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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禱:一次重述

2019-09-04 20:57魏冶
湖南文學 2019年8期
關鍵詞:英杰嬸嬸叔叔

魏冶

第幾次寫這封信了?字跡越來越潦草了,顧不得了……空一行吧……這樣我可以更好地往下寫。

今天我又去那座小教堂了,那個我們這輩子都忘不了的地方。它現(xiàn)在的樣子你見到了必定大吃一驚,你太久沒有回到這個地方來了。我試想回憶的眼睛掃過去時,也許和我一樣,先見到的不是它,而是一排三連的老屋——左邊是大伯公,右邊是小伯公,中間是爺爺?shù)?,他們的親情可不像房屋依靠得這樣緊密。小教堂緊挨著它們,是一個通風防蟲的建筑,大隊解散之前,它是谷倉——這些年我翻閱了不少書籍試圖更多地了解我們的村子,但你恐怕要笑我太書生氣了——平日里它大門緊鎖,那時每個禮拜日,我們都準時趕到這里。此刻我就站在這座小教堂門口,木門上的鎖已經(jīng)壞了,要找個鎖匠來換一個才行。門上的主日單還是七年前的,已經(jīng)黃得翹起了邊,一個模糊的手印是你惡作劇留下的。但我們肯定都記得我們那時在這里忍受著一種折磨。折磨如此清晰,即便相隔久遠,也如同站在冰層上看凍在河底自己的遺體,如此觸手可及。

舊墻上,那歪歪斜斜炭筆寫的“以馬內(nèi)利”還是那么清晰,連煤炭這樣低賤的東西也比我們?nèi)艘獔詮姾憔玫枚嗄亍?/p>

想想那時的盛景吧!好多鄉(xiāng)親走十里的山路到這里來做禮拜,他們中間不乏裝了木腿,安了義眼的,身材矮小肥胖,像一團稀泥。這支可笑又讓人心酸的隊伍在涂了紅油漆的水泥凳上,聽教士講經(jīng)。教士是什么地方的鄉(xiāng)村教師,寫著并不出色的粉筆字。還記得他放在搪瓷口杯邊那塊黑乎乎的布嗎,他總是不時地用它擦一下嘴角,這惹得我們嘲笑不已。我們憎惡他,憎惡他給爺爺出的主意。他們用漏風的嘴跟著教士大唱贊美詩歌,由于不識字,他們只能跟著含糊不清地模仿,音錯得離譜。

眾人懺悔的時候,我們像士兵一樣努力踢著正步在人群里走來走去,仿佛在接受俘虜?shù)耐督?。你拿著你的寶貝竹棍,囂張地指來指去。除了我們,所有的人都跪在臟兮兮的蒲團上哭泣,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著自己的罪惡。教士跪在講臺邊,毛發(fā)稀疏的頭頂緊緊貼著地面。我們穿過一攤攤渾濁的眼淚和鼻涕的混合物,看見爺爺和奶奶跪在角落里。爺爺渾身戰(zhàn)抖深深地弓了下去,兩只瘦手緊緊地捏在一起,他身下的眼淚和鼻涕比誰都要多。我們相互模仿著,笑得渾身發(fā)抖。奶奶稍稍往前垂著頭,眼皮疲憊地耷拉著,上帝肯定沒空來接待她,她應該也和我們一樣,思考著晚飯。

那時我們怨恨教士,在空氣中對他比畫著各種動作,是他給爺爺出的這個主意。爺爺尊敬他,聽他講述的時候站得筆直,前所未有的嚴肅。因為這個主意,我們一連七天只能吃一頓午餐,而且不準吃肉。我們把上頭趴著螳螂的黃瓜、沾著露水的野果統(tǒng)統(tǒng)抹進嘴里,卻使對肉的渴求更加猛烈。我們怨恨爺爺為什么要把我們帶到這個計劃里來,但他鐵一樣的唇紋讓我們望而生畏。在一天只吃一頓飯的情況之下,他是怎么能干著比平時更多的活,把破迷彩外衣汗?jié)竦脻崴蔚??或許這樣,他的上帝能更好地聽到他的表達?我曾經(jīng)建議溜到伯公家去吃肉,但是你拉住了我,你說這是大事,村里沒人敢破壞。寫到這里我不禁笑了起來,你比我還小,哪知道什么大事小事呢?我卻記得你眼睛里的猶豫和閃動,也許你自己也沒想過,那是和爺爺?shù)男囊庀嗤ǎ€是天生對“上帝”若有若無的思考和顧慮?

好在一切寧靜,如同屋角一直不用的磨盤——今天我還摸了摸它。直到第七天,她一切正常,沒有惹出任何亂子。我們耐心地坐在教堂里等天黑,你把手上的竹棍在地上頓來頓去,中空的敲擊聲在我們胃里回蕩。祈禱結(jié)束,大家三三兩兩地起來,紅著眼睛一臉滿足地往外走。將有一周的時間把地板上骯臟的液體蒸發(fā)到空氣里。大伯婆走過來悄悄對我們說,去叫你爺爺,出事了。大伯婆從我們出生起似乎就沒有變過樣子,寬寬的臉盤,兩頰滿是黑斑,一頭白發(fā),身體硬朗。我們想象不出她有年輕的時候,也不認為她有一天會死。大伯公一家不信教,但他們禮貌地等待祈禱結(jié)束。

大家都認可大伯公家是最富裕、最干凈的,他們也幾乎不邀請別人到他們家里去。跟在爺爺后面的我們走進他家的時候感覺多么新奇?。‖F(xiàn)在這里長出了荒草,水泥地上全是裂痕。我們感覺束手束腳,大伯公在遺像里嚴肅地看著我們。走進廚房時,我們發(fā)現(xiàn)你爸爸已經(jīng)垂著頭坐在那里,堂叔皺著眉頭坐在一邊。廚房里有兩個人最引人注目,一個是哭到抽噎的徐琦,絲毫沒有了平時頑劣的樣子。他的手捂著額角,有血從那里滴下來,表嬸小心翼翼地要去擦,他爆發(fā)出一陣賽一陣的蠻橫叫聲。一個是雯雯,她穿著大而不合年紀(那是你媽媽的)的皺巴巴的上衣,身子發(fā)抖,臉上青一塊紫一塊,下顎往外抵出,一哼一哼地出著氣。

