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懷金
灰塵
也有生活
它們在風中舞著
在煙中戀愛
在暖氣上撫摸
它們在好幾個地方
找我
——顧城《神說》
受朋友超哥邀請,去一趟新西蘭。第一個念頭就是,那個“孤懸”意識之外的激流島,那個充盈著無數(shù)謎團和困惑的激流島,一定要去。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前,激流島是個陌生的詞,它并沒有出現(xiàn)在我們所認知的知識譜系中。然而在1993年10月3日之后,激流島“橫空出世”,成了絕望的代名詞。
攪動朦朧詩潮“三駕馬車”之一的著名詩人顧城,就在這一天,在奧克蘭的這個小島上,按照網(wǎng)絡上流行的說法是“殺妻自縊”,詩人魂斷激流島,大陸文壇震動。顧城和謝燁伉儷的一段詩壇佳話,同樣香消玉隕,消失在大洋深處。
在我有限的閱讀中,他們所居住的激流島,也不時出現(xiàn)在顧城海外零零碎碎的作品中。在我的想象中,那是一個類似于畫家高更筆下的塔希提島,有著南太平洋絢麗的色彩、如火的激情,那是一個荒蠻的處女地,更是一個讓藝術家感知原始與未知、讓藝術創(chuàng)作勃發(fā)的圣域。充滿著新奇與陌生、迷幻和浪漫。
激流島事件,按照旅英作家虹影當時的說法,成了朦朧詩中最朦朧的一章。如今,20多年過去,這個朦朧的面紗在我的追尋中,似乎已然揭去。
一個艷陽的日子,我和超哥還有他的兒子小宇一起,從奧克蘭海港碼頭乘坐渡輪,前往激流島。小宇在新西蘭求學而后工作,自然充當了我們的向?qū)Ъ娣g。
據(jù)小宇說,在奧克蘭當?shù)氐娜A人中,知道顧城的人并不多。國內(nèi)著名音樂人高曉松曾受新西蘭國家旅游部邀請來過奧克蘭,并順道去了激流島探訪顧城故居,還寫下了組曲,一共有三首,分別是《白衣飄飄的年代》《月亮》和《回聲》,以了卻他20年的夙愿。高曉松自己說,當?shù)弥娙怂懒说南⒑?,對著刊登消息的《北京青年報》默默地看了一整天,然后寫了一個長達十五分鐘的組曲。后來這個組曲也收到了個人作品集《青春無悔》當中,這也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組曲?!澳浅璧纳倌辏巡辉陲L里面,你還在懷念”,我知道,他也是在懷念那個激情奔涌、理想主義蔓延的八十年代。
“詩人在變老之前就已離去”,我悚然一驚,莫非這是一句讖語?
海港碼頭漸漸遠去,奧克蘭高聳的天空塔越來越小。輪渡在豪拉基灣中航行,碧波不驚,唯有零星的小型帆船在海灣中游弋。小宇說,如果我們運氣好的話,會看到海灣中有海豚出沒,可惜碧綠幽深的海面上,除了碧綠一無所有。當然,海豚也不在我這個中原人的語匯中,我們彼此都是陌生的,它不可能給我這個深居內(nèi)陸的人更多的驚奇。通過小宇的翻譯,我問船上的幾位老外,你知道島上的中國詩人顧城嗎?他們搖頭,一臉茫然。
35分鐘之后,激流島到了。
和眾多的新西蘭離岸島嶼一樣,激流島曾經(jīng)是個荒蠻之地。激流島的原名叫懷赫科島(Waiheke Island)。毛利語中Waiheke有水流的意思,所以顧城在他的文章中稱之為“激流島”。但我眼前所見,沒有激浪翻滾,有的只是風平浪靜。 傳說中,毛利人離開這個島乘獨木舟南下,求神靈來保護他們。于是毛利人過海的時候,就把丑惡的靈魂帶到了對岸。當然島是干凈寧靜的,擁有連綿起伏的山丘、幽靜的海灣。和顧城當年居住情況不同的是,現(xiàn)在又有了迷人的葡萄園和橄欖園。查資料得知,島上豐腴的火山土壤、豐富的微氣候,是培育頂級葡萄的寶地。上世紀90年代以來,激流島迅速成長為一座美酒之島。世界聞名的黑曜石酒莊、Mudbrick酒莊、石脊酒莊等30多個酒莊星羅棋布,在這里釀造出了擁有世界聲譽的葡萄酒,更帶來了濃郁的法國風情和美食文化。
下船的乘客中,大多是老年人,也許是休閑到他們的另一個家、或者來度假品嘗經(jīng)典的葡萄美酒。我注意到有一隊從廣東來的游客,她們喧鬧著上了大巴。當然大媽們不會是去拜訪顧城的,前方濃郁的酒香、美食,在吸引著她們。
