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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病史

2019-09-03 05:09汪天釗
牡丹 2019年22期
關(guān)鍵詞:小叔堂哥大叔

汪天釗

大叔,是我父親的堂兄弟,我意識上對死亡的認知,就是從他才開始的。

我們兩家關(guān)系非常好——農(nóng)活兒經(jīng)常一起干,他家給我家耩地、耙草,我家給他家?guī)吐e、翻紅薯秧、撥玉米。從我小學到高中畢業(yè),兩家一直共用一個麥場。日常中你來我往,借借討討,雞毛蒜皮子的事情更是難以計數(shù)。孩子們也是整日膩在一起,一起上學、割草、洗澡、玩耍。曾經(jīng),大叔家兒子夏夜里去看瓜,一個人害怕,總喊我給他做伴兒,我可沒少吃他家的瓜。

在我眼里,大叔就是一頭永遠健壯結(jié)實的牛馬,從不會喊一聲累,除了干活兒無欲無求。大叔的農(nóng)活樣樣好,從來不受難為,耩地是耬板兒,揚場就是“二把式”,沒風也能揚。村里除了他,再無旁人像他擔水的模樣:雙手也不扶扁擔,就那樣甩著,還走得蹬蹬響。扁擔像用皮膠黏在肩膀上,忽閃歸忽閃,就是不會掉。如無特殊情況,每天早上第一個去擔水的總是大叔,少有人和他碰面。

農(nóng)閑時,他家的牲口也是幸福的,飲得都是井水。要知道,井在村東頭,他家在村西頭,距離最遠。牲口好吃青草,大叔每年總是最先開鐮和收尾的,他家的牛享受青草的時間最長。大叔的草籮頭非常瓷實,壓根沒有插胳膊的位置,他只有一口氣扛到家,真的也是功夫。鍘草呢,一般是倆人配合,一人送草一人鍘,大叔卻經(jīng)常一個人,他半跪著忙碌,絲毫不見焦躁。孩子們來幫忙,并非因為勤快,只覺得好玩??刹还苣戕舻枚嗫?,大叔鍘的就有多快,“嚓嚓”“嚓嚓”的聲音,干凈,動聽……好像家里除了針線活兒,他幾乎能把所有的活兒都干完。

當人們說大叔病了,我本不以為然,因為他仍如往常一樣不停在干活兒。

可大人異樣的表現(xiàn),讓我意識到大叔病的挺嚴重。他們經(jīng)常背著他談?wù)撈鹚???僧敶笫遄呓?,話題便戛然而止,隨即轉(zhuǎn)移成不咸不淡的家常話。再或者,往日的大叔在家庭的地位可謂舉足輕重,但現(xiàn)在,不管大叔要干啥,家人總說不要他操心,一邊歇著吧,還把他手中的鋤啊锨啊搶過來。村里人呢,見了他說話也不那么隨便了,帶著幾分客氣和謙讓。往往,這種對比鮮明的變化,卻是一種隔膜、歧視。大叔從眾人的變化里,是否讀出什么,或者可能已經(jīng)讀懂,只是憋在心里不說而已?;蛟S,他永遠不戳破,就永遠都不會絕望。但當大叔獨自去面對這些時,卻顯得那么茫然失神。

大叔得的是“噎食”,學名“食道癌”。這種病在農(nóng)村屢見不鮮,上了年紀的老人,猜也能猜個八八九九。大叔和其他人一樣,發(fā)病初期是覺得吃饃咽菜不順暢,光噎住,開始細嚼慢咽還能將就,可慢慢就越發(fā)嚴重。有一次,大叔被噎得直瞪眼,伴隨著劇烈的咳嗽。家人忙捶打著他的胸部,緩了一陣子才過來。

在農(nóng)村,勞力的主食就是蒸饃,不吃饃就沒勁。大叔只好把饃泡在稀飯里,泡得漲白漲白的,一般人不會這樣吃??删退氵@樣,他接下來也只能喝稀飯。再后來,連一口水也變得難以下咽。一日三餐,是全家人難受的時刻,大叔看著家人吃飯難受,家人看著他吃不下去更難受,以致于不敢當著他面吃飯,怕刺激著他。大叔雖病著,可心里不糊涂。每當吃飯時,他就一個人躲在一邊。

