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珂
1
這是一枚十分普通的白色塑料扣子。在故事發(fā)生的前一天晚上,這枚扣子還安分地待在一件白色襯衫上,并且,它是從上往下數(shù)的第六枚扣子,它與扣縫的結(jié)合可遮掩住主人的肚臍——它是必不可少的。然后,在故事發(fā)生的這天早上,它脫線掉了下來。它、扣眼上的線、襯衫組成了這樣一副畫面:一只飄在天上的風(fēng)箏正費盡全力掙脫束縛,沒想到此時,風(fēng)卻停了。
當辰發(fā)現(xiàn)那枚掉落的扣子時,已是早上八點二十了。他洗漱完畢,吃好早餐,準備換上正裝去參加一個重要會議。從家到公司,開車需要一個小時(堵車的情況已被考慮在內(nèi)),由于這個會議十分重要,他不敢有任何疏忽,于是他決定提前半個小時出發(fā)(也就是八點半出門,比平常的九點早半個小時)。然而,那顆扣子成了他美好前途上的絆腳石。辰萬萬沒想到,一個體積小、重量輕、渺小如鵝毛的小小扣子,竟擁有如此巨大的能量。這是一顆能夠牽引出過去也能預(yù)測未來的扣子,它脫落的命運意味著辰那絲毫不堅固的人生大廈徹底傾塌了。因為貧窮,他只能租住這樣一個位于郊區(qū)的房子,并且牟足勁買了輛二手車后再無閑錢。他只有兩件正式襯衫:一件洗了未干,另一件的扣子脫落。于是,他不得不耐下心來把扣子縫上……日后,辰想,如果他沒有浪費這十分鐘,也許就不會遇到那場惡心的車禍,他也就不會失業(yè)。
終于,辰穿上了這件已洗過上百次的襯衫,嚴絲合縫地扣好扣子,走出家門。他走進小區(qū),泄憤般把自己扔進一輛黑色轎車的駕駛位。今天的感覺糟透了,連天邊的云都無精打采的,而這輛開起來轟轟作響的二手車,像是一顆前進在沙漠中無助的瓢蟲。辰使勁壓抑著內(nèi)心沮喪的情緒,他不得不在轉(zhuǎn)彎時猛打已經(jīng)生銹的方向盤,才能勉強讓車以一種相對正確的姿勢在道路上前行。這里實在太堵了,每天早上都一個樣,毫無新意。辰萬分確信,如果從高空向下看去,這些車輛就像是一隊螞蟻,速度則正是人類肉眼看見螞蟻行走的速度。當他開上那條兩邊栽滿梧桐、同向各有兩條車道的馬路時,他不得不拉了剎車。這是一條出了名擁堵的馬路,所有車輛爭先恐后在這條路上爭搶一席之地。汽笛聲齊發(fā)齊鳴,柳絮與塵土在空中胡亂飛舞。車與車的距離不過十厘米,車技高明的司機在其中費力穿梭,每個人都在暗中叫勁,仿佛搶先那五秒鐘就會讓自己摘得世界冠軍……這一派亂七八糟、黃土飛揚的景象是辰每日早上的免費電影。辰不愿與那些雙眼通紅的人們爭個高低。他知道,就算他不去爭搶,耐心等上一會兒——最多二十分鐘——這股堵勁兒就會過去,他便能順利通過。這是他人生中必須等待的二十分鐘,是他厭惡、卻不得不細細品味的二十分鐘。
辰把手中的煙頭狠狠向后甩去,同時快速關(guān)上車窗。在他搖上車窗一剎那,尖銳的聲音戛然而止,向外看去,只見一幅默劇一樣的景象:所有車胡亂橫行;司機們走到車外抽煙、吐痰、揮舞手臂;行人們機警地左顧右盼、伺機穿過……一切幾乎是靜默的,一切趨近無聲。只有一些出挑的突兀之音沖破阻隔傳來微弱的呼喊——完全可以忽略不計。沒有聲音,這些讓人厭煩的景象就有些滑稽意味了。辰看看時間:九點整。沒問題,還有時間,通過這個擁堵地段,他只需半個小時就能到達公司。
