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見習(xí)記者 史珮瑾
別洞觀景是《宮人井》之一折,講白鱔仙姑到人間,一路被山川景色所吸引,是一出重在表演的花旦戲。
“火把劇團”并不是某個劇團的名字,而是對民間川劇劇團的一種代稱。因為過去的民間劇團下鄉(xiāng)表演,觀眾們需要自備火把觀看而得名。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有許多的火把劇團活躍于四川不少城市的大街小巷。一個人花上幾塊錢就能喝上一杯茶,就能看駙馬爺,看狀元郎,看帝王將相,看書生小姐。可時間流逝,演員的年華流逝,觀眾的年華流逝,漸漸川劇式微了,火把劇團大多也星離云散。如今,在民間堅持延續(xù)著川劇之光的“火把劇團”已寥寥無幾。
在成都市龍泉驛區(qū)怡嶺路上眾茶館之間,就藏著一家“火把劇團”。劇團用一塊藍色的布簾當門,布簾后不斷傳出洪亮有力的唱腔,不時還有一些笑聲傳出來。在這里,一年365天,幾乎天天演川劇,不重樣的曲目。
只要有觀眾來,小生、旦角、花臉、生角和丑角無一缺席。
團長趙小利一點也沒有感覺到人們口中入夏之后反常的涼爽。
她正里三層外三層地裹著厚厚的戲服在臺上賣力地表演,如果仔細看,會發(fā)現(xiàn)她汗珠在她鬢角上密密麻麻地趴著。但坐在臺下七八十歲的爺爺奶奶們并不能覺察到這點。
舞臺上正演著《卷席筒》,一部經(jīng)典的反腐題材川劇。這是趙小利第一次表演劇中冤案當事人張蒼娃這個角色。這個劇團每一天要更換表演劇目,演員們早已習(xí)慣在表演前一天晚上排練。臺下聽了幾十年川劇的老一輩們各個叫好。趙小利一個轉(zhuǎn)身,亮藍色的戲服背后儼然變成了深藍色的一片。
“噢喲,今天還出這么多汗,辛苦了!”每天都來聽戲的張爺爺感慨一句,就起身去給演員獻了一束花放在舞臺前,今天趙小利表演的收入又多了十塊錢。
這家位于龍泉驛的“火把劇團”門口沒有招牌,只一條長長的橫幅懸在當中,上面寫著“川劇頌祖國——興龍川劇團獲獎匯報演出”。舞臺并不大,六個演員站在臺上甚至有些局促。墻壁上能看到裂縫,是年久失修的樣子,墻皮也落了灰,露出斑駁的模樣。但演員和觀眾卻是渾然不在意的。
劇場總計能夠坐下60個人。今天只來了19個客人,稀稀拉拉地散在四周。裝潢是老的,座椅是老的,服裝道具跟了趙小利十多年是老的,坐在她面前的觀眾也老了。眼下的光景和時下的境遇相互應(yīng)和,“像是在茍延殘喘”——趙小利這樣形容。
下午4點31分,一場戲八個演員在臺上演完了最后一幕,便謝幕了。老爺子們顫顫巍巍地拄著拐杖、扶著座椅走了出去,有的心里蕩漾著余味,嘴里就哼唱著,有的還要三三兩兩地爭論下劇情。走前,還不忘跟等在門口招呼他們的趙團長打聲招呼,“明天接著來看!”
因為當?shù)貐^(qū)政府的優(yōu)惠政策,興龍川劇團住在這里不需要支付租金。但趙小利依舊為劇團的發(fā)展愁惱不已。劇團不大,總共13個演員,大多在十多年前開始就一直跟著趙小利到處表演。其中最年輕的演員如今也40多歲了,年紀最大的都快80了。一個月唱下來,演員們到手的工資也就一兩千。
收入是最大的問題,一天演出的成本算下來也得七八百,一個觀眾收15塊錢。這15塊錢的茶水費還是觀眾自己要求漲的,說從前10塊一位的茶水費太便宜。可即使這樣,劇團每天虧三四百依舊是常事兒?!袄鬯览刍钛萘艘惶欤€要虧錢,你說難不難?!?/p>
如今,陳穎面臨著和趙小利一樣的困難。
在德陽綿竹興泉村的一處農(nóng)家樂里,姊妹花川劇團的演員們正鑼鼓喧天地表演著。今天的觀眾不算少。剛從臺上下來,一身行頭還沒換掉的陳穎立刻沖到李婆婆那里詢問:“今天賣了多少張票?”
