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裕亭
張封是個木匠。他家的小院里見天晾曬著一塊一塊白生生的木板子,這些被大鋸鋸開的木板子,看似很平整,其實并不光滑,想要用它來打家具,還要用刨子刨平它。由此,人們經(jīng)常看到張封將鋸開的板子,固定在一條帶有堵頭的長條凳上,他叉開腿,腰弓如蝦似的端平、壓緊手中的刨子,用力向前一推、再推,隨著“嘶啦——嘶啦——”一聲聲脆響,扁平的刨眼里便會吐出一團一團薄如蟬翼的刨花。
圍觀的小孩子,很喜歡那些卷成狗尾巴似的刨花團,他們搶在手里想去展開來看個究竟。哪知,剛一上手,刨花就斷了。若是那刨花沒有被理斷,一準是那塊板子沒有曬干,或是那塊板子上沒有疤跡兒。小孩子們得了那樣的刨花團,如同撿了寶似的,叼在唇間,裝成老頭的長胡須,一路捋著,滿街瘋跑著玩。
張封很愛護那些小孩子,每當他推刨花時,總是沒有好氣地呵斥孩子們:“去去去!”或大吼一聲:“滾!”
其實,他是怕刨花飛濺起來,傷到小孩子的眼睛。
張封的手藝是很不錯的。他雕刻在房檐口上的竹哨,隨風鼓噪,其聲調(diào)如貓咪、似鷹叫,黑夜能趕走老鼠,白天可驚飛麻雀。當然,張封的能耐不僅僅是把竹哨雕刻在房檐上。張封最拿手的是建房搭梁,他巧用木工中的卯榫原理,把房梁與磚石鑲嵌一體。
夏季里,一場臺風過后,若是哪家茅屋被臺風刮得只剩下房梁的骨架,不用問,那房梁一準是張封執(zhí)斧子做的。因為,張封所做的房梁,可在墻體內(nèi)生根。即使臺風把屋頂上的茅草都刮走,也撼動不了他做的房梁骨架。
張封憑此手藝,叫響了鹽區(qū)。
有人說,張封的能耐全在木頭上。
其實不然,張封雖然是個木匠,可他也懂得經(jīng)商。張封在大戶人家做家什時,常把手中的余款,投入人家的鹽田里,鹽區(qū)人稱之為“白手拿魚”,其實就是今天的“參股”。年底分紅時,東家吃“肉”,他跟著喝“湯”。
那樣的事情多為暗箱操作,恰如當下買彩票中大獎,前去領(lǐng)獎?wù)?,大都不想張揚,張封也如此。
好在,張封是個木匠,他挑著木匠行頭,前往誰家去做木器活,如同鄉(xiāng)醫(yī)背著藥箱走東家、串西家一樣平常。年底分紅時,他也是同樣的裝扮。所以,很少有人知道他參入某家某戶的“股份”。
這年臘月,張封在一戶鹽商家吃了酒席,領(lǐng)了當年股份里的“彩頭”。當夜到家,夫妻倆正要關(guān)門上床,一伙匪徒破門而入。
打頭的匪首,是一位戴獨眼罩的瘦高個兒。所謂“獨眼罩”,并非是那個家伙的一只眼睛瞎了,而是那時候打家劫舍的特有標識,如同今天“黑社會”里的小混混都要“文身”一樣,有震懾他人的效果。
張封一看來者不善,慌忙扯上老伴兒,向眾匪示好。
“獨眼罩”看都不看,上來就指示他手下的弟兄:“給我綁了!”
話音未落,便上來幾個家伙,如同擒拿小雞、小鴨似的,把張封兩口子按在地上,用繩索從肩部纏至兩臂,還將他們兩手反剪起來扎緊,又將多余的繩索穿進他們腦后的繩扣,臨了,用力往上一拉,張封的女人當場就喊叫起來:“哎喲,我親娘喲!”
張封也很疼,但他咬牙挺住了。
“獨眼罩”奚落張封,說:“張木匠,今年的收成不錯呀!”
張封一聽這話,猜測許是當晚分紅的事走漏了風聲。
張封仍然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問:“好漢午夜登門,有何所求?”
“獨眼罩”說:“你今晚在哪家吃酒席了,難道還要我把事情挑明了嗎?”
此話一出,張封不好再裝了。但他謊說分紅所得的大洋,并沒有拿回家,而是轉(zhuǎn)手又投到東家次年的股份上了。
“獨眼罩”上來給了張封一記耳光,罵道:“屁話,你在東家的酒桌上,一五一十地數(shù)過,并用一塊藍色的綢緞包好揣進懷里了,怎么又說投到來年的股份上呢!”“獨眼罩”吩咐他的弟兄們:“給我搜!”
可此時,屋里已經(jīng)被土匪們翻了個底朝天,糧囤里、棉絮中、刨花堆兒,都被掏遍了,就差墻角的耗子窩沒有去掏掏了。
眼看搜索無望,“獨眼罩”便點著手中的“盒子”,威逼張封,說:“你是要錢,還是要命?”
張封沒說要錢,也沒說要命,他說:“好漢饒命!”
“獨眼罩”說:“饒命好辦,那咱們就來個痛快的,把你今晚所得的大洋,統(tǒng)統(tǒng)交出來?!?/p>
張封不語。
但他沒有料到土匪們會對他的女人下手。隨著一根繩索搭上房梁,張封的女人如同枯井中升吊桶,慢慢被懸至半空,且繩索是從女人的背上擰著她的胳膊往上升的,疼得女人親爹親娘地哇哇大叫。
張封不忍心讓女人遭受如此酷刑,他示意土匪,把她放開。言下之意,他要交出大洋。
女人呼喊張封:“不能呀,不能!”
張封沒聽女人的話,張封示意土匪,把他的女人放下來。
“獨眼罩”當即夸贊張封:“這才像個爺們兒!”隨即,“獨眼罩”吩咐他手下的弟兄,給張封兩口子松了綁。
接下來,就看張封搭起桌凳,攀上山墻,將房屋中一根橫梁抽下來,往地上一抖,那根早已被掏空的房梁內(nèi),瞬間淌出一地白花花的大洋。
土匪們得了大洋,揚長而去。
張封癱坐在地上,半天冒出一句話:“我知道是誰扒的溝子(泄密)?!?/p>
女人問:“誰?”
張封沉思良久,沒說。
選自《嘉應(yīng)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