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勝
兩千多年前的古希臘愛琴海邊,年輕憤懣的德摩斯提尼在寒風中裹緊袍子,抓起幾粒大理石石子塞進嘴巴里,面朝怒濤,練習發(fā)聲,克服口吃。也是,在雕塑之風盛行的古希臘,找?guī)琢4罄硎舆€不是俯拾皆是?據說,經過如是這般刻苦的訓練,他終于成為一位杰出的演說家。
這是德摩斯提尼留在許多人心目中的形象,尤其是對口吃的人來說。這是多么心靈雞湯、多么勵志的一尊神像!我早年口吃,非天生,而是在八九歲時通過嘲笑并模仿一個口吃的孩子得來,口吃如一只被詛咒的獸,一直跟隨我近三十年,一度還非常嚴重。每一個口吃的孩子,幾乎都會被告知含石子練習發(fā)聲可以矯正口吃。
隨著閱歷的加深,口吃的自我矯正,德摩斯提尼的神像又開始松動。因為我開始從“懷疑”到之后的“不相信”。德摩斯提尼真的會把石頭塞進嘴巴里?
由于其父親過早離世,德摩斯提尼在三位監(jiān)護人的看管下長大。不過,等到他剛滿二十歲成為正式公民之后,德摩斯提尼立即對其三位監(jiān)護人提起一系列咄咄逼人的指責控訴。從保存下來的控告監(jiān)護人阿弗波斯的兩篇演說《訴阿弗波斯一》和《訴阿弗波斯二》來看,德摩斯提尼集中運用了情感手段,他多次述求陪審團對他給予同情和憐憫,并且激發(fā)陪審員對被告阿弗波斯的憤怒。此外,他還使用了非常情緒化的敘述。例如,他在指責阿弗波斯時夸張地說,如果監(jiān)管期再長些,他將得不到任何財產,甚至會被監(jiān)護人餓死。(李尚君《“演說舞臺”上的雅典民主》)
此次訴訟的結果,據普魯塔克所說,德摩斯提尼經歷了險惡的過程,憑著鍥而不舍的努力終于勝訴,被人侵占的遺產能夠拿回很小一部分,最大的收獲在于在演講方面贏得了相當的自信和經驗。
不過,德摩斯提尼初次在市民大會發(fā)表演說,卻遭遇了很大的挫折,備受聽眾的嘲笑。普魯塔克說,是因為他的演講姿態(tài)極其怪異,而且口齒非常笨拙,語句冗長,再加上論點刻板,讓人難以入耳。他的聲調有很大的缺陷,言辭不夠清晰明白,氣息短促,經常使得長句中斷而無法連貫,影響到語言的表達能力。
德摩斯提尼氣餒之余只有愀然離開會場。當他心情沮喪踽踽而行之際,遇見了一個名叫優(yōu)諾穆斯的人,這個人指責德摩斯提尼的言辭“頗能具有伯利克里的風格,只是性格過于懦弱,遇事畏縮不前,無法勇敢面對群眾的叫囂,體能不足以應付當前的需要,怠惰疏忽以致于精神不振”。
普魯塔克在《希臘羅馬名人傳》“德摩斯提尼”章同一節(jié)羅列了上述兩條看上去矛盾的史料,讀來似乎讓人費解。不過,在我看來,其中也留下了幾點合理的信息。
口吃的產生與矯正,是一個長期復雜的過程。每一個口吃者幾乎都做不到立一個明確的時間目標,比如在二十歲成年前一定改掉口吃,像德摩斯提尼一樣,可以大膽控告三位監(jiān)護人。這樣的做法效果往往適得其反,會給口吃者帶來更大的壓力,讓口吃更嚴重。所以,德摩斯提尼未必口吃。
可以想象,面對三位監(jiān)護人,德摩斯提尼做了萬全的準備,且感情真摯,所以能很好地駕馭現(xiàn)場。不過這和他初次面對市民發(fā)表演說會緊張,并不矛盾,這也是人之常情。據《阿提卡之夜》作者奧盧斯·革利烏斯所說:“塞奧弗拉斯特,這位在他的時代最善辯的哲學家,在對雅典民眾做一篇很短的演講時因羞澀而緘默不言;這樣的事在德摩斯提尼與腓力國王談話時也發(fā)生了?!币苍S,羞澀與面對強大人物時的恐懼,是我們人性中的一部分。
從制度上推敲,德摩斯提尼口吃的可能性其實也很小。
