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老的樹

中國人素有救急不救窮的傳統(tǒng)，眾籌之所以被大眾認可，是因為它在一定程度上幫助了那些家境貧寒無力支付高昂醫(yī)藥費的家庭。但如果眾籌被某些有能力支付醫(yī)療費的人濫用，在網(wǎng)絡上“賣慘哭窮”，就可能引出一樁叫人啼笑皆非的故事。

“傾家蕩產(chǎn)”的大兒子

那天夜班，一個中年男人攙扶著一位80歲的老人出現(xiàn)在搶救室，中年男人說：“我爸早上起來就說胸口疼，在家吃了藥也沒效果?！?/p>

老人呆呆地坐在凳子上，因為消瘦，可以很清楚地看見松弛的皮膚和爆出的青筋。

我問老人：“你哪里不舒服？”

老人用手指了胸口，但是怎么個疼法他卻形容不出來，進一步詢問病情和服用的藥物后，我想做心電圖確認病情。

老人的兒子卻說：“我爸心臟一直很好，你們不要一來二話不說就先做一堆沒用的檢查，而且上次已經(jīng)做過了，你再做，是不是有點過度醫(yī)療？”

“上次是什么時候做的？”我忍住怒氣問。

“六個月前，體檢還一年一次呢，這個檢查肯定在有效期。”兒子信心滿滿地說。

“食物有有效期，但人的身體沒有，況且老人年紀大，變數(shù)就更大了?！痹谖业膱猿窒拢@個自稱是老人大兒子的男人不情不愿地去繳費。

這期間，他不忘給兄弟姐妹打電話，第一個電話打給妹妹：“醫(yī)生說，爸情況不樂觀，估計得住院，你明天最好不要去上班。”

嗯？我在心里感嘆，什么都讓醫(yī)生背鍋，我什么都沒說，就做了一個檢查還被人推三阻四的，怎么到他嘴里就確診病情了呢？寶寶心里委屈，可寶寶沒地說，只能硬著頭皮為老人做心電圖。

掛上電話，大兒子繼續(xù)在一旁碎碎念：“這么大年齡能做手術嗎？手術后又能活多久？能包治好嗎？”

搶救室內其他家屬看不下去說了一句：“不檢查怎么明確病情？治不治先不說，總不能死得不明不白吧？”

經(jīng)過一番糾結后，大兒子終于同意做其它檢查。一系列檢查做完之后，老人被確診為急性心肌梗死，病情隨時可能惡化，甚至有死亡的風險，我一邊舉手示意護士做一步措施，一邊向病人家屬解釋病情：“您父親是急性心肌梗死，必須馬上治療，否則病情隨時惡化……”

我話還沒說完，大兒子就打斷了我的話：“醫(yī)生，你等下啊?！?/p>

接著，他撥打了第二個電話，電話撥通之后，他說：“醫(yī)生，麻煩您把剛才的話再重復一遍?！?/p>

我拿著電話把老人的病情又說了一次：“您父親是急性心肌梗死，病情隨時惡化……”

這一次同樣沒說完，電話又被大兒子搶走了：“弟弟啊，你聽到醫(yī)生說什么了吧，趕快過來，家里有多少錢都拿過來，咱爸快不行了，砸鍋賣鐵我們也得救爸……”

我搖搖頭走到一邊，心想還真是會給自己加戲，明明沒花多少錢，卻把自己樹立為一個傾家蕩產(chǎn)為父治病的大孝子形象。

我想找他商量進一步的治療方案，話還沒說完，他就舉手阻止我：“再等等，我弟馬上來，爸不是我一個人的，我做不了主。”

“賣慘哭窮”的二兒子

過了半個小時，老人的二兒子來了，一進來搶救室就趴在老人身上哭：“我可憐的爸爸啊，養(yǎng)大我們不容易啊，拉扯完大的，再拉扯小的……”那哭聲感天動地，孝心十足。

