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茹
(南京師范大學社會發(fā)展學院,江蘇 南京 210000)
我國關于日食現(xiàn)象的記載最早可追溯至夏代,《尚書·胤征》載:“乃季秋月朔,辰弗集于房,……瞽奏鼓,嗇夫馳,庶人走?!盵1]158至漢代,已形成了一套較為完整的觀測和記錄系統(tǒng)?!稘h書·五行志》云:“凡漢著紀十二世,二百一十二年,日食五十三,朔十四,晦三十六,先晦一日三。”[2]1506雖該記載與實際數(shù)次有所出入,但仍反映出漢代日食數(shù)量之眾。如今我們知道,日食為正常的天文現(xiàn)象,但在王權統(tǒng)治下的農(nóng)耕社會,日食卻被視作上天對統(tǒng)治者最嚴厲的告誡和警示。故而日食等災異發(fā)生后,帝王常會下詔救穰。
總結災異詔書,西漢統(tǒng)治者的救穰措施主要有:反思己罪、納言進才、大赦天下、罷免三公、減免刑罰租稅、派官吏循行地方、存問救助鰥寡等。值得注意的是,在日食詔中,幾乎所有帝王都將罪己置于首要位置。文帝于公元前年(文帝二年)頒布罪己詔:
朕聞之,天生民,為之置君以養(yǎng)治之。人主不德,布政不均,則天示之災以戒不治。乃十一月晦,日有食之,適見于天,災孰大焉!朕獲保宗廟,以微眇之身托于士民君王之上,天下治亂,在予一人,唯二三執(zhí)政猶吾股肱也。朕下不能治育群生,上以累三光之明,其不德大矣。令至,其悉思朕之過失,及知見之所不及,匄以啟告朕。[2]116
此為歷史上第一份日食罪己詔,之后,武帝、宣帝、元帝、成帝及哀帝都曾下過罪己詔,數(shù)量上相當可觀,經(jīng)對《漢書》皇帝各紀的統(tǒng)計,西漢皇帝共頒布26道罪己詔,其中關于日食有9次之多,超三分之一。[3]與此同時,隨著時間推移,西漢日食罪己詔也呈現(xiàn)出獨具時代特色的變化趨勢。
整合傳世文獻所載,筆者將這種變化趨勢總結為三大方面:
主要表現(xiàn)在日食詔出現(xiàn)頻次大幅上升。西漢時期君主對日食的恐懼逐漸發(fā)展成本能反應。這種畏懼,時刻提醒他們稍有失德和為政不治行為就有可能引發(fā)日食等重大災異。出于對上天的崇拜和祖宗之法的敬畏,發(fā)生日食即下詔罪己已經(jīng)逐漸演化為固定運作模式。
縱觀《漢書》各帝紀,元帝之前,因日食天象下詔只是偶爾為之,元帝后日食詔令數(shù)量明顯增多,為更全面地討論,也便于行文,現(xiàn)將西漢帝王罪己詔書數(shù)、日食罪己詔書數(shù)、日食數(shù)列于表1說明之。
表1 西漢皇帝日食罪己詔相關情況Tab.1 The relevant situation of Western Han Dynasty emperor“sin edict”
縱向來看,西漢后期頒布的日食詔占西漢一代總數(shù)的近五分之四。橫向來看,成哀時期所頒布的日食罪己詔都占當朝罪己詔總數(shù)的約三分之一。另外,相較武帝時期7次日食卻無一道罪己詔的情況,元帝之后的帝王則對大部分日食都予以回應。可見,日食現(xiàn)象給帝王帶來的恐懼和不安于時間推移中逐漸加深,日食詔在西漢后期的政治生活中也承擔起更為重要的角色。
日食天變的責任分配由君主向臣子逐漸過渡,最終主要歸咎為臣子之責,波及面呈漸廣趨勢。
前文所舉文帝頒布的史上第一道日食罪己詔的核心是獨擔天變之責。開篇通過“天生民,為之置君以養(yǎng)治之”點明普天之下百姓都歸于君主一人,如今遭受日食災異,是“天下治亂,在予一人”,將責任包攬于己。即使后文提到“二三執(zhí)政猶吾股肱”也未明確將日食之責歸于大臣。下詔罪己更像是文帝和官僚集團雙方較量之下默許的結果。