正如《“演說舞臺”上的雅典民主》一書作者李尚君所說:“在古典時期的雅典人看來,對政治家進行全面了解是民主制的體現(xiàn),而這種了解不僅是政治家在公民大會中進行提議演說時的公共形象,更包括他作為雅典公民在日常生活中的各種表現(xiàn)……從演說辭證據來看,政治家有必要公開展示私人生活以證明自己品格高尚,這在雅典民主政體中似乎是一種制度要求,即所謂的‘資格審查?!?/p>
古典時期的雅典,政治人物在不得不展示自己的私生活以表高尚的同時,各種不光彩的事也無處躲藏。我們只要讀一下德摩斯提尼和他政敵的演說詞,對此就有直接的體會??墒悄兀覀儧]有在德摩斯提尼,以及和他同時期的人包括政敵口中,得到有關他口吃的信息。這一點,其實非常重要。
李尚君在《“演說舞臺”上的雅典民主》一書中主要考察了演說的表演屬性與政治屬性之間的矛盾與張力。他指出,雅典人對演說技藝的態(tài)度是正反并存,作為“精英”的演說者雖然接受過演說技藝的教育,卻聲稱不善演說,而作為“大眾”的演說聽眾對于演說者掌握演說技藝的事實以及不善演說的偽裝都給以默許。
與德摩斯提尼同時期的亞里士多德也曾提出警告,要將訟訴演說的功能局限于“闡明事實”以向陪審員提供準確的信息,并將情感手段視為對此功能的損害而予以排斥。雅典人對利用演說技巧在政治演說場合取悅、欺騙甚至誤導雅典民眾,以至于破壞城邦法律和民主政體的人,感到憂慮重重。
明白了這個背景—在我看來,這處處都透露出雅典人的懷疑與憂患、防范意識—我們才能體會到德摩斯提尼為什么會一再嘲諷自己的政敵埃斯基尼斯,“曾經訓練過發(fā)聲技巧,希望能夠在悲劇表演中利用自己的嗓音來征服觀眾,結果被哄下臺,他于是結束演員生涯,成為現(xiàn)在的政治家”。在《金冠辭》里,德摩斯提尼重申這一批評,諷刺埃斯基尼斯嗓音的洪亮及其在朗誦技巧方面的刻意訓練。同時,德摩斯提尼還對埃斯基尼斯在訴訟現(xiàn)場的演說表演進行攻擊,稱埃斯基尼斯借助訴訟的機會進行其個人“演說與發(fā)聲技巧的展示”,而非審判政治家的罪行。
我們假設,如果德摩斯提尼真的是早年口吃,通過塞石子進嘴巴的方式,刻苦練習“發(fā)聲技巧”,那無疑會被埃斯基尼斯抓住這個致命的要害,狠狠倒打一耙。
關于德摩斯提尼口吃的說法,目前能看到的最早文獻,出自古羅馬的西塞羅,而這時離德摩斯提尼自殺已經過去兩百多年:
他還須得模仿那無疑被認為是最富有演說力量的著名的雅典人德摩斯提尼,因為傳說此人具有如此巨大的熱情和如此頑強的能力,他首先靠自己的勤奮磨煉和刻意追求克服了自己的先天不足。當他如此結舌,以至于不能發(fā)出他所從事的這門技藝的第一個字母時,他通過不辭辛苦的練習,終于到達了被認為任何人都不可能發(fā)得更清晰的水平。其次,當他呼吸比較短促時,他達到了演講時能這樣地保護呼吸—他的演說辭可以表明這一點,即在一個連續(xù)的語段中包含兩個聲調升高和降低。此外,傳說還稱,他曾經練習把小石子含在嘴里,放開聲音一口氣連續(xù)朗讀許多行詩,并且不是站在一個地方,而是漫步著,甚至緩緩地登上陡峭的山坡。(《論演說家》,王煥生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3年)
此處所說的德摩斯提尼“不能發(fā)出他所從事的這門技藝的第一個字母”,是指字母“R”,在古希臘語中“修辭學”一詞是“rhetorica”。除了塞石子進嘴巴里之外,上述這段關于口吃的描寫可謂非常真實。每一位口吃的人,都有幾個特殊的音死活發(fā)不出來,英國國王喬治六世(影片《國王的演講》原型)年輕時曾飽受口吃之苦,他不能回答一半的一半是多少,因為他無法拼讀出“quarter”(四分之一)這個單詞,單詞開頭的輔音字母對他來說太難讀了。其背后的原因,可能是這個詞會給口吃者帶來巨大的壓力暗示。