我們下船乘坐公交車,這也是島上唯一的一趟公交,也只有一條線路。小宇一上車就和高大威猛的女司機攀談起來。司機介紹,每年都會有中國人來尋找顧城的故居,她簡單了解一些,知道那是一位詩人。畢竟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島上的中國人只有顧城一家,那樣慘烈的事件,也打破了島嶼多年的寧靜。
在司機的指引下,我們在OKOKA ROD 站下車,沿著左邊的Fair view岔道步行下山。在準備探訪顧城故居之前,我查閱了大量的資料,知道他的家在激流島法爾威爾路124號。在新西蘭的習慣中,“124號”只是個信箱號碼,同時也充當了家家戶戶的門牌號,因為每家的信箱就醒目地立在院門口的馬路邊上。
行至半山腰,我們找到了123號,也找到了125號,但是就是沒有124號。我和超哥停下來抽煙,莫非顧城和我們玩起了捉迷藏?也許是不想讓我們打擾他寧靜的家?“我要在世界上,建一座城,世界不可以走進來”,顧城這樣說。顧城老師,我是來探訪和祭拜的,看在我千里迢迢的份上,看在詩歌的份上,多有打擾了。我默念著靜下心來,認真地觀察地形。是有一條藏在灌木叢中的小道蜿蜒向上,路邊的雜草和碎石堆中,一塊小小的石頭上,用白油漆書寫著124號字樣,還加了一條指示箭頭。
沿著落葉和苔蘚覆蓋的小道曲折上行走了十幾米,路邊插著一塊木牌,上面用中英文寫著:“私地禁入 請勿侵犯 ”的字樣。抬頭看,郁郁蔥蔥的密林中似乎有襤褸的紅色屋角,那應該就是顧城的老屋了?;氐讲淼揽?,叢林中一條小路通往上方,雖然崎嶇又滿是青苔,卻仿佛是直指謎底的捷徑。受這塊木牌的警示,我沿著上行的小徑向山上攀登,走著走著就沒有路了,滿是厚厚的野草、斷落的樹枝、落葉,無法下腳。我扶著樹干拽著青藤,一步一步攀援。我知道,這是顧城無數(shù)次輾轉、無數(shù)次徘徊和沉思的小徑,也是他養(yǎng)雞和繪畫的所在。
小宇在山下喊,不要再上去了,就是這里。我看了看一無所有的山頭,嘆了口氣折返。不顧警示牌的警告,終于到了房子前,這是一棟典型的兩層新西蘭民居,面積不大,單層占地不過六七十平米,可居住的面積更小,木樓就坐落在斜坡上。二樓有一個超大的平臺,是搭建在一個大水窖的上方。想來,這就是當年顧城能看得見海的陽臺了。
新西蘭民宅和國內(nèi)鋼筋混凝土的公寓式住宅不同,也和磚木結構的瓦房不同,多為獨棟木結構,外加一個大大的只長草的院子。除了庭院需要時常打理割草外,外墻和屋頂每隔幾年也要刷漆翻新。顯而易見,眼前的這棟房子已被遺棄多年,院落里長滿了雜草、灌木和藤蔓,紅黃紫相間的油漆也剝落得十分狼狽,一些外墻木頭都開始腐朽。一簇簇一人多高的芒草,幾乎擁堵住了屋門和窗臺。
在高大的芭蕉和杉樹的遮蔽中,空氣里充滿了腐敗陰森的潮濕氣息。
八十年代末,朦朧詩群的五大代表人物四散。北島去了英國,后又到美國定居;江河旅居美國;楊煉旅居倫敦;顧城選擇了新西蘭;唯有舒婷一直在原籍廈門。
而今,我就站在顧城激流島的家門前。
屋門緊鎖,窗子還用木板給釘死了,落滿灰塵的窗簾緊閉。木屋上爬滿了青藤、鶴掌葉,枯死的藤葉和青綠的枝葉一層層交錯著。透過半邊白色的窗簾、蛛網(wǎng),隱約可見屋內(nèi)一些陳設:有敞開的衣柜,翻到的沙發(fā),旅行箱,地上散落著凌亂的衣服,還有塵土。室內(nèi)空氣應該是凝固的?;覊m無聲地落下,在沙發(fā)、旅行箱和衣物上,也許還有他的手稿上,慢慢沉積……悲劇發(fā)生后二十多年過去了,顧城的兒子小木耳和他的姐姐顧鄉(xiāng)仍生活在新西蘭,但她們似乎刻意遺忘了這棟老屋,任其頹廢,像是一個永遠被定格、陳列的悲劇。一個“墓床”。
沿著房屋外側,我繞到水窖旁二樓的露臺。木質(zhì)的露臺木板和護欄已經(jīng)陳腐、朽爛,走上去嘎吱作響。目光越過郁郁蔥蔥的樹頂、山坡,可見一線碧藍的海水。這里應該是顧城、謝燁,甚至還有英兒喝茶和閑坐的地方,也是他更多地向遠方極目眺望的地方。二樓是顧城和謝燁居住的臥室,用木板釘死的窗子也露出了一條未被封死的邊縫,我想,也有可能是先來的性急的瞻仰者撕開的口子,以方便打探室內(nèi)的陳設。我忍住了,不能再去窺探那撕裂的傷口,不能也不忍去掀開封塵的往事。我回到霉點斑駁、難以承受“生命之重”的陽臺上,思付著,不知那一萬多公里外的祖國,在顧城的心中凝結著怎么樣的情感?關于此岸與彼岸,我們又將如何穿越、如何抵達?