在異常天象責任分配變化過程中,宣帝朝是過渡期。從這一時期開始,大臣逐漸成為異常天象的責任承擔者,如《漢書》所載楊惲一案:“會有日食變,騶馬猥佐成上書告惲‘驕奢不悔過,日食之咎,此人所致?!孪峦⑽景蛤?,得所予會宗書,宣帝見而惡之。”[2]2897—2898此為首個因日食之責獲罪的臣子。宣帝之舉也向人們傳達出在政治中應用天變的可行性,拉開了臣子承擔天變咎責的大幕。元帝永光二年三月,又遇日食。詔曰:“至今有司執(zhí)政,未得其中,施與禁切,未合民心。暴猛之俗彌長,和睦之道日衰,百姓愁苦,靡所錯躬。是以氛邪歲増,侵犯太陽,正氣湛掩,日久奪光。乃壬戌,日有蝕之。天見大異,以戒朕躬,朕甚悼焉?!盵2]289雖然元帝本人承擔了部分責任,但“有司執(zhí)政,未得其中,施與禁切,未合民心”更體現(xiàn)官員主責之意。另有王莽時期,“大司馬陳茂以日食免”[2]4144。綜上,西漢日食的責任者進一步向臣子傾斜。吳青認為這是“皇帝在對天作一番虔誠的自我批評以后,轉而責備大臣,推卸自己獨當災異的責任?!盵4]
日食及日食詔對社會的影響主要表現(xiàn)在對君主、臣子和百姓的影響上。縱觀《漢書》各帝紀的災異罪己詔,“朕甚懼焉”“反側晨興,念慮萬方,不忘元元”“夙夜兢兢,不通大變,深惟郁悼,未知其序”“朕甚閔焉”“朕甚悼焉”“朕甚痛之”“朕惟其難,怛然傷心”之類的情緒表達充斥其中,在“大水者,陰滅陽也。陰滅陽者,卑勝尊也。日食亦然,皆下犯上,以賤傷貴者?!盵5]86-87此類天譴論的觀念中,太陽是君主的象征,當代表自己高高在上的權威受到侵害甚至“動搖”時,帝王必然會擔心傷心,甚至焦慮懼怕了。
另外,我們再看罪己詔中對日食內(nèi)容的描寫:“乃十一月晦,日有食之,適見于天,災孰大焉!”[2]116“乃壬戌,日有蝕之,天見大異,以戒朕躬,朕甚悼焉?!?顯然,“大災”或“大異”的運用都凸顯了西漢后期天象異變對帝王的打擊更為深刻,突如其來的黑暗愈發(fā)成為他們心頭久不消散的陰影。
與此同時,在強大思潮影響下,臣子仕途也與日食和日食詔聯(lián)系緊密。更多人開始將天象與人事結合,運用于政治實踐。日食現(xiàn)象逐漸成為行使話語權的基礎和爭奪政治利益的跳板。這在西漢后期表現(xiàn)尤為明顯。至此,日食現(xiàn)象的影響漸深不僅體現(xiàn)在君主的日食罪己詔頒布頻率和措辭表達中,更滲透到帝國王朝政治生活的細枝末節(jié)。
任何一種社會思想的變化都不是歸因于一的,思考造成該變化趨勢的影響因素,主要從自然與人為兩方面著手。
人類社會自誕生起即是自然環(huán)境的組成部分,而政治思想又是社會環(huán)境中關鍵一環(huán)。故而,環(huán)境因素必然在日食認識變化中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
1.自然環(huán)境的變化
自然環(huán)境因素主要為自然災害頻發(fā),這一因素受自然條件和人類活動的影響。
首先,西漢時期天體運動異常。高建國先生研究漢代天體運動后得出:兩漢時期是太陽活動極度衰弱期,并稱之為“兩漢宇宙期”。[6]該時段所記載的太陽黑子活動數(shù)與其他歷史時期對比,數(shù)量較小,而這一異常體現(xiàn)在天文現(xiàn)象中即日食的頻發(fā),《漢書·五行志》記載西漢一代發(fā)生日食53次,漢成帝在位的26年間,共發(fā)生日食9次,超西漢日食總數(shù)的六分之一,平均每2.8年發(fā)生一次,頻率之繁超過兩漢時期的任何一個帝王。日食頻率的增加,必然會加劇人們的不安與恐懼。
其次,災害的發(fā)生與人類活動息息相關。漢初為發(fā)展生產(chǎn),鼓勵生育,人口數(shù)量直線攀升。不斷增長的人口使許多“寬鄉(xiāng)”變“狹鄉(xiāng)”,統(tǒng)治者為滿足人口衣食之需,推行墾荒政策,在黃河中下游等地區(qū)毀林辟田。大量土地的開發(fā)使生態(tài)環(huán)境日益失衡。再結合兩漢時期的氣候因素,旱澇災害和地震蟲害等自然災害更易發(fā)生。大部分詔令是在自然災害次數(shù)多,[7]49程度深的時代背景下制定頒布,這也就更為日食與日食詔影響力的擴大推波助瀾。
