖父情投意合,攜手幾十年,相夫教子,兒女雙全,享盡天倫之樂,而離去時也沒有什么痛苦。
我思索,這樣的人生,是否太過理想化,又太過虛假。
雨季還沒有結(jié)束,夏至的到來并沒有讓這場雨收回它的放肆。不同的是天色明亮,伴著時大時小、陰晴不定的雨聲,祖母又一次入夢。
這一次她不奔跑了,她是少女模樣,扎紅頭繩,兩根大麻花辮,穿著灰藍(lán)衣服,在水稻田之間穿梭,身邊的人容貌模糊,但依然是年輕的。那時雨已經(jīng)停了很久,金色的稻谷和金色的陽光一同,顏色單調(diào)的她在金色里奔跑,有時掩面而泣,有時欣喜若狂。
她沒有拉住我的手,但是她看見了我,此時的我如同那些人一樣,圍繞著她,我們在金光萬丈里高歌。
等我醒來時,我想,在這個安靜的夜晚,為什么沒有了那場雨陪我沉默,陪我猜想祖母的故事。
雨水在一天一天干涸,在這個雨季過去之前,我做了一個難以言說的夢。我又夢見了那片金色稻田,所有的人都在歡歌。祖母,母親,我,無數(shù)年輕或年邁的身影,陽光強(qiáng)烈。
當(dāng)我醒來時,是一個大晴天。
鋒面雨帶繼續(xù)北移,北方終于等到了他們的雨。江南,會有一段漫長的晴朗日子。水面在陽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綠蔭濃密,晚風(fēng)溫柔。大家都說,這是一個美麗的夏天。
而實際上,在那個漫長雨季中的某一天,白晝時間達(dá)到最長,在明亮的天幕和綿延的雨里,夏天已經(jīng)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