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淼焱
歲月不居,時光如流。月塘村的日子,就好像漂泊在那梓溪河上的一片樹葉,看似在波瀾不驚的水面靜臥不動,暗地卻又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推著一路向前,從未停歇,稍不留神就拐出幾個彎,消失了蹤影。
暑假過完一半,該玩的游戲都玩了個遍,該去的地方也都走了幾個來回,村子里的角角落落都留下了或好或壞的痕跡,日子正慢慢變得無聊時,湘寶猛然發(fā)現(xiàn),入夏時滿村滿落的青翠稻苗悄然間變成了金黃色,不知什么時候,稻葉間的谷粒子已經(jīng)圓圓鼓鼓,把稻稈都壓彎了腰,再不收割,恐怕都要栽到泥水里去了。
張家的木犁已經(jīng)搬到了水渠邊,李家的打谷機剛修補完,放在烈日下晾曬。進出村子的人們腳步匆忙,空氣中開始彌漫著緊張忙碌的味道,湘寶意識到,一年中最繁忙的“雙搶”就要開始了。從早稻收割到晚稻分秧,只有短短的一個星期,收割的要是收早了,早稻沒熟透,曬干了殼子癟癟的脫不出米粒來;分秧要是分晚了,等不及的晚稻苗就會在秧垅里抽穗,要是秧苗抽穗前來不及分根,稻谷就灌不上漿,因此,連收帶種,所有的活都必須搶在這個星期里完成。
“雙搶”這幾天,村里不論男女,不分老幼,只要是走得動道的,出得了門的,人人都會趕到田間地頭來,干自己力所能及的活,從老天爺手中把一年的收成搶回來。湘寶記得自己剛學(xué)會走路的時候,一大清早就跟著爸媽出來雙搶了,一年又一年,變的是地里干活的人,不變的是那份匆忙與熱鬧。仿佛在一夜之間,月塘村家家戶戶都得到了號令,老老少少披星戴月,站滿村子上上下下的田垅間,大家都在趕著涼爽的清晨多干點兒活。天一亮,從村外租來的小型收割機“突突突”地叫著,運稻谷的農(nóng)用車歪歪斜斜停在田埂上,從收割機谷倉里落下來的稻谷被農(nóng)用車運回各家門前,鋪開來,黃燦燦的顏色頓時鋪滿了房前屋后。
湘寶的阿媽身體不好,加上阿爸今年外出打工又脫不開身,家里實在人手不夠,湘寶家也雇了一臺收割機,但現(xiàn)代的工具并沒有完全替代手工勞作,那些拐彎抹角的田垅收割機駛不到,需要阿媽和他把稻苗成捆地割下來,搬到寬敞的地方。運回家的稻谷,也需要阿媽一袋袋打開,在屋場上一遍遍翻曬。
兩三天的工夫,村落里金黃色的稻田就變得光禿禿,布滿了行行列列的灰色稻茬,稻谷粒子還在屋場上晾曬著,大家等不及歇口氣,又馬不停蹄地跑回到田垅間來。從村上水渠里輸送過來的水源源不斷地灌進剛收割完的水田,從高處的水田漫出來,又涌向下邊的水田,田地頓時變成水茫茫的一片。一時間,冒著青煙的耕地機、搖著鞭子的牛犁齊上陣,大家要趕在立秋之前,把田泥重新翻好,把晚稻秧插下去。
湘寶這幾天可真是有出息,就算累得腰都直不起來,也沒哼一聲,只在田邊等了一天,等水田重新翻好后,又卷起褲管,跟著阿媽下了田。湘寶干起活來像個壯勞力那樣有板有眼,秧插得干凈利落,和阿媽并駕齊驅(qū),毫不遜色,他感覺自己手里有一把神奇的梭子,要在他家茫茫的水田里織出一段漂亮的錦緞來。但不管湘寶和阿媽怎么起早貪黑,到底因為人手太少,他家的活還是村子里最慢的。這也不打緊,等到別人家的秧都插得差不多的時候,左鄰右舍的人家,留一兩個人在自家地里善后,余下的人陸陸續(xù)續(xù)來到湘寶家的田里來,就像是到自家田里干活一樣自然。
毛小豆是第一批來到湘寶家的,今年“雙搶”,正趕上他哥哥休假回家,哥哥可是正經(jīng)的偵察兵,干起活來一個頂倆。半天后,田娃家的活也忙完了,還有其他幾家鄰居都擠到了湘寶家的田里,原來還愁干不完活,現(xiàn)在眼看著田里就要站不開人了。