辰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有這種感覺了。當他關(guān)上車窗,快活地觀看窗外那一出出滑稽默劇時,他總覺得這一切仿佛是在海中。他不認為是車窗擋住了聲音,而以為是水中收集聲波的效率很低,導(dǎo)致他聽不見聲音。他覺得車輛和人們并不是真實存在于那里的,而是通過一面鏡子折射而來的,海平面就是那面鏡子。當他沉溺于有關(guān)“陸地上的海洋”這種荒謬的幻想中時,同時也陷入一種無法自控的虛無境界。比如此刻,他突然覺得自己身處險境,雖然車門窗緊閉、海水不會流進來,但這里的氧氣總會用完,他終將死去。過了一會兒,他又覺得自己早已死去,這一切不過是大海為自己上演的幻象,而他腐爛的肉體則待在一座深海沉船里。這些念頭糾纏著他,伴他捱過這二十分鐘。當前面的車流蠢蠢欲動,他便知道,二十分鐘已經(jīng)結(jié)束,他即將順著車流游向另一條道路。
多數(shù)車輛順次前行,而辰會右拐進一條窄小的只能單行的林蔭小路。這條路的一邊種了高大的櫸樹,樹蔭蓋在路上,形成一片灰綠色的牢房。辰隨著逐漸順暢的車流緩慢前行。他搖下車窗,讓繁雜之音流進車里,就像狠心捅破了一個灌滿水的氣球。他看見了那個幽暗的入口,還看見了一輛紅色寶馬轎車率先拐進小路。此時,他離路口大約十米?,F(xiàn)在該打開右轉(zhuǎn)向燈了。于是,他把手柄往上抬了一下,右后車燈應(yīng)勢而亮。這是一個無言的訊號,是機器代替人類用金屬的嘴巴發(fā)出的告誡語言。有時,他喜歡這種干脆利落的語言多過人類那擁有過多無用修飾的語言。他發(fā)現(xiàn)前面那輛灰溜溜的現(xiàn)代轎車也打閃了右轉(zhuǎn)向燈,這令他欣喜。每天早晨,當辰看到前面有車發(fā)出即將右轉(zhuǎn)的訊息時,他總會興奮。這種難以言喻的殊途同歸的感覺太奇妙了。辰懷著愿意與陌生人分享秘密的友好心情緊跟現(xiàn)代車,他要把那條自以為是的、用擁堵博得存在感的馬路甩得遠遠的。他知道,先是那輛紅色寶馬車,然后是現(xiàn)代車,然后就是自己,他們?nèi)齻€將無所顧忌地在櫸樹下面馳騁一會兒。也許后面還會有車,不過他可以把后面的來車看作是自己的追隨者,或者是一個音符的長尾音。
辰跟隨現(xiàn)代車拐進小路,還未走十米,便聽到“刺啦”一聲響。這是一聲極不友好的響動,現(xiàn)代車警惕地停下,辰也不得不踩了剎車。辰沮喪地感到,這一切都被破壞掉了,仿佛一段馬上進入高潮的音樂被迫中斷。他茫然地疑惑著:前方發(fā)生車禍了嗎?這種路上也會發(fā)生車禍?難道是紅色寶馬剮蹭上櫸樹了?馬上,辰冷靜下來,他發(fā)現(xiàn)現(xiàn)代車沒有繼續(xù)前進的意思,而他的后面跟上一輛黃色的甲殼蟲。甲殼蟲看起來很不好惹,它匆匆忙忙拐進來,又急赤白臉停了車,此刻,它正氣急敗壞地嚎叫著。辰認為,一定是紅色寶馬遇上了突發(fā)情況。而那種時尚秀氣的車通常屬于一位女士,估計還是位年輕女性。想到這里,辰為現(xiàn)代車的按兵不動感到羞愧,他決心下車,他要去為那位假想的女人平息那場毫無線索的風(fēng)波。最重要的是,如果這場“車禍”耽誤太久,他是肯定會遲到的。
“你怎么騎車的!”