“127張。”
“今天是這陣子人最多的一天,看來觀眾們對新演員還是很喜愛!”陳穎很高興。
但其實,這樣子也是虧本的。陳穎算過,每天要有150個觀眾才能收回成本。
作為團長,一年三萬塊錢的房租,全團22個演員的工資還有吃喝拉撒住全都壓在她一個人身上,“錢從哪里出”這個問題每天都困擾著陳穎。
川劇演員里三層外三層地裹著厚厚的戲服在臺上賣力地表演。
沒有錢,就意味著拆團。可帶了十多年的團,就像自己孩子一樣,又怎么忍心說拆就拆呢。陳穎開始自己往劇團里貼錢。
姊妹花川劇團的表演場地就是陳穎自己投資花錢弄起來的。搭建遮雨棚,弄來桌椅板凳,修建舞臺,花了她三萬塊錢。舞臺背景是兩塊巨大的牡丹,陳穎很滿意,說這樣看著非常喜慶。
光靠自己的一點積蓄是不夠的。陳穎就跑去和當?shù)卣?,簽了惠民演出合作。一年幾十場下鄉(xiāng)演出能夠給劇團帶了一些收益,除了給演員工資,其余的盡數(shù)投在了劇團的日常演出中。“聽起來像是在拆東墻,補西墻。其實一年下來,能不虧本就是萬幸了。我來這里的第一年,租金、裝修,這些錢根本談不上回本,現(xiàn)在有政府和我們合作,日子算過得起走?!?/p>
可只是過得起走還不夠。到了晚上,陳穎常常自己開車帶著演員們?nèi)セ疱伒昀镒哐ū硌荨W兡?、吐火,這些觀眾們最喜歡、接受度也最高的項目是她們表演的主要節(jié)目,“現(xiàn)在的年輕人可能聽不懂我們唱什么,但是變臉不一樣,他們喜歡,覺得有趣!”
會“變臉”的三位女演員走穴掙來的錢也當作劇團的經(jīng)費,維持著劇團的“生命”。
幾乎每一個“火把劇團”的都采用了相似的生存法則,興龍川劇團也不例外。
在趙小利的興龍川劇團,舞臺旁邊的大屋子是劇團十來演員的宿舍。用木板做成隔斷,一間大屋子就成了一間又一間小宿舍,中間留有一條只能過一人的通道,所有人就在這里生活。
這個大屋子,亦是大家的化妝間,亦是服裝道具的儲存室,還是整場表演的后臺。日常生活在這間屋子里進行,日常工作也在這間屋子里進行,一切顯得有些逼仄且凌亂。歸根結(jié)底還是因為經(jīng)費不足。
除了惠民演出,趙小利還去學(xué)校給學(xué)生上課,課時費也成了劇團收入的一部分。講川劇歷史,講川劇角色,也講川劇故事,有時候還給學(xué)生們唱幾句,表演一下變臉?!罢嫦M⒆觽兡軌蚋矚g川劇,能夠懂川劇,最好是有人能夠繼承?!?/p>
火把劇團的故事被拍成了電影《活著唱著》,趙小利本色出演。
“來,這是今天的門票錢?!?/p>
演出剛結(jié)束,李婆婆就把錢遞到陳穎手上。一塊一塊的票子,甚至還有角票,厚厚地一摞,在陳穎看來是觀眾們沉甸甸的喜愛。接過錢,陳穎一邊捋著鈔票上卷了的邊兒,一邊和準備離去的觀眾們打著招呼。
李婆婆也準備回家了。今年73歲的李婆婆住在離這里三四公里遠的小區(qū),身體硬朗得很,頭腦更是靈光,算得一手好賬,但她說自己“一天聽不到川劇就難受”。
“她不是我們劇團的人,只是喜歡聽戲,天天都來,義務(wù)幫我們收費,還不要我工資。我讓她在這里吃飯,她都不肯?!甭牭竭@話的李婆婆不高興了。“女子凈亂說,我怎么不是劇團的人!”
陳穎笑嘻嘻地賠不是,緊跟著就去廚房招呼廚師準備晚飯,她專門跟廚師交代一定要把飯菜做耙一點,因為94歲的劉爺爺要留在這里吃飯。
和李婆婆一樣,劉爺爺每天生活中除了吃喝拉撒,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要聽戲。為了讓老人開心,劉爺爺?shù)膬鹤用刻熘形鐪蕰r準點就把他送到劇團來,到了晚上又把他接回去。
陳穎怕老人家餓著,總帶著他的飯,也不收錢?!岸?4歲了,聽一場少一場,川劇對他來說是他的精神支柱。一頓飯而已,老人家吃不窮我?!?/p>
對于這些每天來看戲的老人家,陳穎心里有太多感動?!芭c其說我們是他們的精神支柱,不如說他們是我的精神支柱,沒有他們,我們又演給誰看呢!”
