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錦詩
新中國成立70年來,一代又一代有志于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藝術(shù)的年輕人,面對極其艱苦的物質(zhì)生活,面對蒼茫戈壁的寂寞,披星戴月,前赴后繼,這是文物工作者保護和傳承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使命。而我也與我的前輩、同仁們一樣,仍愿與這一眼千年的美“廝守”下去。
敦,大地之意;煌,繁盛也。
那時我第一眼見到敦煌,黃昏古樸莊嚴的莫高窟。遠方鐵馬風鈴的錚鳴,我好似聽到了敦煌與歷史千年的耳語,窺見了她跨越千年的美。
1962年我第一次到敦煌實習,當時滿腦子都是一聽就讓人肅然起敬的名字:常書鴻先生、段文杰先生等等,敦煌就是神話的延續(xù),他們就是神話中的人物?。∥液蛶讉€一起實習的同學跑進石窟,感嘆到只剩下幾個詞的重復使用,所有的語言似乎都顯得平淡無奇,簡直失色了,滿心滿腦只有: “哎呀,太好了,太美了!”
雖然說對大西北艱苦的環(huán)境有一定的心理準備,但水土不服的無奈、上躥下跳的老鼠后來想起仍叫人心有余悸。到處都是土,連水都是苦的,實習期沒滿我就生病提前返校了,也沒想著再同去。沒想到,可能就是注定廝守的緣分,一年后我又被分配到敦煌文物研究所(現(xiàn)敦煌研究院的前身)。說沒有猶豫惶惑,那是假話,和北京相比,那里簡直就不是同一個世界一一到處是蒼涼的黃沙,無垠的戈壁灘和稀稀疏疏的駱駝草。洞外面很破爛,里面很黑,沒有門,沒有樓梯,就用樹干插上樹枝的“螟蚣梯”爬進洞。爬上去后,還得用“蜈蚣梯”這么爬下來,很可怕。我父母自然也是不樂意的,父親甚至還給我寫了封信,讓我轉(zhuǎn)交學校領(lǐng)導,給我換個工作地方。但是那個時候哪里肯這樣做,新中國建立十多年,報效祖國、服從分配、到最艱苦的地方去等等,都是影響青年人人生走向的主流價值觀。
一開始,在這般龐大深邃的敦煌面前,我是羞怯的,恍若相見初戀一般的惶惑不安,一陣子相處后,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把敦煌當做了“意中人”。
文物界的人,只要對文物有深深的愛,就會想盡一切辦法保護它。能守護敦煌,我太知足了。燦爛的陽光,照耀在色彩絢麗的壁畫和彩塑上,金碧輝煌,閃爍奪目。整個莫高窟,就是一座巨大無比、藏滿珠寶玉翠的寶庫。這樣動人可愛的“意中人”,已成了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怎么能舍得離開呢?我的愛好和想法,影響了遠在武漢工作的我的丈夫老彭,他也是我學校的好同學,理解我,支持我,也了解敦煌。他毅然放棄了心儀的武漢大學考古專業(yè)的教學工作,來到敦煌,來到我的身邊。從此,我們倆相依相伴,相知相親,共同守著敦煌。老彭熱誠地投身到敦煌學研究行列,直到生命的最后。
后來西部大開發(fā),旅游大發(fā)展。1999年開始,來敦煌欣賞壁畫的人愈發(fā)多了,我一半是高興,另一半又擔憂。我把洞窟當意中人,游客數(shù)量的劇增有可能讓洞窟的容顏不可逆地逝去,壁畫漸漸模糊,顏色也慢慢褪去。
有一天太陽升起,陽光普照敦煌,風沙圍繞中的莫高窟依舊是安靜從容,仰望之間,我莫名覺得心疼:靜靜沉睡一千年,她的美麗、她含著淚的微笑,在漫長的歲月里無人可識,而現(xiàn)在,過量美的驚羨者卻又會讓她脆弱衰老。那些沒有留下名字的塑匠、石匠、泥匠、畫匠用著堅韌的毅力和沉靜的心愿,一代又一代,連續(xù)堅持一千年。莫高窟帶給人們的震撼,絕不應該只是我們看到的驚艷壁畫和彩塑,更是一種文化的力量!就算有一天她衰老了,這種力量不應消失,我一定耍讓她活下來。
煌,繁盛也!
當我知道可以通過數(shù)字化技術(shù)將她們永久保留的時候,我立即向甘肅省、國家文物局、科技部提出要進行數(shù)字化工程。新中國成立后,國家特別重視莫高窟的保護。上世紀60年代國家經(jīng)濟剛剛恢復,周恩來總理就特批了一百多萬元用于敦煌莫高窟的保護。后來國家更是給了充足的經(jīng)費,讓我們首先進行數(shù)字化的實驗?,F(xiàn)在敦煌已經(jīng)有一百多個洞窟實現(xiàn)了數(shù)字化——壁畫的數(shù)字化、洞窟3D模型和崖體的三維重建,三十個洞窟的數(shù)字資源中英文版都已上線,實現(xiàn)了全球共享。
我想和敦煌“廝守”下去不是夢想,這真真切切成為現(xiàn)實!
敦煌藝術(shù)入門不難,她是一個多學科交叉的人文學科,匯合交融了太多的文化元素,歷史的多元、文化的多元、創(chuàng)作技法的多元,可謂大氣魄、大胸懷。在改革開放之前,研究所關(guān)于敦煌學的研究也在進行,但更多的是壁畫的臨摹。如果說到真正的研究工作,是在改革開放之后,科研的氛圍變好了,文化交流更加頻繁了,正如一位哲人的說法: “我希望我的房子四周沒有墻圍著,窗子沒有東西堵著,愿各國的文化之風自由地吹拂著它。但是我不會被任何風所吹倒?!备母镩_放帶來了中國敦煌學研究的春天。
我很喜歡中唐第一百五十八窗的臥佛,每當心里有苦悶與煩惱時,都忍不住想走進這個洞窟,瞬間忘卻許多煩惱。有時候,甚至覺得敦煌已經(jīng)成為我的生命了。
我腦海里常想著季羨林先生的詩, “我真想長期留在這里,永遠留在這里。真好像在茫茫的人世間奔波了六十多年,才最后找到了一個歸宿?!?/p>
我還想說,新中國成立七十年來,一代又一代有志于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藝術(shù)的年輕人,面對極其艱苦的物質(zhì)生活,面對蒼茫戈壁的寂寞,披星戴月,前赴后繼,這是文物工作者保護和傳承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使命。
而我也與我的前輩、同仁們一樣,仍愿與這一眼千年的美“廝守”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