這種病,陰險狡詐,懂得欲擒故縱,懂得跌宕起伏,隔一陣子就會偃旗息鼓,老人們稱之為“放閘”。放閘時好好的,什么都能吃,可之后,病情便更加嚴重。看大叔能吃下東西,家人都會趁機寬慰大叔,說這是食道炎,會好的。大叔高興得像孩子一樣,不知道饑飽,一天到晚的吃啊,吃啊,好像也在證明自己是一個健康的人。

熬油燈一樣,很快,大叔身上的油脂、肌肉被熬掉了;接著,水分和所有的能量都被熬掉了,只剩下一具骨頭架子。肋骨一根根挑著,胳膊腿兒像是幾根細小的木棍。面孔是區(qū)分人的標識,一張面孔就是一個人,沒有完全一樣的面孔,最后的日子,大叔面目全非,讓人懷疑這個人還是不是他。老人們流行“吃麥不吃豆,吃豆不吃麥”的說法,大叔是在夏末走的。他吃上了當年的新麥面,卻沒有等到秋莊稼成熟。

現(xiàn)代醫(yī)學說,癌癥和遺傳基因有關(guān)。在農(nóng)村,人們卻說,氣大傷身,容易“生瘡害疙瘩”——疙瘩,就是腫瘤,就是癌,這也是中醫(yī)的說法。但具體什么是“氣”?沒人能去解釋清楚。

可大叔,確實是憋了一口氣,他有個解不開的心結(jié)。上面說大叔家其實是不對的,小叔家才正確——大叔沒有成家,他是個光棍漢。他弟兄三個,他是老大,他跟著小叔過。小叔四個兒子,一個女兒,花嬸體弱多病,生活負擔非常大。大叔平日就主內(nèi),給小叔外出賺外塊提供了必要的客觀條件。小叔是一個手藝人,會修車子、會做白鐵皮水桶、升子,隔一天逢集都要去鎮(zhèn)上擺攤兒。

有大叔支撐,小叔家的日子還算輕松。小叔的大兒子結(jié)婚后要分家,媳婦要求大叔跟著他們。小叔一萬個不情愿,什么都能給,唯獨大叔不舍得——還有三個兒子,都等著蓋房子結(jié)婚呢,這還不是把大家庭的墻根給挖了?但小叔嘴上說得其實挺好,說尊重大叔的意見,他想跟誰就跟誰。最后大叔說,他要跟大侄子。大叔不善于表達,但他的行動出賣了他內(nèi)心的喜悅,一得空就往大侄家跑,給他們收拾菜園子,種菜,擔水,收雞蛋,耩地先給大侄子耩,鋤草先給大侄子家鋤。到分家時,大叔的一份家產(chǎn),比如糧食,也都分給了大侄。只剩下大叔卷著鋪蓋住到他家里了。大叔心里,是多么盼望那一天能早些到來啊,那個屬于他的家,他的新家,他要在那里開始嶄新的生活、嶄新的人生。

那一天終沒到來。大叔卑微而美好的希望破滅了。大侄子說,房子太緊張,住不下。于是,便有人懷疑他大侄當初的真實目的??刹还苷嬲睦碛墒鞘裁?,不管有沒有欺騙性,大叔最終沒有過上自己選擇的生活?;蛘撸?jīng)過這樣的變故后,大叔才真切看到自己在這個家中所扮演的角色。他是一件被隨意處置的一種物品?還是一種高級的牲口?大叔是這樣想的嗎?可大叔什么都沒說,無人知悉他內(nèi)心的洶涌澎湃??擅餮廴诉€是能看到,大叔額頭上的紋路再也不會像水一樣流動了,它們凝結(jié)成一團烏云。

大叔還和往常一樣,該干什么還干什么,明面上像是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只是擔水時腳步不再噔噔作響,鋤草不再順心應(yīng)手,割草拖著籮筐回來,鍘草鍘一會兒歇一會兒,總之,無論干什么都比從前慢了半拍,很累的樣子。他常常獨自出神發(fā)呆,飯量也小了許多,一直到最后病死。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醫(yī)療條件不好,我不知道大叔做沒做過鋇餐透視等等的檢查。他所享受到的治療,就是隔三差五在村委衛(wèi)生所里抓一些藥,最好的待遇是到附近的一個村莊去輸了幾天液,那個人可是號稱方圓幾里的“名醫(yī)”。那時候輸液和現(xiàn)在輸液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那時輸液聽起來非??植溃馕吨粋€生命的完結(jié)。

直到一天大叔冒了一灘黑乎乎的稀屎,大人們說快了,說大叔肚里的東西全部燒壞了。果然,沒兩天大叔就死了。當時他處于半昏迷的狀態(tài),屎糊弄了一床、一被單、一身。大叔留下的最后一句話是:怎么沒一個人和我說話呀!

