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周金花,安徽廬江人?,F(xiàn)為安徽省作協(xié)會員,在《人民日報》《時代郵刊》《浙江小小說》等報刊發(fā)表作品若干。
凱風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勞。
凱風自南,吹彼棘薪。母氏圣善,我無令人。
——題記
農(nóng)貿(mào)市場的馬路旁,母親坐在低矮的折疊凳上,專心地揎著芋藤的莖皮,那些卷卷曲曲的莖皮落在地上,松軟輕盈,剝好的藤莖水贊贊的,飽滿透亮,分成寸余長,裝進籮子里。
有路過的行人問:“這些沒剝皮的芋藤怎么賣?”
“不賣!”母親頭也不抬,繼續(xù)揎著芋藤的皮。
她如同一位技藝高超的理發(fā)師,用一雙厚繭叢生的手,揮舞著歲月的剪刀,那些長長短短的莖皮如同頭發(fā),紛紛而落,分明是母親消磨掉的寸寸光陰。
母親當年嫁給父親,是外公掌了主見的。聽說,待字閨中的母親心比天高,不愿嫁給家境貧窮的父親,眼看這樁婚事要黃了,外婆嘆了口氣。活了半輩子的外公含著旱煙,目光深遠,吐出一圈裊裊的煙霧,一字一句地說道:“男方不錯,為人忠厚,家住在城郊,方便市場買賣,女娃以后有好日子過?!?/p>
這句話定了父母的終身,也給母親的生活印上了賣菜的底色。
父親常年在外奔波,家里事情無從打理,尤其在我們姐弟三人相繼出生以后,父親的收入不足以支撐一家五口人的消費。孩子們相繼到了入學的年齡,生活就愈加顯現(xiàn)著它捉襟見肘的一面,于是母親在家里喂養(yǎng)畜禽,種植蔬菜,然后拿到集市去賣,這是農(nóng)村婦人最簡單直接的經(jīng)濟來源。
記得我們很小的時候,母親養(yǎng)了許多只雞,這些雞下蛋之后,母親小心翼翼地收集起來,逢上趕集的日子,她便早早起床,拎上一籃白花花的雞蛋,到集市上叫賣,然后換回一些油鹽和零錢。每年,只有輪到孩子們過生日的那天,母親才給我們吃一個煮雞蛋,我們姐弟三個,一年也就有了三次吃雞蛋的機會。我從滾燙的稀飯里將雞蛋撈出來,拿在手里滾來滾去,直到逐漸冷卻,才一小口一小口地咬下去,仿佛吃下去的是一年的希望。多年后想來,即使是母親生日的時候,恐怕也舍不得吃上一個雞蛋吧。
俗話說:“春吃芽,夏吃瓜,秋吃果,冬吃根?!泵康酱禾?,漫山遍野的薺菜在農(nóng)村的田頭隨處可見,可是城市的餐桌上,卻是稀奇的很。母親說,薺菜要趕到冬末春初采挖,一旦葉間冒出白色的花朵,便是老了,賣不上好價錢。母親常常帶著我,挎上竹籃和鏟子,在肥沃的田地間尋找薺菜。而我,總是分不清薺菜和蒲公英,在松軟的泥土間踩來踩去,糟蹋了不少野菜,惹得母親連連責怪。
人人都知道賣菜的辛苦,而賣自己種植的蔬菜,就更增幾分辛勞。別看市場上的韭菜清爽干凈,背后卻是一根一根挑揀出來的,那細長的葉子極為考驗人的耐心。每次母親將韭菜割回來,囑咐我們姐弟三人在家揀韭菜,然后自己去田地里摘豆莢。剛開始我們還能耐著性子,接受著母親交代的任務(wù),漸漸地便不耐煩了,甚至相互追逐打鬧起來,韭菜被扔得東一把西一把。直到掌燈時分,母親擔著桶從菜地回來,看見滿地亂糟糟的韭菜,忍不住呵斥一番,揀韭菜的事情自然落到了母親的身上。這些帶葉子的青菜過夜容易蔫,母親揀完韭菜,又連夜放到院子里,讓它們充分吸收夜里的露水,以保持韭菜的新鮮度。有時候,我睡到半夜醒來,看見母親還在不停地忙活,頭頂上的燈光忽明忽暗,將她的影子映成矮小的一團。
