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珍
一
有段時間我?guī)缀鯀拹合奶?。它讓我燥熱,疲憊,暴汗,筋疲力盡,像個張牙舞爪的瘋婆子,從它手心里穿過總需要比別的季節(jié)更多的耐心和毅力,足足有十來個的夏天,我被曬得像非洲小孩一樣黝黑。
那是十幾年前了,生活還有點苦,夏天本來也沒什么不好,但對苦日子來說,那就是挑戰(zhàn)。在種地人的生活里,一年四季就數(shù)夏天最難熬,最生猛,最強悍。
在我老家,形容一個人心性單純會說他是個“猛子”,在這兒“猛”不是貶義,幾乎是夸獎,是說他勇猛無邪樸素直爽,帶點兒犟,莽撞,直來直去的孩子氣,這最符合夏天的烈日和風(fēng)氣。激烈,天真,燦爛,血性,明晃晃。
我每天要做很多事,十來歲的年紀,就已經(jīng)算個頂天立地的好勞力了。從小學(xué)到中學(xué)那些年,整個夏天的炎熱中塞滿了必須完成的事情,除了上學(xué),還包攬家里大大小小的家務(wù)。尤其盛夏時節(jié),事情堆積如山,從星羅山到烏拉河,從這個山坡到那個山坡,所有的土地都焦灼得冒煙,但在這焦灼上還得馬不停蹄地勞作,種植,澆水,施肥,除草,收割,晾曬,放牧,洗滌等打理事務(wù),全是在烈日之下。到了雙搶,幾畝地的收割和下一輪季稻栽種全擠在那焦灼里。為生活所迫,無論外頭多熱都要咬著牙走出去。
我一度討厭這使我睜不開眼睛的暴熱,強光使從室內(nèi)出來的視線一片烏黑,眼珠子刺痛之后,便要半瞇著眼適應(yīng)那種生猛。我是不戴斗笠草帽的,我連鞋都不穿,更別說別的行頭,我怕麻煩,也討厭渾身上下那些亂七八糟礙手礙腳的配飾和武裝,我不是男孩子,否則我可能要光著身子,因為太熱,穿著衣服更熱。到了三伏熱天的鼎盛,大人們都要稍微武裝一下,老人便盡量選擇傍晚出門,偶爾還要備著藿香正氣水,汗巾,草帽,扇子,山泉,涼茶和菜地里新鮮的瓜果。
在我們村子,只有植物和我這樣的少年孩子能這么白手赤腳干脆利落地在烈日下跑來跑去長時間暴曬。
最熱的那兩個月,太陽光猛烈又廉價,多到令人生厭,那樣大手大腳的金黃,要是換成地里的收成,就是人間美事了,但造化總是有違愿望。在那種暴曬下累死累活也就一點點收成,幾乎是榨干了自己的汗水換來的。
除了孩子和壯年在夏日中旺盛地生存,只有植物喜歡夏天,夏天使它們放肆,張揚,像強光那樣有力,燦爛,強盛,熱烈。日日飽餐極致的陽光,在太陽下發(fā)散他們鼓脹得油光四射的生命。
雖說夏天的炎熱很傷人,但我們村的夏天幾乎像天堂,自然的生猛在夏日到達巔峰,后來我在別的地方也沒有見到這樣極致茂盛的夏天,幾乎哪兒都是綠的,都旺盛地生長著,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光能,將那燦爛飽飽地轉(zhuǎn)為自己地生命力,所有的樹冠,草葉,植被,叢林,鮮花,作物,森林,全都郁郁蔥蔥。好像整個大地都富得流油,給它們養(yǎng)得驕傲茁壯。
二
它是厲害的,潑辣的,猛烈的。尤其在這兒,跟其他地方不一樣。
十五歲之前我的夏天都是飽滿的,一刻也不閑著,別的孩子都有悠閑的暑假,抱著冰淇淋甜筒高高興興地四處溜達,跟著父母出門游玩吃香的喝辣的。而我就不同了,我沒有完全屬于安逸的休息,我頂多在累了的時候坐在樹蔭底下聽聽蟬叫喝幾口山泉,在我看來,一個夏天的雙搶比做上幾百張試卷更痛苦。