三叔是我父親的另一個堂兄弟。

三叔做胃鏡半途而廢,腫脹的食道已經(jīng)不允許胃鏡管子通過了,病到這樣的程度任何治療似乎都失去了意義,醫(yī)生們大都這樣建議:回家吧,想吃啥好吃的就給他吃啥。善意的欺騙,病人能吃進去嗎,即使山珍海味,對他們來說都是一種痛苦。

曾有老人說,在很早很早以前,人過了六十歲,就要被活埋,省得累贅人和不受待見。三叔跨過了七十歲的門坎兒,也算活得夠本了。話是這樣說,三叔自己并沒放棄,開始了他一個人抗擊病魔的戰(zhàn)爭。他相信單方治大病,能夠起死回生,他不停驗證著它們的效果,吃蟾蜍、壁虎,喝貓眼睛。這些東西,代價不大,只需擁有良藥苦口利于病的信心,因為這些東西在鄉(xiāng)下四處可尋。只要聽說什么單方,三叔就會弄回來服用,不用旁人問,他自己總說有效。事實上,他不停地在更換單方的路上奔波,可他仍然日漸瘦弱。在他之前,族里的一位長輩去世,眾人從墳地里回來,在村口碰見了三叔。三叔微微嘆口氣,說,等不了多長時間,就該輪著埋我了。

三叔四個兒子,一個閨女,老三老四結(jié)婚沒幾年,都在家務(wù)農(nóng)。經(jīng)濟條件不好的他們,都知道自己父親病了很長時間,也知道他沒有積蓄,可幾個孩子都不出頭,睜只眼閉只眼,能拖則拖。三叔自己掙扎在死亡線上的作為,客觀上順應(yīng)了子女們的意向,還幫助他們逃脫了心靈上的責問。

活過才知道,夫妻兩個,先死的那個是幸福的,三嬸就比三叔有福。生前三叔帶著她尋醫(yī)問藥,臥病在床三叔無微不至地伺候,擦屎端尿,收拾得干干凈凈。

被確診后,三叔回來之后亦如往常,只是沒有人喊他幫忙干活了。三叔在四個兒子家里輪流住。輪到二兒子家時,正是麥忙天。病里的三叔渴得厲害,可家里沒有一個人。半晌,二兒子終于回來了,得到是卻二兒子哭喪著臉的訴苦:忙得飯都吃不上,哪有功夫給你燒茶!你自己燒吧,你看我,我喝的就是涼水!說完,二兒子咕咚咕咚喝了一大瓢涼水。

獨生閨女難得來一次,匆匆來,又匆匆地走。三叔屋里有種難聞的氣味,是器官腐敗的味道,也是死神臨近的味道。閨女出來進去,都要捏著鼻子,皺著眉頭。三叔病的日子里,她只給三叔洗過一次衣服被褥,還說快被熏死了。

三叔兒子們說,三叔是因為一件事才生了這樣的病。三叔生病之前,曾給一個親戚看工地場子,看了一兩年,不但沒給一分錢,自己還搭生活費,米面都是從自己家里帶到工地的。親戚卻辯解說,包工程賠了錢??少r錢與這件事有關(guān)系嗎?三叔病了之后,兒子們曾經(jīng)主張要把三叔拉到親戚家里,看他給不給工錢,但我不知道結(jié)果如何,更不知道那件事對三叔究竟有多大的影響。

