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夢涵,1998年出生于河南洛陽,就讀于河南大學(xué),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
街邊第一家理發(fā)店,有一扇迎著人行道的落地窗,這使店面顯得格外坦誠,像是一徑兒吐露了全部的心事。
這天陽光很好,明朗且豐潤,慷慨地傾灑在窗上。坐在落地窗前的余生南,正專心致志地瞧著鏡子。她的姿態(tài)是閑適的,神色卻很有些內(nèi)容:兩道生動的眉形狀輕快,一雙眼清亮,增出些沉思者的氣質(zhì)。只看她的眉,任是誰都能覺出她的歡愉,可若只看她的眼,又會誤認為她正陷在沒來由的愁思里,幸好她的唇仿佛是天生上揚的,飽滿、鮮艷且盈潤,這便證實了她的愉快,至于那雙沉思著的眼,也有解了:她正沉浸在自己的美麗中。
見過余生南的人,都認定了她是美的,她美得明艷又自然,像落在你家窗臺的一輪月亮。但當她獨處——或者說,當她與自己的美共處時,她仿佛又與你脫離開了。
她與美共往來,余生南自成一世界。
平日里老板坐店,余生南負責接待,也管洗發(fā)。收款臺頭頂?shù)奶旎ò宕蛑槐K燈,燈光疏懶,有意無意漫上鏡子,途徑一路流光溢彩,像是嬌憨女兒試妝時恰好點上了最艷的胭脂,既真誠,又明麗,余生南便坐向鏡子前,向每個過往的顧客彎起紅唇。這不大不小、卻足夠讓人知覺出“美”的天地里,余生南是主角。到了洗發(fā)臺前——這仍是余生南的主場,她挽起袖子,手上動作輕且耐心,語氣柔柔地同顧客說著話,悅耳又不逾越。
老板與顧客都愛惜余生南的笑容,也待她好聲好氣,兩灣春意匯成一泓來。小店熟客新人來來往往,水霧與香氛籠上一團和氣。
老板出門時,只留余生南看店,像今天。店面冷落了些,而余生南仍在笑——她十分享受獨處,也慣于將這零碎的時間用來愛惜自己的美。她半仰在藤椅上,久躬在洗發(fā)臺前的腰肢得以舒展,被挽在小臂的袖筒也能揚眉吐氣。她甚至能分出一些時間,細細撫著指腹上在溫水里浸出的褶皺,直到它們重歸圓潤,在燈前翹成飽滿的蔥根——指若削蔥根,口若含朱丹,她讀過的書不多,但她熟記這句,因為令她想到美,更想到自己。
她看著手指,想到蔥根,再想到冰箱里零散的蔬菜。冰箱里總會少了一樣內(nèi)容,一餐一飯過后,滿滿的內(nèi)容掏了空,等察覺到不足了,再往里補。好像生活,若是匱乏了,就要補缺,可活著總難逃消耗,得再賣力補……補到此時此刻,你松口氣審視它,仿佛是滿滿當當?shù)?,但又到處是隱藏的虧損,每月每日的收支,與時光的、同人情的,真真切切存在的,都讓你不敢細察。
只有在獨處時,余生南會想這些。陽光與風(fēng)被關(guān)在理發(fā)店里,守在門窗前,抵御著店外的大世界。
門開了。風(fēng)鈴一響,陽光與風(fēng)被驚碎成一地零散的影,大世界與小世界建起通道,小世界熟練地溶成大海中一芥。理發(fā)店來了人。
是個年輕人。年輕人進門時,余生南正閑著,坐在落地窗邊的藤椅上照鏡子。她左手輕抵在窗上,右手持著一柄小鏡子,先向左挪,等鏡中人與陽光平分世界,再向右轉(zhuǎn)。陽光先虛虛覆上落地窗,像試探,在知曉這堵龐然大物其實頗溫柔后,便不客氣了,直直撫上余生南的發(fā)梢、肩臂,以及眉角、睫梢等極私人的領(lǐng)域。余生南并不逃脫,自顧自欣賞起鏡中人更耀眼的烏發(fā),光暈柔和、線條溫婉的肩部,與閃著星亮光點的眉睫。陽光原是個慷慨的丹青手,鏡中的余生南更濃艷了。