要是除去那些為生活所迫必須去做的不帶任何玩耍情緒的勞作,夏天是個最適合玩耍的季節(jié),小時候不怕熱,曬一整天也不會出事,除了中暑,什么都不在話下,出一身汗什么毛病也沒了。我抱怨夏天太熱也只是因為強光太厲害,頭發(fā)絲總是燙的,一摸都得立即把手別開。直到大概二十六歲之后我才知道女孩子要防曬,出門要擦防曬霜,這樣那樣地全副武裝,但在這之前我的生命里完全沒有那些東西。
夏天熱烈張揚,百無禁忌,我跟我的伙伴們統(tǒng)統(tǒng)赤著腳,一群群,被曬得黑乎乎的,朝田野的胸懷兇猛地撲去。我的童年整個是赤腳和飛奔著的,是駕馭在夏風(fēng)之中的機靈鬼。
這樣的夏天持續(xù)了大約八個年頭,布滿了透支力氣的野蠻。但我當時并不覺得悲傷,到高中讀書之后,夏天在我生命中變成了另一種夏天,我看它的心情完全變了,想起它過去對我的“毫不留情”,發(fā)現(xiàn)之后的它依然是那副樣子,厲害,潑辣,猛烈,對誰都一樣。這時我才看見一個真正的夏天,沒給我施加壓力的夏天,沒被我感情色彩遮蔽的夏天,它呈現(xiàn)本作為季節(jié)的面目。它變成了一個極其透徹晶瑩的夏天。
一種勞苦已經(jīng)過去,人坐在舒服的長椅上,像個無所事事的空虛的看客。
如今再看,覺得之前所謂的“生活太苦,又累又忙”并不怎么夸張,只是對玩耍抱著太多的期望。
后來夏天的到來不再帶著驚慌與憂愁,同時也不帶著萬畝金黃的收獲與豐茂葳蕤的燦爛,一切都變了。但在它身上依然能同時看到最豐沛極致的火與水,太陽最烈,雨水最兇,甚至今日暴雨明日烈晴,更甚者一時風(fēng)雨一時晴,善變?nèi)绱耍芍^四季之最。
它是莽撞的,當你在某個自認為春光明媚的日子匆匆走上大街或廣場,一種不舒服的急熱扎著你的肉,夏天就這樣到達了,這樣直接,突然,迅猛,不由分說。當你一覺醒來推開家門,一天中最短暫的清涼和新鮮迎面撲來,它與正午的反差比任何時候都強烈,耀眼,毫無保留。
或在平常夏日的傍晚,被燒著的天空恢弘瑰麗,令人驚詫,艷紅大氣如神秘虛幻的宮殿,在天空展現(xiàn)極致神秘的色彩藝術(shù),就像火焰在頭上烈燃,將整個大地都罩在紅光中。只在夏日能看到這樣的火燒云,劇烈,瘋狂,兇猛,像吞噬,又仿佛像釋放。
只有夏天能接受這樣濃烈張狂的收放自如。
三
入夏開始,空氣便開始有了種糊了的味道,那是陽光的香氣,雖然淡,卻能被靈敏的人聞見。然后是枝繁葉茂中露出的果實的萌態(tài),烈日是它們的營養(yǎng),越烈越像它們,天真無邪,用力生長,直至密密麻麻壓彎枝條。
接著是雨水,芒種前后的播種和大雨茫茫,讓滿世界都浩蕩豐滿起來,端午前后的雷聲更像是一種宣告,一炸一炸,像果子在慢慢打開自己,飽脹,成熟,裂開。
然后整個夏天都發(fā)散著植物果實的香氣,它是楊梅和西瓜心那樣火紅的夏天,清澈山泉那樣干凈的夏天,曬得發(fā)黑的夏天,早稻田那樣金黃的夏天,在風(fēng)中流金一樣起伏,連接著山脈的根基,優(yōu)雅磅礴地晃動。
我人生中最有意義有故事的夏天屬于童年,除了勞動,整個夏天都在不停地吃,放肆吃,過了菜荒果荒的時節(jié),吃喝不用愁了。雖然這個時代你能在任何時候吃到其他季節(jié)的果實蔬菜,但順應(yīng)季節(jié)時令符合自然規(guī)律的是最好的,適時散發(fā)的果實香氣才最具生命力。物候給人一種記憶和經(jīng)驗,一到季節(jié),哪怕你眼瞎耳聾,也還能聞見和感覺到那個季節(jié)的植物和蔬菜在發(fā)散香氣,你會知道,這個時候得種辣椒南瓜,這個時候得吃茄子豆角了。