這幾天的工夫白費了。為了能夠使雯雯恢復正常,我們稀里糊涂地受了這么幾天的煎熬,到頭來還是徒勞,她又惹出了禍事。我知道你平時已經(jīng)受夠了她,家人的縱容增長了你對她的暴虐,孫兒的榮耀讓你感覺這個家庭的面子也更在你的身上。你不假思索地用竹棍猛力一揮,竹棍生風呼呼打在她的手上,她像被烙鐵烙了一下縱身跳了起來。幾年前我見她的時候,她舉起看起來不是很靈活的小指,告訴我這是小時候被你打壞的。她還是怕你,不敢見你。但我覺得,這些年來,你為她做的,也已經(jīng)足夠了。她發(fā)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哭叫徑直跑了出去,你也嚇得臉孔發(fā)白。爺爺用可怕的聲音叫我們滾回家去。

爺爺把桌上的飯菜都抹到地上,粗瓷碗滾在起伏不平的黑泥地上,筍和豆子混進泥里,渾濁的菜湯沿著泥地的紋路蛇一樣爬。我慶幸我們沒有富裕到像隔壁的大伯公一樣抹了水泥的地面。爺爺大罵奶奶為什么不看好雯雯,奶奶躲在灶下抹著眼睛。我們倚在昏暗的柴火旁默不作聲,你的眼睛因怒氣分外明亮。得向你坦白的是,饑餓感讓我心中騰起的怒火氣泡一樣輕易破碎了。我的大腦只關心一樣東西。

爺爺在門檻后的黑暗里怒氣沖沖地消失,半晌之后他拿出半海碗黑乎乎的東西往桌上一頓,紅燒肉盈亮如琥珀,在吸飽了油的梅干菜里探出肥美的身子,燈光下微微顫動。我們克制不住地就著米飯大口吞咽起來,油香毫無阻隔地沁進心里,我們對望了一眼,吃得熱淚盈眶。奶奶在背后大哭了起來,陰影里爺爺一字一頓地警告我們不準再接近徐琦。

作為爺爺最寵愛的孫兒,你并沒把這個禁令當回事。當爺爺拿著燒火棍靠近你身邊的時候,你絲毫不覺危險的來臨。乖覺的徐琦已經(jīng)抱頭跑遠了,柴火棍結(jié)結(jié)實實打在你的腳踝,你撲倒在地上,握著手里的竹棍發(fā)瘋一樣地號叫。當你看清對面的人是爺爺,你的手腕怎么也抬不起來,你一瘸一拐地跑了。半個小時后我在竹林里找到你,眼淚在你臉上沖出兩道溝,你咬牙切齒地說:“他死了我也不會去給他送葬?!?/p>

你的姐姐雯雯——我們不愿意去提的那個沉重話題——在缺醫(yī)少藥的村莊和年代,因為急性腦膜炎落下傷殘。我至今也無法判斷她是否是通常意義上的傻瓜。她并不整日發(fā)呆流口水或大吼大叫、在大街上拍打自己的腦袋。她能說出通順而有邏輯的話,但是她的種種行為又讓人無法把她劃到正常人的范疇里來。她無法安靜地在教室里坐上五分鐘,也不知道站在講臺上的那個人有著控制課堂的權(quán)力。她難以理解父母所說的“懂事”是什么意思。她在校園里隨意穿行,把樹枝樹葉帶著水汽折下來,丟到正在上課的課桌上或講臺上,甚至可以隨時撩起裙子,在任何地方蹲下來撒尿。她無法繼續(xù)上學,辦了一張殘疾人證,離開了學校。

雯雯是我們這幫孩子里最大的一個,當我們成群到奶奶家里消夏時,本該是我們大姐的她成為我們口中消遣的對象。你對她又氣又惱,漸漸成為反對她最為堅決的人,似乎除此無法洗脫自己的身份恥辱。我們常常為她所苦,往往在我們不勝其擾終于吼叫著把她趕走之后,她的報復就會很快到來,一塊塊混合著她口水的野果殘渣吐到了我們的頭發(fā)上。我們懷著惡心震驚地望向她時,她已經(jīng)手舞足蹈地跑遠。我們怒火中燒又想保持客人基本的禮貌,于是大聲地喊你的名字,每次你都不令我們失望,五分鐘之后,村莊和田地成為你施刑的場所。

我還記得你跟我說她要結(jié)婚時那個興沖沖的表情。當時我只觀察到你神情里的驚奇,現(xiàn)在想起來,或許那表情里還有些別的什么。當雯雯到上初中年齡的時候,她已經(jīng)不能僅僅扮演一個走街串戶要些零嘴吃的懶婆娘了。寫到這里我不禁要感慨一句,如果說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話,她的用就是照料嬰兒。這樣一個傻姑娘,居然能讓任何哭鬧的嬰孩在她懷里妥帖安靜下來,一抱一整天,絲毫不覺得厭煩。為此她逐漸贏得村莊里一些婦女的信任甚至贊譽,她們樂得把孩子交給她抱,自己在一邊打麻將,而你姐姐則獲得在麻將桌旁嗑瓜子和吃水果的權(quán)力。你的媽媽開始宣揚你姐姐完全可以作為一個合格的媳婦兒,在此之前,對女兒她一向諱莫如深。

這種閑適的生活結(jié)束于茶廠建成之后。她在廠里做一些最基本的活計,也受到了一些無可避免的嘲弄和欺侮。但我們漸漸聽說有一個叫小鄒的青年會替她說話,她也會躲到小鄒后面去。我們常常在她面前提起小鄒取笑她,看她從公路上走回來,就問她小鄒上哪去了,怎么沒和她一起回來。她咧著嘴說小鄒去工廠上晚班去了,要多掙點錢,好娶她做老婆。我們不可遏止地笑了起來。

當你告訴我她要結(jié)婚的時候,我興奮地和你抓抱在一起,像個陀螺一樣沒來由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我們攀著院子里的樹,看見公路上走來一高一矮手里提著煙酒的兩個男人,你低聲告訴我,小鄒的哥哥帶著他來提親了。