辰打開車門,一只腳還沒踩到地上,便聽到上面那句話。那是一聲尖利的喊叫,一個硬實的女聲。
沒錯,是女人,漂亮的女人,一個如無法拆卸的炸彈一樣危險又漂亮的女人,是最讓辰頭疼的那種女人。辰看到了那個場景,便再也邁不動步子了。命運今天不僅給他安排了那黑暗而沉默的二十分鐘,還給他設(shè)置了一道沒有出口的迷宮。那位穿著艷麗、五官精致的寶馬女人正對著一個穿著工服的外賣騎手大聲吼叫;而后面那輛囂張的甲殼蟲也正瘋狂按著喇叭。辰在心里默默補充著車禍的全部細節(jié):女人拐進小路時,以為暢通無阻,她心里正思量著一件事,便忽略了那輛突然出現(xiàn)的電動車;騎手可能正為一件馬上逾時的訂單而發(fā)愁,他把身子使勁向前搖晃,企圖讓電動車能夠根由慣性而稍快一些,他思維的盲區(qū)也使他忽略了寶馬車。然后,當事態(tài)緊迫,兩人不得不從自己的思想世界里掙脫出來時,所有的感官恢復(fù),甚至比平時還要強烈。剎車聲音震耳欲聾,騎手的恐懼揮之不去,連那道刮痕都像是兩面峭壁間的懸崖。一切都那樣出乎意料、又按部就班地發(fā)生了。其實,這不過是今晨無數(shù)車禍中的其中一起,伴隨著煩躁、嗔怒、混亂、絕望。
“請你看好!這輛車可不是你能見到的那種普通的平民車!這是一輛寶馬車——請你好好看看標志。所以這起車禍也不能說是一起普通的車禍。這是一起你與寶馬車之間發(fā)生的車禍!這要跟你稀里糊涂撞上的那些大眾、現(xiàn)代、別克完全不同!這件事必須解決清楚!”
女人像一只指手畫腳的章魚怪,不?;沃X袋,口沫橫飛。她原本整潔的發(fā)型因她大幅度的搖頭擺尾而凌亂了,她的眼影也被分泌物打濕了,她身上本穿著鮮艷的時裝,而此時,她從頭到腳散發(fā)出的污氣已把時裝“染黑”。她像一個臟兮兮的、十分不討人喜歡的稻草人,不僅讓人厭惡,還讓人恐懼。更可怕的是,辰發(fā)現(xiàn)他的陣營里只有他自己一人:被女人訓(xùn)斥的騎手象一株蔫頭耷腦的含羞草,他看起來并不打算反抗,他甚至不愿說話;現(xiàn)代車安安靜靜停著;甲殼蟲持續(xù)不斷的“嘶吼”,但也只限于“嘶吼”,沒人下車,甚至沒人搖下車窗探出身子。辰站在離女人五米遠的地方,進退兩難。突然,一陣比“陸地上的海洋”還要尖銳的恐懼感向辰襲來,他顫栗著想到:也許大多數(shù)車輛都不是被人類駕駛的,也許所有車都有感情、有技巧、也有打算。辰、女人、外賣騎手被困在這無人區(qū)里,周圍滿是一些隨時可能失去控制的機器。最糟糕的是,女人是個惡魔,騎手是孬種,而辰早晚會孤零零落進那個毫無理性的黑洞。甲殼蟲不停發(fā)出警告,現(xiàn)代車也開始輕輕地顫抖。
現(xiàn)在九點半,女人已經(jīng)持續(xù)叫嚷十分鐘了,并且完全沒有停止的意思。在這段奇怪的時間里,每個人都保持著原本的姿勢,沒有一絲改變。紅色寶馬車死死地堵著去路,甲殼蟲引領(lǐng)著后面的來車唱著激烈的“歌曲”,阻隔了來路,一切都無法進退。人類的喊聲、罵聲;車的叫聲、吼聲;風(fēng)擺樹葉的沙沙聲;知了不知疲倦的鳴聲……不同頻率、不同音色、不同層次的聲音混雜成一片,在空中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所有人都在里面打轉(zhuǎn)。