蔬菜是從來不缺的,夏天就更為茂盛,菜園子郁郁蔥蔥,葉片果子們累累疊疊,看上去真是肥沃富有。我小時候家里除了年節(jié),就沒買過蔬菜,因為自己家的都吃不完,但吃不完也不拿去賣,因為別人家的菜照樣吃不完,實在太多了會賤賣。幾毛錢能買一大把,或半賣半送,就當作個人情。實在吃不完的,為了不糟踐就拿來喂豬喂牛喂雞,碰上太忙來不及收拾,就讓它爛在地里得了。
我那時飯量大,胃口好,吃什么都大口大口,遇到有新鮮的野菜野味,更加興高采烈,吃到肚皮滾圓。夏日的夜晚,田地里青蛙叫得兇猛,父親打著松樹火籠,帶著鉗子和水桶出去了,我們就在門前捉螢火蟲,不消一個時辰他就能鉗回來幾斤泥鰍黃鱔青蛙。大小多少依情況和運氣而定。那時我不知道這三樣?xùn)|西的好,只饞那沒吃過的東西。到現(xiàn)在才知道它們都是好東西,鮮美可口,還補得很。
除了野味,野菜天生異想,甚至滋味異常,最有大自然的野性。馬齒莧好吃,折耳根也好吃,我們那管折耳根叫臭草,兒時沒人吃,頂多切碎了曬干,拿來泡茶,可以下火。后來才知道滋味超絕,尤其涼拌,清香爽口極了,壓根不覺得它“臭”了。
至于馬齒莧,需要點烹飪水平,稍微差點的,做出來可有一股酸泔水味兒。但是曬干后的馬齒莧就是頂級的好吃,算得上菜干里的精品,馬齒莧干泡開了之后光聞著都香氣獨特。這東西我估計城里人吃的不多,因為馬齒莧本身愛吃的人不多,作為野菜,沒人專門種植,一般人買來新鮮的吃幾頓就好了,曬干的需要很多量,一筐子新鮮馬齒莧,曬干了也就幾把。我在大超市都沒看到它。馬齒莧干與梅菜干一樣適合做扣肉的墊菜,泡開了切碎,放一起蒸熟,浸上豬油,真是滋味非凡。做湯,炒著也行,怎樣都好吃。
我是喜歡菜園的,我不愛逛街,但愛逛菜園。小時候逛完回來我就去井邊洗菜。
四
兒時井多,最好的一口在大樹下,離家一百多米,大家都去那挑水,井水透澈甘冽,井上全是大樹,郁郁蔥蔥遮天蔽日,像巨傘一樣蓋在上頭,因而樹下蔭涼無比。井邊是小河,常有洗衣洗菜玩水的,我洗完菜還要到溪水里玩,捉捉小魚小蝦,聽著母親在家門口喊我,才慢吞吞挑著水回去。
不滿十歲我就承擔(dān)了挑水的活兒,日復(fù)一日,力氣越來越大,吃得也越來越多,吃得多一方面也是因為運動多,做事多,加上天熱消耗大,更難免大口大口猛吃,我常常一頓能吃兩碗青菜三四碗米飯,到現(xiàn)在還忘不了炎炎夏日一家坐在土磚瓦房里吃著大碗的蔬菜的場景,青青紅紅的蔬菜辣椒,吃得熱火朝天大汗淋漓。
辣椒正可以表達夏日的氣質(zhì),火辣,朝氣蓬勃,讓人熱血沸騰。但不能確定總有兇猛的胃口,另一個極端便是吃得很少,當你熱得渾身難受的時候,熱到中暑的時候,暑熱的危險便出來了,脾胃虛弱很容易沒有食欲。
但我們還有楊梅,李子,花生,地瓜西瓜香瓜各種瓜。黃李子尤其多,果實累累金黃甜蜜,撿起就吃,不洗。樹上密密麻麻,每天都在掉,掉上幾天地上厚厚一層,看上去是一片又炫又爛的黃。大人們見慣了,也不覺得稀奇,加上吃也吃不過來,便從沒有人心疼。不過也有像我這樣饞嘴的孩子,會去掉下的黃李子堆里翻找好看的果子。
我就是那種撿起來洗都不洗就直接吃的孩子,不僅不洗,有時我甚至擦都不愿意擦一下就直接塞進嘴里。那時我還小,不懂得那么多的講究,覺得最利落就是這樣酣暢淋漓,不干不凈吃了沒病,直到后來我才知道,城里的孩子吃水果都要洗的,哪像我這樣兇猛任性。吃果子更好玩是直接上樹,坐在枝杈上吃,邊摘邊吃,看著風(fēng)景,那才愜意,吃飽了兜著走。
