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林
一
礦山的冬天很冷,每年總要下一兩場大雪。
初到礦山時,年輕,身上熱血可以抵擋冰雪,整個冬天滿山亂竄,周圍每座山頭、每條山谷幾乎跑遍。
雪后山谷,冷冽清新,向陽山坡的雪早已融化,樹木青翠逼人,而凹地或背陰山根,積雪卻可月余不化。山巒積雪化為溪水,清澈冰涼,在山腳下淙淙流淌,與巖石碰撞,發(fā)出好聽的金石之音,那聲音也有冰雪的清涼意。林間偶有小鳥發(fā)出一兩聲嬌弱啼叫,或突然飛來灌木叢下覓食,翅膀摩擦枯葉,簌簌作響。抬眼尋去,或許就會在枯枝敗葉間發(fā)現(xiàn)一兩串細小的紅果子,艷如珊瑚珠。
有時候,林子里突然響起一陣急促沉重的動靜,還以為是野豬或狐貍竄下山了呢。過一小會兒,響聲來到腳跟前,才發(fā)現(xiàn)那是背著木炭下山的山民。平原地區(qū)擔運貨物靠扁擔肩挑,一肩挑兩只籮筐,力大者可挑兩百來斤,一路顫顫悠悠。而山區(qū)坡陡林密,扁擔籮筐無法施展,負重一律靠背簍。山區(qū)人家的院墻上,家家都掛有幾只精美度不等的竹背簍。背娃用最精致的,背木炭用最粗笨的。
山區(qū)背木炭者不唯男子,女子也很有力氣。山區(qū)婦女個子大多矮小,卻也可同男人一樣負一兩百斤木炭。木炭皆用雜木燒成,木質(zhì)緊密,燒出的木炭一枝枝烏亮如精鋼。從背后看,只看見一座小山在移動,根本見不到人。若與你迎面而來,或是擦肩而過,負木炭的山民,或男或女,都會仰起頭,報以一個溫和而羞澀的笑容,然后順著下坡的慣性疾步而去,將你拋在身后。
負木炭不易,若擱在平地歇腳再要彎腰背起來,不如不歇。所以山民會選一個好地形,人站在坎下,背后一個小坎,高度剛好一挺背就可把背簍放在坎上,然后直起腰、搓搓手,活動一下筋骨歇息片刻,再略一傾背,背簍又背在肩上了,腳步卻輕快了不少。
在山下礦區(qū)賣完木炭回家的山民就輕松多了,兜里有了賣木炭的錢,在鎮(zhèn)上屠夫案前砍兩斤豬肉,再買一兩把菜苔,都扔在空背簍里。路上遇到未開敗的野菊花,也采一兩束小心擱在背簍里。三三兩兩相邀,在山腳下沿著溪水閑閑歸家。山巒青翠逼人,低凹處殘雪未消,白菜蘿卜亦在殘雪中翡翠般晶瑩,而遠處炊煙已起。那場景,可以入畫。
二
護士辦公室總燒著木炭火,日夜不息。夜里,披著一身風雪去上班,才進住院部大門,一股溫暖的炭火香已撲面而來,宛若親人伸出雙臂包裹你。
火可留人。辦公室有一盆炭火,值班醫(yī)生、病人家屬或一些休班職工都喜歡來火邊坐著,撥著炭火清談至夜。倒是值班護士不得安坐。
那是湘西莽莽群山中的一座百年老金礦,我在那座老金礦的醫(yī)院里工作很多年。醫(yī)院內(nèi)科病房收住的多是礦山老矽肺患者。六七十年代,礦井下工作環(huán)境不好,井下打風鉆的工人,到老來幾乎都會患上矽肺病。此病不耐寒,所以越是大雪紛飛的日子,病房里越忙碌。
白天還罷了,人多混雜,值夜班時,更深人靜,整棟樓只聽見那些老病人拉風箱一樣的呼吸聲,特別是吸氣時,那一聲拉長的尖銳哨音讓人心驚。一間間病房去查看,病情輕一些的已經(jīng)睡著了,還有許多老病人整夜只能端坐在床上呼吸,每吸一口氣,胸骨上方就深深凹陷下去,滿面紺紫,額上汗如豆?jié)L——那拉風箱一樣的尖銳哨音就是這些老病人發(fā)出的。遞一粒氨茶堿給他,老人默默將其攥在手心里,卻并不急著吃它。他們病得太久了,用過太多藥,深知藥物的作用有限。
