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夢茹
張愛玲的作品總是環(huán)繞著宿命論般的悲劇色彩,這或許正與她鮮明的女性意識有著某種程度的聯(lián)系。本文從《色·戒》出發(fā),試圖對張愛玲筆下女性解放的艱難困境進行分析。
張愛玲的《色·戒》創(chuàng)作于1950年,發(fā)表于1978年,后來收入皇冠出版社1983年版的《惘然集》。其間,想必張愛玲的心緒定是無比復雜與糾結(jié)的:一方面,她可以反復修改與潤色;另一方面,似乎也在尋找著合適的時間“發(fā)聲”?!渡そ洹啡绱恕靶⌒摹卑l(fā)表之后,評論界更是褒貶不一。有些批評家熱衷于考證小說中王佳芝的原型,還有批評家指出易先生身上其實凝聚著胡蘭成的影子,因此認為《色·戒》是張愛玲晚年緬懷舊愛之作。拋卻文本的外部研究,拋卻文本中淡化得不能再淡化的人物背景,其實人們可以看到,張愛玲絕非僅僅是在抒寫一己哀怨,而是在表達一種隱痛的、女性的、無法自由呼吸的人生。
一、女性愛情悲劇的重演
誠如孟悅、戴錦華在《浮出歷史地表》中所言:“張愛玲的世界沉浮在黃昏與黎明的交匯處,充滿了色彩的幽暗與豐饒,如同在黎明的第一線晨光中掙不脫的昨夜的夢魘。”如果說這夢魘如一口深井,那么愛情的不幸則是浮游在水面最鮮明的表征。張愛玲筆下的愛情總是以悲劇告終,無論女主人公的身份、地位、年齡、相貌有怎樣的差別,她們總是殊途同歸地無法把握自己的愛情。
《封鎖》與其說是男女主人公在狹小的時空間隙產(chǎn)生了小小的愛情,倒不如說是在譴責忙碌如螻蟻的人們早已經(jīng)疏離與忘卻了愛情;《傾城之戀》與其說是一場戰(zhàn)亂成就了白流蘇與范柳原的愛情,倒不如說正是為了表現(xiàn)愛情的脆弱本質(zhì)與愛情前進的舉步維艱。和平的時代,愛情存在著種種猜疑,非得到特殊得不能再特殊、生命都沒有保證的戰(zhàn)時才有愛情。而到《色·戒》,這“愛情”似乎更讓人震驚,因為張愛玲已經(jīng)將“非愛情”替換了“愛情”。整個故事中,王佳芝似乎都在做著一廂情愿的“白日夢”:她也許對鄺裕民是有著隱隱好感的,但其實只是刺殺小分隊其他成員眼中的一枚棋子;她也許對易先生是有著隱隱好感的,但其實只是短暫地充當了一次“地母”和可以被賞玩的漂亮物件。
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認為,理想的兩性關(guān)系應(yīng)該是“男子一生中將永遠不會用金錢或其他社會權(quán)力手段去買得婦女的獻身;而婦女除了真正的愛情之外也永遠不會再出于其他的某種考慮而委身于男子,或者由于擔心經(jīng)濟后果而拒絕委身于她所愛的男子”。然而,要實現(xiàn)這樣一個理想的愿望,誰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時候。或者是由于父權(quán)制的根深蒂固,或者是因為現(xiàn)代中國特殊的國情,女性的解放因國家獨立、民族解放的歷史重任一直被擱置,沒有發(fā)展成為大規(guī)模的女性運動。可能是張愛玲本人不幸的人生經(jīng)歷與生命體驗,讓她從《天才夢》開始,就對這個世界懷揣著宿命論般的悲劇情懷……張愛玲的筆下,一次次上演著驚心動魄的愛情悲劇,而這些愛情悲劇可能還只是她蒼涼神秘的深井上泛的些許水花。
二、女性話語的艱難發(fā)聲
桑德拉·吉爾伯特和蘇珊·古巴將狄金森所謂的“傾斜”稱為“再生羊皮紙卷式”的寫作。這種微妙而獨特的寫作方式,呈現(xiàn)為一種“雙聲話語”:既被主流的意識形態(tài)所接受,又潛藏著女性心靈深處的聲音。表面看來,這些作品體現(xiàn)了對于男權(quán)主義文化為中心的一種認同,但是潛藏其下的是女性獨特生命體驗的彰顯;通過表面遵守與屈服父權(quán)制的方式,曲折與隱晦地表達真正屬于女性的主體意識?!半p聲話語”的寫作,隱含了女性作家對于男性中心主義的權(quán)威意識的叛逆和對女性獨立自主意識的弘揚。在《色·戒》中,盡管這種“雙聲話語”主要體現(xiàn)在“女性話語”與“國家話語”之間的沖突與對決,卻依然有著無比疼痛的過程和無比慘烈的結(jié)局。