警察呢?還有那些熱愛主持公正的人們呢?他們曾如雨后春筍般“撲啦啦”地從各個角落冒出,而此刻,他們都去哪了?辰覺得,這個空間存在一種暗示,而他、女人、騎手之間存在一個堅不可摧的三角關(guān)系。當人們龜縮在車里時,這里就不得不托舉出一個英雄來了。辰尷尬地存在于此事件的輻射區(qū)內(nèi),就不得不做點什么來證明自己,否則他的命運就只有一個:變成土塊、瓦解、簌簌掉下、融入土地。懷著這樣的心思,辰向前邁了兩步,并思量著如何對抗那個能量巨大的雌性聲源。突然,現(xiàn)代車動了一下,駕駛門打開,一個禿頭男人縮著肩膀走了出來。這個男人面色灰白,身形佝僂,他如幽靈一般飄到辰身邊,說道:
“嘖,本來我是要去離婚的,現(xiàn)在看來,這婚是離不成了?!?/p>
“民政局恐怕沒這么早關(guān)門吧?!背叫牟辉谘傻鼗卮?。他看了看表,九點四十,對他來說,開會遲到才是最糟糕的事。現(xiàn)在看來,遲到已成定局了。
“你還沒看明白嗎?”男人指了指暴躁的女人與沉默的騎手,又指了指那個甲殼蟲率領(lǐng)的龐大車隊。前者像是被困在了一面只能不停重復(fù)的鏡子里,而后者像是學(xué)校里最頑劣的孩子們?!斑@是一個死循環(huán),所有人或事在這里達到平衡,人的吵鬧與車的吵鬧交相呼應(yīng),而我們則是困在籠子里的海豹,只能自認倒霉?!?/p>
“就沒有別的辦法嗎?”辰同意男人的觀點,并無力地感嘆道。
“也不是沒有?!蹦腥寺冻鼋苹难凵??!爸灰堰@個平衡破掉就可以了。你可以把這里想象成海族館,空氣是海水,我們是海洋生物,邊境處有一片巨大的環(huán)形玻璃圍欄。要想使這里失衡,就必須砸破那塊玻璃。”
聽了男人的話,辰突然覺得一切清晰起來,所有朦朧的感覺也都真切起來,一切充滿含義,真相浮出水面。辰認為:女人是施害者,而騎手是被害者(這毋庸置疑),那位模棱兩可、擅長詭辯的男人象征智者,而自己呢?辰閉上眼睛,他需要從無名的光中尋找一些暗示,然后,他聽到男人在他耳邊輕聲說道:“在這里,以暴制暴是行不通的?!背奖犻_眼睛。全部完整了,拼圖的最后一塊已經(jīng)歸位,他污濁的雙眼捕捉到了那個定義。是的,他是審判者。他必須以一種悄無聲息的方式結(jié)束這一切。這是他的使命,是他犧牲自己的生活而換來的光榮責任。
辰舉起手機,將攝像頭對準女人。
2
這便是“一??圩邮钩绞I(yè)”的故事。故事有很多種講法,也有很多個結(jié)局。這些結(jié)局互不干擾,獨立存在,它們?nèi)肯鄬φ娲_,也相對理性。我們選擇哪一個結(jié)局與開頭對應(yīng),完全取決于我們想讓故事在哪里結(jié)束。根據(jù)開頭中若隱若現(xiàn)的素材,我們可以有這樣一個推斷:辰是一個能力不佳又懶惰的小鎮(zhèn)青年,他來到大城市發(fā)展,企圖過上僥幸的安逸生活。然而他發(fā)現(xiàn),在大城市活下去是一件極難的事。于是,他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對他來講至關(guān)重要(這份工作決定了他的去留)。然而,日積月累,他常年浸淫于城市奢靡生活的影子之下,早已無法接受小鎮(zhèn)平淡的日子。所以,當他失業(yè)后,一種從未有過的怨恨情緒將他包圍,立體的影像在他眼前悉數(shù)傾塌,他覺得一切都是荒唐的,一切都必須被破壞掉。
失業(yè)后,辰?jīng)]有一天睡好過。他閉上眼睛便能看見那些令他作嘔的污點,似乎也能聞到一股腐爛的氣味。在他深邃的想象中,囚禁在海底宮殿里的海怪死掉了,一些看不見的污穢因子把天上地下攪得烏煙瘴氣。全世界亂套了,所有事情都毫無規(guī)則可言。他想著那些穿金戴銀、虛偽假笑的人們,他認為那是一塊塊腐朽的木頭。深夜,辰在黑暗中握緊拳頭,咬著牙齒,他想用自己的心房之血將那些人的臉面玷污。那座憤怒的火山越燒越旺,天地之間一片紅色。每個夜晚,辰懷著這些憤恨的想法入眠。
