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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蓬草

2019-09-04 20:57葉靈
湖南文學 2019年8期
關鍵詞:四哥姑姑表弟

葉靈

四哥的信息猶如一顆沉悶的炸彈。屋子里的人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大家立即停止了閑聊,關于四哥的一切馬上成了眾人話題的焦點。

“老四到底是怎么回事,書讀得越多,腦袋瓜子越呆了?到自己父親跟前,還要做什么挽幛,以侄子自稱?”“看來書真是讀呆了,哎——”“真是的,你說六叔六嬸都不在了,他還有啥顧忌……”議論聲愈來愈大,大家紛紛發(fā)表著自己的意見。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每個人仿佛都擁有了許多話語權。

四哥在北京一所高校任教,得知父親去世的消息,馬上就買火車票朝回趕。他怕趕到家太晚,就給六弟發(fā)了個信息,讓幫忙先替自己做個挽幛。

四哥的父親總共弟兄六個。六叔家沒有兒子,正好四哥的父親有五個兒子。于是,就把老四兒子從小過繼給了弟弟。四哥從小乖巧,六叔六嬸見他很是疼愛,盡心撫養(yǎng)四哥長大,上學,工作,直至結婚生子。前幾年,六叔六嬸先后去世,在北京的四哥也就很少回村子了。

四哥的父親有八十五歲的高齡了,大家都說老人是壽終正寢。在鄉(xiāng)村,八十歲以上的老人去世,算“喜喪”。但對于家人來說,老人突然走了,還是令子女們忍不住哀傷。

六弟最小,家里凡事都是老大拿意見。六弟就坐在一旁,招待來客。他向客人敘述著老人去世前的情景,說昨天下午父親精神還好好的,還準備今天早上要去地里干活,一點征兆也沒有啊,凌晨時怎么說走就走了呢?這句話在以后的幾天時間里,凡來人奔喪,六弟都要不厭其煩地重復——這也在情理之中,奔喪的人自然要關心地問。生命如塵埃,誰知道會在什么時候突然落定。

風水先生請到了。很快,下葬的時間確定了。墓地的風水也看好了。主事的人,便分派人去給親戚報喪。老人一輩弟兄多,到了孫子輩,枝枝蔓蔓的就更多了。

院子里,廚師帶著五六個中年婦女也來了?,F在村子里的紅白喜事,酒席服務全都給承包出去了。甚至打墓下葬的,都有專門的人承包。以前可不是這樣,桌椅板凳鍋碗瓢盆都是到東鄰西舍家一件一件臨時借來的,主廚的,搭棚的,下葬的……全都是村里人自愿來幫忙的。院子里,一下子熱鬧了起來——搭鍋生爐,燒水擦洗,列菜單,支案板,擇菜,沖洗……

陸陸續(xù)續(xù),吊喪的人漸漸多了,時不時可以聽到“咿咿呀呀”的女人哭聲——言辭含含糊糊,拖曳的調兒似斷非斷,悲悲戚戚,如唱戲般地婉轉。守靈的孝子,此時也忍不住眼淚簌簌。有人過來拉勸,一般是別人越勸,奔喪的越要哭得悲切,推讓幾次,才肯作罷。

前院角落里那棵櫻桃樹,六弟說這是老人生前嫁接的。此時,已冒出一小簇一小簇的芽苞,像一朵朵火焰,在春光中鼓足了勁,仿佛隨時要燃燒一般。

兒女子孫該到的都到了。只差北京的老四了。

這是我去參加朋友父親葬禮時的情景。

回來之后,我一直糾結這件事——老四為何要把自己與父親如此分清?