關(guān)于生死,村里流傳有很多稀奇古怪的說法。沒有所以然,但人們卻自覺地遵循著。以前是,現(xiàn)在是,將來是不是,不得而知。是說人在將死之前,要從里屋挪在堂屋,不能讓人死了“背過梁”。過梁承擔著整個屋頂?shù)膲毫?,那壓力多大呀,這是生者對逝者一種最美好的祝福,讓逝者輕松地離去,再也沒有什么負擔。我的理解這是一種生命最后的告別儀式,就如結(jié)婚大擺筵席一樣正大光明、熱鬧隆重,是見證,也是宣告天下——什么也沒有生命神圣不可褻瀆。很多人死之前一點都不糊涂,非常清醒,知道自己大限將至,會不顧親人們的勸阻,自己掙扎著把床鋪挪到了堂屋里,睡在堂屋后,整個家庭的氣氛都散發(fā)著生命不可挽留的悲涼。

對于三叔而言,生命最后的尊嚴被剝奪掉了,他背了過梁。

三叔輪到三兒子家時,病情已相當嚴重,好多天只能間斷地喝幾口水或面湯,一直是時而清醒時而昏迷的狀態(tài)。于是,孩子們開始討論三叔的身后事,老大說輪到誰家就在誰家辦喪事,老四說不管放誰家里,反正是不能放在他家里,因為他已經(jīng)盡到應(yīng)有的義務(wù)了——三嬸是在他家去世的,老二老三的口徑一致,說應(yīng)該放在老大家里,因為他是老大。很多人忌諱父母死在自己的家里,說害怕鬧鬼,比如有人生病,看了很長時間看不好,原因不明,找了人一看,說是因為他們的父母在陰間嘮叨他了,那人趕緊上墳給父母燒香磕頭,之后便好了。打死我也不相信這個,純屬無稽之談,父母才是子女真正的神,死了也要保佑他們的子女,和誰過不去也不會和自己的子女過不去,為什么要把自己的子女折騰得死去活來呢,一家人都不得安寧呢。爭議還沒個準確結(jié)果,三叔就在三兒子的里屋咽了氣。

三叔死后,兒子們請來舅公主持公道,幾個兒子各有一堆理由,彼此都不讓步,舅公就用了最簡單最公平的的辦法——抓鬮,誰抓到就放在誰家里。結(jié)果老大抓到了,大家說這是天意,給足了老大的臉面。于是,尸身早已僵硬的三叔從老三家被抬出來,又抬到了老大家里。

這件事,遠近聞名。多年來,時不時就被人們拉出來抖落一下。

小叔的血緣和我家遠了些,他和我父親是一個老爺。

我關(guān)于小叔最初的記憶,是他老婆的事,他老婆常常失蹤,他常常出去找老婆。因為窮嗎?要說那個年頭誰家都不富裕呀,各家各戶分不出明顯的窮富來。對于他老婆,我還殘存著模糊的印象:長黑臉,豁子嘴,一顆大金牙。最后,他老婆徹底從村莊里消失了,小叔找了也沒找到。多年后,聽人說他老婆又嫁人了,給那家生的孩子也都到了而立之年。

老婆走后,跌入中年的小叔又當?shù)之攱?,拉扯著一個兒子和一個小閨女。當時,他兒子也就四五歲的樣子,上學時報名,還是我領(lǐng)著去學校的,我六歲上學,比他兒子高一屆。

他的兒子叫書斌,前不久我們還通了電話。我們談起小叔,書斌情難自己,說話幾次中斷。沉默里,我還是真切感受到了他情感上的洶涌澎湃。書斌說他父親的病都是因他而起。

書斌十多歲時,得了一種怪病,不停地發(fā)高燒和腿疼。之所以怪,是初期看了很多醫(yī)生都沒有診斷出來是什么病,其中包括經(jīng)驗豐富的專家。小叔總是慕名而去,可藥用在書斌身上,一直不能根治。往往是用了藥,燒就退去;停了藥,燒就卷土重來,間隔的時間時長時短。鄉(xiāng)下很多人的眼里,縣醫(yī)院就是高級醫(yī)院,很多人老死都不知道縣醫(yī)院的門朝哪兒開的。對于書斌,縣醫(yī)院大夫們使出渾身解數(shù)也不濟事,這才轉(zhuǎn)到了市醫(yī)院。然而,書斌被確診為骨髓炎,是在數(shù)月之后。