爺爺家安排的飯席上,我們的眼睛都看向那個面皮淺黃、穿著襯衫的青年,叔叔也向他舉起杯子。但他卻擺擺手,說身邊那位沉默不語的小個子才是小鄒。那是我們第一次看見小鄒,想必你的印象比我還深刻。他身形矮小,皮膚炭黑,任喝了多少酒也看不出來臉色,年紀是輕的,眼角皺紋卻堆疊在一起,他的嘴像閉不上一樣,我們總能看見他咧開的嘴里面參差不齊的黃色牙齒。你提著棍子就從飯桌上走了出去。

他吃飯時緊挨著雯雯坐,總是把眼睛看在雯雯身上。雯雯一眼也沒有看他,忙著頻頻舉筷吃桌上平時不易得的酒菜。小鄒是外省來這打工的,靦腆內(nèi)向,口音也很重,說的話大家聽得也吃力。叔叔是喜歡說話的,但是跳躍的話語到小鄒那里只有簡單一兩聲回應便迅即沉沒了。叔叔從不停地說話到不停地吃菜接著不停地吃酒,繼而放下酒杯,不停地抽煙。嬸嬸搓著手在席間忙來忙去,小鄒長小鄒短地叫,不時把菜端到桌上來,看看小鄒,又看看叔叔,在小鄒不斷站起點頭弓腰之下往他杯里碗里添酒添菜。

婚禮預備起來了,雯雯不用再去上班,你媽媽給她買了幾身新衣裳,但她很快把袖口都磨破了,你媽媽只好把它們換下來放進大木箱里。婚禮擺在爺爺家,大廳是舊式的瓦房,足有兩層高,上面貼著的蓮開并蒂一類的舊喜聯(lián),還是你父母結(jié)婚的舊物。我和你負責打掃大廳,我們依靠長梯攀上高高的房梁,在珊瑚一般粗硬的燕巢里掏出兩只熱乎乎的鳥蛋?;槎Y當天來的人多極了,大多數(shù)我都不認得,你是小舅子,忙得不見人影,我一個人在大廳里茫然地東張西望,我看見一桌古怪的客人,他們長得都很黑,悶著頭抽煙喝酒,并不怎么說話。有親戚悄悄議論叔叔收了小鄒不低于一般人家的彩禮。

那天的雯雯打扮得漂亮極了,包括我在內(nèi)的許多人那天才發(fā)現(xiàn),她其實是我們這代人里最標致的一個。她長得高,身量勻稱,五官端正,穿上新娘服,第一次涂上脂粉,馬上變成讓人羨慕的美新娘,但她一說話一走路就把這一切都破壞了。奶奶和嬸嬸一左一右地夾著她,好歹讓她不出大亂子地完成了整個婚禮。小鄒早早地醉倒在了新房里,他笨嘴拙舌,完全不知道怎么應付鄉(xiāng)下酒棍們的消遣,很快被灌得不省人事。一切都是這么雜亂、熱鬧、喧嚷。也許我們都沒注意到,爺爺?shù)纳碛爸皇且婚W就消失了。還是,他根本就沒有出現(xiàn)在喜宴上?不知道你還記得起多少?對我來說,這是多么近的事,又是多么久遠的事啊。

雯雯他們很快離開村莊,前往市區(qū)。他們沒有財產(chǎn),所以動作輕盈。小鄒表示自己有的是力氣,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做工養(yǎng)活一家人。雯雯既不驚喜也不留戀,她唯一念叨的是為什么昨天奶奶不讓她在酒席上多吃些東西,這是多么難得的機會。雯雯的婚禮在村莊里像是刮起一陣軟綿綿的風,僅僅掠起了一些塵土就迅即消失了,在這塵土后面,我們把婚宴剩下的菜吃了整整一個星期。

我們這些親戚最后一次集體到雯雯家做客,是在雯雯生完男孩出月子之后。這樣的時機,我本不該去,但因為想見見你,我還是搭上了他們的車。然而你并不在那兒。

你沒在,叔叔也沒在,爺爺自然不會在,那次祈禱失敗之后他和你父母已經(jīng)鬧僵了。只有奶奶和你媽媽做菜招待。奶奶說叔叔忙著拾掇竹子,你剛上高中,沒空過來,我們自然知道這些理由近乎不成立,但誰也沒說什么。

從時間上來算,這次做客已是在雯雯結(jié)婚一年多之后了。他們一直在變換住地,端著鍋碗瓢盆像地鼠一樣四處搬家,從一個陰暗的巷子遷居到另一個。這次定居下來倒不是找到什么美好家園了,一是因為小鄒在工地里受傷了,折騰不得。我們走進狹窄房間的時候,他正在往肋骨上纏厚厚的繃帶,上身黑黝黝滿是傷疤,幾個女眷輕輕叫喚了一聲趕緊走了出去;二是因為孩子出生了,必須得安定下來。女人產(chǎn)后可能經(jīng)歷的所有可怕變化在雯雯身上都體現(xiàn)出來了:她叉著臟兮兮的光腳在房間里吃著零食,劣質(zhì)的碎冰冰發(fā)出一股甜膩的味道。她身體發(fā)福得幾乎變形,看見我進來,她大喊一聲,腮邊的肉笑得把眼睛擠進肉堆里,張大的嘴里滿是齲齒。

我們順著城區(qū)東邊的菜市場街道沿路尋找雯雯的住所,四周飄蕩著鴨毛和瀝青的刺鼻味道。黑色的瀝青像血漬一樣灑在墻上和地上,許多穿得灰撲撲的工人蹲在道路兩側(cè)抽煙談話。在這條令人鼻子不舒服的路上向右轉(zhuǎn),能看見兩座筒子樓,擺在樓下的花草上面都是灰塵。姑父好半天才把車子停到穩(wěn)妥的地方。我們在筒子樓里小心翼翼地叫雯雯的名字,四樓的欄桿探出一個頭來,雯雯聲音響亮地喊著“在哦哦哦哦哦”!這聲音宣告她已經(jīng)完全是這里的統(tǒng)治者了,一些門“吱呀”一聲打開,又很快“砰”地關上。

