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安然
作者有話說:年初的時候,我計劃去稻城墾丁,然而牙壞了,需要最短一個月、最長不知道的治療,于是什么計劃都得擱置,并且在一個海鮮上市的季節(jié),啥都不能吃。我恨!于是我忍著牙痛寫了這篇文,文里面反復(fù)提到風(fēng),風(fēng)從海面吹過來拍在臉上,帶著一點咸澀的味道,就像我做治療時嘴里的消毒水和生理鹽水的味道。所以,你們看,藝術(shù)來源于生活。我衷心地祝愿你們的牙齒永遠健康,而我是一個連牛肉干都咬不動的人。
后來,次曲才想明白,能領(lǐng)悟到失去,是因為再度感受到了擁有的溫暖。
1.
代黎找了一天一夜,才在一塊無人問津的礁石上找到了次曲。那塊礁石又高又陡,延伸過去的一部分還泡在海水下面,總要先濕了鞋,才有攀爬的資格。等到坐到次曲的身邊,他無論是身體,還是心靈,都已經(jīng)疲憊到了極限。
但還是萬幸,他沒弄丟了次曲。
在找次曲的這一天一夜里,代黎想了很多可能性,壞的,更壞的,超級無敵壞的,總結(jié)起來是一件事——他要失去次曲了。
城市太大、太喧囂,涌動的人流很容易將一個人卷走。人海茫茫,分開的人就很難再遇到。
所以,此刻代黎躺在冰涼的礁石上,長舒一口氣。他沒有問這一天一夜次曲都在哪兒,他就陪在那里,等待著。
從似明非明的幽暗天色轉(zhuǎn)向天光大亮也不過一瞬,然而,他們并沒有面朝東方,沒有日出可看,加之天色陰沉,海面仍是平平無奇的灰。
次曲對這樣的海很失望,一直都是,不過,非要將她心里的落寞怪在海上,海也著實無辜了點。她終于開口:“我想回稻城。”
“回去做什么?”代黎偏了偏頭。
“不知道,就是想回去?!?/p>
“行啊,等我放假,我陪你回去?!?/p>
“我想一個人回去,我想……”次曲突然低下頭盯著代黎的眼睛,風(fēng)吹亂了她蓬松的長發(fā),蒙在了她的臉上,卻蓋不住她瞳仁的黑,“我想,我應(yīng)該走了。”
代黎緩緩支起上半身,抬起手將次曲的頭發(fā)朝兩側(cè)別過去,他的手掌上帶著沙土和苔蘚,冰涼地覆在她的臉頰上,他低聲問:“你想離開我?”
次曲的瞳孔顏色比普通人都要深一些,黑白分明,加之深邃的眼眶和大大的雙眼皮,總是會令看她眼睛的人沒來由地心慌。可她的眼睛不常有焦點,仿佛對什么都不上心,日與月都映不進她的眼睛里,就如同此刻,她的眼淚落下來,代黎卻仍然無法從她泛著波光的黑色眼睛里看見自己的影子。
她要走了。代黎知道,自己無法再挽留。
他們最近總是吵架,為了一些過后就想不起的雞毛蒜皮的小事,大多數(shù)時候是因為他心情不好,次曲的心情也不好。然后,次曲就會跑出去,很久很久才回來,或者像今天一樣,需要他來找。
能找回的是人,不是心。時間到了。
次曲的頭靠在他的肩膀上,眼淚一直一直淌,卻沒有出聲音,肩膀抖動得像小動物的喘息。他抬起頭,日光刺破云層在他的虹膜上灑下七彩的光,他仿佛看到風(fēng)從海面翻涌而來,將她略顯肥大的T恤吹得鼓了起來。
她要飛走了。她本就是一只鷹,鷹是無法被豢養(yǎng)的,就算從雛鷹養(yǎng)大,終還是要將她放歸天空。鷹屬于山林與曠野,不屬于海洋,她來海上飛一遭,對他們兩個來說都已經(jīng)是奇遇了。
“我放你走,但我必須送你回去?!贝栀N著次曲的耳郭說,嗓子里的沙子仿佛能填滿一片海。
“哥,你別難過,別難過。”次曲抽身出來,雙手捧著代黎的臉,鼻尖貼著鼻尖地說,“我永遠都在,永遠,只是……我……”
“你只是不快樂?!?/p>
代黎揉著她的頭發(fā),擠出一個像哭的笑容。
他很想要一個籠子,將次曲關(guān)在身邊,他知道自己其實做得到,可沒有意義,他親手給次曲注入進去的靈魂,不能再親手扼殺。
他只能放她走,回稻城,回雪山,回到那棵巨大的金色杉樹下,等待著另外一個人出現(xiàn),帶著她繼續(xù)去尋找快樂。
而在那個人出現(xiàn)前,他或許都會陪伴次曲一起等待著。畢竟,他還有一個身份,永遠是她的哥哥。
2.