客人上門叨擾主人,常有些“外來戶”式的羞赧,既因為生怕出錯而擔憂,又更怕主人瞧出這份擔憂,便難免顯得束手束腳、畏畏縮縮了。而顧客不一樣,顧客有的是底氣與資本,反倒主人要小心翼翼,生怕撞上哪根由“底氣”凝成的尖刺來。所以客人與主人就算難成朋友,也雙雙相敬;而顧客與主人,要么是針尖抵上麥芒,要么是皮肉繞著針尖走,極識趣地兩不相犯。
年輕人站在余生南身前,竟揣著一股客人獨有的羞赧。他仿佛略乏底氣,并不抬頭,目光釘上碰在一處的腳尖,一雙球鞋在腳底方寸磨了幾個回合,卻不動作。
余生南不是不曾見過這般局促,她曾經(jīng)是無比熟悉此類局促的,只是近年來有些陌生了。有句話說得好,近鄉(xiāng)情更怯,而溫柔鄉(xiāng),同樣是鄉(xiāng)。
余生南了然,從記憶中——同樣從眼前,尋那怯生生的年輕人的臉譜。她只要看自己想看見的內(nèi)容,正巧他本身相貌便素淡,這讓她更容易便得手了:他眼神不自覺地躲閃,好容易藏住的話化作熾熱的鼻息,唇角牽著些欲蓋彌彰的笑紋,一切在她面前都無可保留。年輕人說,他想洗頭發(fā),在余生南的注視下,這五個字被他吞吐成更多個音節(jié)。
余生南將鏡子一合,鏡面敲出極脆的半聲響,另半聲被踩進高跟鞋的叩擊中,一串兒足音響得干脆利落,她決意去她的主場。
正對洗發(fā)臺的天花板上,也懸著一盞燈,只這燈光比收款臺前的勤懇很多,不再是慵懶散漫的姿態(tài),而是盡職盡責地淌遍了余生南全身,使她身上每一處都均勻地明亮。余生南引著年輕人躺下,一方毛巾妥帖地枕在他頸下,另一方護在他胸前,年輕人的手指一寸寸扣上了毛巾一角,那翹起的一處像翕張的唇瓣,要傾吐什么,又強抑下,只留下一痕被攥得酸楚的不甘。
余生南放上一池熱水,指腹不輕不重按揉在年輕人腦后,水珠飛濺上年輕人的耳垂,這之于他,像是親昵的作弄。在燈光的助力下,年輕人稍嫌寡淡的面容漸漸現(xiàn)了個分明:雖素淡,卻妥帖,眼睛不很大,但格外黑亮,透著一股聰明勁兒,嘴唇繃得很緊,色澤紅潤,若這兩樣都顯平庸,他卻有堪稱俊挺的鼻梁!這讓他的面龐有了點睛之筆。凡有點睛之筆的面龐,都能教人覺得可愛。更要緊的是,他面上的表情很有節(jié)制,快樂或局促都不會使他過分走樣;但他又是誠懇的、不做欺騙的,這是一張很難有秘密的臉。
余生南微微躬下身,好去應(yīng)和稍低的洗發(fā)臺。洗發(fā)露在手中攢了幾攢,聚成一握滑潤的泡沫,平常這個時候,余生南該打開話匣子,但她沒有。她只是又打開水龍頭,放走半池稍嫌涼了的溫水,當新一池熱水在她指間游戲時,年輕人果然開了口。
“你今年多大?恐怕比我小,二十二歲?”
余生南笑了。他明明是問她,卻偏要作比較,硬是將二人扯到一處來!她不正面回應(yīng),而是將問題轉(zhuǎn)了個手,再擲回去:“今年多大?你呢!”
“我二十三了,剛畢業(yè)。”年輕人經(jīng)不住問話,只一輪便繳了械,余生南便覺得自己占了上風(fēng),她有了好心情,便順著他的話去問:“哪里畢業(yè)的,你?——肯定是個好學(xué)校!”