小單間里站滿了人,把新生兒和母親團團圍住,我倚在走廊上無聊地看著這一切。為了能夠安排下飯桌,我和姑父把餐桌搬到了天臺上,幸好沒下雨,天氣也涼快,在這里吃飯居然有了一些快意。

小鄒因為受了大傷,不能喝酒,這對于他來說是難熬的,喝酒是免除他在酒桌上說話的重要依靠,現(xiàn)在他只能不斷地說“多吃菜”來盡主人的義務,我們每個人碗里都堆了很多東西。姑父坐在小鄒正對面,問一些小鄒工作上的事情。小鄒所答的無非也是從這個工地到那個工地,大家都覺得乏味了,姑父也就不問了。

雯雯兒子的出現(xiàn)打破了僵局,我們獲救般把目光轉(zhuǎn)向了這個小孩?!捌鹈至藳]有?”“起了,叫英杰,鄒英杰?!薄昂煤?,英雄豪杰,英雄豪杰!”姑姑們拍著掌,沒來由地高興。

桌上安靜下來,雖然大家還是像剛才一樣,吃飯的吃飯,夾菜的夾菜,把滿天臺亂跑的小孩拽回來,但他們都在仔仔細細地偷看英杰。小鄒似乎覺得有點尷尬,飯快吃完了,也不好招呼多吃菜了。他站起來,從嬸嬸手里接過英杰,嫻熟地抱住,然后端端正正地在凳子上坐下來。他露出招牌式的咧嘴笑容,似乎坐在攝影棚里,等著誰給他們父子拍一張照片。

我覺得無趣極了,菜也不好吃,你也不在,沒人和我喝酒,或許我就不該過來。我低頭看向桌子的時候,有一個灰色的東西飄到我鼻尖下。我小心地用兩個手指把它捏住,手勢帶起了一陣微風——那是一根細小的鴨毛。

我從來沒有和你證實過這個消息,我們避而不談,我也沒有向其他親戚求證過這一點,只是在各種節(jié)日的來往里、在別人的神情中獲得些信息。此時我才意識到,對你姐姐來說,這些擠眉弄眼的小道消息所能營造出束縛人的種種社會倫理是不存在的,對她來說,結(jié)婚只是一場鬧哄哄充滿好酒好菜的盛宴和隨之而來從大家庭遷徙到小家庭的無聊變化,那么,許多婦女視之如畏途的離婚,在她眼里又算得了什么呢?

市場街那棟破筒子樓的房東先發(fā)現(xiàn)了可疑之處。她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肥胖大媽,有著令人畏懼的大煙嗓子。她眼神像水果刀一樣,常在四周空氣里剜來剜去。你會明白她對于社會上一切丑惡的東西有著如親人般的了解。她率先發(fā)現(xiàn)許多不明身份的男人出入在筒子樓里,并且去向都是雯雯的住所。一番細心查探之后,她找來小鄒,告訴他樓里都是體面人,絕對不允許有這樣的事情發(fā)生。

當雯雯吃厭了各種香精配比起來的零食,在那灰撲撲的小房間里,她能做些什么來消磨時間呢?也許就在波瀾不驚的某天,她開始在那個小房間里和一些男人發(fā)生關系。他們像哄小孩一樣在她房間里留下幾張廉價的鈔票,或者僅僅留下一些零食。而這個時候,她的孩子——你的外甥正在做什么呢?在地上無辜地爬來爬去嗎,還是被安靜地放置在某個地方?

雯雯顯然不知道這些。她只知道她的行為可以給她換來零錢和吃食,甚至我想過也許她就是簡單地喜歡性行為。在這個社會上喜歡性的人一點都不少,但是大家都深切地知道蘊含在這個字眼背后的意味和禁忌,不敢輕易地將這些東西表露出來。否則,那就是傻子。而光顧雯雯的又是哪些男人呢,是哪些人會殘忍和無恥到利用這樣一個社會的弱者?我的腦海中又飄起那些臭兮兮的鴨毛了,它們在灰撲撲的街道上像礦山的雪花一樣落下,下面是蹲在馬路牙子上抽著煙臟兮兮的男人們。

雯雯無法理解這些道德或社會意味。她最適合生長在一個上流社會家庭。她會成為一個體面的人,甚至是一位藝術家。在那里她為人嫌棄的所有特立獨行都將成為耀眼的藝術羽毛。但是落到我們這樣的階層里來,一切骯臟的角落便難免會放大。小鄒嚇壞了,將更大的驚嚇轉(zhuǎn)移給了你的父母。

你的父母把小鄒的慌忙求助當成了興師問罪,他們懊惱無比。離婚后的雯雯將會徹底變成無人問津的舊衣物,唯一的孫子也將被無情地帶走,他們是要做好面對村里嘲諷的準備還是提前遷走?當初高額的禮金現(xiàn)在也像炭火一樣,在白灰消散下,忽然放出灼人的熱氣。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小鄒流著眼淚說他知道雯雯不是故意的,她只是太天真了,他希望能幫助雯雯改正,和她一起過下去,把鄒英杰養(yǎng)大。

他們馬上行動起來,你媽媽連夜住進了他們的家,開始包辦洗衣做飯等雜事。小鄒第一次在結(jié)婚之后有了可口的飯菜和整潔的衣物。嬸嬸發(fā)揮了她的外交才能,她提著禮物上上下下地走訪,將難以啟齒的話題用含蓄而準確的話語加以解釋,取得了鄰居和房東在表情上的諒解。在忙過這一陣之后,嬸嬸嘗試著對雯雯進行道德教育,這是當務之急。但是雯雯顯然對嬸嬸說的這些東西怒氣沖沖,她只知道自從自己的媽媽(她從小就與之兇悍地吵架)來了之后,自己的行動變得不自由了。不再有男人過來,錢和零嘴也不見了,她對嬸嬸大吼大叫,并且毫無顧忌地把那些不堪入耳的東西喊出來。嬸嬸慌忙關上房門,減小雯雯那可怕的聲音在筒子樓里的回蕩。四鄰都安安靜靜地關著門,油膩膩的禮物在他們的桌上發(fā)著光,阻止更可怕局面的發(fā)生。各種磕磕碰碰令人頭昏腦漲,嬸嬸做飯時心煩意亂魂不守舍切傷了好幾根手指,指頭上歪歪斜斜包著好幾個創(chuàng)可貼。然而這一切并沒有阻止事情的進一步惡化。