代黎十六歲那年,隨父母一起去稻城,那時稻城的旅游業(yè)還不似現(xiàn)在那么紅火,他們到達那里也很輾轉(zhuǎn)。
之所以去稻城,是因為父親收到了一個重要的人的臨終囑托。這事說來話長,代黎的父親年少當兵,被分到了偏僻的山區(qū),后來有一次集訓(xùn)時意外掉隊,是被當?shù)氐囊粋€藏民所救,兩個年輕小伙一見如故。后來,父親退伍回到城市,兩個人的生活天差地別,也并沒有什么聯(lián)系。直到一個月前的深夜,接到了一通從稻城打來的電話,父親二話不說,堅持要來。
他們?nèi)サ泥l(xiāng)離縣城很遠,基本沒有人煙,只是散落在曠野上的幾間房子罷了。放眼望去,積雪的山巒就在很近的地方。
稻城很美,在十六歲的代黎眼里就是童話世界,可惜父親完全沒有游覽的心,一頭就扎進一戶藏民家里。
那是代黎第一次見到次曲,當時的次曲十四歲,但看起來比年齡還年幼??蛋筒刈宓奈骞倭Ⅲw深邃,乍一看完全是混血。
次曲一頭及腰的長發(fā),編著無數(shù)細小的辮子,墜著藍色的珠串。她盤腿坐在一個蒲團上,對著角落被貢品包圍的黑白相片發(fā)呆。
“你去和她說說話?!备赣H在代黎的背上推了一把,將原本還在張望的他直接推到了次曲的身旁,轉(zhuǎn)而和屋子里的大人寒暄起來。
低矮的房間里回蕩著嗡嗡的聲音,代黎看到媽媽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你在干什么?”
代黎蹲在次曲的身旁,試圖和她說話。
次曲的眼珠朝他轉(zhuǎn)了轉(zhuǎn),卻毫無表情。他從書包里掏出一盒木糖醇口香糖,往自己嘴里倒了兩顆,將瓶子朝她遞過去,問:“吃嗎?”
這次次曲動了,她看看瓶口,又看看代黎的臉,細細小小的手指懸在半空,就是落不下去。
“來,給你?!?/p>
代黎掰開她的手指,在她的掌心上倒了兩顆糖。
次曲半天都沒把糖放進嘴里,而是換成用兩只手托著,看啊看啊,像是在看什么閃亮的寶石,最后自顧自地笑了起來。
她那時不算白皙,臉頰上有一點高原紅,可她笑的時候蘋果肌會鼓起來,雙眼皮的褶會在眼角蔓延很長,生動漂亮得離奇。
但到了這會兒,代黎意識到這個女孩有點奇怪。她的行為與反應(yīng)和她的年紀不符。她學(xué)著代黎將口香糖放進嘴里,夸張地咀嚼著,不等他提醒,就已經(jīng)把口香糖咽了下去。
雖說已經(jīng)過了以為咽下口香糖就會死的年紀,木糖醇的口香糖又更好消化一點,但代黎還是心驚了一下。
“這是不能咽下去的,要吐掉。”
說著,代黎把嘴里的口香糖吐了出來,在手里揉成一小團。他用從沒有過的溫柔語氣說話,把自己都肉麻到了。
他們在那里待了好幾天,葬禮結(jié)束后,大人們陸陸續(xù)續(xù)離開,家里只剩下次曲一個人。代黎從爸爸那里得知次曲有自閉癥,一直都是和她父親相依為命,所以,她的父親過世前希望能把這個女兒托付給代黎的爸爸。
雖然在這里同鄉(xiāng)也都愿意照應(yīng)這個姑娘,可次曲的爸爸希望她能去大城市看一看,要是能接受一點正規(guī)的治療和教育就更好了。