骨髓炎——是指化膿性細菌感染骨髓、骨皮質(zhì)、骨膜而引起的炎癥性疾病,說白了就是骨組織感染。找不到病因,對于患者和家屬而言,等于設(shè)置了一道深淵??僧斸t(yī)生說出脊髓炎這個名稱,以及治療手段的復雜、棘手和遷延的病程、后果等等時,小叔聽到的卻是絕望。

這些書斌并不知道,知道詳細情況的是他的父親——我的小叔。我也是一位父親,曾經(jīng)面對過和小叔一樣的事情,我的兒子遭受的是病痛的折磨,而小叔遭受的則是多重折磨——妻子的背棄,撫養(yǎng)孩子,精神上的空虛、失落、絕望、壓抑,一個男人的失敗,世俗的嘲弄。對于小叔來說,孩子就是他活在人世間最后最大的一根救命稻草。那幾年,小叔一直領(lǐng)著書斌尋醫(yī)問藥,一直和醫(yī)院打交道,書斌那幾年,大多是躺在床上度過的。那段時間,我只記得他們家的大門長期鎖著,沒人詳細知道他們的行蹤。再見到時,原來那個蹦蹦跳跳的少年不見了:書斌成了一個一走一顛的瘸子。

再有關(guān)小叔的消息就是他病了,噎食。他做了手術(shù)。手術(shù)之后的他非常消瘦,聲音嘶啞,說話似乎拼盡了力氣。鄉(xiāng)下人不懂醫(yī)學,卻也有自己的認知,說他這是“聲音倒了”,說明這個人的體質(zhì)糟糕得不能再糟糕了,一個人的聲音一旦倒掉,他可能就與死神不遠了。果然,兩年之后,村北邊的土丘,就成了小叔殘存人世的一個符號。

小叔去世之前有塊心病,一想到他殘疾的兒子將來如何生活,面對的是怎樣的磨難,他死也無法心安。

小叔去世時,書斌才十五六歲。書斌帶著妹妹離開了村莊,很少回來。房子這東西,有人住著,也就那樣,一旦沒人住了,壞掉的速度非常快。書斌中間回來修過兩次,但修的速度總是趕不上壞的速度,使人失去了再次修繕的信心。脫落的瓦越來越多,到最后屋頂也塌了。整個院子殘垣斷壁,一片廢墟。

書斌的本家叔,就用磚頭高高低低擺了一個圈子——勢力范圍,證明這一處荒蕪之地并非沒有主人。然而,很多人并不知道它的主人是誰,它曾經(jīng)承載了怎樣的一個家庭、一些人、一些故事。本家叔就在里面種菜,經(jīng)營成個眉目清秀的菜園子,后來又放棄了,現(xiàn)在是百草園——百草競相生長。

書斌吃過很多苦,賣過小吃,開過飯店,販過水果,他一直很努力,生活卻一直也沒有起色。書斌在老家的口碑很不好,有親戚罵他是騙子。因為他借了好多親戚朋友的錢。俗話說,有錢錢打發(fā),沒錢話打發(fā),可他玩起了失蹤。到現(xiàn)在,不知道那些舊賬還了還是沒還。

我聽到有關(guān)他的消息,時斷時續(xù),失蹤與浮現(xiàn)交替,但大致軌跡可見。當年在縣城,他實在呆不下去,就去了新疆。在新疆也是顛沛流離,無根浮萍一般,最終還是一事無成。開飯店時,他和女服務(wù)員談了戀愛,姑娘比他小,我曾見過,挺好的。姑娘娘家對書斌卻極為憤慨,認定是書斌拐騙了姑娘,對他們的婚事極為反對。我曾猜測,當年他玩失蹤是為了躲避娘家人的糾纏,他領(lǐng)著姑娘私奔了。后來,不知道是姑娘受了娘家的攛掇,還是屈服了生活的艱辛,倆人最終還是分了。然而,他們已經(jīng)生了個女孩,現(xiàn)在已經(jīng)十幾歲了。

小叔的女兒叫書霞,有關(guān)她的消息,就像過山車,忽高忽低,落差極大。據(jù)說書霞去南方不久,就在縣城買了房子,這不啻是重磅炸彈,整個村莊都在震動,是她開啟了我們村農(nóng)民在縣城買房的先河。要知道,那可是2000年,一個年輕輕的姑娘干啥能掙那么多錢?人們心里充滿了懷疑、獵奇、借助于世俗、嫉恨、或者幸災(zāi)樂禍、譏笑、常態(tài)的思維來揣測、聯(lián)想。