卷走幾件衣服之后,雯雯拋下兒子一走了之。父母到來之后,雯雯就一分錢也拿不到手了,但這無法阻止她的出走。她可以大搖大擺地四處坐車而不掏一分錢。據(jù)說那些頭發(fā)油膩膩的汽車司機里,有不少都曾經(jīng)是她的主顧。不出所料,我們在離市區(qū)二十公里外的一個小鎮(zhèn)上發(fā)現(xiàn)了她,她聲稱自己已經(jīng)有了新的男人,不可能再回家。那個男人我曾經(jīng)見過,每逢春節(jié),他們抱著孩子四處走親戚討要紅包,這個男人總是把最便宜的白酒放進屋子,煙也不接地走到院子里遠遠地蹲著。從面相上看,他一點也不像個壞人。但是雯雯的嘴里居然說出了離婚這兩個字,她怎么可能知道這樣高深莫測的詞?顯然,這是唆使。

辦完手續(xù)之后,小鄒去了外省打工,這樣他能寄回更多的錢,讓叔叔嬸嬸更好地照顧?quán)u英杰。

不安在鄒英杰上幼兒園之后得到了篤定的證實。在四處貼著小紅花明亮寬敞的辦公室里,漂亮的幼兒園老師微笑著問詢?yōu)槭裁脆u英杰不能和其他孩子一樣安靜地坐到下課,并且從來也不理解老師說的話?甜美的兒歌聲里,嬸嬸如坐針氈。

叔叔嬸嬸對外宣稱他一點問題都沒有,只是不大喜歡念書而已。我們都看到他奇怪的神情和步態(tài),尤其是他的眼睛,看起人來歪斜、呆滯,這是一雙屬于雯雯的眼睛。那時你高考失利,賦閑在家,還沒有準備去參軍。我放了暑假時常到你家去找你,鄒英杰也在一邊。我竭盡全力不向他投去好奇的眼神,但他的舉動還是讓我印象深刻。他長手長腳,瘦骨嶙峋,像個蜘蛛一樣在家里跑來跑去,歪著腦袋看你,或者把臟兮兮的腳擱在茶幾上,往下搓著泥灰。他喜歡和人說話,但是我無法從他含混著口水的嘴里準確地聽明白什么。他總是抱著一只黑得看不清顏色的臟毛絨玩具熊,沒有人能從他手中取走去清洗一下。據(jù)說這是雯雯以前給他的生日禮物,他把這只玩具熊稱為“兒子”。當他一激靈一連串這么喊的時候,他的口水就不間斷地流出來,滴在玩具熊的絨毛上。

讓我吃驚的是,你對鄒英杰傾注了足夠的愛意。你非常注重他的飲食衣物,當嬸嬸給鄒英杰吃了涼包子的時候,你甚至和她翻臉。對不起,我一度錯誤地以為這只是你一時的心血來潮。一次走進你家小區(qū),我看見你正把一個和鄒英杰年紀差不多大的孩子堵在墻邊,我趕緊支開了你,我知道你在鄒英杰身邊扮演的保護人角色,但我很想告訴你,你的這種做法也會導致他失去同年齡段的所有朋友。但我說不出口,因為我也不知道,倘若不采取這種做法的話,還有什么更好的辦法。

一直在鄉(xiāng)下獨居的爺爺,忽然到叔叔家里來,他提議可以帶鄒英杰到鄉(xiāng)下去,他要為鄒英杰做一次祈禱。十年前的祈禱失敗之后,“上帝”的威勢似乎在村里減弱了許多。爺爺也不再那么熱衷逢人就宣揚耶和華的福祉。那位傳教士你還記得嗎?聽說這位鄉(xiāng)村教師后來調(diào)到其他鄉(xiāng)鎮(zhèn)去了,再沒有回到那個小教堂。有人說他去以色列了,有人說在市區(qū)的發(fā)廊里見過他。但可以肯定的是,往常偶爾出現(xiàn)在教堂的叔叔,再也沒跨入那道門檻。

但不知為什么,這次你的父母接受了這個提議。

烈日的暴曬下,叔叔和爺爺穿著短褲,拖著沒吃飯的身體,用柴刀清理竹山上的雜草和灌木,呼呼的刀風中,汗水成條灌注到地里;嬸嬸帶著鄒英杰把小教堂仔仔細細地擦洗好幾遍,做好每天一餐的飯食。晚上入睡前,叔叔跪在房間的床上,雙手交握祈禱,他的禱語含糊難辨,又像雷聲一樣響亮,驚得梁上的老鼠四處逃竄。

祈禱的最后一天是安息日,來小教堂祈禱的人比十年前少了一半。還活著的人老得更加不像樣,他們癱倒在地上,就像是一堆垃圾。我還記得其中有一個裝著義肢和假眼的老太婆,她老得愈發(fā)可憎了,豁了一個口的假眼露出些微黑洞洞的眼眶腐肉,散發(fā)出腥氣。爺爺、叔叔、嬸嬸帶著鄒英杰跪倒在第一排,嬸嬸死死按住想要掙扎起身的鄒英杰,祈禱開始了,他們的聲音和鄒英杰的喊叫淹沒在排山倒海的懺悔聲和哭聲里。

祈禱過去半個月,親戚們都說鄒英杰好多了。我在叔叔家坐下時,看見鄒英杰就坐在我對面的長椅上,抱著玩具熊,他怯生生的,不怎么說話,比起以前確實是安靜多了。由于鄒英杰的好轉(zhuǎn),你也稍微寬心地搭上南下的列車,參軍入伍去了。

在你入伍期間,家里發(fā)生了一件讓我至今心悸不已的事。我一直都沒有和你說過,是的,我既沒有預備說,因為那是對你的傷害,也不知道怎么說。在電話里,或者在聊天中,這樣的事情只會淪為一個小插曲,只有用我拙劣的筆真實地描述一下,也許你才能感同身受。