對此,代黎的媽媽反應(yīng)強烈,指責(zé)爸爸不和家里商量就答應(yīng)這件事。他家的經(jīng)濟條件十分普通,多養(yǎng)一個孩子壓力很大。雖然次曲的父親也留下了一些錢,但對照顧一個生病的孩子來說,簡直杯水車薪。
但代黎的爸爸也是個犟脾氣,認定的事八匹馬都拉不回,兩個人說著說著就吵了起來。屋子本就不大,里外屋就隔著個簾子,次曲突然從里屋沖了出來,徑直揚長而去,簾子被甩動得半天停不下來。
代黎嘴里叼著塊風(fēng)干的牛肉,起身追了出去。
次曲瘦瘦小小,走起路來卻鏗鏘有力、裙擺翻飛,煞是好看。他們跨過大片原野,間或有些牛羊在悠閑地吃草,有人經(jīng)過時,它們頭都不會抬一下。
空氣太清新了,聞起來是甜甜的,代黎總是忍不住拍照,再抬頭,次曲都快跑得看不見了,只好繼續(xù)追。
在一棵孤零零地立在原野上的高大杉樹下,次曲抱著膝蓋坐了下來。代黎繞著樹轉(zhuǎn)了一圈,暗自贊嘆它完美的三角形樹冠和純粹的金黃,就像是圣誕老人寄放在這里的一棵圣誕樹。隨后,他盤腿坐到次曲的身旁,他看著風(fēng)從遠處吹來,帶動著草朝他們的方向傾倒下來,就像海浪翻滾而來,卻又化成了泡沫。
“我住的城市沒有山,沒有這么多的樹,但有海,你看過海嗎?”他問次曲。
次曲沒有吭聲,兀自撥弄著腿邊的野草。
“那里還有很多很多的人,很高很漂亮的房子,你會見到很多新鮮的東西?!贝韪┥韱査澳阆肴??”
他從次曲顫抖的瞳孔里看到了渴望,卻像小孩子想要糖果但又不敢和父母說一樣,瑟瑟縮縮的。
代黎用眼神鼓勵著她,希望她能說出來。沒想到她反倒將視線別開,仍舊是搖頭,用模糊不清的漢語說:“你們不喜歡我?!?/p>
“沒有人不喜歡你。再說了,別人喜不喜歡你,是別人的事,你想不想是你的事?!?/p>
其實,代黎也不確定她是不是聽得明白,他只覺得面對她不能像面對同齡女孩子,可他也沒有和小孩子相處的經(jīng)驗。
余光瞥見不遠處有一朵玫紅色的野花,代黎爬過去揪下來,舉到次曲的面前:“只要你想,我保護你?!?/p>
想其實是一件麻煩的事,次曲之前很少去想一些東西,她和一棵樹、一朵花沒有區(qū)別。然而,代黎出現(xiàn)了,他告訴她,人要活著,就得先學(xué)會想。
她只是接過花,放在眼前不停地轉(zhuǎn)動著,燦爛地笑了起來。
次曲是個愛笑的姑娘,雖然笑容大多不是對別人的,但代黎覺得或許她的自閉癥沒有那么嚴重,她只是需要有人帶她出去走一走,或許這也是她父親托付的原因。
他們回去之前,代黎的父母還在冷戰(zhàn),代黎舉起手,說:“我同意。”
兩票對一票,幾天后,他們一家?guī)е吻氐搅思摇4吻依锏牡睾蜕蠖纪薪o了其他人,他們也就只帶了她一個人的東西,車子里滿是酥油和肉的味道。
離家越來越遠,次曲趴在后座上,一直看著后面,看著熟悉的景象離自己越來越遠。
旅途漫長,后來有好幾次次曲都歪倒在代黎的肩頭睡著,她仍是藏族的裝束,很多路人都夸贊她漂亮。
代黎想把她頭發(fā)上的珠子卸掉,弄了半天都不得章法,眼見著她的睫毛抖動,趕緊停了手。
珠子真的硌得他肩膀疼,她睡覺不疼嗎?代黎想著,忍不住笑起來。
3.