除了金黃的李子,還有火紅的楊梅深受大家喜愛,一到季節(jié)楊梅就仿佛枝頭云霞,密密麻麻殷紅燦爛,各個程度的酸甜都有,我不喜歡甜到膩味的那種,楊梅必須有酸,或酸甜比例極致才夠味。至于清新甜蜜,那就數(shù)西瓜最好,吃西瓜的感覺和西瓜的甜味都像“夏”字的發(fā)音,清脆,爽朗,透著明亮的香氣之風(fēng)和花蕊般的甜蜜。
我吃西瓜很快,一口吃掉半塊,拼命吞咽著瓜的甜味。像個餓死鬼一樣吃著,瓜汁淌著,臉上鼻子上都是。
除了西瓜,我們還愛吃白涼粉,我會做白涼粉,而且做得很好,秒殺經(jīng)驗豐富的姑婆大媽們。我們那兒做涼粉用的是細細的涼粉粒,其實祖輩曾在河邊種過涼粉果,后來我從書上得知這果子的學(xué)名叫“薜荔”,真是個極其美麗深奧的名字,還透著古老神秘的氣息,而果樹本身也確有這樣美妙的風(fēng)格,藤蔓纏著棗樹柚子樹,葉片硬綠橢圓,果子青綠,皮光而亮,模樣可愛清新,切開,里頭就是細細的小種子,有些像無花果的內(nèi)部,我的嬸嬸曾用涼粉果做過涼粉,但我沒有用過那屋旁樹上的果子,因為嫌麻煩,加上怕把握不了這可愛神秘的薜荔小果,我是在集市上買的現(xiàn)成涼粉籽。
涼粉籽是黑黑的小顆粒,像海藻粉,有的顏色淡些,但質(zhì)量差不多。買來涼粉籽之后準備一些干凈水,然后將涼粉籽用布包好,千萬不要漏出,將它浸在水中之后包在布中揉搓,涼粉籽在揉搓中會產(chǎn)生大量透明膠質(zhì),直到搓到?jīng)]有膠質(zhì)出來就可以了,然后將準備好的石膏水倒進去攪拌均勻,靜止一段時間后液體凝固,就可以了。
剛開始當然一般般,實驗多次,也有不少失敗的感覺,后來就摸索出來了,不僅僅是原料,制作速度,水,籽,石膏配料比例,還在于那份心領(lǐng)神會的技巧。也就不過半個夏天的經(jīng)驗,我就把涼粉做出了令人驚艷的程度。
我做出來的涼粉晶瑩剔透好看極了,而且口感非常好,滑嫩可口,淋上糖醋最好。入口即化卻不稀松易碎,有一股清澈模樣之外的韌勁和彈性。尤其是那種潔白晶瑩,看起來特別有成就感。
那時候夏天消暑的小吃最常見就是涼粉和涼拌黃瓜了,我一次能吃掉兩大碗涼拌黃瓜,切好的黃瓜撒上鹽和醋,糖,有時我們?nèi)錾侠苯访婧歪u油什么的,放什么全看個人喜好,什么也不放直接摘來就吃的也有。
五
我度過了十幾個極少困乏的夏天,白日里從不休息,從不瞌睡。有時候?qū)嵲诶Я?,便在草叢石頭花叢下坐著,歇會兒,或靠著大樹,聽著鳥鳴和流水,有時遇到好看的大樹和枝杈,就上樹冠上找個位置坐著,那兒蔭涼,空氣里還有葉片的香氣,坐在高處看著看劃過天空的飛機和它身后的白色尾巴,天極其地蔚藍,總有潔白無瑕的云朵輕盈地飄來浮去。那時我的眼睛也不怕強光,視力很好,能夠長時間盯著一只飛鳥看它消失在遙遠的天際。
但后來的十幾年便不行了,在課堂或辦公室坐著,總免不了犯困,無聊,哈欠加著嘆息,夏天沒了空調(diào)壓根沒法待著,我真是到了城里上班這些年才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竟成了個必須要依賴空調(diào)的人,在我人生的前二十年可從沒用過空調(diào)。
小時候盛夏總能在樹下看到搖蒲扇的老人,假寐或閉目養(yǎng)神,聽著收音機仿佛云游太虛,但扇子搖不了幾分鐘便睡著了,在他們腳下蹲著或躺著一只狗,熱得直吐舌頭。至于在城里,如果不是大面積綠化做得好,哪怕是樹下也會悶熱異常,加上馬路建筑材料統(tǒng)統(tǒng)灼熱,不像鄉(xiāng)下草木那樣散熱納涼,何況街上車水馬龍尾氣沖天灰塵漫漫,因而夏天的日頭下你很難在平常的大街小區(qū)內(nèi)看到人們走來走去,大多在室內(nèi)待著。