2.社會環(huán)境的變化
社會環(huán)境的變化主要與災害成本、日食認知、社會安全感等因素有關。西漢是統(tǒng)一多民族封建國家鞏固和強盛時期,經(jīng)漢初休養(yǎng)生息,經(jīng)濟復蘇并走向繁盛,較前代戰(zhàn)爭時期,單位面積土地上的附加值也大幅增加。我們知道,面對同樣強度的災害,生活成本越高的地區(qū)承受的痛苦就越深刻。所以,不論對于帝王或百姓,即使每次發(fā)生的自然災害是相同的,人們的損失和恐懼也都在不斷增多。
但值得思考的是,日食并不會帶來實質(zhì)性的人員財產(chǎn)損失,為什么人們還將其歸為災異?主要因為,漢人往往會將日食視為災害發(fā)生的前兆甚至誘因,其中尤與震災關聯(lián)最為緊密。西漢成帝建始三年,“日有食之,其夜未央殿中地震”[2]1504,隱公三年,“厥食中白青,四方赤,已食地震”[2]1479,“建始三年冬,日食地震同日懼發(fā)”[2]3443,“山崩地動,日食于三朝”[2]3498。雖未直言日食導致地震,但人們認識中,二者前后因果關系已顯而易見。
無法忽略的是,在元、成時期,災異論大行其道,說災異者群起,自然災害頻發(fā)不可避免地與國家統(tǒng)治危化聯(lián)系在一起。另一方面,各種災害頻發(fā)與豪強不法、土地兼并等社會問題相互交織,又造成流民等一系列問題,加劇了社會動蕩的不安全感。
綜上所述,抗災解災成本的日益提高、日食與其他災害聯(lián)系的逐漸緊密、社會安全感的嚴重缺失,都客觀上促使人們對日食異變做出在當時看來符合形勢,且與國家意識形態(tài)同步的反映——更加憂慮日食現(xiàn)象。
毋庸諱言,日食地位愈升,日食詔令對漢代后期政治生活影響愈深,故而朝堂之上,不論君臣都將其作為政治博弈的武器。
1.日食詔成為天子鞏固皇權的手段
首先,日食詔是向臣民昭示君權神授,宣揚尊卑有別倫理觀念的絕好時機。前文所舉文帝“朕獲保宗廟,以微眇之身托于士民君王之上,天下治亂,在予一人”,也有成帝“蓋聞天生眾民,不能相治,為之立君以統(tǒng)理之。君道得,則草木昆蟲咸得其所”,可見日食詔宣告著帝王從天地和祖宗那里繼承“鴻業(yè)”,地位高于公侯百姓。與之對應的則是奉序乾坤、協(xié)調(diào)陰陽、治理群生以達踵事增華的責任。所以“罪己”的前提是帝王不容動搖的地位。由此可見,日食罪己詔是帝王強調(diào)統(tǒng)治階級性和官方性的絕佳時機。
其次,日食詔是調(diào)試內(nèi)部結構和升級國家機器的一把利器??v觀史料,不難發(fā)現(xiàn)每遇災異,帝王多罷免三公,選舉賢良并詔求天下直言。這樣做不僅擴寬去雜排異、納言進才的途徑,更能通過罷免與選舉更好地整合統(tǒng)治階級的內(nèi)部力量,以達到優(yōu)化內(nèi)部結構和升級國家機器的目的。
再次,日食詔是愚民政策的體現(xiàn)和維護社會穩(wěn)定的必要之舉。災異頻生必會造成人心惶惶社會動蕩,而在古代社會生產(chǎn)力低下,科技知識有限,缺乏抗災能力和解災辦法的情況下,日食罪己詔可一定程度上填補人們心靈和能力上的空白。同樣,統(tǒng)治者實施一些減免賦稅、存問鰥寡等安撫民心的救穰措施,也能博取廣大民眾支持,從而整合社會力量來抵御災害,達到維護穩(wěn)定,鞏固統(tǒng)治的效果。
2.“日食災異說”逐步成為臣子爭取政治權益的話語基礎
西漢后期,“天人感應”理論借助不斷發(fā)生的災異現(xiàn)象逐漸發(fā)展,一部分臣子借“天譴”之說揭露抨擊社會矛盾,以期能糾正君主之過,挽救日益淪喪的政局。另一部分臣子以“日食災異說”將日食現(xiàn)象曲解附會,作為排除異己,吞食政治權益的工具。