事實是,家里突然多了一個孩子,麻煩永遠只會比想象中更多。
代黎的爸爸先帶著次曲去醫(yī)院做詳細的檢查和智商測試,發(fā)現(xiàn)她的智力滯后并不嚴重,問題出在對外界的感知能力和溝通能力上。
次曲原本上過小學(xué),但因為和學(xué)校里的孩子合不來,漸漸地就不愿意去了。爸爸咨詢了很多人,才聯(lián)系到一所愿意接受她的特殊學(xué)校。
為了避免次曲緊張,去學(xué)校的那天,代黎跟著一起去的。次曲倒沒什么太大的反應(yīng),只是好奇地左右張望,可代黎心里堵得難受。他看著那些領(lǐng)著孩子來的家長,神色里都飽含著壓抑與絕望,他們湊在一起不像是要解決問題,倒像是在抱團逃避苦難。
他拉住次曲的手,站定了,不再往前走。次曲微微藏在他的背后,探頭看著他。
“我覺得這樣不是對她好?!?/p>
簡單來說,代黎舍不得把次曲扔在這里,他覺得這樣的環(huán)境反而會吞噬她原本有的笑容。
“買教材回家,我教她,行不行?”
爸爸驚了一下,隨后似笑非笑地問:“你確定?這種事情一旦開始,可就不能半途而廢?!?/p>
“我確定?!?/p>
代黎的成績一直都不錯,他就權(quán)當是給自己復(fù)習(xí)了。
決定來得很突然,卻很堅定,他轉(zhuǎn)身握著次曲的肩膀,問:“我在家里給你上課,好不好?”
次曲不置可否地眨了眨眼,代黎就當她許可了。
從那時起,代黎也不和同學(xué)出去玩了,每天晚上按時回家,周末都待在家里,從小學(xué)課程開始教。
次曲理解那些課程其實不成問題,以前學(xué)過的東西,她也都還記得,但她的注意力無法長時間集中,過一會兒就開始走神發(fā)呆,需要代黎打一個響指將她的魂兒拉回來,但她的情緒不穩(wěn),莫名發(fā)起脾氣來就跑開蜷縮在沙發(fā)上不理人。
代黎撂下筆,到她的身旁坐下,用手肘碰碰她,問:“你會騎自行車嗎?”
次曲猛然抬起頭來,眼睛亮了。
“我教你?”
“嗯?!?/p>
“但我有個條件,”代黎歪了歪頭,狡黠地笑著,“喊我一聲哥。”
一個字對次曲來說卻好似很難開口,她囁嚅著,半天說不出來。代黎表面上不急,口哨卻吹得悠長,好像她不喊出來,就停不下來似的。
“哥……”
終于,次曲顫巍巍地開了口,聲音幾不可聞。
代黎聽到了,卻故意說:“沒聽見,大點聲!”
“哥!”
次曲也來了脾氣,躥起來朝著代黎的耳朵大喊了一聲,能和尖叫畫等號。
代黎整個人都被震得麻了,耳朵嗡嗡嗡地響。他伸手在次曲的腦門上推了一把,她咧開嘴笑起來。她不再編小辮子,厚厚的、長長的、有點自來鬈的頭發(fā)總是披散著,愈發(fā)像個城市的女孩子了。
她與他身邊那些明媚的、青春無敵的少女看起來沒有兩樣,卻散發(fā)著他見過的最純凈、最柔軟的光。
從那開始,代黎開始想盡辦法寓教于樂,在次曲學(xué)不下去的時候,教她騎自行車、下棋,或者開著播放器看她究竟喜歡什么歌。她偏愛曲調(diào)悠長的、安靜的歌曲,在房間里放歌曲久了,就像被風(fēng)環(huán)抱一樣。
代黎的自行車對次曲來說大了些,她能坐上去,但感覺不好控制。
不過,次曲本人一點都不擔心,從小騎過馬的女孩,只是對這種鐵皮道具感到好奇而已。
“你只管蹬就是了,我在后面扶著你,不會摔的,不要怕?!贝栉罩笞蔫F條對次曲說。
她毫不猶豫地踩下腳踏板,在起初劇烈晃動了幾下之后很快就平穩(wěn)了,速度越來越快。她享受風(fēng)從兩側(cè)擦過的感覺,臉上逐漸浮現(xiàn)了笑容。
代黎偷偷放開了手,剛剛手上用的力氣太大,松開后,才意識到硌出很深的紅印子。
次曲無知無覺地往前騎,一直很平順,直到她轉(zhuǎn)頭看代黎,發(fā)現(xiàn)他離她有一段距離,才開始慌亂,明明握得住的車把,突然開始搖晃起來。
“看前面!”