那年的端午,我照例上你家去送節(jié)。叔叔不在,你媽媽一臉愁容地和我說撫養(yǎng)鄒英杰的苦和累。絮絮叨叨談了一陣,飯也做熟了,嬸嬸叫鄒英杰進來吃飯,叫了幾聲沒人,廳里玩具熊丟在地上,屋前屋后看了也沒有,嬸嬸急得汗都出來了。我讓她不要慌,我們分頭找,我往前面的街道上找,她往屋后的田野去。

我在街道上問了好幾家坐在門口的老婆子,她們看我指了指叔叔的房子說是那家的小孩,臉上做出怪相,擺擺手說沒有看到,在我一無所獲準備進第二條街的時候,忽然聽見嬸嬸的叫喊,趕緊往那邊跑過去。

叔叔家屋后是一片大蘆葦蕩,葦花掩映里到處是浮著綠萍的寬闊水面,整齊的田間小路縱橫其間。原來是魚塘,現(xiàn)在都廢棄了,淺淺的水下都是爛泥。東邊的一個舊魚塘邊上臨水架著一個木頭搭成的廁所,苦李樹在上面長得遮天蔽日,下面混合著排泄物的泥水里都是掉落下來鮮紅的苦李。鄒英杰趴在泥水里邊,半只腳陷進泥里,翻出里面陳年的舊屎尿,臭氣熏天。幾個孩子在岸上居高臨下地喊“死要吃,死要吃”,聽見嬸嬸喊了一聲,紛紛走了。我和嬸嬸趕過去,嬸嬸“杰杰、杰杰”地哭叫,我們到了水邊,看見鄒英杰陷著的地方都是屎尿,考慮著怎么下去,鄒英杰聽見嬸嬸叫他,掙扎一下,把腿從泥里拔出來,靠著岸邊爬了上來。

我們趕緊上前,鄒英杰半身都被屎尿浸濕了,臭氣熏天,嗆得我頭都暈了。他還愣愣地站在那里,手里攥著兩個撿來的苦李不動,見我們盯著他看,順手在衣服上蹭了蹭苦李,就要往嘴里送。

嬸嬸“啊”地叫了一聲,揮手把他手上的苦李打下來,這一下是發(fā)了狠,把他的手背打得通紅,苦李滾到草叢里去了。鄒英杰怔了一下,放聲大哭起來,嬸嬸也哭了,邊哭邊罵。

“你真是要死哦,我真是苦命哦,你怎么會跌到茅坑里去!你怎么不知道臭?一點臭都不知道?還站在這里要吃那么臟的東西?你是傻咯,你是徹底傻掉咯……我的命怎么這么苦??!”

嬸嬸哭得厲害,鄒英杰就哭得更狠了,我扭過頭去不敢看,太陽懨懨地下到竹林那邊去了。

在你參軍的那幾年,村莊里的老人像委頓的藤條一樣迅速死去,大伯婆去世的時候,我們回了一趟家鄉(xiāng),你有任務在身又沒能回來。我們回到鄉(xiāng)下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爺爺家已經(jīng)不像樣子了,雯雯的婚禮帶走了屋子最后的熱鬧。廚房外的水溝已經(jīng)堵塞,水漫進了屋子里,這里那里到處都是濕乎乎從墻上剝落的土塊。我們跨進爺爺臥室的時候,鋪了薄薄一層水泥地面的臥室水汽森森,散發(fā)著一股霉變的氣味。屋角一團沉重的黑黝黝的被子里,爺爺蒼老的頭顱探出來。

我們的父輩,幾個兄弟們,一邊幫忙整飭酒席,一邊修繕屋子,勸告爺爺應該和奶奶一樣,早早地到幾個兒女的家里去住,離開破敗不堪的鄉(xiāng)下。

我和徐琦一起打開大伯婆家的大門。鎖有點銹了,我們想去隔壁借點油,跑了半個村才借到,一排排立著的都是空泥屋。大廳的水泥地已經(jīng)四處開裂,有些地方長出了野草,地上到處都是光斑,墻角一堆兒燕子屎,燕子在梁上唧唧叫著。他們開始擦洗大廳的上房桌,把大伯婆的照片規(guī)規(guī)矩矩地和大伯公的照片擺在一起。我和徐琦到廚房里轉(zhuǎn)了轉(zhuǎn),當初那一幕還歷歷在我腦海里,我試著玩笑地和他暗示了一下,但他卻回以一臉茫然。徐琦搬到城里之后,父母之間摩擦增加,顧不上他。他母親外遇之后和他父親離婚了,他漸漸和一些混混走在一起,學上不下去,四處鬧事,勞教了兩年,現(xiàn)在剛剛放出來。我們這兩個成年不甚久的人試著用大人的方式講話,卻覺得尷尬至極,接不下去。他四處轉(zhuǎn)悠,走到廚房里結(jié)滿蜘蛛網(wǎng)的風柜前,轉(zhuǎn)了轉(zhuǎn)外面的鐵柄,風柜里轟隆一響,竄出一只大老鼠,嚇了我們一跳。

酒席上,小鄒和我在同一桌,他更黑更瘦了。在嬸嬸以往的話語里我依稀了解了他身體氣力越來越不好,大概是以前在工地落下的傷,這使得他寄回來的錢越來越不及時了。我從他焦黃的面皮和抽的劣質(zhì)煙上看出來他也已經(jīng)為這不多的生活費做出努力了。他想遞煙給我,又怕拿不出手,我趕忙擺擺手告訴他我不抽煙,我注意到他的目光落在酒席未開封的兩包煙上。

正坐著,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居然是雯雯。她抱著一個嬰兒跨進大門,身后跟著一個腦后梳著金錢鼠尾的小男孩。我偷偷看大家,小鄒的臉蒙在煙霧里,嬸嬸、奶奶看見她,先是詫異,然后臉上蒙了一層灰。表嬸是召集人,她帶著尷尬的笑容打個招呼,來了就好,一起吃飯。雯雯還沒有走到陰涼的屋檐下就被一只黑硬的胳膊推了個趔趄,爺爺一臉堅決地說:“你走,你現(xiàn)在馬上走!”小男孩朝爺爺吐了一口唾沫,躲到后面。爺爺依舊冷酷地重復著剛才的話語?!澳悴灰獎游遥 宾M臉紅暈地對著爺爺罵,她的臉因為怒氣而腫脹,顯得可鄙又可憐。表叔及時地走過來擋在兩人中間,他把爺爺勸回轉(zhuǎn),然后低沉地朝雯雯呵斥一聲:“再吵就出去!”