接下來的消息讓人唏噓,書霞失蹤了!誰都和她聯(lián)系不上。這才知道她的房子是貸款,貸款遲遲還不上,她又沒有蹤跡,房子最后被法院強制執(zhí)行,拍賣掉了。聽說,她也借了她最近族家點錢,失蹤之后,族家也罵書霞和她哥一樣,都是大騙子。

可憐我的小叔,死時才四十多歲。就算他還活著,不知會不會被一雙兒女給氣死。

我只有一個親堂哥。在我一圈親人里,唯有堂哥是一個視死如歸的人。

他是一個人去了縣醫(yī)院做的胃鏡檢查,檢查報告單出來后,醫(yī)生看著他欲言又止。正常情況下,患者都由家人陪同,醫(yī)生一般都不會把真實病情直接告訴患者。就算說,也區(qū)別于普通病癥,無形間,便有種神秘和遮遮掩掩的意味。就連報告單上也很模糊,癌癥也不會標明是“癌”,只是單詞縮寫“Ca”。

堂哥從醫(yī)生躲躲閃閃的眼神里意識到了什么:“什么病,癌癥嗎?只管說!”他目光的鋒芒如一把利器,直抵醫(yī)生的胸口,醫(yī)生肯定感到詫異,一時間里,目光不敢和堂哥的對接。在堂哥的一再逼問下,醫(yī)生反而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回答“是”。這個大夫是善良的,他不忍心面對這個得了重癥的人,無論這個人多么勇敢,多么堅強,但,癌細胞已經(jīng)占領(lǐng)了他看似強健的身體。

村里一個人,曾帶舅父去市里看病。早飯舅父吃了很多,走起路來腳下生風,外甥攆都攆不上,說他哪像一個病人?可當食道癌的報告單拿到手時,舅父午飯一口都吃不下了,渾身無力,走路也搖晃起來,走一段歇一段,蹲在路邊,像只即將死去的瘟雞。我不知道堂哥當時的內(nèi)心活動,但起碼在外在上,他表現(xiàn)了自己精神上的強大。他一個人去的醫(yī)院,又一個人回的家。到家了他說:我得食道癌了。語氣和平時一樣輕松,一家人當時還以為他是開玩笑。

絕癥病人一般都要經(jīng)過否定、怨憤、僥幸、抑郁、無奈、絕望、接受等等一系列的心理反應(yīng),在每個階段里其實都是焦慮、恐慌、掙扎的。大多數(shù)患者初次檢查之后并不死心,都會換個醫(yī)院做第二次檢查,以便印證第一次是否準確,他們渴望最好的結(jié)果就是前一次是誤診,這樣的誤診該有多么的美好,然而卻不肯降臨在自己的頭上?;颊吆苌僦鲃臃艞壷委?,不管什么樣的辦法都想嘗試,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不放棄總有希望——這是陷入沼澤里的掙扎、不見棺材不掉淚的掙扎、最絕望最無奈的掙扎。很多的治療其實也就是實驗性的,破壞性的,死馬當活馬醫(yī),最后患者身上插滿了管子,看起來觸目驚心。

可堂哥一下把所有的階段都省略了,或者也有,但速度很快,瞬間功夫,堂哥爽快地拒絕了放療、化療、手術(shù)、藥物等等一切的治療。并非經(jīng)濟上拮據(jù),他有退休金和積蓄,子女們都有工作,家境都很富裕,都很孝順。家人聲淚俱下地勸說堂哥,但他始終不為所動,堂哥和原野里的草木一樣,擯棄了所有的人為因素,他要自然而然地謝幕。