今晚,辰夢到了那個蒼白浮腫、如脫水的冬瓜一樣的男人。男人躺在灰白色的現(xiàn)代車里,像躺在一個古舊的墳?zāi)埂3叫蚜?,流著汗,喘著粗氣,被夢中虛亂的意象攪得筋疲力盡。他體會到一種窒息感,于是他知道,那片海越來越深厚了,水的壓強正一點點逼近他的心臟。辰有一個沖動,他要用盡所有手段“虐待”那枚扣子(扣子象征著某種根源)——壓碎它,劈斷它,燒壞它??墒菦]用,這一切澆不滅他心頭的怒火。于是他知道了,事情絕非這么簡單,而自己也不全因為遲到才被辭退。是因為他掌握的那個秘密:一年前,下班后,辰無意間看到了一個女人坐在老板的辦公室里,他看到了女人的美腿勾上了老板的膝蓋,還看到了老板發(fā)現(xiàn)他時驚恐的眼神。那個女人是誰呢?這一年,他反復(fù)思索這個問題。一會兒,他覺得女人是公司年輕漂亮的前臺,一會兒,他又覺得女人是他在夜總會見到的眾多女人中的一個。是誰不重要(盡管他總遏制不住地想這個問題),重要的是這一年時間,他每天都在膽戰(zhàn)心驚地等待那個“判決”。他知道老板一定會開除他,他只是沒想到這個“判決”來得這么晚、這么不合時宜——因為他弟弟突如其來的病癥,這是他最需要工作的時候。一些人總是在審判另一群人,他們總是在審判我們。辰不得不承認,他們是這片海的始作俑者,而自己不過是可悲的受害者。為什么不能翻身起義,奮起直追,變成那朵潔白粘稠的浪花呢?一個危險的想法在辰的心中橫躥,使他一刻不得安寧:也許那天與老板茍且的女人,就是那個開寶馬車的女人!當黎明來臨,天空泛起青白色,辰按耐不住了,他擁有一把尖銳的武器,也許審判不了眾生,但足以審判那個女人。
辰將手機中的視頻拷貝在電腦桌面上。他注冊了一個視頻網(wǎng)站的賬號,把視頻拖曳進發(fā)布區(qū),并編輯了一段文字。一切都準備好了,他拿起了劍。這一刻終于來到,他將圣潔的水從眼眶驅(qū)出,并把幾個神秘的音節(jié)放在口中玩味了一會兒。然后,他按下了“發(fā)布”鍵。視頻上傳成功后,他合上電腦,躺回床上。今天終于可以睡個好覺了,他遲鈍地思索著,閉上眼睛。
3
我們都知道,時間就像水一樣,有驅(qū)動和慫恿的作用,它會把所有材料以一種莫名的邏輯組合在一起,形成一片湖,或一個龐大的泥濘沼澤。辰于第二天中午醒來,發(fā)現(xiàn)時間給自己變了一個可怕的魔術(shù)。不過六個小時,視頻的點擊量已逾百萬,并有不斷瘋狂遞增的趨勢。辰洗了把臉,準備好好研究一下這個由自己一手炮制的網(wǎng)紅事件。他的手機版本老舊,攝像頭像素過低,并且在拍攝時,一種古怪的興奮情緒導(dǎo)致他的手不斷顫抖,所以視頻不是很清晰。但是仍然可以看出女人的大概容貌、穿著打扮,以及女人訓(xùn)斥騎手時張牙舞爪的姿態(tài)。最關(guān)鍵的是,辰竟無意中將寶馬的車牌號攬進了鏡頭內(nèi)(此時,他有一瞬間的內(nèi)疚,自己居然邪惡到把別人的“隱私”公之于眾)。在這個搖搖晃晃、顫顫巍巍、只有一分多鐘的視頻里,女人的“惡行”被無限放大。她暴躁的手指和腳踝像是邪惡的水草,她本人像是在海底興風(fēng)作浪的女巫,而那位騎手也看起來更可憐了。辰粗看了一下那些如墨水般流滿整個評論區(qū)的語句,觀點出人意料的一邊倒:
——這個惡毒的女人怎么不去死呢?她媽媽是怎么管教她的?