雯雯一眼也沒看小鄒,徑直坐在我邊上,讓那個孩子叫我舅舅,和我絮絮叨叨地說以前的往事,舉起小指說這里以前被你打傷了,直到現(xiàn)在還舉不起來。我當時對她很冷酷,一言不發(fā),并且在表情上盡力表現(xiàn)我的厭惡,可她長期以來已經(jīng)習慣了這種不平等的、殘忍的對話氛圍,兩個嘴唇毫不疲倦地一張一合。寫到這里我想起或許我們對雯雯也負有不小的責任,我們沒有給她一個稍微寬容的環(huán)境,無論是有信仰的,或是無神論者,都放任自己的怒氣和面子。有時候我懷疑不該將她歸到精神病人一類里,她能說出邏輯清晰的話語,但是又不得不接受自己絕非常人的暗示。如果把我們當時的交談拍成錄像放給毫不知情的人看,他們一定會把我當成是一個粗暴且毫無教養(yǎng)的家伙,但是回到現(xiàn)實中,充滿敵意的氛圍和層累的認識給予了我行為足夠的合理性。我后悔沒有和她多說幾句話,但是我當時確實沉浸在她殘忍對待小鄒而引發(fā)的怒氣里。

她自說自話,一會居然毫不避諱地掀起衣服給孩子喂奶。我大吃一驚,趕緊轉(zhuǎn)開頭,她依舊滿不在乎地絮絮叨叨。我聽見她仿佛在逗小孩,又仿佛在和我說,自己的乳頭上有一個傷口。我似乎一瞬間坐進了你的軀殼里,此刻我是她的家人,是她的弟弟,我理解了你的憤怒。我惡狠狠地說:閉嘴吧你,有得吃你還說什么!她居然咯咯笑了起來。說,是徐琦哦。你還記得嗎,有次我把徐琦的頭打破了。他自己要來抓我的奶,抓就抓了,又拿指甲來摳,多痛??!我讓他放手他不放,我痛得背都麻了,抓磚頭敲了一下他才放手的。

是的,就像我在想象讀到這里你的表情一樣,你肯定也在想象我寫這一段時的心情。和你想的一樣,我馬上轉(zhuǎn)過去看徐琦,他和幾個閑漢在談笑,壓根沒往這里看一眼。我站起來,又坐下。我能說什么呢?我只是想起了饑餓的折磨,想起爺爺捉摸不定的神情。即便,即便她說的是真的,那時候的徐琦也不過是個小孩。而且你知道,你也在慢慢明白,生活是無數(shù)齒輪驅(qū)動的帶子,它只能往前走。即使你回頭找到那個齒輪,它也已經(jīng)銹蝕得不成樣子了。在我愣神的時候,你姐姐整了整胸前的衣服,對我呵呵笑著說,你說是不是好玩,他從小鬼的時候就這么壞,你說很好玩是不是。

她帶著孩子到其他桌上轉(zhuǎn)悠,教孩子乖巧地叫各位親戚叔公舅公,一邊問桌上的煙是否有人要。大家愕然無語的時候,她已經(jīng)麻利地將兩包煙撮做一堆,放進肩上挎著的紅袋子里。大家在短暫的愣神之后回過味來,有幾個親戚偷偷地笑了起來,雯雯趕緊申辯自己是帶給叔叔的。這個謊言太拙劣了。姑夫把桌上的兩包煙抄在手里,朗聲說:“會心疼自己的男人總歸是好的,我們不要煙,你拿去?!卑褵燀樖謥G到鄰桌上。奶奶正好端著菜進廚房,又氣又惱,說了一句:“真是傻!”雯雯頭也不抬地說:“還不都是你們徐家的種?!边@句精妙的應答使得屋里的人都笑了起來,剛才就忍不住笑了的,更趁這個機會釋放了笑意,我在長長短短的笑聲里悄悄地把桌上的香煙收起來,要丟向小鄒,但座位上的人已經(jīng)不見了。

早上起來,奶奶又哭了,不知道這種日子什么時候到盡頭,我知道哭只是老人的習慣,并不能說明什么,但我還是很心煩,我讓她到床上再去躺一會,開始準備早飯。她現(xiàn)在非??謶稚肋@一類的話題,昨天我在公路上看見運砂石的車搖搖晃晃地從鄉(xiāng)公墓的方向開過來,那里在進行大規(guī)模的修繕,我就隨口和奶奶說了幾句公墓的閑話,談話接近到一半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奶奶的臉全白了,臉色極為難看,腮邊的肉神經(jīng)質(zhì)地顫抖,我為自己的魯莽而感到羞愧。

這幾個月里,爺爺所做出的舉動和今天沒有任何差別。當我們醒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不在屋子里了,我們都知道可以在哪里找到他。小教堂已經(jīng)嚇人地塌下了一個角,信眾都漸漸像叔叔那樣離散或者轉(zhuǎn)移到了其他教堂,這里成了爺爺一個人的禱告壇,他和雜草、云雀一起禱告?!缎屡f約全書》和《贊美詩歌》分放在他身子兩側(cè),他臉頰上的肉緊緊貼著腮幫子,嘴唇無時無刻不在顫動。起初我們守著他,后來我們發(fā)現(xiàn)這是沒有必要的,他只是禱告,然后哭泣。叔叔禁止我們幫助爺爺清理教堂,他在這件事上態(tài)度堅決。他凸出兩眼怒氣沖沖地說,以前是在村里沒文化沒知識才會搞迷信,現(xiàn)在是什么年代了還拜耶穌,他認識字嗎?他一個字也不認識,他嘴里說的念的唱的,全都是假的!要不是他是我親爹,我早就把他的《圣經(jīng)》丟到廁所里去了!爺爺侍奉的上帝在家族里沒有賜下福氣讓他傷心透頂,他覺得我們都有義務阻止爺爺?shù)臒o謂沉迷。