在我們這里,自家晚輩的男性是不必做挽幛的。老四執(zhí)意要做挽幛,就是他把自己當外人了。在村里人看來,這自然是有悖于人之常情。我雖然是局外人,心里也暗暗對老四不滿——不管怎樣,畢竟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去世了,天大的事,都應該放下,否則就是不明事理了。但憑著直覺,我又隱隱感覺事實并非如此簡單。然而,我又說不出其中的蹊蹺所在。

四哥會是怎樣的一個人?我猜想著。農村的喪事,各種風俗儀式本來就瑣碎繁雜,都要一一按部就班地進行。院子里,人來人往,出出進進,喇叭聲、吵鬧聲、鼓風機的呼呼聲等聲音混雜在一起,很是熱鬧。

第三天午飯時,沒想到,我們竟然坐在了一桌。剛開始我并不知道他是四哥。正吃著,有個穿著孝衣的中年男子,也端碗漿飯,在桌邊的空位坐下。六弟見狀就介紹說,這位是四哥,昨晚回來的。我仔細打量這位高校的教授——方方的臉龐,一副黑色邊框的近視鏡,架在并不高挺的鼻梁上,一說話就微笑,斯文和藹。這有點出乎我的意料。不過,他們兄弟倆倒是有幾分神似,畢竟是血緣關系,就算從小沒在同一個鍋里吃飯長大。

四哥昨晚到縣城住賓館了,是最豪華的一家四星級賓館。他一個人回來的。按道理,這幾天晚上,作為孝子,應該守靈才是。這樣的老規(guī)矩四哥不會不知。他解釋道,昨天下午一到家就回老房子看了——當然是六叔六嬸的老宅子。院子的木門差不多成朽的了,鐵鎖也銹住了,我鼓搗了半天,才進去。這么長時間,屋子沒人住,也是很亂。墻角滿是蜘蛛網,北邊的墻也裂開了幾道縫隙,到了夏天,恐怕幾場雨就倒塌了。好在離縣城不遠。想想,我離開村子也有二十多年的時間了,咱六叔六嬸走了也快十多年了,房子怎么能不老呢?四哥說這番話的時候,看似輕松的口氣,卻怎么也讓人輕松不起來。時光飛逝,留在每個人心中或多或少的隱秘的沉疴,只有在漫長歲月中一點點被消磨了。

不知怎的,四哥的眼神里掩飾不住一種莫名的傷感——一種浩大無邊而又不可言說的傷感,仿佛一切都在劫難逃,瞬息卻又會被湮沒?;氐酱遄?,破敗的屋子,熟悉的物件,去世的父親,往昔生活的點點滴滴,恍惚間紛沓而至。四哥五歲時就過繼給了六叔,關于那時的記憶,并沒有隨著時光的流逝而模糊遙遠。四哥一直不明白——為什么自己突然間會從一個快樂的家庭,被抱到另一個陌生的家,并且還要改口給一個和自己關系不大的人喊父母?是父母嫌棄自己,還是生活負擔太重?為啥不送其他幾個哥哥,而偏偏是自己呢?一定是自己最小了,不能給家里添勞力掙工分,才被送走的。在村里,他常??吹叫置脗兒透改敢黄饎谧魃睿瑲g聲笑語,就會產生一種莫名的親近感,但他只是遠遠地望著,他知道,這一切,已與自己沒有多大關系。畢竟還是在同一個大家族之中,父母有時對他也親熱招呼,但不知為什么,他總是感到別扭,那分明是一種刻意裝出的虛偽。許多時候,他故意表現出一種執(zhí)拗的冷漠。父母總是搖搖頭,無奈失落地離去。這時,一種報復的愜意,會讓他興奮不已好幾天。多少年來,四哥每想起這些,就猶如揭開陳年的傷疤,痛苦而殘忍。他喜歡獨自沉浸在這樣的痛苦之中,這樣的痛感讓他時刻保持著一種警醒——對外界的警惕防備,對自己尷尬身份的刻意提醒。盡管他覺得這樣做,對自己未免太殘忍。有時,他會突然跌入一種無底的深淵,無奈而絕望。關于這些,他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卻一直都在冥思苦想。

六叔六嬸對四哥一直都很疼愛。剛開始,他明顯地抵觸,覺得自己不過就是一個暫時的寄居者,當完成某些所謂的使命之后,遲早都會回到父母身邊。于是,他倔強地堅持好長時間就是不肯改口。但是六叔六嬸毫不在意,說隨他便,愿叫啥就叫啥。他們依然買好吃的給他吃,買好玩的給他玩,卻從來舍不得給兩個姐姐。漸漸地,他覺得他們對他真好,至少比狠心的父母要好太多,這才慢慢改了口,并且給自己的父母改口伯父伯母——誰知這一改口,就是一輩子。一轉身,就是咫尺天涯。那一刻,他對自己說,將來一定要出人頭地,對“父母”好,讓“伯父伯母”看看,讓他們?yōu)樽约寒敵醯木駬穸蠡凇?/p>