在街巷和樹下瞌睡與閑聊是普通老城或樸素小鎮(zhèn)小村莊能見到的場景。至于有錢人家的悠閑,就早沒什么炎夏的燥熱與汗津津了。市中心的盛夏,飄蕩著奶茶咖啡甜品冷飲冰塊冰淇淋,模樣滋味都精致,在精致的人的手上,在精致空調(diào)門面中,人們對夏的態(tài)度有些敬而遠之。暴曬下的大街上都是顏色鮮麗的裙裝和防曬傘。夏天讓愛美的姑娘包裹起來,幾乎連一片白色的肌膚都不暴露在太陽下,她們怕紫外線,怕曬黑。少年和漢子們?nèi)滩蛔〕嗖补饽_,像個不聽話的孩子對世界露出爽朗和坦誠。
說到底鄉(xiāng)村之夏更野性可愛,仿佛萬物都活潑,生動,昂揚,飽滿,在烈日下蠢蠢欲動。當你站在猛烈的陽光下,會有一種熟悉的氣息汗水般滲出來,那是一種釋放。土地上不同的氣味在烈日中發(fā)散,沸湯一樣的沼澤,正午稍蔫的牽?;?,牛羊與吐舌頭的狗,全都熱烈地釋放。在鄉(xiāng)下,你能聞到空氣中一陣陣被烘烤出的草香和牛糞味。而那個時候我會選一處最清涼的地方待著,除了放置雜物的柴房和瓦房,沒有裝隔熱層的平房都會有些悶熱,但躺在我家的地板上能感受到來自叢林深處的清氣,潔白冰涼的地板,是比較清涼的質(zhì)地,一部分像森林一部分像沙灘,一部分像在云上一部分像在巖石上,涼氣一陣陣,一絲絲沁入我的骨頭,仿佛有熱的煙氣冒出來,像灰塵一樣冒起來。
比起坐在空調(diào)房不被風(fēng)吹日曬的人,烈日下汗如雨下的人太苦了。腳手架上的,掃大街的,扛水泥的,打零工卸貨的搬運的,送外賣的,種地的,種種種種,全為了生存。在他們眼里,夏天便絕無詩情畫意了,我用過的“猛”字,在他們那兒沒那么復(fù)雜的引申含義,就是純粹的猛,生猛,猛烈,嚇人,傷人??梢詿岬萌酥惺?,把人曬到黝黑,暴汗,頭發(fā)絲發(fā)燙,臉蛋子發(fā)燙,渾身發(fā)燙,痛苦難耐,嚴重的中暑,生病。
六
每聽到有人被熱死的消息都覺得分外難受,我有過熱極了快要受不了的感覺,后來中暑了。我父親每年夏天都會準備好藿香正氣水,尤其在十年前,那時我家還種著十多畝地呢。
雙搶是真的猛,一個“搶”字就把人們夏日里野蠻忙碌的生存展露得纖毫畢現(xiàn),何況是雙搶。
雙搶進行在夏天最熱的時候,是早稻成熟的季節(jié),需要把早稻收割,脫粒,曬干,同時清理稻田,抓緊種下下一季晚稻,而晚稻又需要放水,犁田,扯秧,插秧。這些項目必須同時有序進行,爭分奪秒雷厲風(fēng)行,因為一旦拖延遲鈍,稻谷一熟就會脫落了,根據(jù)田地的多少,這場“戰(zhàn)斗”要持續(xù)很長一段時間,那段時間幾乎忙得腳不沾地。
在盛夏的烈焰中,我們狂奔著,人人都像在爭搶時間,汗水和熱血讓我們漲紅的臉蛋像熟透的紅皮李子,勇猛的夏天,高高在上掃蕩黑暗的夏天,使我整個季節(jié)都瞇著眼。
每個雙搶都能把我曬得像非洲小女孩,但我毫不在乎,我那時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氣,跟我父親母親一樣雷厲風(fēng)行吃苦耐勞,出門赤腳做事赤手空拳,一點嬌氣都沒有,后來當我知道女孩出門要抹防曬霜戴遮陽帽撐遮陽傘穿防曬衣還得戴墨鏡全副武裝,我甚至覺得詫異,都是人,怎么這么天差地別啊。那時多忙,一天不知道要出多少汗,常常一身泥巴,誰還會想著打扮呢?