代黎喊了一聲,想追過去,也已經(jīng)來不及。次曲把頭轉(zhuǎn)回去,迎面有輛電動車逆行而來,雖然離得并不是很近,但她還是連帶著車一起摔倒在地。
“傷到哪兒沒有,給我看看。”代黎把她從地上拽起來,緊張地查看她有沒有受傷,萬幸只是手肘和小腿有點擦傷,“疼不疼?”
“受傷不能哭?!贝吻椭^,像是完全不在意身上的傷,“摔倒再站起來就好?!?/p>
這可能是次曲以前接受的教育,也不能說是錯的,可代黎覺得沒有必要,至少現(xiàn)在沒有必要了。
他希望次曲是個會喊疼、能說出自己想要什么的姑娘,就算是個嬌氣的姑娘也無所謂,嬌氣的姑娘是因為有人寵著。
他愿意寵著她。
“疼的話就要說出來,這樣別人才會知道你疼。不高興也可以說出來,這樣別人才會知道怎么樣對你好?!贝枞嗔巳嗨念^發(fā)。
回去是代黎用自行車載著次曲的,快到家的時候,她突然開口:“哥……”
“嗯?”
“我想去看海?!?/p>
對于她主動提出的要求,代黎一向無條件應(yīng)允,他腿上突然發(fā)了力,說了句“坐好了哦”,就將單車騎得風(fēng)馳電掣起來。
次曲嚇了一跳,伸手抱住了他的腰,全程都沒有松開。
而代黎也就在意了一路,他形容不出來那種在意是什么,就好像心被吊起來,懸空了一樣,晃晃蕩蕩的,不礙事,又無法置之不理。
他們到達海邊時,正是日落,海面一片耀眼的火紅,載人載貨的船只交錯而過,不時傳來汽笛的聲音。
次曲不喜歡這里的海,因為不像畫報里一樣是藍色的,代黎和她講泥沙沉積之類的,她也聽不太明白??墒牵I系穆淙蘸芷?,是她從沒見過的景象,明明是紅色的,看起來卻很冷。
山和海不同,山多險峻,心里都會知道翻過了就是目的地,而海一望無際,總給人會迷失在其中的漂泊感。
次曲的臉被落日余暉染紅,突然掉了眼淚。
“怎么了?哭什么?”代黎的心忽地一緊,卻又漾出許多柔軟來。
“我是不是沒有家了……”
父親去世后,次曲始終沒有真實感,整個葬禮上,她都沒哭,也沒人和她說什么。她迷迷糊糊地送走了父親,迷迷糊糊地被帶到海邊,如今這團迷糊突然有點散開了。
“有我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p>
代黎輕輕擁抱了次曲,在一陣浪漫的海風(fēng)里。次曲永遠地記住了和家鄉(xiāng)完全不同的風(fēng)的味道。
后來,次曲才想明白,能領(lǐng)悟到失去,是因為再度感受到了擁有的溫暖。
4.
大約兩年的時間,次曲基本掌握了小學(xué)的課程,代黎的父親開始想辦法讓她去正式的學(xué)校讀初中。但地域問題、年齡問題、身體問題,甚至錢的問題,讓一件原以為不會太難的事情,變得格外復(fù)雜。
而代黎馬上就要高考了,媽媽一直對他勻出自己的時間照顧次曲頗有微詞,如今見父親全然不顧自己兒子的事,更是氣憤,飯桌上一言不合就吵了起來。
“你是知恩圖報,可你有沒有考慮過自己的家庭??!你打算養(yǎng)她到什么時候,讀完初中讀高中,再供她上大學(xué)嗎!”
次曲突然放下碗,飛快地跑回房間,從里面鎖上了門。她對人的善意和惡意非常敏感,在這個家里,和代黎的媽媽始終不親,甚至平日見了,都繞著走。
代黎想跟著起身,聽到媽媽說“他倆都是馬上要成年的孩子了,又不是親兄妹,一直在一起,你覺得合適嗎”之后,他又坐直了,認真地反問:“有什么不合適的?”