大鍋煮的漿飯最好吃。漿飯悠長的香氣,彌漫在整個屋子。漿飯,是我們這里的一種極為普通又具有特色的小吃——在煮開的水里,兌上發(fā)酵變酸的粉漿,再放些筋道的手搟面,然后放上芹菜丁、海帶片、花生仁、鮮黃豆、嫩豆腐等佐料,最后煮成稠糊糊的面條就可以了。尤其在冬天,一碗熱乎乎的漿飯下肚,整個腸胃都是酸香酸香的,渾身也舒暢無比。

四哥說,好久沒吃過這么香的漿飯了,北京沒有這樣的漿飯。北京的豆汁倒是和漿飯的味道有幾分相似。這時,四哥一臉溫情,不覺沉浸在某種情緒之中。周圍沒人回應,沒有人去過北京,也或者去過卻沒有吃過北京的豆汁,更不知道豆汁是一種什么樣的食物。而對于四哥,在北京每每喝起豆汁,他就會想起故鄉(xiāng)漿飯的味道。這酸香的味道,是家的味道。他常常會被這味道牽引著思緒,回到村子,發(fā)現村子上空,竟然到處都飄著漿飯的香氣。興奮的他在村巷中跑來跑去,卻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家門口。

剛吃好,外面就有人吆喝,讓孝子們帶上煙酒,一起到祖墳地去驗墓。話音剛落,四哥正要點燃香煙的打火機“噗”的一聲滅了。霎時,他神色黯然。

俗話說,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在以前,誰家要是沒有生養(yǎng)兒子,那就是絕門斷后,為傳統(tǒng)所不容。老了無子照顧,境況不免凄涼,這在村子里是抬不起頭的。遇到這種情況,常常有人就選擇同宗兄弟的兒子,通過族人認可,舉行過繼儀式,多要立字據,同中介人一起畫押。這樣,同宗晚輩做自己的兒子也不會感到別扭,對其也如同已出。作為過繼兒子,從過繼之日起,便視新父母如同親生,自己的一切行為均與新家相聯系,對家庭成員的稱謂也重新改呼。

四哥過繼時,六叔六嬸是讓人查了老皇歷的,專門挑了一個黃道吉日。記得,他和六叔兩人凈手燃香,鄭重地向列祖列宗跪拜禱告,祈求庇佑平安吉祥——那些泛黃老舊照片里的人,陌生而呆板,他們會有那么大的神力嗎?四哥一直在發(fā)呆。祭拜很快完畢,全家在一起吃了頓團圓飯。這頓團圓飯?zhí)貏e得豐盛,讓他眼花繚亂,有點不知所措,手中的筷子都不知夾什么。好在有人不停地給他碗里夾菜,嘴巴最終抵不住誘惑,他終于放開了肚皮去吃。全家人都很高興,他也很開心。他并不知道別人為什么而高興,只知道自己為平生第一次吃到這么多好吃的而開心。

四哥從此和六叔就是一家人了——生是一家人,死是一家鬼,將來去世,他是要和叔父叔母埋葬在一起的。而家族父親這一支的祖墳里肯定是不會再有他位置的,他與自己親生父母生前不能在一起,死后只能在厚厚的黃土里,彼此沉默。