可是呢,《論演說家》里的這段表述很曲折。原話是克拉蘇斯說的,被安托尼烏斯引用(這兩人都是西塞羅的演講老師),再被西塞羅寫在他的書中,可謂是轉了又轉的說法。在轉了好幾轉的說法里,又是引用了“傳說”,這不得不讓人懷疑。
后來的注釋者在西塞羅《論演說家》的此處位置,往往會補上普魯塔克的說法:“據普魯塔克說,德摩斯提尼為了克服這一先天不足,曾避居鄉(xiāng)間,口吞石子,反復地練習這個字母的發(fā)音,最后終于練成功了?!保ㄎ魅_《論演說家》)在兩位杰出作家的相互印證之下,德摩斯提尼口含石子的說法似乎真實了幾分。
比西塞羅晚一百五十多年出生的普魯塔克,在他的《希臘羅馬名人傳》第二十篇里把德摩斯提尼和西塞羅兩人的傳記放在一起,他在“德摩斯提尼篇”這一章提到他的口吃:
費勒隆人德米特流斯告訴我們,說是德摩斯提尼到老年時曾經提到,他過去曾經努力克服身體的缺陷,為了矯正口齒不清和說話結巴的毛病,他在嘴里含著小石子來練習講演。他邊跑邊走爬上陡坡,在氣喘不已的狀況下高聲朗誦講詞和詩句,借以訓練音調的強度。(《希臘羅馬名人傳》,席代岳譯,吉林出版集團2009年)
這又是一個轉了好幾轉的可疑出處。
《希臘羅馬名人傳》中不斷出現(xiàn)軼聞逸事和流傳的八卦消息,普魯塔克也經常脫離主題,描述不實的傳聞和無中生有的故事,這樣一來使得傳記不至于過于枯燥,更為生動有趣,可是不少史家對這種寫作的方式,提出了嚴厲的批評和指責,甚至有人將他貶入說書者之流(席代岳《〈希臘羅馬名人傳〉譯序》)。
丹麥研究古希臘的頂尖學者漢森在他的《德摩斯提尼時代的雅典民主》之中,也打了普魯塔克一耙,他說:“普魯塔克學識淵博,跟其他歷史學家相比,他常常援引和討論他的史料;所以他的《希臘羅馬名人傳》是我們重要的史料,因為他依據的原始材料早已消失。然而他寫得很像逸聞趣事,而且富于個人態(tài)度,與其說講述雅典政治制度倒不如說講述五百年之后圖拉真時代的羅馬帝國:因此,歷史學家援引他的著作時還得謹慎?!?/p>
實際上,普魯塔克自己也認識到這個問題,他在第十七篇《亞歷山大》中跳出來夫子自道:“大家應該記得我是在撰寫傳記而非歷史……因之要請各位容許我就人們在心理的跡象和靈魂的征兆方面多予著墨,用來追憶他們的平生,而把光榮的政績和彪炳的戰(zhàn)功留給其他作家去撰寫?!逼蒸斔苏f得很清楚,他在意更多的是傳奇,而非真相。
席代岳也提醒我們,對普魯塔克要多點寬容。希臘人和羅馬人都將歷史看成文藝的一個分支,所以他們的著述不在于歷史的觀點和法則,完全采用文學的表達方式或戲劇的表現(xiàn)手法,就像是西塞羅這樣的大學者,也將歷史納入修辭學的范疇,他曾經明確指陳:“修辭學家有權校訂和改變歷史的事實,進而達到最佳的敘述效果?!保ㄏ馈丁聪ED羅馬名人傳〉譯序》)
也許,對西塞羅和普魯塔克來說,讓(或者說相信)德摩斯提尼口吃,符合他們對俊杰的想象與期望。正如孟子所云:“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p>
真相往往少了許多傳奇色彩。比普魯塔克晚出生數十年的奧盧斯·革利烏斯在他包羅萬象的讀書筆記《阿提卡之夜》里多次提到德摩斯提尼,他只說德摩斯提尼與腓力國王談話時說不出話來,卻沒有提到—或者說他并不相信—德摩斯提尼口吃這個流傳已久的傳言。
歷史大河中的德摩斯提尼站在何處?
