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長江
三十多年來,一聲女人的尖叫,偶爾回蕩在我腦子里。尖叫是恐怖的,卻從未令我產(chǎn)生恐懼感。是的,我曾懷疑,那聲尖叫是否真實存在,尖叫的人是誰?歲月更新,時過境遷,忽略過往無意義的人和事,漸漸成為常態(tài)。那個偶爾的尖叫,任其偶爾吧。
不過,這個偶爾,也偶爾會觸動我。我承認,我也清楚,那聲尖叫是我的想象。想象源自我的一次特殊經(jīng)歷,一個短暫的生活片段。在我六十年的豐富閱歷里,起碼到目前為止,那個經(jīng)歷是不可復制的,但我從不輕易對別人講。那是一起強奸未遂殺人案。對我,算是個奇葩經(jīng)歷,關(guān)鍵是沒有結(jié)局。那么,這個奇葩經(jīng)歷就被我列入可以忽略的人和事里了。
不輕易講不等于不講。偶爾也講。不輕易講,是怕人誤解,誤解我的人品,影響個人前途。之所以偶爾講講,講述的對象,往往是些關(guān)系極為密切的朋友。當然,某個聚會場合,結(jié)交與自身工作不相干的人,聊到個人奇葩經(jīng)歷時,偶爾也會情不自禁地講一講。人嘛,都有藏不住秘密的本性。于是,經(jīng)歷變成了故事。我把講述這個故事定義為調(diào)侃,是自己的真性情。我時常覺得自己活得太拘謹,太一本正經(jīng),沒活出真實,沒活出趣味,仿佛生活在一個封閉的透明的玻璃瓶里。我一直認為我應該是個有情趣的人。不過,聽我講故事的人,往往說我在炫耀。這有什么可炫耀的!僅僅是奇葩和有趣而已。以至于,年頭長了,新朋友變成了老朋友,我偶爾還會重復講。經(jīng)常是開個頭,老朋友就不客氣地打出手勢,嘿,老寇,能不能講點兒新玩意兒,都聽煩了。我尷尬一笑。老朋友說,你這是衰老的特征。
我的確老了。故事發(fā)生時,我二十多歲,現(xiàn)在已經(jīng)退休。退休后的我,無所事事,家附近的公園,成為我的新領(lǐng)地,遛彎、休閑、鍛煉、與老相識照照面,同時也結(jié)識了不少陌生的面孔。偶爾的,也會聊起那個故事。這個時候再聊起,我已無所顧忌了。
這是個怎樣的故事呢?
我中學畢業(yè)下鄉(xiāng)插隊,抽工回城被安排在公路處,當了筑路工人。故事發(fā)生在1982年,當時段里的施工隊正在一個叫西月山的地方施工。那時工作條件艱苦,住工棚,吃大鍋飯,白菜、蘿卜、豆腐湯,加上肥肉片子,吃得挺香。因為施工離城里比較遠,兩周放一次假,連放兩天,家住城里的工人可坐段里的工程車回家。
一天,食堂正在開晚飯,吃得快的人,已離開食堂。我吃得慢,和幾位同樣吃得慢的工友邊吃邊聊。這時,外出辦事的范段長匆匆回來,打了一份飯,坐到餐桌前,默默地吃,眼神時不時瞟我。當然,當時的我,并沒注意這個細節(jié)。
范段長咳了一聲,很隨意地問,前進,前幾天休假,你在家住了幾天?我說,兩天呀。范段長“噢”了一聲,說,我怎么記得你超假了。我臉急,馬上辯解說,你可以查班里的出工記錄。范段長笑道,查什么查,我隨便問問,你看你,問問還能扣你工資呀!