在人們的眼里,堂哥是一個完美的人,他幾乎打破了“金無赤金,人無完人”的魔咒,關(guān)于他的都是好的。堂哥是個老師,當了大半輩子的中學校長,在當?shù)睾苡忻麣猓挤Q他“老校長”,對他的肯定是多方面的,領(lǐng)導、教師、學生、社會,業(yè)務(wù)能力是一個因素,為人也是一個因素。眾口難調(diào),一人難襯百人心,作為一個領(lǐng)導能做到這個樣子,真的不容易,都說堂哥的好沒有水分。在村里堂哥的口碑也一致的好,堂哥每次回到村里總是推著自行車,見了人總是先開口說話,一視同仁,不管你有用或無用。在公共場合里讓煙,不要擔心你會被遺漏,即使你不吸煙,你站在人群最后。人活一世,總免不了恩怨、紛爭、愛憎,而對于堂哥來說這些似乎都不存在,他一生都是如此的誠懇、溫和、謙卑、低調(diào)、謹慎入微,堂哥不是教徒,卻是合格的教徒。

我父親并不這樣看,總說堂哥太懦弱了,一向逆來順受,忍氣吞聲。我父親比我堂哥只大了幾歲,叔侄倆一起長大,他們之間太了解了。我一直懷疑我父親和堂哥的叔侄關(guān)系,我們兩家基本都沒什么來往,關(guān)系一般。我父親有事從來就不去找堂哥,怕他擔驚受怕。有年春節(jié)前夕,堂哥家曾有一頭二百斤的大豬被人偷走了,那時這樣的一頭大豬需要一年多的時間辛苦喂養(yǎng),是一筆可觀的收入,能辦很大的事情。不久堂哥就知道了盜賊是誰,證據(jù)確鑿,但堂哥沒有追討,也沒有告發(fā),旁人都為他抱打不平,他竟然還說少惹事生非為好。

我不知道是堂哥的性格使然,還是環(huán)境造就了他的性格,或它們相互影響和適應(yīng)?我不想以任何一種論調(diào)來牽強附會,虛妄生義,僅僅是我對于他個人一種客觀的陳述。

堂哥生于1932年,他父親去世時堂哥才幾歲,堂哥本來兄弟兩個人,兄弟少亡,實質(zhì)意義來說,堂哥是獨生子。他的家庭成分不好,他和母親相依為命過活,孤兒寡母的,可能對動蕩的時局和世態(tài)炎涼更為敏感,他向來不多言多語,出頭冒尖。我家成份也不好,那時候家庭成份是一種標簽,用于區(qū)別家庭的好與壞。堂哥從少年時期到青年時期的經(jīng)歷,一般人難以想象。我所看到的一切只是強弩之末的微小動蕩,相對而言是靜態(tài)的,因為時勢對于1970年以后出生的人,并沒有實質(zhì)的影響,膚淺都說不上。

那樣的背景下,誰能準確地預(yù)知未來是一個什么樣子,自己的人生會是什么樣子,命運究竟和哪一件事情有關(guān)聯(lián)?堂哥那時期在當校長,無疑也在風口浪尖上。保護自己,是所有動物都具有的本能,沉默、隱忍、懦弱或許是最好的法寶,這些成就了堂哥的完美,讓他舉重若輕、安然無恙地度過了此波未平彼波又起的一個個漩渦。

一個完美的人是不可信的,沒有愛憎的人是不可信的,我相信堂哥一定也有他的愛憎,有他的喜怒哀樂,只是他沒有表達出來,深深地埋在了心底,任它們翻江倒海,他一生走來要比一般人承受了更多的厭惡、痛恨、違心、憋屈、憤怒、誤解、焦慮,它們慢慢聚攏、盤踞在堂哥的胸口,結(jié)果只有一個字:堵。除了堵還是堵,堵在胸口里生根發(fā)芽,無形的氣體終于有了自己的實體而存在,可以直觀地、明確地表達了出來。鋒利的手術(shù)刀能把腫瘤劃開、拿掉,病理切片能研究出來它的性質(zhì)、組織,可能破譯出堂哥人生的歷史烙印,人性的扭曲,精神的變態(tài)嗎?

一生不屬于自己,一生懦弱,一生都在堵,一生不能釋懷,是這樣嗎?到了人生最后,堂哥這才要任性一次,痛快地發(fā)泄一次,把一生的憋屈、憤怒、世俗一次性地全部拋棄掉了;對于他而言,終于可以說一次“不”了,終于可以做一次真實的自己了,終于可以掌控自己的命運了,盡管這樣的拒絕是那么的悲壯。

責任編輯? ?楊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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