年輕人幾乎是自豪地報出了自己的母校,藏不住秘密的臉又添了笑容:那是他們所在的省份里最好的一座高校。說完了母校,他又說起自己的專業(yè),艱澀的術(shù)語被他如此輕易地嚼來。余生南聽著,甚至不曾有自慚,因她清楚他的目的,不就是想要自己敬服么!
將時間往前推幾年,還在校園里的歲月,這樣的少年,余生南最常打交道。他們往往是人群中的佼佼者,身上印著不少熾熱的目光,卻半藏半露地向昳麗的“余生南們”投以青眼?!坝嗌蟼儭蓖鶎⑦@青眼照單全收,但余生南畢竟與“余生南們”有所不同。余生南更加慎重,審視著他們,也審視著自己。她愛惜自己的美麗,也愛屋及烏地愛惜別人對她美麗的認可,她從若干份認可中掂量出最合乎心意的一份,再如同珍愛自己一般珍愛他。
余生南手下的動作加快了,在這個青澀的年輕人面前,她仿佛又成了當年那朵初生的、格外討喜的花兒。她飛速地理去泡沫,用清水沿著他柔軟的發(fā)梢沖洗,他們之間憑空多出了春夏交接時獨有的氛圍,暖融融的,靠近了也不覺得不適。
年輕人獻寶一般同她說上許多,她邊聽著,邊沾沾自喜,因這獻寶的形式像極了當年的“青眼”。年輕人說他就職的公司,說他效力的研發(fā)部,說他實現(xiàn)了的夢想——金燦燦熱燙燙的字句入耳,沉浸在歡愉中的余生南仍然沒能感到羞慚,直到她聽見他新的問話。
“我沒猜錯,你是來打工的大學(xué)生吧?”
余生南的動作頓了一頓,喉間囫圇滑過一個字音,算是個模棱兩可的承認。他見狀,更急促地發(fā)問了:“學(xué)藝術(shù)的?”
年輕人靜下來,等余生南開口?,F(xiàn)在說話的余生南,她口中的履歷,同樣是金燦燦也熱燙燙的。學(xué)藝術(shù)的,專業(yè)是表演,夢想是演話劇……她說得合情合理,任誰都不會懷疑。盡管她沒讀過大學(xué),盡管她未曾學(xué)過表演,但這是她姐姐余易的人生,是她看在眼里,熟悉無比的生活。
洗完了頭發(fā)、收攏了話匣,余生南引年輕人去吹干。這一路,幾乎是余生南在牽著年輕人向前走了!他們一前一后,牽著一股近乎熟稔的親切。
年輕人顯出一臉執(zhí)意傾聽的誠懇,余生南將余易的人生繪聲繪色地講過一遍,卻忽然覺得喉頭干澀,說不出其他什么了。再往下,還能說什么呢?學(xué)業(yè)、事業(yè)、理想,接下來,就該是親人和戀愛!親人?余易的親人,正是在說謊的自己;戀愛?余易將要結(jié)婚了,她若是說出來,就是徹徹底底將自己與余易分離成了兩個人,又何必織這樣的謊!
在過去的一年里,沒人同余生南說過愛情。并非她將這兩個字看得純粹,將其中僅屬于春天與星星的內(nèi)容盡數(shù)除去,換作“處朋友”“過日子”,照樣是沒有。她知覺出空缺,就想往里補,拿什么補呢?
她想起從前被頻繁說來,擱在舌上不知輕重的“愛情”。愛情像難以獨自立起的無名指,要與之并肩而立的中指,一雙手中格外出挑,在她看來,該叫做“美”。
這年她二十五歲。第一次有人向她說愛情,是在她十五歲時。十五歲的愛情始于少年人對“美”的偏好,正是在她將“口如含朱丹,指若削蔥根”與自己相照應(yīng)的時刻。那時她歡喜地像溫風(fēng)里的迎春花,卻掖著笑紋,硬是熬到心頭的小雀撲棱過一回翅膀,這才彎起了眉眼點了頭。春日里陽光明朗豐潤,籃球架將暖陽聚成個明晃晃的光圈,那束光仿佛只朝她一個人灑。到晚上,他們一前一后走在橋上,護城河里醒著星星,一粒一粒朝她眨眼,做他們的觀眾——她被這群熱心的小友激起勇氣一般,向前緊追了兩步,攥住了他的手。
十五歲的愛情告終于無來由且無休止的爭執(zhí)。她小時候玩家家酒,愛用樹枝與碎葉搭成桌椅,玩膩了,就掃成路邊隨處可見的一片狼藉。十五歲以后的日子里,路旁的狼藉越攢越多,陽光與星點樂于缺席。扮家家酒的桌椅在春天里尚還鮮活,卻經(jīng)不得風(fēng)雨,推搡一把就碎得干凈。后來她明白,這叫做一拍即散。
現(xiàn)在她二十五歲,在過去的一年里,陽光變得公允,星星也不多不少,但還沒人同她說過愛情。
人生總有缺損,也總要補缺。余生南看著吹風(fēng)機下近乎可親的年輕人,迫不及待地想填補上缺損,哪怕只是逗逗趣、填滿了今天的空缺也好!