小說寫道:“她取出粉鏡子來照了照、補了點粉,遲到也不一定是他自己來,還不是新鮮勁一過,不拿她當樁事了。今天不成功,以后也許不會再有機會了。”其中包含兩句話,前者屬于女性話語,后者屬于國家話語。個人話語與國家話語在很多小說中都是沖突對峙的狀態(tài),然而結(jié)局多半是國家話語取代了個人話語。比如,宗璞的《紅豆》:“如今,她回到一別數(shù)載的母校,手握著那枚象征愛情的紅豆,心頭浮起淡淡的惆悵,旋又充溢著勝利的新生的喜悅。”然而張愛玲顯然不是。小說的結(jié)局,王佳芝模糊覺得:“這個人是真愛我的。”正是個人話語戰(zhàn)勝了國家話語,她毅然放走了易先生。
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中,不乏堅持個人話語的女作家,如白薇、蕭紅等。然而,劉思謙在《“娜拉”言說》中只給予了張愛玲“走出女性神話”的標題,足可見對張愛玲女性意識的贊許與欽佩。誠如劉思謙所言,家庭題材應(yīng)該是女性作家最為擅長的,但似乎只有在張愛玲這里才真正得到重視。王佳芝之所以被易先生的戒指所打動,或者并不在于戒指本身價格昂貴,而在于戒指凝聚了對于身處沒有親情、友情以及愛情的情況之下的王佳芝來說,全部關(guān)于家的渴望。放走易先生后,王佳芝在街面上恍恍惚惚,也隱喻著家之愿景的又一次轟然倒塌,支離破碎。
三、女性意識的步履維艱
女性意識是女性主體意識的一種,主要體現(xiàn)在女性性別意識的復蘇與覺醒。小說《色·戒》寫道:“事實是,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個熱水澡,把積郁都沖掉了。”又說:“她看了看表,一種失敗的預(yù)感,像絲襪上的一道裂痕,陰涼地在腿肚子上悄悄往上爬?!薄跋裣戳藗€熱水澡”“像絲襪上的一道裂痕”,這顯然是從女性出發(fā)得出的感知體驗,彰顯著王佳芝女性意識開始自覺。如果說張愛玲是囿于自身是女性,不好大尺度進行情愛描繪,那么李安翻拍的《色·戒》則可以在此作為補充。第三場情愛中,王佳芝在上位,易先生在下位,似乎證明了王佳芝“掌控”了易先生,這正是李安在盡可能做到足夠?qū)τ趶垚哿崴枷脒M行把握的前提之下,對文本的空白預(yù)設(shè)給予大膽、合理的補充。然而,情愛上的自主也只是女性意識發(fā)展中微小的冰山一角,在這個小小的高潮之后,王佳芝很快便葬送了性命。
長期以來,中國大多數(shù)男性作家的筆下也會出現(xiàn)女性形象,卻常常將女性作為愚昧、黑暗、苦難等符號的象征,尤其是在反封建題材的處理中。男性作家批評的矛頭總是指向封建社會制度,事實上,這恰恰遮蔽了男權(quán)對于女性的壓迫。民族救亡時期,許多女性參加革命工作,除了革命感與使命感的獲得,事實上,女性也攜帶著一己私欲——試圖完成女性解放的追求,實現(xiàn)女性最本真的愿望——自由。然而,女性解放的道路從來都不是一帆風順的,女性常常在強大的政治權(quán)力面前集體失語,對自我身份既無從指認,亦無法表達。王佳芝在以革命的名義獻出自己身體的時候,敏感地覺察到了女性自我的情感與欲望。這份欲望尚未展開便香消玉殞,讓人們很容易便能夠聯(lián)想到丁玲《我在霞村的時候》中的貞貞。又或者,遠不止貞貞與王佳芝,還有大批的女性正游走在這樣危險的邊緣。女性能夠擁有廣闊的社會空間,充分自由發(fā)展自己的美好愿景或許在動蕩不安的時代注定是無法實現(xiàn)的,而當下政治環(huán)境寬松、社會環(huán)境良好,希望那一天早日到來。
(沈陽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