我齜齜牙。范段長對我不錯,應該是關(guān)心我,我便覺得自己淺薄了。果然,他接著又問,處對象了吧?這次回家就在家待著?都去哪兒了?我眨巴眼,說,哪兒也沒去呀。范段長說,那天你可沒坐段里的車回來。
我說,我沒趕上段里的車。其實,我沒好意思說這次回家真就看了一個對象,跟對象下館子才沒趕上車的??晌也幌胝f,八字沒一撇呢,假若不成,沒面子。
范段長特別關(guān)注地盯了我四五秒,低頭繼續(xù)吃飯,不再問了。我心里嘀咕,這個范段長,問得莫名其妙。平時,范段長對我多有關(guān)照,感覺范段長是看我不像其他工人,下了工不是喝酒,就是結(jié)伙竄進村里偷雞摸狗,或聚在宿舍里打撲克。我基本上是躺在宿舍里看書。我錯過了高考,想考個函授。我那時隱隱約約意識到了,有個大學文憑,極有可能改變筑路工人的身份。
我放下碗筷,站起身,對范段長說,你慢吃。范段長給了我一個微笑。
事后回憶,這個微笑是意味深長的。
第二天下午,天空突然烏云密布,接著下起了瓢潑大雨,工地不得不提前收工。我是第一個跑回宿舍的,和我一個宿舍的工友對我都挺好,他們知道我一個人回宿舍肯定是看書學習,為了不打擾我,都到其他宿舍打撲克去了。
我躺在床上,獨自享受清靜。沒住過集體宿舍,永遠體會不到群居宿舍里的清靜是多么難得!那天,我記得非常清楚,我在看閑書,看雨果的《悲慘世界》。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鐵皮屋頂被雨點敲得啪啦啪啦響,挺鬧心的。我沒了心情,把書一扔,扯開被子,準備睡上一覺。可沒等睡著,范段長就在門口喊我,隨后門被推開。我抬起頭,看見三個陌生人隨他走了進來。
小寇,公安局的同志找你談談。范段長面無表情。我打個哽,似乎沒多想,問,談什么。
三個陌生人快速呈三角形站在我床前。范段長說,你們談吧。范段長轉(zhuǎn)身就走。我趕忙下床,想送一送,卻被三個人當中的兩個人攔住。
不祥的預感。我的臉突然發(fā)緊,感覺宿舍里的空氣都凝固了。
其中一位對我笑了笑,說,你對你們領(lǐng)導還挺客氣。我這才注意這個人,三角眼,面膚很白,少有的白。坐吧。三角眼說。
我坐在床邊。三角眼坐在方凳上,另外兩人倚在工裝柜子旁。三角眼像是個頭兒,三十多歲吧。他們都沒穿警服。
我們想了解個情況。三角眼客氣地說。他抬頭示意矮個兒警察。那個矮個兒警察拿出紙和筆,伏在柜子上。
你叫什么名兒?三角眼問。
寇前進。我答。
年齡?又問。
二十五。我答。
我忽然有種被審問的感覺。憑什么呀!我瞬間產(chǎn)生了嬉皮的想法,嘻嘻哈哈主動說,男,漢族,團員,家住……
矮個兒警察大聲說,問什么答什么。
三角眼的眼窩聚出兩豆光,挺犀利的。我說,這些都是慣例呀!
矮個兒警察說,你還挺有經(jīng)驗。他顯然是諷刺我。
我說,做筆錄都是這一套。三角眼擺了一下手,是不讓我說話,還是不讓矮個兒警察說話?反正我倆都不說了。
三角眼說,這樣吧,我不繞彎子,你直接回答我的問題。他的聲音有些啞,甚至聽出了疲憊。他問,23號,你想好了,23號。你說的話,將會記錄在案。請把23號你一整天的情況,一項不漏地說說,從早晨到晚上。
感覺他問得挺雜,我一時沒理出頭緒,就想,23號,正是我從城里休假返回工地的那天。我這才恍然記起范段長昨晚莫名其妙的問話。可以確定,今天警察來,事先他知道。我不傻,斷定出事了,肯定出大事了,但又不知是哪個工友跑村里偷雞摸狗,或者做什么傷天害理的事了。
說吧,還用想嗎?還用想這么長時間嗎?三角眼露出笑意。
我一邊回憶一邊說,那天是休假,我是半夜回來的……
三角眼打斷我,強調(diào),從早晨到晚上,你都做了些什么?具體點兒。
我?我想,他們是沖我來的。就說,那天我早晨起來很晚,我媽為我準備了一些吃的和用的,放在包里,他們都去上班了。嗯……我停了一會兒,考慮談對象的事講不講。我馬上掂量出輕重,必須講。其實,我是很聰明的,反應很快。避開談對象,是不明智的。假如她有什么事呢,想必公安早已掌握我倆在一起了,不然也不會找到我。我就大方地說,我這次回家,看了一個對象,我們處了兩天,見了三次面,按理,我應該下午三點坐段里車回工地,可我有點兒舍不得馬上離開,我也看出她對我有點兒意思,就決定請她下個館子,留個好印象。她知道我應該坐段里的車回工地上班,還說,下次吧,別影響工作。我告訴她,吃完飯,我可以坐郊線大客車回工地,不影響第二天上班。她挺高興的。吃完飯,她把我送到客運站,我就回來了。就這些。
我認為我講完了。三角眼說,繼續(xù)說。
我眨巴眨巴眼,問,再說什么?