忙完打仗般的白晝,黑美的夜晚讓我感到甜蜜,晚飯后我們在堂屋的大門檻邊坐著,搖著棕扇悠閑地扇著,那是棕櫚葉做的,好用極了。那時家里沒有電視,也沒什么好玩的,便幾家人坐在一塊兒聊天,東拉西扯或吃點當季的果子。我把自己吃得飽飽的,肚皮像鼓鼓的西瓜,橫躺在涼席或坐在凳子上看星星,白晝那暴烈的灼熱不見了。夜越深,林中的涼氣便越多地滲透出來,到了深夜,大地清涼無比,我的席子便也清涼起來。
因而每到半夜,總在夢中給自己蓋被子。我住的是土磚房子,沒有經(jīng)過煅燒,孔隙更多,更吸熱散熱,瓦片也是,木板床也是,最關(guān)鍵是群山和茂密的樹林,河流,草地,它們都是大自然神奇的調(diào)溫師。我喜歡死了那種甜甜的清涼,不冷不熱,沁人心脾。但這感覺從我出山之后就再沒遇到過,城里的夜晚和白天一樣炎熱,城里沒有那樣的群山,沒那樣的林子,沒那樣林子下的屋子,沒那樣蓋瓦的泥土屋子,沒那屋子里的木床,沒那木床上的木板,沒那木板上的清涼的空氣,沒那空氣里大自然的清新,沒那清新里叢林深處透出的涼氣。
夏夜之美無法用語言形容,星子密集,空氣干凈,螢火蟲四處飛舞,蟬鳴蛙叫幾乎要貫穿宇宙。我睡得很香,從來都是一覺睡到天大亮,醒來還感到那幽靜夜晚給我夢境的沁人心脾。
七
除了烈火般的光照,夏天的猛還在于它的雨水,說下就下,豐沛得厲害,像孩子的眼淚想流就流毫不克制。夏雨比冬季的雨水更明亮,更酣暢淋漓,它無比深刻地刻在記憶里。浩浩蕩蕩,波濤洶涌。
每到盛夏暴雨時節(jié),天空烏云密布,雨總是說來就來,像巨大的灰色幕布翻山越嶺來到跟前,瞬間就在身邊噼里啪啦地降落,砸在人臉上毫不留情。那時人們還正在田地里勞作,眼見天黑到降雨,總共也不過幾秒,水田里就炸開無數(shù)碎裂的水珠子,人們的雙腳哪里跑得過天雨,孩子們拔腿飛奔,腳丫子在草間飛快地起伏,像被大風(fēng)暴雨追殺似的,箭一樣往前沖去。雨往往在半路就將人淋透了,然后雷聲轟隆隆,伴著一驚一乍的閃電,讓小山村變得熱鬧而沸騰。這時往往還伴著雷聲,閃電,讓雨更具有各種各樣的姿態(tài),叫人記憶深刻。過去我是怕雷的,現(xiàn)在不怕了。
風(fēng)吹著大樹和稻田,吹著奔跑的人的褲腳和衣服,甚至刮走了農(nóng)人的草帽。帶了斗笠蓑衣的人還在田間做事,遠看灰蒙蒙雨簾中幾個恍惚的黑點,被風(fēng)刮得模糊不真切,但是風(fēng)雨往往越來越大,甚至要將人刮倒。于是蓑衣下的人也慢慢起身,要回家去了。
每當我想起暴雨中的田野,田野上披著蓑衣戴著斗笠的人,一幅抽象的意象畫就緩慢地展開,在這幅畫的上頭或山角,一道閃電像金黃的板斧劈開黑洞。幾只焦急的黑鳥在昏暗中飛來飛去,飛往深山之中。
我老家在山區(qū),一到多雨的盛夏,便會得到山體滑坡的消息,尤其盤山公路上,挖機挖出來的山路,一邊是叢林或崖,一邊是比較松軟的泥坡。壓根經(jīng)不住水泡。我親眼見過山體滑坡,大塊的山體滑落下來,摧枯拉朽癱在那兒。小時候,也是多雨的時節(jié),幾個最優(yōu)秀的學(xué)生跟校長去縣城參加升初考試,到半路看到滑坡,司機只管飛快地開,終究沒走出盤山公路,后來路被樹擋了,車開不了了,都下來走路,大樹一棵棵栽跟頭,就倒在我身后,校長那時帶著一只鴨子,那鴨子就在我身后給活埋了,我當時不太怕,不覺得我會死,就只管跑,往死里跑,我天天在山野里上躥下跳,跑得快。