這些風雨無阻的觀眾,在她們的生活里照進了一束又一束光,這些都是戲劇帶給她們的感動。
對于趙小利而言,感動不止如此。
在來到龍泉驛之前,趙小利的劇團一直是個“三無劇團”,一直在成都周邊“跑江湖”,唱夠一段時間換一個地方,一唱就是十多年。2012年,一名導(dǎo)演想要拍攝一部關(guān)于民間川劇團的紀錄片找到了她,趙小利想“反正都要唱,他要拍就拍吧?!本瓦@樣紀錄片《民間戲班》誕生了。趙小利沒有想到這部紀錄片竟讓張國立和鄧婕知道了她,并讓她成了電影《活著唱著》的女主角。
這部電影一拍完,就上了好幾個國際電影節(jié)去展映。今年6月,趙小利得知她獲得了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亞洲新人獎”的提名,一直到頒獎嘉賓宣布獲獎?wù)呤撬臅r候,她仍覺得“太不可思議了,怎么可能是我呢,感覺一切都像一場夢”。
也正是因為這次獲獎,從一定程度上改善了劇團的境遇,政府幫扶的力度也有了提升。在興龍劇團的大門口,掛著幾張照片,正是在電影節(jié)頒獎典禮上所拍攝的。
“這些都是川劇賜予我們的?!壁w小利說。
等觀眾們都散去,陳穎就去卸了妝,換上了自己的衣服。她個頭小小的,嗓音甜甜的,卸了妝之后模樣也是嬌滴滴的,是個典型的川妹子。很難看出她今年已經(jīng)53歲了。
“我的父母都是川劇演員,從小我就喜歡川劇,聽父母唱,我就能唱出來,到了13歲我就去正式學(xué)川劇了?!本瓦@樣,陳穎一唱就是四十年,至今唱了多少場她早就記不清了,“少說也有上萬場了”。
一唱四十年,陳穎見證了川劇由盛轉(zhuǎn)衰。電影電視的橫空出世讓許多人不再關(guān)注戲劇,境遇每況愈下也曾讓她放棄。上世紀90年代初,陳穎做起了自己的生意,開上了飯館。戲不唱了,陳穎的煩惱卻多了,“一天不唱心里就難受,后來索性就不開飯館了,又回來接著唱?!?/p>
說到最喜歡的劇目,陳穎說是川劇高腔《踏傘》。“‘行前去,要過關(guān),關(guān)津渡口有人盤?!俏易钕矚g的一句唱詞,聽起來就像是現(xiàn)在的境遇,困難重重??!”
其實陳穎在十年前就可以退休了。女兒想讓她回家養(yǎng)老,說她房子買了也空著,偏要在農(nóng)家樂里呆著,又累又不掙錢??申惙f卻樂得自在,“川劇給我的太多了。只要一站到舞臺上所有煩惱全都忘了,只記得戲里的嗔笑怒罵,生活里的煩惱都不記得了。我覺得我就像是為川劇而生的,唱川劇就是我的使命?!?/p>
其實陳穎知道,女兒是心疼她,不想讓她把自己這么多年辛辛苦苦攢的錢全砸進這里?!翱墒俏蚁矚g。有什么物件不好了,我就要立刻買。首飾、道具、服裝,我都成套的買,缺什么就買什么!”
在陳穎的梳妝臺的一角,落滿了大大小小的盒子,全是她置辦回來的。白娘子的行頭、王寶釧的首飾,一樣樣,一套套她如數(shù)家珍地拿出來展示。
陳穎唱的是旦角兒,在趙小利的劇團里則有一位唱老生的特殊演員,今年已經(jīng)78歲的高婆婆。
幾年前,趙小麗帶著劇團到新都石板灘鎮(zhèn)表演的時候,高婆婆認識了她。后來趙小麗準備換地方的時候,高婆婆索性打包了自己表演用的靴子、衣服跟著她們“離家出走”了。
“我從小就喜歡川劇。年輕的時候,工資才幾毛錢啊,我拿10斤豬油去跟人換戲票,就為了看一場戲?!绷牡阶约河卸嘞矚g川劇,高婆婆很激動,耷拉的眼角都洋溢著神采。她說自己的兒女不同意她來唱戲,可自己一回家養(yǎng)著就生病,什么都吃不下,只能吃點青菜葉。兒女們犟不過她,一同意她回劇團的當晚,“立刻吃了兩碗干飯!”
在劇團,高婆婆從不多要工資,只說能吃飽就行?!拔覀冞@個老媽,對我們大方得不得了。非但不要我給她的錢,她還給我們出水電錢,給我們買吃的,每到冬夏兩季放假前,她還要給我們把米油買好了才肯回家?!备咂牌诺絼F里久了,和大家感情深,趙小利一直都叫她“媽”。
有人問高婆婆還要唱多久,她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我這中氣還足著呢,只要利利(趙小利)一直辦團,我就一直在。”一旁的趙小利笑了笑說,“媽,你放心,只要我活著,就要唱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