此時,我才恍然理解四哥的苦衷。

弗洛伊德曾解釋說,做夢其實就是人的愿望的不斷滿足?;蛟S小時候,我常常會產生這樣那樣的愿望,因而到了晚上便常常做夢。夢的內容紛繁而冗雜。只是一覺醒來,做過的夢便如逝去的云,早已不知蹤影。然而,不知為什么,總有這樣一個夢境,幾十年來,竟然反復地出現在夢中——村前的深溝里,我沿著彎彎曲曲的小路,不停尋找著回家的路。我越是走得快,那條小路的坡度就越陡峭。我一次次地爬上去,可不知為什么,一爬到半坡就會一次次地滑了下來,直至我精疲力竭……這樣的夢境,不止一次地出現在我的夢中,甚至前段時間,我還夢到過。當年村里人為了防土匪,就把村子搬遷到四面環(huán)溝的土塬上,到村子,得沿著溝底的那條彎曲小路。由于雨水的沖刷,這條小路不知改道了多少次——彎的,直的,寬的,窄的,老路一旦被暴雨沖毀,村子里便會不厭其煩地順著土崖的走勢,重新開出一條新路來。小路的最初具體走向,到現在我還記得清清楚楚——或許就是因為這個夢,才讓記憶如此清晰而深刻。我尋思著,這條在夢中反復出現的小路,會不會向我暗示著什么?或許,我這輩子注定是要離開村子,到外面漂泊,夢中的小路,或許是在不斷提醒著我——無論漂泊在何處,一定要記得回家的路。因為這條路是我通向生命最初記憶的隱秘通道。

然而年幼時,我險些送給了別人。雖然后來只是虛驚一場,不過現在想來,還是心有余悸。

父親姊妹五個。他是老大,下面有三個妹妹和一個弟弟。在村子里,作為長子,毫無疑問地要承擔起延續(xù)家族后代煙火的任務。姐姐是老大,到我跟前,全家都希望能是個男孩,沒想到還是個女孩。我的降生,打破了全家人的希望與期盼。母親告訴我,當時她懷我的時候,在鎮(zhèn)上上班的父親就給母親說,要是生下的是男孩,就給母親買只燒雞吃。那時,對于物質極度貧乏的農村,能吃上燒雞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當然,母親最終沒有吃上父親承諾的那只燒雞。這輩子,我始終欠母親一只燒雞。

直到后來,有了弟弟,全家才皆大歡喜。作為長子長孫,無疑給這個二十多口人的大家庭了帶來了歡喜和希望。弟弟從一出生,營養(yǎng)就跟不上,身體比較弱,這更成了全家人都呵護的寶貝。當過幾天鄉(xiāng)村醫(yī)生的母親,對弟弟的照顧自然是無微不至——天稍微起點風,母親就趕緊追到外面給弟弟加件衣服;天熱了,就拿蒲扇輕輕搖半夜;弟弟的飲食,更是頓頓、時時都要特別注意,不敢有半點馬虎。弟弟在我們大家庭里,享受著和曾祖母同樣的待遇——其實那時,所謂的優(yōu)待也不過是平時多吃幾個雞蛋而已。尤其是爺爺,有了孫子,那份歡喜更是溢于言表。我和姐姐小的時候,爺爺從來都沒有上手抱過。而現在,爺爺一有空,就抱著弟弟在村子里轉,而且是哪里人多,就朝哪里抱。爺爺一直都是喜歡男孩。他總說,女孩子養(yǎng)活大,就成了人家的人,白養(yǎng)活。每次趕集回來,都不忘給弟弟捎點好吃的。爺爺總是只給我和姐姐幾?;ㄉ?,哄我們說這是路上無意間撿到的??墒?,話剛說完,爺爺轉過身,就會給弟弟從口袋里一把一把地掏出好多。我對爺爺的這種做法,一直耿耿于懷。后來,碰見的次數多了,就習以為常了。反正誰叫自己是姐姐,凡事得讓著弟弟。

平時,爺爺總喜歡和我開玩笑,說我從小是從“河北”抱養(yǎng)過來的。我們村高踞在黃河南岸的土塬。村子里人說的“河北”,就是村子北面、黃河對面的山西芮城,并非真正的河北省。爺爺剛開始說的時候,我并不相信,以為是逗著玩的——爺爺知道我是凡事都愛較真的人。后來,開玩笑的人越來越多了,村里竟然也有人和我開同樣的玩笑。他們不知什么時候,從爺爺的口中知曉,也隨嘴亂說了起來。漸漸地,我就有點將信將疑了。