三角眼說,坐幾點的車,繼續(xù)說。
我想了想說,我坐的是傍晚六點四十分的車,大約八點半到了公社。公社廣場正在演電影《廬山戀》,我就看了電影??赐觌娪埃揖突氐焦さ?。大約是晚上十點。就這些。
三角眼問,《廬山戀》不是新電影,我想,你不會是第一次看吧?
我說,以前看過。
三角眼問,那么晚了,也不是第一次看,并且,按照時間推算,你下車時,電影已經(jīng)演了一半,你沒看到頭,為什么還要看?
我頓了一下,真不好回答。這是一部戀愛片,我挺喜歡張瑜的??晌艺f不出口。就說,回工地也沒什么事,消磨時間唄。
三角眼問,從公社到工地,有七八里路,你一個人走,不害怕?
我反問,你什么意思?我一個大小伙子,又不是女的,我怕什么!
三角眼閉了一下眼,馬上又睜開,問,看電影時遇見熟人了嗎?就是說,有誰證明你在看電影。
我恍然大悟,他哪是了解點兒情況,他們這是懷疑我做了什么案子吧?我什么也沒做,我怕什么!于是,我的語氣變得賴嘰了,說,黑咕隆咚的,沒人看見,沒遇見熟人,沒人證明!
嗯。三角眼晃動很小很小的眼仁,抬頭瞭了一眼棚頂,好像在回味我說的話??梢源_定,案子與我有關(guān),他們這是奔我來的。
三角眼又問,你那天穿的什么衣服?給我看看。
我動作迅速,打開箱子,拿出我那天穿的衣服——一套疊得整整齊齊的舊軍裝。三角眼展開衣服,像是發(fā)現(xiàn)了問題,對袖子目不轉(zhuǎn)睛地看了幾秒鐘,遞給身旁的高個兒警察。高個兒警察看了一眼,給了他一個會意眼神。
帽子呢?三角眼突然又問。帽子,游泳帽。
我一驚,真的一驚。我當時真的忘了,那天我手里確實有個游泳帽,是我在大客車上撿的,不知誰落下的,我還問了乘務員,她說那破玩意兒,誰要呀!我就順手拿下了車。我戴了嗎?我在想。
三角眼再次提醒我,泳帽。
我的天呀,可見他們對我已經(jīng)調(diào)查和了解得差不多了。不能再嬉皮了。現(xiàn)在想想,我的確很機智,如果不承認,他們翻出來,那叫說謊,我可就麻煩了。我站起身,做出毫不猶豫的樣子,從床頭褥子底下拿出了那個黑色游泳帽,說,我在車上撿的,我沒戴。
我再一次想,那天我戴過嗎?我實在想不起來了??赡艽髁艘粫海?/p>
三角眼接過帽子,瞅了瞅,瞅得很細,之后,把帽子遞給高個兒警察,高個兒警察露出不易察覺的微笑。
鞋呢?那天穿的鞋。三角眼繼續(xù)問。我一不做二不休,哈下腰,從床下拿出一雙皮鞋。
三角眼皺了一下眉,問,你確定穿的是這雙皮鞋?問的時候,他低頭往床底瞅了瞅。里面還有兩雙膠鞋,其中一雙是我剛才脫下的,濕的,上面有不少泥巴。
就這雙皮鞋。我說。我回家從來不穿工地上干活兒的鞋。
我再問一句,希望你認真回答,想好了再回答。三角眼的口氣嚴肅起來。
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問。
三角眼沒有回答我,說,我問你,23號晚上,你看完電影了嗎?你還去了哪里?你是直接回的工地嗎?
我哪兒也沒去!我堅定地說。
三角眼話題一轉(zhuǎn),路上,回工地的路上,你看到了什么?
什么也沒看到。我應該是齜牙問,怎么?哪兒被盜了,還是殺人了?
嚴肅點兒!矮個兒警察厲聲喝道。
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完全是心理作用,我反問,我不嚴肅嗎?我是罪犯嗎?話都說到這分兒了,我怎么就不能問問?