在陽臺上徘徊,想到的只是他的詩句:
松林間安放著我的愿望
下邊有海,遠看像水池
一點點跟我的是下午的陽光……
1988年,顧城和謝燁來到新西蘭,最初他在奧克蘭大學做漢學研究員,但一直在尋找心中的“理想國”。顧城兩人的經(jīng)濟條件不太好,手中僅有不到一萬紐幣的積蓄(一紐幣約等于五元人民幣)。奧克蘭的冬天很冷,他們沒有錢買木柴去燒壁爐,朋友們就送了很多的廢報紙給他。不懂英文的顧城翻看報紙上的二手物業(yè)版,能承受的總價內(nèi)不是車棚,就是水塔、篷車或小店鋪,甚至還有電話亭。最終,他看到了一個地名和一個數(shù)字:激流島,獨棟房屋,四萬八紐幣。這是一個低廉到不可思議的價格。
那時,激流島還是一個相當避世的所在,據(jù)說當時在島上居住的多是隱居的怪人、年老的嬉皮士和特立獨行的流浪藝術家,這也恰是顧城所追求的“世外桃源”。
賣房子給顧城的是一位神神叨叨的外星迷,據(jù)說此人整天披頭散發(fā)坐在島上靜坐冥想,沒事吸吸大麻,思考著外星人和地球末日,這有點像杞人憂天。戰(zhàn)國《列子·天瑞》載:“杞國有人憂天地崩墜,身亡所寄,廢寢食者。”看來作為不可多得的先知先覺者,古今中外亦同。
此公在數(shù)年前運氣大好,天上掉餡餅,買彩票中了十萬紐幣,就買了這棟房子,準備修建外星人基地。于是在墻紙上畫滿了外星人和飛船,在院子里挖大坑,拆去數(shù)面內(nèi)墻,破壞柱子,弄歪樓梯,最后連主梁也鋸斷了。1988年5月,他夜觀星相,覺得似有異動,準備再帶著對他深信不移的女友去墨西哥參加“拯救地球”世界大會,但苦于囊中羞澀,隨即一不做二不休出賣房子。當他如約看到顧城和他頭上那頂標新領異的帽子后,判斷他也同外星人有關。他不理睬其它來看房子的人,直接問顧城,“世界末日就要來了,你知道嗎?”
顧城問:“什么時候?”
“五十年以后,”
“沒事,我只要二十年?!?/p>
問者和答著都會心一笑,惺惺相惜之下,外星迷立刻大筆一揮減去一萬塊錢,以3.8萬紐幣的價格成交。
據(jù)《中國國家地理》雜志記者陳驚鴻來新西蘭的調(diào)查了解,這棟房子始建于1927年,歷經(jīng)數(shù)個主人。雖有1000平米土地,卻非常傾斜,足有45度。后來又遭到外星迷的各種破壞,搖搖欲墜。在最初的日子里,顧城他們喝雨水(那個大水窖就是收集雨水的),上山采石,挖土填坑,能撿到什么木頭就釘什么,撿到鄰居用了一半的油漆就往墻上刷。
顧城曾提到,整個屋子都被拆成了一個空殼子,沒有電、水和取暖設施,地基也有問題,然而顧城卻相當滿意。在詩人的精神世界里,“我終于得到了一塊土地,在世界過不來的地方,我要打敗它,那個丑陋的世界?!?/p>
當時,兒子剛剛出生,顧城無力撫養(yǎng)。也可能是他還沒有準備好接受這個生靈,也可能是他認為兒子會影響到他的精神世界。最后,他們把兒子寄養(yǎng)在一個毛利人的家中。謝燁在給一位朋友的信中寫道:我在木耳的事情上是有點失控的,難能理智,總有生離死別的陰影籠罩著我,不能冷靜自持,好像守著一只空巢等待著羽翼未豐的雛鳥還能回來,傷心而絕望。
我相信詩人對兒子是有很深的情感的,在顧城的理想國中,還有一個自耕自食的小農(nóng)耕生活。他甚至收集了關于種植木耳的知識,他知道多數(shù)的木耳都能吃,除了一種生長在西藏的有毒木耳。這也可能是給兒子起名為小木耳的原因。
購買這棟房子讓顧城夫婦陷入經(jīng)濟窘迫,積蓄耗盡,有限的稿費和外出交流講座費用,也難以為計。島上商業(yè)設施少,物價較貴,怎么辦呢?窮則思變,他們開荒種菜,但瘋長的蟲子先替他們吃光了菜苗。新西蘭政府規(guī)定,不允許在菜園里打農(nóng)藥除蟲。我估計他們也買不到這類農(nóng)藥和殺蟲劑。
后來他們試著在樹林里采木耳、摘野果、海邊撿貝類。吃過漫山遍野的野韮菜,卻發(fā)現(xiàn)這種野菜有致幻功能。試著烹煮了一只被車撞死的刺猬,騷臭味卻入心入骨。在濕冷的冬天里,燃料也很快告罄,再做飯則須砍樹枝,還要晾曬三個月后才能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