從此,藏著這個不是秘密的秘密,我對周圍的人與事都顯得特別敏感,甚至警惕。我細心觀察父母對待我和姐弟的態(tài)度,吃的穿的,哪怕不經意的一句話,或一個表情,都足以讓我琢磨半天。這些對我來說,是個不為人所知的巨大秘密。有時,我特別孤獨,就常常一個人跑到村子后面的土崖邊看黃河,說是看黃河,其實是想望望黃河對面依稀的村莊。土崖下面就是黃河,幾百米高的土崖成了村子的天然屏障。土坡上栽了許多僅有一指粗的槐樹和榆樹苗。其余就是一望無際的狼尾巴草,浩浩蕩蕩地侵占了整個山坡。狼尾巴草也叫飛蓬草。一到秋季,飛蓬草一簇簇白色的舌狀小花,因極小的一陣風,就會四處飄散,漫天遍野地飛,向天空中,向四面八方,到處都是,誰也不知它們究竟最后能飛到哪里。望著渾濁翻滾的黃河,北面的中條山模模糊糊,我聽大人說,對面就是芮城,我的親生父母就在黃河的對面。想著自己從未謀面的父母,他們會在對面的哪個村莊,長得會是啥樣呢?為什么他們竟然這么狠心,把我送這么遠,想回去都沒有辦法。一想到這里,我就傷心不已。無限夸張放大的孤獨與寂寞,瞬間包圍了我——眼前紛紛揚揚的白色小花,不知要飄向何處?我的眼淚不覺淌了下來。

后來,有人再開玩笑時,我差不多信以為真了——我曾經怒氣沖沖地跑回家,大聲質問正在忙碌的母親,這究竟到底是不是真的,要求母親馬上把我送回去?,F在回過頭,才發(fā)現自己當時是多么的孩子氣。然而,那時,這對于一顆幼小純真的心靈來說,又是怎樣一種無意而深刻的傷害?

六七歲時,我差點被送給了別人。父親的一個好友住在縣城,他家只有一個男孩,看見我家有兩個女孩,就三番五次地纏著父親,非要抱養(yǎng)一個,說有兒有女才成為好字,說讓父親不管怎樣得成全他的好。心軟的父親經不起朋友的軟磨硬纏,想到平時關系又相當不錯,自己又了解朋友的人品,實在推辭不過,只好答應,準備把我抱養(yǎng)過去。

其實,父親的朋友第一次去我家提這事,我就曉得了。母親一再告訴我說,她肯定舍不得把我送給別人的。但我還是將信將疑。那段時間,父親的朋友三番五次地來我家,每次他來,都從縣城買了許多禮物。這些禮物包裝花花綠綠,都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他總是想方設法和我套近乎,看到眼前這么多自己從來沒有見過的五彩繽紛的食品和玩具,我眼花繚亂,充滿好奇??墒牵斘乙徊煊X到在他陌生的笑容里,一定掩藏著陰謀,頓時,我就若一個受驚的兔子,驚慌失措地拒絕,然后倉皇逃走——其實這對于一個孩子來說,面對這些誘惑,該需要付出多大的勇氣來拒絕。

再后來幾天,我時刻保持警惕,一吃完飯,撒腿就跑,躲在無人的角落。平時與我敵對的弟弟,也和我保持統(tǒng)一戰(zhàn)線,不時給我打探消息。父親的朋友一離開,我才敢露面——終于我以這樣幼稚決絕的方式堅持到了勝利。記得,我曾大聲地給父母鄭重聲明——我寧可和你們住草屋爛棚,也不去和那人去縣城住高樓大廈。這么多年過去了,每每提起這件事,母親都會重復起這句話,笑笑。

最后,父親的想法最終沒能實現。父親與母親商量,沒想到,母親的態(tài)度很堅決。不同意,母親說,我只有兩個女兒,哪個都是身上掉下的肉,哪個都舍不得。最后,父親的朋友一看,實在沒戲,只好作罷。臨走時,他心里不甘,就順手把家里窗臺上正開花的一盆君子蘭搬走了?,F在,母親有時提起這事,還不忘那盆君子蘭,她總說,養(yǎng)花這么多年了,那盆長勢出奇的好。父親總是不好意思地笑笑,不說話。