矮個兒警察把手里的筆一扔,怒氣沖沖奔我而來。我想,你還敢打我?我梗起了脖子。
三角眼刷地站了起來??伤]阻止矮個兒警察可能對我的襲擊,也沒借此進一步威逼我,而是面帶微笑。這個微笑,竟然阻止了矮個兒警察的腳步,也阻止了我的不良態(tài)度。然而,三角眼根本就沒瞅我倆,他從兜里掏出煙,一邊劃火柴,一邊走出了宿舍。
高個兒警察吹了個口哨,慢慢走到我面前,拍拍我的肩膀,說,小子,你挺沖呀,挺有種!
我的話軟了調(diào),說,我沒感覺我沖呀,我平時說話就是這個樣子。
高個兒警察哈哈了一聲,突然露出滑稽的表情,說,我跟你說實話吧,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現(xiàn)在說實話,算坦白。我就實話告訴你,23號晚上,公社供銷社后面,發(fā)生了強奸殺人案,作案人跟你的穿戴一致,軍裝,游泳帽,我不再說了。
我一愣,不由自主地問,強奸殺人?死了嗎?我到現(xiàn)在也沒弄清楚,我為什么會這樣問。絕對沒有嬉皮的意思。
你說呢?高個兒警察反問。
我怎么知道!我說。
高個兒警察掏出手銬,啪地拍在凳子上。你不知道?
他是在詐我。既然知道了是一起強奸殺人案,我既沒強奸也沒殺人,嬉皮意識便又回來了,說,別拿這個嚇唬我,手銬我戴過。
站在窗外的三角眼立刻轉(zhuǎn)過頭,注視我,矮個兒警察也抬起了頭。戴過手銬?什么時候?高個兒警察問。
我不想說,我要耍耍他們。我當時真的就是這么想的。我豁然一笑。高個兒警察提起手銬,走近我,我怕他打我,也站了起來。
我最后問你一句,什么時候?為什么戴手銬?高個兒警察兇狠地問。
我看了一眼站在窗外的三角眼,他的眼窩又聚起豆光。他同樣沒有阻止高個兒警察可能給我的一拳。好漢不吃眼前虧,我急忙說,我小時候,我們家旁邊挖防空壕,挖出個手銬,我拿著玩兒,扣在手腕上,結(jié)果打不開了,我爸把我領(lǐng)到派出所,找人給打開的。
你!高個兒警察罵了一句,抬手想打我一拳,卻沒打。
三角眼隔著窗,讓我在筆錄上按手印,按完后,對我說,你出來一下。
出了門,我才發(fā)現(xiàn),雨已經(jīng)停了,不遠處停了三輛警車,車上車下有七八個警察。我的工友們也都站在遠處,感覺比我還緊張。
我被帶上了警車。兩名穿警服的警察把我夾在中間。我突然緊張起來,回過頭,見三角眼和幾個陌生人進入我的宿舍,后面跟著我同宿舍的工友。令我驚恐的是,車子突然啟動,我剛想喊,一左一右兩個警察同時喝道,不準喊!
車子開出百米遠,拐到工棚的側(cè)面,停住。我面對的是工棚的山墻,視野里,除了車內(nèi)三個陌生警察,空無一人。
開車的警察轉(zhuǎn)過頭,笑嘻嘻地說,寇前進,想好了?,F(xiàn)在坦白還來得及,算自首,拉走了再說,那可就不算自首了。這是給你的最后一次機會。
我大義凜然地說,我沒有什么可自首的。我也不知為什么會做出這種大義凜然的姿態(tài),可能是因為我沒強奸殺人,拉到哪里去,我也不怕!或許,潛意識里想起了哪位英雄形象。
啪!身旁一個警察抬手給我一個耳光。
我蒙了,也急了,說不出話。前面的司機說,寇前進,你想想吧。
車內(nèi)沉默了,然而,我的大腦沸騰了,浮想聯(lián)翩。真的,我剛剛處的對象,仿佛就站在我面前,罵我,你竟然是個流氓;還有,一個完全是想象的強奸場面,竟如同電影一般,也浮現(xiàn)在眼前,似乎聽到了女人的尖叫;我被五花大綁,押上刑場,我看到了我的爸爸媽媽,他們站在人群里哭……我的身體陣陣發(fā)熱,無法控制地哆嗦起來。
過了十幾分鐘,三角眼走了過來,拉開車門,盯著我,一句話也不說,之后,對司機擺了一下手,司機下車,他們二人轉(zhuǎn)過工棚的山墻不見了。
打我耳光的警察對我說,你小子,嘴挺硬。
我小聲說,我沒殺人,我根本不知道這個事。
又過了一會兒,司機回來了,對兩個警察說,回去。
我被帶回宿舍,里面坐著三角眼和范段長。
三角眼端詳我,我避開了他的目光,轉(zhuǎn)向范段長。范段長回避了我的目光。
三角眼發(fā)話了,說,寇前進,我們決定將你的衣服,包括帽子,帶回去。鞋就不帶了。你,沒接到通知前,不準離開工地,放假也不許離開。你還有什么要說的嗎?