沒想到他會這樣開口,父母都是一愣。
“次曲的事情,我是管定了,我以后還要教她初中高中的課程,要是覺得她在家里住著不合適,等我上了大學(xué),我?guī)??!?/p>
“你瘋了?!”媽媽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你還是個孩子,你怎么照顧她!”
“您剛剛還說我們都要長大了呢?!?/p>
“你……你有什么必要這么做??!”
咀嚼了問題一秒,代黎有了答案,他輕笑一聲說:“我愿意?!?/p>
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好,只要自己愿意就理由充分了。代黎說服了自己,無須去想其他復(fù)雜的因素,無須去想他究竟拿次曲當自己的什么人。
誰也沒想到,兩天后的半夜,次曲會偷跑出去,所有人都無知無覺。上午第二節(jié)課的課間,代黎接到警察打來的電話,讓他去警局接人,他詫異又驚恐,都忘記了請假。
次曲半夜去了火車站,她身上沒錢,也不知道哪一趟車能回家。她在人流中反反復(fù)復(fù)地走,最后蹲在角落一動不動。直到天快亮了,她才被警務(wù)人員發(fā)現(xiàn)異常。
被問了好久,次曲才說出代黎的手機號,這是她唯一能背下來的號碼。
“你說說你亂跑什么啊,遇見壞人怎么辦。”
帶次曲回家的路上,代黎不斷數(shù)落她。
次曲一開始只是聽著,最后終于忍不住頂了嘴:“我不是小孩子了!”
“哈?”代黎笑起來。
“我不是小孩子了!你不要總拿我當小孩子!”
她的情緒激動起來,眼睛里閃著淚光。代黎伸手攬了她的肩膀,手掌用力撥弄著她的頭發(fā),卻還是忍不住笑。
他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找到愿意收次曲的中學(xué),原本代黎的意思是只保留學(xué)籍,還是在家里學(xué),沒想到次曲堅持要去學(xué)校讀書。
代黎不知道次曲在學(xué)校過得怎么樣,但穿上校服的她真的是個漂亮的學(xué)妹,而不是一個小孩子了。
代黎最后讀了本地的大學(xué),是有次曲的因素在,好在學(xué)校不錯,離家近終歸是好的,媽媽也沒再說什么。
自他上了大學(xué),家里的爭吵少了些,但代黎發(fā)覺爸媽反而更加關(guān)注他和次曲之間的相處,每次他倆在屋里講功課或是玩游戲,媽媽都會找借口進來看。
家長不這樣其實還好,如此刻意反倒給代黎提了醒,他知道爸媽在緊張什么,他也不得不正視他和次曲都長大了。他們沒有血緣關(guān)系,他們只是一對青春男女而已。
但次曲顯然沒想這么多,她愈發(fā)依賴代黎,仍然會在累了的時候倚靠在他的肩膀上。
有時候,次曲還會吹奇怪的口哨,那哨音代黎完全發(fā)不出來,好似能引來風(fēng),至少能引來他心里的風(fēng)。
在代黎大二那年,他的媽媽突發(fā)急病,上衛(wèi)生間時昏倒在地,連爸爸都沒發(fā)覺。是半夜起來的次曲發(fā)現(xiàn)的,她素來不知如何和他的媽媽相處,跪在地上渾身發(fā)抖,喉嚨卻堵著發(fā)不出聲音。
情急之下,她只得爬著去砸代黎父母的臥室的門,像只受驚的貓。
當晚,代黎睡在學(xué)校宿舍,接到電話,連夜趕到醫(yī)院。他跑到急救室外,次曲突然從椅子上跳下來加速撲在他的懷里。就在這時,醫(yī)生出來說,人已經(jīng)搶救過來了。
代黎繃緊的神經(jīng)陡然松懈下來,像漂浮在海上的人終于靠岸,他第一次緊緊地、像個大人一樣擁抱了次曲。
由于媽媽的心臟不好,不能再受刺激,代黎和爸爸徹夜懇談,做出了一個決定,由他照顧次曲。