一個無心的玩笑,曾讓幼小的心靈經歷了怎樣的驚悸;一次意外的遭遇,險些改變了我的人生命運。如今回想起來,一切都遙不可及,卻又仿佛剛剛平息一般。

風箏,飛得再高,也離不開牽它的那根長長的線。只要線在,無論何時,它始終都會找到回家的路。風箏不能掙脫線的束縛,當然,牽著的手也不能輕易松開。

姑姑家來了貴客。怪不得一大早上,姑姑門前的梧桐樹上,不時傳來喜鵲“喳喳”的叫聲。

可是,姑姑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

表弟在大學談了個女朋友,今天第一次來家里。按道理說,兒子有了對象,作為父母的更應該心里無比歡喜才是。

女孩一個人不遠千里從安陽趕過來,還特意帶著大包小包的禮物,給姑姑、姑父、小侄女等一一準備了禮物。女孩長得眉目清秀,落落大方,嘴巴又乖巧,一句一個伯母地叫,這讓姑姑倒有點不太適應。三姑、小姑都說這女孩是個難得的好閨女。然而,姑姑卻一直緊繃著臉,表面上心不在焉地應付著,滿心的不愿意掛在臉上,怎么也提不起精神來。很明顯,姑姑心里是一百個不情愿。大家都很納悶。

姑姑早就知道表弟談了這個女朋友,開始態(tài)度還是很贊成的。她為兒子能找到這么俊俏又優(yōu)秀的姑娘而高興。平時一見到親戚朋友,姑姑也會主動告知,說我家老二終于找到媳婦了,這下我就不用再操心了。言談之中,滿是作為母親的一種無以言表的自豪與幸福。

沒想到后來,表弟漸漸向姑姑透露了女友家里的具體情況。姑娘的父母都在銀行上班,家里條件不錯,住房也相當寬敞,就這么一個閨女。姑娘的父母一見表弟落落大方又一表人才,也甚是歡喜。說只要表弟的父母沒意見,就行。姑姑這一聽,態(tài)度馬上就來了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堅決不同意,還勸表弟趁早和人家姑娘分手。

這下,表弟和女友著急了。人家女孩子趕緊不遠千里地趕了過來。

母親的性格和做事風格,表弟是清楚的。姑姑的脾氣特倔,家里的事從來是說一不二的。只要姑姑決定了的事,就是十頭牛也拉不回來的。姑姑的家教特嚴。表弟和表哥從小一旦干了錯事,只要姑姑在場,大多時都會不由分說地摔上個耳光再說。所以,表弟表哥他們從小到大,做事都特別謹慎小心,一般不敢違背姑姑的意見。

無奈之余,表弟只好搬了姨媽舅舅等救兵。沒想到,不管是誰,無論任何人,怎么勸都無濟于事。連姑姑的女兒表姐都急得說姑姑真是個老封建,說表弟去安陽了,你不是還有一個兒子和女兒呢,怕啥?平時說話有權威的大姑說,錯過這個店就沒這個村了,你提著燈籠到哪能找這么好的閨女,你不能太自私了,只為自己想,到啥年代了,還這么封建。

就是不行!姑姑一臉倔強,無論正說反說,她就是死活不同意。姑姑振振有詞地說道,不是我封建,蠻不講理,不懂人情世故,這孩子確實是個好閨女,條件又不錯,可是她家的情況,一旦結婚,就等于就把兒子入贅給別人。我就兩兒子,好不容易養(yǎng)大,供他上學,現在學上成了,倒去給別人當兒子,作為母親的我,心里能舒暢嗎?兒子替別人頂門立戶,怎么都不如在自己家里腰板硬氣,我才不想讓兒子受那份窩囊氣。況且我又不是養(yǎng)活不起,咋的?安陽這么遠,想見上一面都很難,你說我的心里能好受嗎?到時村子里人知道了,非要戳斷我的脊梁骨不可。我怎么去面對列祖列宗?凡事要想公平,打個顛倒,要是這事放在你們身上,你們還會說這些勸慰我的話嗎?說著說著,姑姑的眼淚都快掉了下來,仿佛表弟真的就要入贅給了別人一般。

的確,從小在生活在村里的姑姑,有這樣的想法也最正常不過。養(yǎng)兒就是為了防老,這是幾千年來中國式的樸素思想。姑姑的所做所想也不過是基于這點——自己老了病了咋辦,誰養(yǎng)活誰照顧?還指望著兒子到時養(yǎng)老送終呢。