大兒子在一旁附和：“可得給爸好好治，現(xiàn)在醫(yī)學發(fā)達了，再嚴重的病都能治好。”

兩個人拍肩摸頭，正在兄弟情深時，護士不合時宜地出來說：“誰去把費繳了？”

老大看著老二問：“不是讓你帶錢了嗎？”

老二說：“出門太著急給忘了，光想著只要咱爸沒事就好，再說這不有你嗎？”

“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兒子馬上要結婚了，用錢的地方太多了，彩禮還是借的呢？早知道生丫頭了，結婚的時候只用收錢，生兒子太費錢了?！崩洗笠荒樜卣f。

“我剛買了房，就我那三瓜兩棗的工資，還了房貸生活都成問題。”老二也開始哭窮。

護士不耐煩地說：“你們趕緊的，不繳費取不出藥，這病你們治還是不治？”

“治！”哥倆異口同聲地說。

但是說到誰去交錢，兩個人又都不開口了。過了一會，老二突然說：“找小妹啊，她家環(huán)境好，孩子又小，花錢的地方不多。哪像我們這些中年人，上有老下有小，活得連條狗都不如，想吃塊肉，還得先看看銀行短信，工資到賬沒。”

老二說完自己都被自己的話逗樂了，老大一聽也附和：“就是，咱爸把她養(yǎng)大不容易，憑什么生病住院就非要找兒子，搞得姑娘不是親生的一樣?！?/p>

達成共識，老大撥打了第三個電話：“小妹，你走哪了？出門的時候記得把銀行卡帶上，我和你二哥帶的錢都花光了，醫(yī)院說了，不交錢不給看病，咱爸就指望你了?！?/p>

打完電話，兩個人相視而笑，一片祥和，繼續(xù)兄弟情深。

“有錢不出”的小女兒

一個小時后，女兒終于來到了醫(yī)院，看她的穿衣打扮，家境應該不錯。

搶救室門口，女兒一遍一遍抹著眼淚問：“醫(yī)生，我爸還有救嗎？醫(yī)生，你一定要救我爸啊！”

她的話讓我感受到了真實的親情，也替老人感到欣慰。

“你們治療方案都沒確定，讓我怎么說？”我反問道。

三個子女湊在一起嘰嘰喳喳說了半天，女兒第一個跳出來撇清自己：“我孩子是還小，但更花錢，我才給她買了架鋼琴花了快兩萬，還沒算她每個月興趣班和補習班的錢，我家有個碎鈔機，但我沒有印鈔機，我自己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再說，你們是兒子，應該你們說了算，咱家雖然沒有皇位要繼承，但爸的房子可值幾個錢呢！”

此刻，我為自己過早地真情流露而深感羞愧，果然這世界最難測的就是人心，最易變的也是人心。所有鎮(zhèn)定自若與豁達，不過是沒有到達利益沖突的那一刻。

眼看老三不管，老二開口了：“國有大臣，家有長子，這事應該大哥說了算?！?/p>

老大一看，老二和老三統(tǒng)一戰(zhàn)線孤立了自己，立馬反擊：“只要你們說咱爸百年之后，留的房子你們不要，這事我就管?！?/p>

“那不行，我們也是爸的子女，憑什么爸的房子你一個人獨吞？從小到大，爸最疼你了?！崩隙屠先w跳出來反對，就連陳年往事也拿出來說。

舉事實擺道理，三人各執(zhí)一詞，誰都覺得自己家貧，是該被照顧的那一個;誰都覺得對方才是成長過程中被父母偏愛的那一個。

三個人各占一地縮在角落，低眉搭眼連句硬氣話都不敢跟我說，生怕我追著他們要錢。我在中間來回奔跑，相同的內容我要重復三遍，通知到每個子女，確保他們都準確無誤地知道老人的病情，生怕出現(xiàn)一點紕漏，把家庭矛盾轉移成醫(yī)患矛盾。