阿媽樂呵呵地跟來人打招呼,嘴里說的都是張家長李家短,不帶一個謝字,但聽起來卻是滿腔的感激。很快,湘寶他們幾個就被大人們擠上了田埂外。阿媽交代湘寶,去羅爺爺家挑兩個最大的西瓜回來,四鄰八舍都是來幫忙的,不能辜負他們的好意。
這個任務(wù)正合湘寶和毛小豆的心意,一轉(zhuǎn)眼工夫,兩個大西瓜就扛了回來。田娃早早拎來了一桶清涼的井水,西瓜在井水里浸泡過后,一刀切下去,紅彤彤、涼滋滋,吃一塊,天也不熱了,汗也不流了;吃兩塊,田里的人又精神百倍,渾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勁兒。大家說說笑笑,活干得輕快,話也聊得輕松,到天黑時,湘寶家兩地水田的秧也全都插完了秧,油綠綠的秧苗兒橫成排,豎成列,像毯子一樣在水波中蕩漾。
活干完后,人們都走出水田了,在田邊的水渠里把手腳清洗干凈,男人們抽著煙,女人們哼著歌,三三兩兩地回自己家去了。這時候,湘寶媽站在岸邊,望著一個個走遠的背影,嘴里輕輕地說著:“真是多謝了?!?/p>
湘寶扯了扯阿媽的衣袖:“阿媽,大聲點兒,他們都沒聽見?!?/p>
“他們不需要,我這是說給咱倆聽的,不論什么時候,那些幫助過咱們的人,心里一定要記得?!?/p>
嗯,湘寶用力點了點頭,心里也在想著,下次別人家有什么要緊的事,可絕對不能袖手旁觀。
當(dāng)所有的人都回家以后,村子里又恢復(fù)了往日的寧靜,在泥里水里辛苦勞作了一天的人們,趕緊找個舒服的地方躺下,讓酸得直不起來的腰放松放松,也有因為太忙,沒來得及做頓好飯菜的人家,便買魚買肉,呼朋喚友來家里美餐一頓。酒足飯飽之后,留在村子里的人,暢想著一年的好收成,出去打工的,也在盤算著春節(jié)之前再回來,能給家里增加多少積蓄。
大人們得閑的時候,小孩子可并沒有閑著,都說小孩子是沒腰的,睡一覺,昨天的勞累就煙消云散??刹宦?,一大早,湘寶、毛小豆和田娃飯碗一扔就鉆進了田垅間,這一次,他們不是勞作,而是找樂子。
話說那秧苗兒一下地,一兩天工夫,就長出了白嫩的根須。等根扎穩(wěn)了,泥也沉緊實了,水也變清了,水底下的世界也就慢慢恢復(fù)了正常。田螺開始在水底下轉(zhuǎn)著圈兒趕路,泥鰍、鱔魚又在淤泥中重新安下家來。趴在田埂上細細看,水底下的世界還真熱鬧,在一棵秧苗下,湘寶發(fā)現(xiàn)了一大團白色的泡沫,這讓他興奮不已。白色泡沫下,藏著一個兩頭通透的洞,洞里一定躲著一條肥鱔魚,錯不了。湘寶可是抓鱔魚的高手,順著白色泡沫四下找,一定能找到洞的另一端。豎起食指順著另一端的黑洞口一下一下推水進去,就能把藏在洞穴里的黃鱔攆出來。這時候,只要拿竹齒鉗在冒著白泡的洞口等著,一定能抓到鱔魚。
抓鱔魚的手藝看起來簡單,其中的訣竅其實還真不少,湘寶也是經(jīng)過多少次失敗,才慢慢摸索出來的,確切點兒講,這門手藝還是去年爸爸手把手教的。抓鱔魚的訣竅就是要找準洞口,另外手指往洞里推水時,分寸要拿捏得當(dāng)。太重了,受驚了的鱔魚會一頭鉆進淤泥里再也不出來;太輕了,沖進洞穴的水流又對鱔魚構(gòu)不成威脅,鱔魚照樣不出來。毛小豆掌握這個輕重尺寸就很成問題,好幾個在湘寶看來絕佳的洞穴,被毛小豆一頓折騰后,鱔魚都不知所蹤。最后,毛小豆只能乖乖地接過湘寶手里的鉗子,心甘情愿給他打下手。
毛小豆的服軟倒是讓田娃很不服氣,照他釣魚的本事來看,他似乎也有不服氣的資本。鱔魚也是魚,是魚就一樣,就不信我田娃抓不出條鱔魚來。湘寶有心揣著明白裝糊涂,這時正好又找到一堆白色泡沫,便沖著田娃喊:“你大顯身手的時候到了!”