沒人能勸得了姑姑了。事情以后的發(fā)展就落入俗套,沒有任何懸念。表弟只好和女友一直悄悄交往。姑姑還是不放心,怕他們藕斷絲連,非要讓大學畢業(yè)的表弟去很遠的地方當兵。最后,幾年的磨煉,表弟在部隊考到了武漢上軍校。終于,表弟和女友當初熾熱的感情,也隨著距離和時間的推移,自然就淡了?,F在表弟也已結婚,生了個活潑可愛的兒子。姑姑離開村子,去表弟的城市幫忙帶孫子去了,每天忙得不亦樂乎。

一切遂了姑姑的心愿。姑姑終于用自己的強勢和倔強,堅守住了自己心中那座隱形的堡壘,這曾經讓姑姑糾結不已的堡壘——經年累月由一代代人維護堅守的所謂真理。

對表弟來說,姑姑未免是太強勢和武斷了。若是這事發(fā)生在別人身上,姑姑或許也會說些和別人勸她的同樣的話來安慰,而一旦這事發(fā)生在自己身上,則成了一種莫大的恥辱。她只知道這種事堅決不能發(fā)生在自己身上。但這卻又不完全是姑姑的錯。如若站在一個母親的角度來看,姑姑的想法也算人之常情。好不容易養(yǎng)大一個小伙子,卻要去別人的家,作為母親的心,該會是怎樣的五味雜陳,難以言表。只是,我比表弟要幸運得多。比姑姑年長許多的父親,在這事上想得很開,說只要孩子過得好,其他的什么都不重要。

我不知道,規(guī)勸姑姑的大姑、三姑、叔叔等人,若這樣的事臨到自己身上,不知會不會也如姑姑般糾結?

一次偶然的機會,我看到了這樣一份民國十六年間的《入贅契約》:

入贅契約

立寫承贅子婿紅券人xxx,情因祖宗無德,小子無能,流落他鄉(xiāng),無以為生。今自請媒證xxx向女家說合,甘愿入贅x府xx先生膝下承為子婿,以繼煙祀。自贅之后,甘更名改姓,一切聽從管束,遵守家風,勤耕苦作,孝順岳父岳母,不得恁意乖張,偷閑懶惰,走東去西,如違管教,逐出家門,亂棒打死,不得異言,高山滾石,永不回頭。

媒證xxx(押)

家族xxx(手?。﹛xx(手?。?/p>

xxx(押)xxx(手?。┵谠?/p>

親證xxx(手印)xxx(手印)xxx(押)

民國十六年仲夏月廿八日出書

這是一份入贅時所立的字據,民國十六年,也就是一九二七年,將近有一個世紀的歷史了。據說這字據是寫在牛皮上的字據,又叫牛皮合同。這份牛皮合同,也真是很牛皮——言辭之間,無不流露出對入贅男子的肆意貶低,就連祖宗也不放過,一旦有違管教,便只能落得逐出家門、亂棒打死的下場。入贅男子,只不過是一個繼承煙火的工具,一個只要能討口飯吃便言聽計從的奴隸——作為一個人最起碼的尊嚴與權利,在這里已被完全剝奪與踐踏,讓人觸目驚心。這牛皮合同,差不多就是一張賣身契。我震撼不已。

在以前,入贅,多是女家沒有兄弟,為了傳宗接代,補充勞力,并贍養(yǎng)女家老人,招女婿上門;還有就是男子家貧而無力娶妻,只能以身為質到女家完婚。男方到女家成親落戶,要隨女家的姓氏,常常被人恥笑為“倒插門”,“小子無能更姓改名”等。秦漢時,入贅形式具有“贅婿服役”的性質。宋代以后,入贅變?yōu)椤百樞鲅a代”“贅婿養(yǎng)老”的性質。入贅之日,由女家備四人轎,并用行人執(zhí)事,專迎新郎,俗稱“抬郎頭”?;蛳纫蝗杖ヅ易≡谛路恐?,正日,花轎鼓吹,迎娶新娘,似男家迎娶,到門拜堂。入贅婚姻中的男人,尷尬的身份,讓其要承受比常人更大的壓力。