田間成熟的豆莢飽鼓鼓的,像鼓足的帆。母親將結(jié)滿了豆莢的豆稈擔回來,安排剛放學的我們將豆莢摘下來。不一會兒,那些毛絨絨的豆莢堆在籃子里像座小山似的。毛豆是嬌氣的蔬菜,剛剝出的豆米上附著一層碧綠的豆衣,挑剔的顧客一眼就能識出來哪是新鮮的豆米,所以只能邊剝邊賣。母親常年在田地里干活,自然沒有長指甲,這給剝毛豆帶來了一定的困難,可是為了毛豆能賣上好價錢,她始終堅持邊剝邊賣。多年后,母親說,因為經(jīng)常剝青豆,她的指甲禿了好些年,一直沒有長出來。
自家田地種菜,難免出現(xiàn)青黃不接的時候,所以母親賣菜并沒有固定的攤位,這就導(dǎo)致她常常被城管人員攆來攆去。有一次,端午節(jié)前夕,母親挑著一擔艾蒿去街上叫賣,這種節(jié)日性植物定要趕在當天賣完。母親將艾蒿停放在市場的馬路旁邊,然后十棵十棵地分成一捆,扎在一起,艾蒿散發(fā)的異香吸引了絡(luò)繹不絕的顧客。“一棵一元,十棵八元……”母親童叟無欺,明碼標價,許多顧客圍過來,紛紛挑揀大棵的艾蒿。恰在此時,幾個城管走了過來,對母親吼道:“快走,快走,這兒不準擺攤!”母親聽了,忙不迭地收拾起地上橫七豎八的艾蒿,退到一處門店的角落。門店的主人又出來嚷嚷:“怎么在我家門前擺攤兒呢?”無奈之下,母親又挑著一擔艾蒿到處游走。
近年來,由于土地征收問題,種菜的田地已經(jīng)沒有了,母親賣菜的擔子按說卸了下來。但母親天生是個閑不住的人,她在拆遷后的邊邊角角里整出一方土壤,撒上一些種子,施上一些肥料,那些種子便順勢長了起來。春天里,萵筍越長越高,菜苔嫩得可以掐出水來;夏天長出紫紅的茄子,碧綠的韭菜,還有野生的馬齒莧點綴其間;秋天里,菜地里露出了圓滾滾的南瓜;冬天寒風呼嘯,一棵棵低矮的烏心菜或高桿白生機勃勃……
一年四季,除了自家餐桌上的新鮮蔬菜,母親依然拎著籃子去賣菜,有時是兩斤青椒,有時是幾斤青豆,有時是剛從地里翻出來的花生……買菜的都是老主顧了,菜的斤兩稱好以后,母親再送上幾根蔥,這些老主顧笑逐顏開。母親呢,一邊剝著手中的豆莢,一邊和旁邊的菜農(nóng)談笑風生,聊著東家長西家短,打發(fā)著時光。
賣菜,似乎已經(jīng)成了母親的習慣。
每次從菜場回來,她靠坐在竹椅上,倒出布袋里花花綠綠的紙幣,還有當當作響的硬幣,然后把一元的硬幣摞在一起,皺巴巴的紙票攤開,一張張地疊在一起:五元、十元、二十元……陽光從窗外灑進來,映照出母親一臉的滿足和驕傲。這些辛辛苦苦掙來的錢,母親從來舍不得亂花,而是一分一分地存起來,每到孩子們手頭緊張的時候,她傾其所有,給我們江湖救急。
母親沒有任何不良嗜好,村里和她同齡的婦人,在住上樓房之后,要么坐在麻將桌上,“三萬五條”地吆喝著;要么穿紅著綠,涌進公園的人群中,“咚咚噠噠”地跳著……我們也曾勸母親放下菜地,希望她融入到廣場舞的音樂中,以此強身健體??墒悄赣H說,她每天扛著鋤頭下地,就是最好的鍛煉,哪里需要再折騰。說完這話,她又去了她的一畝三分地里溜達了。
“棘心夭夭,母氏劬勞。”在生活水平越來越好的今天,當周圍的婦人都以一種灑脫甚至逍遙的態(tài)度享受人生,母親仍然保持一個農(nóng)村婦人的本色,常年和泥土打交道,衣襟沾滿了灰塵,在與土地的接觸中,與蔬菜的接觸中,她以自己的勤勞和汗水,向世間譜寫了一個母親畢生勞苦的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