我搖搖頭。三角眼一揮手,轉(zhuǎn)身走了。走得有點兒決絕,又有點兒不甘。
范段長沒有離開宿舍,說,前進,聽明白了,別離開工地,別給我找麻煩。
我問,段長,你是不是事先知道他們要來?范段長點頭。
我“啊”了一聲說,昨晚,你是在向我通風報信吧。你明說多好,省得我沒有心理準備,膽戰(zhàn)心驚的。
范段長說,我可不想犯錯誤,他們昨天在公社,找我了解你的情況。昨晚,我只是想提示你一下,你要真做了壞事,你知道該怎么辦。
我問,真的殺人了?
范段長說,真的。不是你干的吧?
我說,你怎么也不相信我?
范段長說,這事,懸,不是你最好,你看你,臉色煞白。快找個對象吧,老大不小了。
我齜牙。這跟找不找對象有什么關(guān)系!
一個月后,我接到通知,讓我去公社派出所取衣服和帽子。我問一個警察,案子破了?那個警察很冷漠,沒你的事了,問那么多干什么。
以上就是我偶爾對朋友講述的。炫耀了嗎?只能說有頭無尾,算不上一個完整的故事而已。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三十多年后的今天,故事意外有了個結(jié)局。
前不久,上午,我在公園散步,完全是無意識地瞥了一眼坐在長條椅子上的一個人。這個人好像也在注視我。我忽然想起——退休前上班,為了鍛煉身體,我不坐單位給我配備的專車,每天早晨穿越公園去上班,這件事,在單位似乎成為一個佳話,說寇局長多少年來,為單位節(jié)省了好幾噸的汽油呀——我忽然想起了什么呢?上班途中我經(jīng)??匆娺@個人坐在這個椅子上,很普通的一個人而已,所以,我從沒認真關(guān)注過,完全是步行中余光里的一個人,一個模模糊糊的人,一個完全被我忽略的人。
此刻,這個人的目光是專注的,微笑是意味深長的。我把步伐進一步放緩。退休后和閑人聊聊,好像是心理所需。于是,我對這個人和他的點頭微笑,報以微笑和點頭。同時,我發(fā)現(xiàn),長椅旁停著一輛輪椅。嗯,原來是個殘疾人。
這個人的微笑愈加鮮明起來,他用手拍拍長椅,示意我坐坐,退休了?
我大幅度點頭,哈哈一笑,說,退了,我們算是老相識了。
怎么說?那人瞇縫著眼睛問。
我說,退休前,我?guī)缀跆焯炻愤^這里,天天看見你坐在這兒,只是忙,沒時間坐下來聊聊。
那個人笑了,搖頭,問,你認識我?
我不好意思了,說,不認識。
那個人又哈哈一笑,我們真是老相識,你不認識我,我認識你,你姓寇。
我一愣。
你叫寇前進!對吧?
我眨巴眨巴眼,說,原來你真認識我?說完,我坐在了長椅上,并伸出手,與他握了一下。我想,我和他可能認識在幾十年的工作交集中,或者,從歲數(shù)上看,這個人七十多歲,極有可能是政府里某個部門的領(lǐng)導,反正挺面熟的。
你真不認識我了?那人追問。
我仔細瞅,熟悉的三角眼,熟悉的白皮膚。我猛然確定,面前這個人,就是當年那個警察,那個三角眼。只是,眼前這個人胖,胖得已經(jīng)完全走了形兒。當年范段長跟我說過,那個三角眼是刑警大隊的大隊長。
你是……警察?
三角眼點頭,說,想起來了?