田娃一聽,挽起袖子就往前沖,手掌輕輕撥開浮在水面的白色泡沫,一眼便看到了秧根下那個黑漆漆的洞穴,他記得湘寶就是豎起一根手指往洞里推水的,于是田娃二話不說,歪著頭,側(cè)著身子,手指順著洞口就往里捅去。剛開始,田娃還故作熟練,沖毛小豆喊:“這有什么嘛!把你的鉗子準備好,這可是條大家伙。”
毛小豆也拉開架式,準備迎接田娃說的大家伙。突然,田娃側(cè)著的臉一擰,眉頭就皺成一團,突然,田娃發(fā)出一聲慘叫,臉嚇得煞白,整個人一下跳了起來,舉著手指,連蹦帶甩。定睛看去,一條長長的鱔魚,嘴巴張得大大的,正死死咬住田娃伸進洞里的那根手指,甩也甩不掉。
“湘寶,救命啊!”田娃又痛又怕,鬼哭狼嚎,連連向湘寶求救。
“沒事,沒事,鱔魚沒毒的?!毕鎸氝B忙安慰田娃,臉上露出一絲不懷好意的笑。
田娃左甩右甩,好不容易才把那條鱔魚甩掉,舉起還滲著血珠的手指,瞪著湘寶:“你確定剛才水里那玩意兒是鱔魚,而不是毒蛇?”
“放心吧,要是蛇,你這會兒早就暈倒了。”
“我感覺離暈倒也不遠了?!?/p>
“我確定那是鱔魚,看得真真切切?!泵《挂步o田娃送來定心丸,但看毛小豆的眼神,好像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幸災(zāi)樂禍。
田娃終于緩過勁兒來:“不對啊湘寶,鱔魚怎么不咬你們,光咬我呢?你們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瞞著我。”
“嗯……也沒有什么事情好瞞你的,只是你太著急了,沒聽我說完,吐泡泡的洞口當(dāng)然是對著鱔魚的嘴巴,我們一般都是繞過有泡沫的洞口,找到另一個洞口再推水,這樣,手指碰到的就只是鱔魚的尾巴。只有你,是直接把手指伸到鱔魚嘴里的?!?/p>
“好你個湘寶,不早說!”田娃滿腔憤怒,認定湘寶就是故意整他。
“早說?也要你能信??!”毛小豆在一邊替湘寶鳴不平,“剛才我們找洞的時候,你一個人好像什么都明白似的,就以為你真的什么都明白呢!”
“你倆顯然是存心的?!碧锿抟话褗Z過毛小豆手里的大鉗子,朝湘寶的屁股夾去。
湘寶連躲帶閃,跑到了另一條田埂上。田娃正要不依不饒地追過去,卻見湘寶家里養(yǎng)的小狗“猴子”從村頭跑過來,跑得太急,舌頭伸得長長的,喘個不停。
“哎,猴子也想來抓鱔魚吧?!毕鎸毧吹胶镒?,樂了,摸了摸猴子的頭說,“猴子,你說晚上的鱔魚,你是想煮著吃,還是炸著吃?”