代黎在學(xué)校附近租了房子,爸爸負擔一些,他打工負擔一些,騙媽媽說已經(jīng)把次曲送回了老家。
那年代黎二十歲,次曲也已經(jīng)十八歲,從那時起,他倆就一起生活,沒有再分開過。次曲多少還是有些跟不上學(xué)校的進度,代黎還是要私下給她補課,后來他還去參加過一次她的家長會,他說自己是哥哥,可誰都能看出來他倆長得一點都不像。
初中畢業(yè)后,次曲念了一所中專學(xué)校,學(xué)一些計算機的東西,代黎和爸爸原本也沒想她能學(xué)到什么程度,但看她自己越來越喜歡上學(xué),也不再排斥和人相處,這就足夠了。
只是代黎越來越忙,忙畢業(yè),忙打工,說好會陪次曲的他,不得不長時間留她一個人在家。
越是這樣,次曲就越是賴著他,只要他在家里,就片刻不離他的身旁。
代黎在寫論文的時候,背上突然一沉,轉(zhuǎn)頭就看見次曲睡著了,倒在她的背上,頭卡在他的背和沙發(fā)靠背之間。他本想拍醒她,手舉到她的臉旁,最后變成輕柔地落了上去。
代黎久久注視著她純凈的臉龐,覺得和初見時一般無二??伤雷约旱男木郴夭坏疆敵趿?,如果是以前,他敢把她直接抱回床上去,可現(xiàn)在他不敢了。
他沉沉地嘆了口氣,想用一個塞子把心里涌出來的愛意堵回去。
或許也因為如此,代黎愈發(fā)不知該如何面對次曲,聽次曲喊他“哥”。他沉迷于學(xué)業(yè)與工作,恨不得把睡覺之外的時間占滿,美其名曰“想給次曲更好的生活”。
有那么一次,只有那么一次,剛開始實習(xí)的時候,代黎發(fā)燒很嚴重,又不能請假,下班回到家就開始昏睡。迷迷糊糊間,他感覺有冰涼的東西貼著自己的額頭,他睜開眼睛,看見幾乎貼在自己臉上的次曲的臉,理智在那一刻徹底崩盤。他可能,只是可能,在她的嘴角親了一下。
可次曲撤開得太快了,所以,代黎也不知是不是真的,他后知后覺次曲只是在看他是不是還燒,然后就端了碗坐在他的床邊。
碗里是加了奶煮的粥,并不好吃,但代黎還是吃光了,只為了次曲眼睛里盈盈的笑意。
那天夜里,代黎做了一個夢,夢見次曲站在那棵金黃的杉樹下笑著朝他揮手。他也揮手回應(yīng),卻發(fā)現(xiàn)兩個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
代黎這才明白,原來他們是在告別。他流著淚醒過來,卻神奇地退了燒。
他出了一身汗,虛脫地想,還是當哥哥好。
5.
后來,他們是怎么轉(zhuǎn)變的,代黎想不清楚。
說到底,是他變了吧。他被工作一日日消耗著精神,再也沒有精力像以前一樣認真地教次曲功課,帶她打游戲。
次曲越來越少說話,像又回到了從前的樣子,只是現(xiàn)在的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城市的生活,也不會再對人群感到懼怕,閑來無事就一個人在街上亂晃。她給代黎發(fā)消息,他的回復(fù)總是會滯后,回復(fù)的內(nèi)容也千篇一律,讓她乖乖的。
她已經(jīng)很乖了,因為,除此之外,她也做不了什么。
有一天,次曲在海邊看到有人在放風(fēng)箏,風(fēng)箏讓她想起了小時候在曠野上看到的鷹。原本她已經(jīng)記不太清楚過去的事情了,對她而言,這些年里和代黎在一起的日子更清晰,更像真的。
回憶是帶著濾鏡的,她想起爸爸把她抱上小馬,帶她穿過綠色、紅色、黃色夾雜在一起的草場。
次曲開始瘋狂地網(wǎng)購,在網(wǎng)上嘗試買制作酥油茶的材料,只是試了無數(shù)次,既買不到正宗的古樹熟茶,也買不到想要的藏地香料。
在家制作酥油茶太難了,但次曲不厭其煩,她買了一個巨大的石頭茶筒,一天天舂著。
于是,她和代黎吵架了,代黎加班到很晚回到家,看到廚房一片狼藉,難免氣不順,恍惚間可能說了“能不能讓我省點心”之類的話。