想起來了,哈哈哈,當年差點兒被你抓走。
三角眼低一下頭,再抬起頭時,問,看你混得不錯,退休前應該是個不小的官兒吧?
哪里哪里,混到正局。我無比自豪地說,剛退不久,平安著陸。你這是?我指指輪椅。
啊,我在退休前,追捕一個販毒逃犯,被他突然掏出的手榴彈炸的。
我表情肅穆,你們也真不容易呀!
三角眼苦笑,說,不容易的,不是面對兇殘的罪犯,目標明確,只要抓住他就行了。不容易在這兒,他指指自己的心口窩,又指指腦袋。
我不解,怎么說?你們這一行,風風光光,威風著呢!
三角眼再一次苦笑。還記得當年那個強奸殺人案嗎?
當然記得。我問,我總想知道,那個案子后來破了嗎?我也沒再過問這個案子。
三角眼嘿了聲,是呀,你也沒再過問過,挺遺憾吧?他語氣強調(diào)了“過問”兩個字。我立刻意識到了,我的話有問題。什么過問不過問的,好像我是上級領(lǐng)導。
他接著說,沒破。當時沒破,兩年后才破,在另一起案子中破的。
那怎么把衣服還給了我?
三角眼“嘿”了一聲,我這一生,許多事情不想說,說多了,好像有違我的性格和職業(yè)操守。其實,我在這個椅子上坐了十幾年了,每天早晨都來這里呼吸新鮮空氣,經(jīng)常看你從這里經(jīng)過,我也在想,假如當初我把你抓走了,你還會天天氣度不凡地走在這里嗎?
我說,后來不是證明,那不是我干的嗎?
三角眼搖搖頭,好像不想繼續(xù)說。我卻非常感興趣,你說說,我一直想知道。
三角眼嘆了一口氣,挪動了一下屁股,說,當時,你是唯一具備作案時間和外貌特征與嫌疑人相符的人。準確地說,那個案子是強奸未遂殺人案,被害人是被鐵棍擊打頭部造成死亡的。去找你之前,我們在你的檔案里找到了你的照片,翻拍給周邊村民指認,有一半的人證明當天在案發(fā)現(xiàn)場出現(xiàn)過一個陌生人,穿軍裝,戴泳帽。穿舊軍裝的人很多,戴泳帽的可是稀有。懂嗎,稀有。
我“啊”了一聲。
三角眼說,實話實說,去工地正面接觸你,是準備帶你走的。依據(jù)當時的情況,完全有理由帶你走,無論是不是你作案,先關(guān)起來,起碼別讓你跑了。是我臨時改變了主意。憑我的辦案經(jīng)驗,我判斷你不是那個強奸殺人犯。一是我們的談話,二是從外圍調(diào)查,對你的評價都不錯。另外,你可能不知道,之前,我們已經(jīng)提取了你的膠鞋樣和指紋。
我又“啊”了一聲。
三角眼說,都沒對上。即便如此,先把你關(guān)起來,也是最保險最佳的選擇。假如帶你走,進了看守所,哪怕再找案發(fā)現(xiàn)場周邊人指認,我已經(jīng)得到了答案,你還是唯一的嫌疑人。但是,我這一生,辦案堅守一個原則,我經(jīng)手的案子,必須是鐵案。后來,我們也查驗了你衣服袖子上的血跡,是狗血。
狗血?
嗯,狗血。三角眼說。不過,在案子沒破的情況下,在沒有第二個嫌疑人的情況下,幾次研究案情,都是要抓你的……那個年代,刑偵技術(shù)落后,說實話,對嫌疑人采取點兒過激手段,也不是什么秘密了……哈哈,我也不容易呀!三角眼抬起手,拍拍我的肩膀,感嘆道,好在,兩年后案子破了,假如沒破,我也不知后果如何。
后果?我疑惑,問,后來,指紋、鞋印和血液不是都沒對上嗎?
三角眼笑了笑,說,假如作案人戴手套呢?假如穿一雙別人的鞋呢?假如……假如,可是刑偵思維的必要環(huán)節(jié)。假如的后果,你懂的。
我突然心跳加速,說,我懂了。隨后沉默了。我真的懂了,因為剎那間,那個偶爾蕩在腦子里的尖叫聲又響了起來,這回不是女人的尖叫,而是我自己絕望的號叫……
原載《啄木鳥》2019年第5期
責任編輯:青芒果
美術(shù)插圖:邢玉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