“你叫什么?”年輕人幾乎熱切地發(fā)問。
“余易?!庇嗌先粵]有遲疑,將姐姐的名字告訴了他。
“余易——我叫顧鵬程!我給你我的名片,我們以后常聯(lián)系。”年輕人伸手摸向口袋,余生南身上一冷,并不去接。該接這名片的是余易!是學(xué)業(yè)有成、工作順利的余易。年輕人覺察出她突如其來的冷漠,并歸咎于自己的過分熱情,名片被他拈在指間,悻悻垂下了頭。
接下來,他們的話就少了。他們本就不再有多少說話的機會,吹風(fēng)機歇了嗓,年輕人成了余生南今天新送走的一位客人。紙幣躺在收款臺上,這才是年輕人與余生南該有的牽系。至于那屬于余易的名片——高材生聰明地將它放在藤椅上,用鏡子壓著,他有意要余生南避也避不得。
余生南只能坐回藤椅上,繼續(xù)與陽光相往來。她忽然覺得陽光實在是慷慨的,燈光、鏡子、紅唇與蔻丹都是。它們不厭其煩地為她堆疊出美的因子,她憑恃它們無所忌憚地說謊,而整個世界寬容地替她圓謊。
年輕人的名片躺在藤椅上,她拈起一角,竟吃痛般縮回手去。青年的名片在陽光下炙烤過,仿佛一紙婚書,四面燙金,放肆地綻開在她眼前,攤開來,上面卻分明寫著余易的名字。
余易的名字漸漸淡出,名片冷下來,如輾轉(zhuǎn)幾折才遞向她手里的婚禮請柬,她這才敢拿起來。名片字紙蒼白,不如余生南的手指,白得細膩又有生氣——余生南又低頭欣賞她的手。方才在溫水里浸過,指腹又生出皺褶,余生南皺了皺眉。名片被沾水的手握得久了,字跡反印在指尖,她垂頭望了一刻,瞧著那溫馴躺在指腹的名字,方才因為說謊引起的鈍痛,不知為何就痊愈了大半。
她說她叫余易,是假的名字,而此刻躺在她指尖,絲毫不在意她皮膚皺褶的名字,就一定是真的么?他就真叫作顧鵬程么?高材生顧鵬程與年輕人顧鵬程,就真是同一個人?她已記不得年輕人說的許多話,母校與工作都記不得,只記得他的青澀、他的局促,與他眼眸中映照出的屬于她的明艷。
余生南將名片擱進口袋,心頭忽地又升起微薄的希望來。
自覺百無聊賴,該做些事才好,她幾乎不假思索地走向洗發(fā)臺。她放上一層溫水,微微躬下腰,正想試試水溫,那名片瞅準了機會遛出口袋,蓄謀已久般,在打旋的水里忽上忽下。指腹上的字尚還清晰,名片已軟下腰身、癱在水池壁上,而余生南竟覺得,這才是它應(yīng)有的歸宿。
余生南又坐回到落地窗前,拈起被冷落了許久的鏡子。她仍是照自己,陽光不如方才濃烈,所幸還能與她的臉龐平分世界。鏡子里的余生南因這仍眷顧于她的陽光滿意地笑了——她的唇仿佛天生上揚,正坦然地佐證她的愉快。
責任編輯? ? 婧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