猴子不顧湘寶取樂,咬著他的褲管就往回拖。
“不說算了,別咬壞了我的褲子?!毕鎸毸α藥紫?,都沒把猴子甩開,猴子齜著牙咬著他的褲子就是不肯松嘴。
“湘寶,你家狗狗沒準兒有什么要緊的事,快跟它走吧!”毛小豆發(fā)現(xiàn)事情有些不對勁,提醒湘寶說。
三個人緊跟了過來,猴子轉(zhuǎn)身就跑,不一會兒就跑回了湘寶家。
“這狗崽子,到底帶我們回來干什么,我鱔魚還沒抓夠呢!”田娃有些不樂意。
這時,湘寶看到自家門檻下有水流出來,猴子則跑到門檻邊上,焦躁地汪汪直叫。
湘寶趕忙沖上前去推開門,一個水桶打翻在地上,濕衣服散落一地,而阿媽正躺在地上,不省人事。毛小豆和田娃也沖進屋來,見到躺地不起的湘寶媽,同時“呀”地叫了一聲。
阿媽身體一直就不好,再加上這兩天雙搶累著了,可能中暑了。
“快來幫忙!”湘寶一聲召喚,三個人一齊蹲下,奮力想把阿媽扶起來,可阿媽身體軟綿綿的,憑三個人的力量,根本就扶不住。
湘寶急中生智,跑進臥室將床上的涼席扯下來,放到阿媽跟前,將阿媽側(cè)翻到?jīng)鱿希缓?,三個伙伴分別揪住涼席的兩端,一點點將阿媽拖到門口,門口正好有從南面吹來的風(fēng)。田爺爺說,中暑或者突然暈倒的人,先移到通風(fēng)涼爽的地方再想辦法,不能猛烈搖晃,也不能反復(fù)搬來搬去。
湘寶拿著濕毛巾,輕輕給阿媽擦著臉,田娃找來一把蒲扇,拼了命地給阿媽扇著風(fēng)。而毛小豆則發(fā)揮他跑步快的優(yōu)勢,趕緊跑去通知田爺爺,然后又跑到村衛(wèi)生所去找醫(yī)生。過了一會兒,阿媽的眉頭皺了一下,艱難地睜開眼來,看到身邊兩個緊張忙碌的孩子,蒼白的臉上勉強一笑,掙扎著想坐起來,卻被湘寶按住了。湘寶心疼地說:“阿媽,您再休息一會兒,您中暑了,要涼快涼快?!?/p>
說著,湘寶還從身后摸出一瓶霍香正氣水來,這是阿媽為他準備的消暑藥,他沒用上,倒是給阿媽留著了。
阿媽喝完霍香正氣水,感覺舒服了一些,便坐起來,大口大口喘著氣。
這時候,田爺爺和醫(yī)生都趕了過來,他們趕緊給阿媽做進一步的檢查。
醫(yī)生給阿媽做完檢查,又看了看身邊的幾個孩子,呵呵一笑說:“你應(yīng)該謝謝這幾個孩子,他們每個人的處理辦法都是正確的,而且配合得非常好,爭取了寶貴的時間,要不然,后果還真不敢想象?!?/p>
大伙也呵呵一樂,田娃說:“其實我們也沒干什么,主要還是靠猴子,是猴子最早發(fā)現(xiàn)的?!?/p>
大家轉(zhuǎn)身去找猴子,發(fā)現(xiàn)猴子正圍著屋外地上的小水桶焦急地轉(zhuǎn)著圈。剛才回來太慌張,湘寶把水桶隨手扔在地上,桶里的鱔魚撒了一地,這會兒,都快曬成魚干了。
“趕快搶救鱔魚?!碧锿抟粋€箭步?jīng)_出去,倒是忘了剛才還被鱔魚咬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