他站在民主的雅典即將墜毀、謝幕之時,要面對的敵人分別是腓力、亞歷山大和安提帕特。
在希波戰(zhàn)爭和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中,馬其頓乘機保存實力,在雅典和斯巴達衰落之時,馬其頓趁機崛起。從體質上來說,馬其頓人要比南面的希臘人強壯,騎兵戰(zhàn)士皆披鎧甲,坐騎也遠較一般希臘所產馬匹高大,在戰(zhàn)爭中屢次表明他們比色雷斯部隊優(yōu)越。修昔底德曾形容,馬其頓騎兵“無人可擋”。腓力乃一代雄主,精于軍事、外交,明暗運用自由,他鍛造了當時世界所曾見過的最可怕的戰(zhàn)斗部隊—傳奇的馬其頓方陣。
從制度上來說,腓力和德摩斯提尼都看到了民主城邦難以克服的諸多弱點—長年累月的派系斗爭、強大行政力量的缺失、快速決策的無能、公民大會投票時不可預知的怪異反常、使嚴肅的長期規(guī)劃變得不可能的年度選舉、業(yè)余的臨時征兵(彼得·格林《馬其頓的亞歷山大》,民主與建設出版社2018年)。
所以,德摩斯提尼才會一次次地走上公民大會,希望公民奔赴戰(zhàn)場,而不是每次都倚靠越來越無用的雇傭兵。雅典此時招募的雇傭兵可謂乏善可陳,在馬其頓兵的圍攻之下,奧林圖斯向雅典求援,就明確指出,請派出公民部隊而不要派雇傭軍。
而馬其頓國王的權力是絕對的,他擁有所有土地,手握戰(zhàn)爭最高指揮權,是法官、祭司和財政首長,能夠在出國時授予監(jiān)國。馬其頓還是無償征召兵員的國家。《馬其頓的亞歷山大》一書作者彼得·格林動情地寫道:“腓力第一次感覺到,馬其頓深受其他希臘人鄙夷的過時制度有可能變成對付這些對手的力量源泉??v其一生,他通過利用人性的貪婪和民主的無能—常常是同時利用—取得了他最大的進展。”
公元前三四六年八月,腓力占領溫泉關,眺望已再無屏障可守的阿提卡,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個時候雅典的悲劇就已經注定。公元前三三八年八月的恰龍尼亞之戰(zhàn),只是乘勢而為。在這場戰(zhàn)役之中,希臘方陣被撕開一個口子,亞歷山大帶領騎兵“伙伴”沖入缺口,腓力的部隊把他們趕進一個山凹,在這里殺死了一千人,俘虜了兩千人。在另一邊,被亞歷山大的騎兵包圍的神圣旅也全部被殲。希臘全軍潰敗。
德摩斯提尼、弗西昂(雅典一位穩(wěn)健的將軍,普魯塔克形容,城邦很像一條快要沉沒的船只,他卻無可奈何地在掌舵,被雅典人看成親馬其頓派)、亞里士多德都“見證”了這場戰(zhàn)役。德摩斯提尼明白了自己苦心經營的反腓力陣線徹底潰敗;弗西昂因此更憂慮,而亞里士多德想到自己學生的面容時會很驕傲,亞歷山大甚至覺得自己是神,他最能感知自己也是凡人的時刻是“在性愛和睡覺之時”。
腓力和亞歷山大駕崩時,德摩斯提尼每次都歡欣鼓舞,以為事業(yè)大有可為,重新啟動反馬其頓工作。他后來才明白過來,相比腓力和亞歷山大,安提帕特最為可怕,因為安提帕特是一個決心要鏟除所有抵抗他的勢力的將軍。
安提帕特在雅典建立寡頭政府,通緝德摩斯提尼這些鼓吹雅典參戰(zhàn)的演說家。公元前三二二年,德摩斯提尼在卡拉魯尼亞的波塞冬神廟被找到。這個神廟是當地一座很著名的神廟,用來藏身似乎太過招搖,所以,德摩斯提尼也許是不想再逃了。他服了毒,準備離開神廟以免污瀆圣臺,但在祭臺邊倒斃了。這樣一來,雅典的自由就在這一年徹底結束了。
普魯塔克在《希臘羅馬名人傳》里把德摩斯提尼和西塞羅放在同一篇,是有深意的,都是哀嘆一個時代的謝幕。
《阿提卡之夜》作者在第十三卷談到德摩斯提尼和西塞羅的死亡:
暴力導致的死亡并不被看作是出自命運。西塞羅看起來是追隨了德摩斯提尼這樣一位智慧和雄辯同樣出色的人的觀點。后者在其杰出的演說《論桂冠》中這樣說道:“那些僅僅認為自己是為父母而生的人,不過是在等候宿命或注定的死亡罷了;而那些認為自己是為祖國而生的人,則會決意為國犧牲以免見到她蒙受奴役?!蔽魅_稱之為“命運”和“自然”的,德摩斯提尼很久之前稱之為“宿命”和“注定的死亡”。“注定的死亡”與自然的、命運的死亡一樣,不包括因外來暴力所致的死亡。(虞爭鳴譯)
最后,我們平心而論,塞石頭進嘴巴(如果真的下不了手,可以拿幾粒硬糖代替)練習發(fā)聲,會出現(xiàn)兩個大問題,一是字詞的發(fā)音會變異,二是徒增壓力,感覺自己的怪異。不少矯正口吃的書里都提及,真有口吃的人塞石子進嘴巴練習矯正口吃,都是徒勞。假使德摩斯提尼能知道,許多年之后會有人如此做還說是模仿他,他一向憂郁的面容一定會笑得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