三個人互相推諉，誰也不說積極治療，誰也不說主動放棄。因為誰主張住院治療就意味著誰要掏錢，誰主張放棄治療，就意味著誰要背負“不孝子”的罪名。

突然，在一旁玩手機的老三像被電擊一樣，拍著腦袋說：“我真是傻啊，怎么沒想到這個啊，哥，你們快過來，我有辦法了?！?/p>

“啥辦法？”老大和老二湊過來問。

“眾籌啊，我朋友圈天天有人發(fā)這個，三五十塊的我平時也沒少捐，憑什么他們可以籌，我們不行，我們誰也不比誰富有，況且這些錢跟借不一樣，籌到就是我們的，不僅沒利息還不用還?！?/p>

“還有這樣的好事？”年長的哥哥們像是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樣湊上來，三個人又圍成一堆，認真聽著妹妹分享這個對他們來說逆天的好消息。

錢的問題解決了，三個子女頓時昂首挺胸像個大爺似的說：“醫(yī)生，你說咋治就咋治，錢不是問題?！蹦强跉獯蟮?，好像自己吹口氣，錢就從天上掉下來了。

“網(wǎng)友出錢”的真孝子

老人的治療方案最終被定為做支架，心內科的同事當時只是估算了大概需要十來萬，老人的治療才剛開始，還沒開始花錢，他們就開始全額籌款十五萬元。

三個人分工行動，一個對著被病痛折磨的老父親各種擺拍，一個聯(lián)系眾籌平臺，一個拿著紙筆組織文案，果然人多好辦事。

很快一條“懇請大家救救我操勞一生的父親，好人一生平安”的眾籌文在朋友圈開始蔓延。

妹妹指揮兩個哥哥：“先發(fā)朋友圈，然后發(fā)公司群，最后私發(fā)關系要好的朋友，再讓他們轉發(fā)，反正越多人轉發(fā)就越好?！?/p>

三個人擠在一起，熱火朝天地盯著手機上不斷增加的捐款金額，老人口渴想喝水，卻無人在意。

老人被轉入胸內科治療后，我再也沒見過。

有次在食堂碰見胸內科的同事，我問同事：“上次轉過去做支架的老人最后花了多少錢？”

同事說：“十二萬左右，老人有新農(nóng)合，還能報銷一部分。他們兄妹三個眾籌了十五萬，結果出院的時候，因為分贓不均差點打起來。每個都說自己的功勞大，自己的同事和朋友捐得多，最后在長長的一串捐款信息里各自認領自己的熟人，陌生網(wǎng)友的捐款就平分。”

同事一邊說一邊忍不住笑，最后感嘆：“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這屆病人家屬不行??！”

曾幾何時，我們關于大病的治療印象是家人生病一定是要救的，砸鍋賣鐵，傾家蕩產(chǎn)，借遍親友，最后負債累累。那個時候的人，生病先想自己有多少錢？能借多少錢？

而如今呢？人還是要救，只不過越來越多的人希望這個救是不降低自己生活質量的前提下進行，而是希望借助某個平臺，將自己應盡的孝心轉嫁給網(wǎng)絡上的陌生人，哪怕那個被救治的人是自己最親密的家人。

早前有相聲演員因突發(fā)腦出血住院，他的家人在眾籌平臺上發(fā)起100萬籌款為其治病，就在廣大網(wǎng)友爭先恐后為其捐款時，有人報料說其在北京有兩套房、一輛車，怎么會淪落到需要籌款來治?。?/p>

網(wǎng)友們紛紛感嘆自己的善心被利用，隨著輿論的發(fā)酵，事件最終以演員家人原路退回所有捐款而結束。

看完今天分享的這個故事，你是否開始懷疑在你朋友圈里，那些“弟弟同學的媽媽”“好朋友的親戚”之類的眾籌信息的背后，又有幾分真實性可言呢？

我不是想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只是希望大家的善心不要被利用，只是希望那些真正需要救助的家庭，在需要的時候，有人還能堅信并伸出最真切的手來援助。

編輯鄭佳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