一場特殊的婚禮正在進行。在嗩吶和鑼鼓的熱鬧聲中,和以往婚禮不同的是,新娘子穿著婚紗,興高采烈地走在前面,后面的新郎則被幾個人抬在一個簡易的轎子上,頭上蒙著大紅蓋頭。大家簇擁著,說笑著跟在新娘身后。這是村子里新郎入贅成婚,新娘迎娶新郎的儀式,自然和平時的男娶女嫁的儀式有所區(qū)別了。嗩吶高亢地吹著,歡聲笑語中,誰也沒有注意,此時,在這熱鬧的人群后面,跟著一位憔悴的中年婦女。她遠遠地跟在后面,偶爾側過頭,用衣袖偷偷抹上幾把眼淚。她是新郎的母親??粗弧叭ⅰ弊叩膬鹤?,她傷心地向旁人嘆息傾訴著,哎!這一切都怨自己,都怪自己沒本事,不得已,才選其下策。這是前不久發(fā)生在村子里的一件事。

如今,隨著社會的發(fā)展,人們觀念的開放,入贅也早已沒了像牛皮合同上所說的那么苛刻。但幾千年來,以父系為繼嗣體系的宗族觀念和傳宗接代的思想,早已自覺不自覺地浸入我們的血脈之中——這已成為一種在短時間之內難以擦抹掉的文化印記。一想到表弟和女友,我又開始莫名地糾結。

前年,我參加了精準扶貧。幫扶戶是住在秦嶺深山區(qū)的一位六十多歲的老人。現在,老大兒子都遠在新疆打工。小兒子從小就過繼給了本村的一戶人家。如今,老人一個人生活,孤苦伶仃,還耕種著幾畝地。我了解情況時,就順便對他說,這樣也好,正好兒子和您在一個村,有時農忙了或者頭疼腦悶的時候,他還可以隨時搭把手或者過來照顧。誰知,老人臉色一沉,遲疑了會,不好意思地搖搖頭,小聲說,有時他也搭把手,但都是暗地里幫的。畢竟人家把他從小養(yǎng)大,他也不能幫我太多。我也不想因為自己給兒子制造一些矛盾,影響孩子的幸福啊——親生的兒子就在身邊,卻因為過繼的原因,不能正大光明地幫自己忙。偶爾幫上幾次倒成了老人不敢說出的糾結。

山路彎彎。傍晚,我走在返回的路上,山崖溝壑,荒地田壟,或者河谷村旁,隨處都會碰見一種草——飛蓬草。這種草,生命力極其頑強,在北方的土地上,是極常見且很普通的一種草。小時候,我割豬草,最討厭的就是這種草——樣子長得不好看,連我家牲口都懶得吃這種草。莊稼地里,一旦出現這草,都會被鋤頭毫不留情地消滅。然而,這種草往往在田壟溝壑處長得極為茂盛,很成氣候。一到秋季飛花時節(jié),地上、空中到處成了它們的地盤。在我們這里,這種草被賦予一個極其難聽的名字:豬尾巴草——臭名臭樣,仿佛成了大自然極其多余的荒草。只不過碰上那年,家里上地缺肥料,父親就拉個架子車,隨便去個地方,不到一會兒,就能割上滿滿一架子車。拉回來后,就用鍘刀鍘成短短的一截一截,與家畜的糞便混在一起,就能漚肥。這恐怕是飛蓬草在農村唯一的用處了。

直到后來,偶然機會,我從百度百科上才知,這種極其普通的飛蓬草竟然是一種藥材,有清熱利濕、散瘀消腫等多種功效。灰不溜秋的荒草竟然成了藥材,這完全改變了我從小對它的偏見——天地萬物,看來極其尋常的事物,都有各自存在的理由。

只是,每年到了秋季,田野上到處飄滿白色舌狀的小花。這種極其尋常的小花,就是飛蓬草花。不知怎的,我總會生出許多莫名的傷感。它們終究是要不斷流浪漂泊,東西南北,天涯海角,隨遇而安,但它們安扎下來的腳跟,也只是暫時的,待到來年,它們又要拖兒攜女,開始新的流浪——終究因為本心不安,最終也難得有種歸宿感。

此刻,我似乎理解了四哥心里多年的糾結,還有姑姑的堅決固執(zhí),以及那位母親的傷心自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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