這些患上矽肺病的老工人大多來自新化的大山深處。解放初期,國家糧食緊張,要吃計劃糧,國家干部一月才三十斤大米,農(nóng)民常餓飯,但礦山開出優(yōu)厚條件,礦井下的工人有五十二斤大米的待遇。那些老工人都是為了這五十二斤大米來的,有了這五十二斤大米,一家人都餓不著了。
新化人有一股狠勁,肯霸蠻、能吃苦,大多擔任了礦井下風鉆掘進和爆破的一線采掘任務,為礦山發(fā)展立下了汗馬功勞。老一輩患上了矽肺病,退下了,兒子一輩又頂上,到如今已是第三代了,許多新化人就這樣在礦山扎下了根。
那些老矽肺患者的生命力驚人的頑強,徹夜端坐,艱難呼吸,這些老人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治療,大都能在病房里咳喘著把一個又一個冬天熬過去。后來我才知道,支持他們的最大動力是,活著一個月,就可領一月工資。老人的工資是家庭重要收入,沒有工作的老伴還靠這筆工資養(yǎng)著,生活才不致艱難。到了月底,二十九、三十號了,有些老人心肺衰竭到極限,藥力已不再起作用,老人眼看著要熬不過去,家屬就會求著醫(yī)生:想想辦法,還能再拖兩天不?醫(yī)生都明白拖到下月一號就又有一個月工資了。但初次聽到這樣的請求,還是心酸得要落淚。
夜深了,火盆邊向火的人都走了,房間空了,值班護士也能安靜坐一會兒。那些老人的兒女們就會在這時候過來,或在火邊為病人熱一點粥飯,或來問一點什么事情,或者什么也不做,只單純來向火。他們的心情因家人病情輕重而不同,有些人沒話找話,讓人心煩;有些人垂頭不語,默然苦思。
這時候,忽然從外面闖進一群滿身寒氣的人,七手八腳推著一輛輪椅,輪椅上坐著一個老人,從頭到腳裹著厚被子,只露出口鼻艱難喘息。輪椅一來,其他人趕緊默默走開騰出地方,老人被安置在火邊坐著,去寒氣,然后叫醒值班醫(yī)生,鋪好病床,拖來氧氣筒安置在床邊,準備藥物。一個晚上的忙碌就開始了。
三
除收治礦山職工外,也收治附近的農(nóng)民。記得那年,正是冰雪封山的時候,附近村民送來一個消化道大出血的病人。病人正值壯年,門靜脈高壓血管破裂,送來時臉如白紙,奄奄一息,卻依然在病床上噴血如泉。用了大劑量的蛇毒凝血酶(當時最好的止血藥)和鎮(zhèn)靜劑依然無法止住,保不定什么時候又噴嘔一陣,全科醫(yī)生護士都處于緊張應戰(zhàn)狀態(tài)。
村民送來病人就走了,留下來的是一個七八歲的孩子——這個病人的獨子。在經(jīng)過一陣忙碌的搶救之后,眾人才發(fā)現(xiàn)這樣漫天大雪的天氣里,孩子身上只有一件破如爛網(wǎng)的薄毛衣,一條單褲,瑟縮在床邊,焦灼地望望他的父親,又望望醫(yī)生護士。詢問后才得知,孩子的母親患有精神病,兩年前離家出走未歸。
老護士長忍住淚水,立即召集科主任和當班的醫(yī)生護士到火盆邊開短會,提議向院長申請減免該病人的醫(yī)藥費,并組織科室捐款。未到場的人員,想辦法通知到位(當時沒有電話)。末了,護士長再加一句:要快!