爺爺只吃中午一頓飯,他只吃自己晾曬的茄子干和筍干,我們圍坐在一起吃飯的時候,他永遠只往那碗黑乎乎的咸干菜里伸筷子,我們曾經(jīng)試過藏起這個讓我們惱火的粗瓷碗,但是那天他干吃了三碗白飯。我們桌上永遠擺著肉,但他并不看一眼,奶奶有時吃著吃著就痛哭起來,我放下筷子,把手指插進頭發(fā)里。他已經(jīng)有幾個月沒有和我們?nèi)魏稳苏f過話了。

說了爺爺這些變化,我相信你會按捺不住回家來看他的,實際上這就是我們遲遲不愿意把這個情況告訴你的原因。我們也知道只有你才能在勸爺爺這件事上發(fā)揮作用,我們的話語對他來說就和天牛的吱吱叫沒什么區(qū)別,你們才是心意相通的。

突變的原因,我想我不該告訴你的,如果這些變化已經(jīng)足以讓你趕回家,那么突變的起因可能會讓你再也無法返回軍隊,而斷送你父親眼里無比寶貴的前程。

但是實際上,你比誰都有權(quán)利知道。去年小鄒忽然來到叔叔家,他病得又瘦又小,說自己身體已經(jīng)耗得很嚴重了,恐怕要在家鄉(xiāng)長期治病,他不會拖累叔叔嬸嬸,但是撫養(yǎng)鄒英杰卻也無能為力了,如果他們愿意把他送人的話,他也不會有意見,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用手按住了眼睛,他為自己幾個月沒有寄來生活費感到抱歉。嬸嬸馬上打電話給了你,才知道了解小鄒情況的你這幾個月在偷偷替他寄錢來。然而在我下面要告訴你的那件事情發(fā)生之后,我們再也沒有聯(lián)系上小鄒,電話已經(jīng)被注銷成為空號,我們發(fā)覺居然沒有他最后居住的地址,也不知道他親人的去向,就像是兩個完全不同世界之間軟軟的繩索被風雨蝕斷,我們甚至不敢想也許發(fā)生了更可怕的事情。

我要告訴你的事,來自你媽媽的敘述。敘述總是這樣,不間斷的敘述就像是激烈的水流,會讓橫生枝節(jié)的事件變得光滑嚴整。當敘述隨著情緒的不斷回落趨于平靜而確立標準之后,事件依托神圣性,無可更改,一切仿佛籠罩在茫茫霧氣里……

幾個月前下了一場夜雨。那場雨下得人眼迷,把再膽大的人也壓在屋里,你媽媽慌慌張張地去拾掇那一直沒維修而因暴雨倒塌下來的院頂,兇狠的雨把她渾身澆透,院外溝里的水漲到了路上,魚塘里的草魚竄進了沒到腳踝的院子積水里。但你媽媽早已男人一樣堅強了,她頂著拳頭一樣的雨把屋頂遮蓋好,等她回到大廳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鄒英杰已經(jīng)不見了,本該嚴嚴實實關起的大門敞開,她追出去,在漫天大雨里,只看見蘆葦叢后面,暴漲的河流涌起令人炫目的黑色急流……

回來吧,回來告訴我為什么你成了最疼愛鄒英杰的人,成了我最感到欽佩親近的人,告訴我為什么你可以和爺爺溝通,告訴我你媽媽在重提往事時臉上的表情到底是什么含義……也許會有一場爆炸的,但我覺得空氣沉悶極了。

我寧愿要一場爆炸。

尾聲

一個個漫長的上午里,我開始寫信,村莊像是在一個廢墟的底部,沒有網(wǎng)絡,沒有電視,沒有書籍,沒有人語。我習慣了傍晚走到高高的土坡上,看廣袤的大地上東一點西一點稀薄瘦弱的炊煙。這里的生活鍛煉了我的耐心,豐富了我回憶的枝蔓。很難說我記憶的河流中真實和虛假的分界,它們必然不同涇與渭那樣分明。一本生產(chǎn)大隊的便箋紙,一支堂弟讀初中時留下來的圓珠筆(謝天謝地它還很好寫),我用它們?nèi)諒鸵蝗罩厥鑫覍τ诖迩f和往事的回憶。重述讓我感到新鮮而驚奇,它像重新剖開了花蕊。寫完之后,我照例在傍晚時飛滿了蜻蜓的村莊公路上慢慢散步,我猶豫著要不要把它寄出去。

我非常能夠理解叔叔嬸嬸不告訴堂弟這件事的意圖,為此他們甚至禁止爺爺接聽電話。他們過得夠苦了,這些年為鄒英杰和堂弟花費了所有,在城里他們找不到正當?shù)墓ぷ?,堂弟每月寄來的生活費已經(jīng)是他們重要的經(jīng)濟來源,我們清楚地知道堂弟的性格,知道他在知道真相之后將會做出什么事兒來。

但我似乎已經(jīng),慢慢朝那個方向過渡了。我從來不知道堂弟的部隊地址,也不覺得有了解的必要。但就在這幾天,我用微弱的手機網(wǎng)絡憑借名字搜索出了詳細的地址,不知道為什么,我感覺這個地址光滑而親切。每天我都要在紙上抄寫好幾遍,雖然它冗長拗口,但是我早已能一字不漏地復述下來。村里沒有郵筒,我得前往十五里外的鄉(xiāng)里才能寄出信件。

我在夕陽下看著鄉(xiāng)里小小、矮矮的陰影,像對另一個世界的小小閥門張望。我總疑心自己會在什么時候,一口氣走到鄉(xiāng)里,把某一封信,我復述到某一遍已足夠真實、堅硬的信件,丟進郵筒里。

但,不,還不是今天。我走到閃著金光的小溪邊上,它彎彎曲曲,我把便箋揪碎,丟進溪水里,看著它們軟軟地觸到溪底平整的泥沙。這一刻,我無比虔誠地希望,天上的父——如果存在的話,能聽懂爺爺含糊不清的禱告里,所有的內(nèi)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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