說是吵架,其實次曲完全不還嘴的。和從前一樣,氣氛一緊張,她拔腿就跑。第一次的時候,代黎很快將她追了回來,他們沏了酥油茶,他并不愛喝,但心里也暖融融的。
“不生氣了,啊?!贝杳嗣吻念^。
“沒有。”
“真的?”代黎低頭看她的眼睛,假裝要抓她的癢,“真的?真的?真的……”
最后,他終于逗得次曲笑起來,兩人在屋子里追跑打鬧了一陣。
但兩次、三次、更多次之后,縱使是代黎,也沒有心力再去維持什么,他終于不得不承認,他們之間有什么變了。他不想失去次曲,可他也看不到兩個人的未來在哪里。
就在這時,次曲提出想回稻城,或許這也未嘗不是他們的救贖。
他請假送次曲回去,次曲走的那年十四歲,回來時二十四歲,他們在一起過了人生中最美好的十年。十年能讓少年變成大人,能讓一個人進入另一個人心里,能成就一個家??墒戤吘怪皇侨松行⌒〉碾A段,只是一場注定要散的宴席。
打開塵封的老房子,像是時間重新開啟,舊日的影子在代黎的眼前晃悠。他看見瘦瘦小小的次曲坐在蒲團上,眼神空洞洞的。而如今的次曲熟練地擦拭著家具上的積塵,不忘轉(zhuǎn)過頭來對他笑。
代黎突然轉(zhuǎn)過身看向外面,天太藍了,陽光太明媚,讓他想哭。
“好好的,多給我發(fā)消息?!?/p>
杉樹是綠色的,可風(fēng)是一樣的,他們坐在樹下,代黎總覺得風(fēng)在圍著他們繞圈。
“哥?!贝吻岬瓜聛恚碓谒南ドw上。
奇怪的是,這次代黎的心跳沒有漏掉一拍,沒有混亂,他捏了一朵野花插在次曲的頭發(fā)里,恍恍惚惚覺得她又變回了小孩子:“你也要好好的?!?/p>
“好?!?/p>
這一次換成代黎在后座一直看著在后面招手的次曲,直到一丁點都看不到了,他轉(zhuǎn)過身,雙手捂著臉,當著司機的面哭出了聲音。
哭泣并不代表悲傷,散場也并不代表相聚沒有意義。
他們擁有過的,無論多大的風(fēng)也吹不走。
一年以后,代黎休年假去稻城看次曲,他沒有提前打招呼,卻沒想到會在縣城里遇到她。四目相對的那刻,她大叫著“哥”,跑過來抱緊他的脖子。
代黎抱起她轉(zhuǎn)了一圈,才看到她的背后跟著兩個背包客樣的人。
次曲在家鄉(xiāng)過得很好,街坊四鄰還是那些老藏民,自然會照應(yīng)她。她重新穿上了藏族服飾,撿回了之前幾乎已經(jīng)忘了怎么說的家鄉(xiāng)話。她偶爾會借房子給來稻城的背包客住,帶他們隨意地逛一逛。
她比以前快樂了很多,甚至懂得如何交朋友了。她的美麗和偶爾因為反應(yīng)不過來而顯得迷茫的神情,非常吸引人。
她不是他一個人的了。他想。
在一起回去的路上,背包客們問了代黎很多事,他這才知道次曲一次次將他們的事情講給陌生人聽,組成他們十年時光的是看起來微不足道的一個個二十四小時,可最終,他們成為值得說給人聽的故事。
“不過,你們?yōu)槭裁礇]在一起啊,真是可惜?!贝蟪鞘衼淼氖畮讱q的女孩慣??诓粨裱?,輕而易舉地戳穿了代黎給自己裹上的自欺欺人的包裝紙。
他有些驚惶地看向次曲,撞見的是她黑而亮的眼眸,坦然到能容他自由來去。
次曲認真地說:“我們一直在一起呀?!?/p>
代黎笑了一下,心中響起風(fēng)穿過峽谷的聲音,像是一聲口哨。
“你之前那個口哨是怎么吹的來著?”
他問完,次曲就吹起了口哨,他真的能看見風(fēng)應(yīng)聲而來,吹進車子里,將他卷于云上。他看到風(fēng)從山那邊來,經(jīng)過原野,經(jīng)過房子,終有一天也會經(jīng)過海面,重新落到他的身上。
“對,我們一直在一起?!?/p>
代黎喃喃自語,對著玻璃上映出的次曲淺淺的影子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