董仲舒認為災異是上天的一種告誡,而這一切正是“以觀天人相與之際,甚可畏也。國家將有失道之敗,而天乃先出災害以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異以警懼之,尚不知變,而傷敗乃至?!盵2]2498把自然現(xiàn)象與君主的政治行為相關聯(lián)“天人感應”逐漸成為西漢社會主流思想,人君必受其影響。正如《廿二史札記》所說:“漢詔多懼詞”,[8]37不論是否真心懼怕,強大輿論壓力下,君主便不得不有所忌憚。
所以,我們更能理解西漢日食詔頒布頻率增高,罪己程度加深,帝王恐懼之心愈甚的變化趨勢。儒生以對天象的解釋為話語基礎,也更能夠規(guī)避風險,身體力行地規(guī)范人君行為與參與朝廷政治。但在日漸衰微風雨飄搖的西漢后期,在與戚宦的政治斗爭中,即使儒生借助天象解說,也并不算十分成功。出現(xiàn)同種天象不同解釋時,出于種種緣由,外戚宦官集團多占上風,君主也往往偏向戚宦一方。班固道出其中原委:“然星事兇悍,非湛密者弗能由也。夫觀景以譴形,非明王亦不能服聽也?!盵2]1765
上文所述,元帝之后統(tǒng)治者更重日食,日食詔波及面逐步擴大,加深了日食的社會影響力。究其政治原因不外乎更多人想將“日食災異之說”作為獲得政治權益的墊腳石。成帝時期的一場政治斗爭就可為一例。成帝即位數(shù)年,身體不佳長無子嗣,其弟定陶王劉康深受成帝器重喜愛,是其意中后繼帝位的備選人。陽朔元年,定陶王來朝并被留在長安,當權外戚王鳳將其視為阻礙自己專政的威脅,恰逢日食便上言:“日蝕,陰盛之象,為非常異。定陶王雖親,于禮當奉藩在國。今留侍京師,詭正非常,故天見戒,宜遣王之國。”漢成帝只好做出“共王辭去,上與相對涕泣而決”的妥協(xié)。[2]4019
后儒生為表示對王氏把持朝政的不滿,又借日食上書,希望成帝抵制外戚,使政權重回正道。王章指出:“災異之發(fā),為大臣專政者也。今聞大將軍猥歸日蝕之咎于定陶王,建遣之國,茍欲使天子孤立于上,專擅朝事以便其私,非忠臣也。且日蝕,陰侵陽,臣專君之咎,今政事大小旨自鳳出,天子曾不一舉手,鳳不內(nèi)省責,反歸咎善人,推遠定陶王?!盵2]4020后梅福進言:“方今君命犯而主威奪,外戚之權日以益隆,陛下不見其形,愿察其景。建始以來,日食地震,以率言之,三倍春秋,水災亡與比數(shù)。陰盛陽微,金鐵為飛,此何景也?”[2]2922劉向也上奏:“自建始以來,二十歲間而八食,率二歲六月而一發(fā),古今罕有?!盵2]1963并指出日食頻繁是“外戚貴盛,鳳兄弟用事之咎”[2]1950的原因。雖扳倒王氏的政愿并未實現(xiàn),但這一番攻守之間淋漓盡致地體現(xiàn)出“日食災異說”作為左右限制皇權的工具,在當朝所起到的重要作用。
總之,在天命約束和統(tǒng)治者追求無限權威的政治博弈較量中,對日食的重視、日食詔責任承擔范圍、日食解說影響等問題必然會向縱深發(fā)展。
綜上,日食作為一種獨特的天文現(xiàn)象,對西漢一朝影響深遠。帝王為救穰日食災異所下罪己詔中體現(xiàn)著日食現(xiàn)象受重視關注愈深、責任承擔波及面漸廣、日食問題影響逐步擴大的變化趨勢。
西漢一代氣候和天體運行異常,加之生態(tài)環(huán)境遭人為破壞,災害頻發(fā)。更嚴重的是,經(jīng)濟越發(fā)展,平均受災損失就越巨大,這使得舉國上下都深懼災異。而隨著災異論的興起,災異因果邏輯的交織,也加重了人們對日食現(xiàn)象的重視與憂慮。
另外,由于日食在肯定上承天命或君權神授等君主權力合法性上具有積極并難以動搖的價值,君王和朝臣均可借天象催化、操弄權術,或借以打壓不同政見者或推行政策以達自己的政治目的。因而使得日食這種自然天象,在歷史角度上與西漢政治進程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更可說日食在歷史上實際扮演了影響西漢政治的至關重要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