我去捐款的時候,雪花依然在緩緩無聲地飛揚,道路、醫(yī)院院坪都積著厚厚一層雪。從家走到醫(yī)院,鼻子凍成了胡蘿卜。
我把錢交給護士長,在火盆邊小坐了一會兒。那個小孩也在火邊坐著,還是那件毛衣破如魚網(wǎng),臉被火烤得通紅。我正奇怪小孩為何一直緊緊盯著我不挪眼,猛然省悟到,在這個小孩的眼中,我這個有好工作的大姐姐,一身咖啡色的長大衣、黑手套、紅色的絨線帽子,該令他多么羨慕。我如坐針氈,恨不得有個地縫鉆進去,顧不得護士長在說什么,轉(zhuǎn)身奔入雪中。
漫天飛雪似乎要把這人間的一切都掩藏。我撐著傘在雪中狂走,淚如泉涌。
后來得知,就在我離去后,科室一位護士大姐從家中抱來一大堆半新不舊的衣服,都是她兒子剛剛穿過的,有棉衣,還有她親手編織的好幾件毛衣毛褲。再看到這個孩子的時候,他已經(jīng)穿得像個城里孩子,安安靜靜在火邊坐著,吃著的除了醫(yī)院食堂的免費餐,還有護士們從家中為他帶來的有魚有肉的好飯菜。他父親的吐血也漸漸止住,出院時雖然臉色還很蒼白,然已無大礙。離去時,孩子依依不舍。
不知這個孩子如今在做什么,不知他會有著怎樣的人生道路。但我想無論他身在何方,每到大雪紛飛的時候,護士辦公室的那一盆炭火,一定是他最不愿意想起,卻永遠又無法忘懷的。
四
二十年過去了,礦山職工和山民的生活都發(fā)生了很大變化。
礦井下環(huán)境改善,勞動保護加強,井下打風鉆的一線職工也沒有那么容易患上矽肺病了。當年那些老矽肺病患大部分已經(jīng)死去,剩下幾個還在冊的都已是八九十多歲的高齡了。
礦山早已不燒木炭火,雖然冬天依然還會下雪,還會冰凍。
“公司已派消防車運水到醫(yī)院,請各科室自帶容器到醫(yī)院院坪來取水?!边@是前幾天冰凍時,醫(yī)院微信辦公群里發(fā)布的消息。
其時我已離開礦山,這一條消息又將我的心拉了回去。
每年冰凍時,無論怎樣防范,總有一些水管會爆裂,總有一些水管會凍住,導致無法正常供水。最大的一次冰凍是在二〇〇八年,許多片區(qū)水管被凍住,半個月沒有一滴水。礦山也幾乎成了一座孤島,交通斷絕,里面的人出不來,外面的人進不去,但久經(jīng)磨礪的礦山人依舊能夠樂觀生活,照常工作。
天無絕人之路,大自然總會給予人類豐厚的饋贈。礦山好幾座山峰的山腳下都有泉水,每遇洪水冰凍等自然災害導致不能正常供水時,那些久已無人問津的山泉就來渡劫。男人女人都提著紅塑料桶子上山去,在白雪皚皚的山峰下,守著那一線清泉。在平常的生活軌道中難以碰面的人又碰面了,大家都微笑著,久別寒喧著,拉拉家常。
洗澡是一件大事。那些幸運的、少數(shù)片區(qū)有水的家庭宛如收容所,親戚、同事、朋友都用一只紅塑料桶子裝著換洗衣服、洗發(fā)水沐浴露,過來蹭個熱水澡。整個礦山七拉八扯全是熟人,蹭澡之前,還要蹭一頓熱氣騰騰的豐盛晚餐。
電也不太靠得住,時而來,時而去??照{(diào)有電也不敢開,怕負荷太重,電烤爐也保不定什么時候就斷電了。家中有老人的人家,久已不用的炭火盆又從雜物間找出來,擦得锃亮。山民原木燒的木炭是買不到了(山林已禁炭),鎮(zhèn)上炭廠還有機制炭賣(用鋸木屑壓制燒成),雖沒有原木炭火力大,總算家中又有溫暖的炭火香了。
超市蠟燭早已賣空,菜市場已無蔬菜可賣。礦山領導決定冒險,將所有小販召集起來,派運輸公司運礦石的一輛大卡車,輪胎綁上鐵鏈條,只要他們愿意,就免費送他們?nèi)ヌ以?、常德的農(nóng)貿(mào)市場進購蔬菜貨物,一路吃喝所有費用由礦山負責。小販們皆甘愿冒險,礦山才沒有成為真正的孤島。
前幾天,深受冰凍之苦的護士小妹要去醫(yī)院上晚班,在朋友圈吐槽:“又得冒著生命危險,在冰面上步行一小時,去到一個沒有水又沒有電的地方。請你不要問這是為什么?!?/p>
雖然年年冰凍都會造成生活的種種不便,但礦山人依然年年盼雪。不下雪的冬天,礦山人總會覺得少了一些什么。
一下雪,從礦山到官莊小鎮(zhèn)的寬闊馬路車輛斷絕,成了孩子們的天然滑冰場。大人們不管怎樣為沒水沒電的生活而煩惱,依然會找來木板繩索做成一個個簡易雪橇,拉著孩子們在雪坡上狂歡。礦山人以為自己懷念的只是雪中的快樂,其實不是,他們懷念的不只是冰雪制造的美景,不只是帶著孩子們在車輛斷絕的寬闊馬路上玩自制雪橇的快樂,還有那發(fā)生在大雪中的種種溫暖、種種艱難。
所有的冰雪都會融化,被施過魔法的世界依然會回到正常的軌道。
這個時候你到山中去走走,會發(fā)現(xiàn)那些人跡罕至的山谷依然清新,林木蒼翠,樹腳凹地或背陰山根依然殘存著大堆的積雪,要到明天開春才能漸漸融化。冰雪融化的溪水依然在山腳下清澈流淌。
是啊,無論這人世間曾發(fā)生過什么,一場冰雪過后,山巒依然那么清新、美麗,仿佛什么也未曾發(fā)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