后來又遇到大路被淹,無路可走了,只能自己找路,我們校長算女中豪杰,把我們幾個孩子都護住了,她也不是很熟,只是憑著直覺和判斷帶著我們往能夠安全的地方走,硬是給我們從荒山野嶺開辟了一條路,渾身泥水翻山越嶺,身上滴著荊棘拉開的血,大家不管不顧,風(fēng)里雨里的,能出去就行,中途我跑得涼鞋都不見了,就那么赤著腳山里水里走了幾小時,一腳的血?,F(xiàn)在讓我一腳血,我會尖叫,會哭,那時我沒有,我壓根沒覺得有什么。
走到下午看到了人家,到別人家井邊洗了臉,進了自己的鄉(xiāng),最后都回到家了,我爹見到我一身泥巴濕透的樣子,居然表情淡定,他仿佛知道我一定能回來,對一個不是沒有吃過苦的不嬌氣的人,只要還沒死,就沒有辦不到的事情。他一邊給我燒水做飯,一邊說,一切都是命運,順其自然吧,你就在鄉(xiāng)里上初中,這是上天安排,也是我們安排。我說行啊在哪都行,我壓根無所謂,我覺得我是那種在哪都一樣的人,人的一生當然關(guān)鍵靠自己。
我看著門口和屋后漫進來的水,看著母親一邊拿著臉盆接水,一邊叮囑我立即換干凈衣服。
屋子里到處漏水,滴滴答答,屋外面大雨滂沱,風(fēng)聲呼嘯。兇猛的夏日的交響,浸泡著整個世界。
八
直至處暑到來,空氣中積聚的暑熱便逐漸消散,深夜在涼席上醒來,立馬察覺了秋的清涼。世界會變,人會變,但季節(jié)始終不會,節(jié)氣規(guī)律也不會,無論水火,在季節(jié)中的上演都是遵循天理循環(huán)的。自然節(jié)氣的力量太大了,火一樣的炎熱終于也要熄滅了。
于是在某個依舊燦爛的晴日,你感到風(fēng)中恍惚有了秋風(fēng)的滋味,早晚上空氣也換了種氣息,夏天就是如此,它像猛士,刺耳,耀眼,好強,勇敢,毫不拖拉。持著陽光這利劍,光芒萬丈地降臨,光芒萬丈地離去。
當我們吃夠了夏的氣味,從推開的窗戶邊瞇著眼望外面,陽光恍惚得像一個夢,兒時那冰棒與爆米花的吆喝,賣肉與補鍋的吆喝,收鴨毛的吆喝,嗓音親切而高亢,這些我都十幾年沒有聽到了。
每次從石橋上走過,我都會回憶起小時候在外公家過暑假,夏日的傍晚站在橋上看小伙伴們在河里洗澡游泳的場景,火燒云殷紅地鋪展在水面上,閃著若紅若白的星光,如果沒有云彩,水流便是透明的晶瑩色,孩子們關(guān)上牛欄脫下鞋子,往頭上抹點兒洗發(fā)膏,前前后后撲通進了水,霎時河里面都是孩子,歡呼雀躍地打鬧,有的還朝橋上的我喊話,但我不敢下去,那場面常常使不會游泳的我跟著喜悅起來,直至到了如今,想起那畫面,想起我可愛的伙伴們甚至要熱淚盈眶。
而一切很快過去了,又一個夏天要走了,就像任何一個夏日的傍晚,我跟我的伙伴們從山上,田野和荒原中下來,穿過森林,穿過河流,穿過開花的小路,穿過晚霞籠罩的花叢,走向夕陽下溫馨的家。一天又要過去了,就像一個季節(jié)過去,就像從水里洗澡出來上岸往家走去的孩子一樣,他們活潑的背影在風(fēng)中越變越小,直至完全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