——從頭到腳的假名牌,應(yīng)該是某個過氣的二奶吧!哪位網(wǎng)絡(luò)大神能人肉一下她!
——可憐的外賣小哥,建議小哥讓她賠償精神損失費!
……
整整一個下午,辰盯著那評論區(qū)看,他干澀的眼睛始終無法聚焦。這里不斷刷新,不斷重疊,當他好不容易抓住一些詞句,試圖弄明白其中含義時,新的評論涌來,很快便將舊的詞句沖下去了。他只能捕捉一些零星的詞:惡毒、去死、人肉、二奶……這些樣子規(guī)整的詞字無處不在,它們組成了一片巨大的鋼筋鐵網(wǎng),將無辜的貝殼悉數(shù)打盡。人們不厭其煩地、興高采烈地用系統(tǒng)里既成的宋體字建造那個海底迷宮,毒氣彌漫周圍。辰僵坐著,機械地刷著屏幕,他很想把視線從電腦上移開一會,去看看窗外的樹葉,或看看手邊的煙灰缸??伤难劬o法離開,他已被囚禁在這個“刑場”里了。這真是他想要的嗎?他是想做一回“審判者”,不過他只想用道德“審判”那個女人,而不是用“死亡”——所有詞語中,“去死”出現(xiàn)的頻率最高,仿佛在那個無法成形的世界里,女人已被眾人判過很多次死刑了。他知道,這一切都不是真實的,盡管大家十分期盼女人在網(wǎng)絡(luò)世界里被判死刑,她是不可能真正死亡的。他也知道,再這樣下去,他將陷入那個混亂的深淵,因為他的“審判”職能早已不受控制了。
辰想把視頻刪除,卻被告知“請聯(lián)系管理員”。接下來的一個小時,辰都在排著一條虛無的隊伍。他不知道前面排了多少人,那些人怎么會有那么多問題呢?在這樣一個虛構(gòu)的空間里,怎么會有那么多焦躁的靈魂等待一場冰冷的慰藉呢?他盯著對話框的眼睛腫脹酸疼,可他不敢把視線移開哪怕一秒,他怕在去接一杯水、或上個廁所、或喂一下金魚的空當,他就已經(jīng)失去了與這個神圣的“掌控者”交談的唯一機會。當管理員終于“顯身”與他交談之時,他感到一束天賜之光落在他頭頂。
“對不起,先生,按理來說,您沒有資格刪除這個視頻?!惫芾韱T用宋體五號字解釋道。
“為什么?這明明是我發(fā)的視頻,我為什么沒有資格把我自己生產(chǎn)的東西刪除掉?”辰一頭霧水。
“說實在的……”屏幕上的字出現(xiàn)的速度變慢了:“視頻一經(jīng)發(fā)出,就不屬于您了,而是屬于平臺。您說這個視頻侵犯了個人隱私,那就請那位被侵犯隱私的女士來跟我們說吧,她說,我們會刪掉的。”
見辰不說話,管理員善意地安慰道:“我建議您不用操心別人的事,畢竟過錯不在您呀。”說完這句話,對話框驟然消失,只剩下一個提示語:您已退出聊天。
他一定是位穿白襯衫、戴黑框眼睛、說起話來慢條斯理、對什么事都漠不關(guān)心的年輕人,辰這樣思索著。管理員的話確實給了辰一些啟發(fā):為什么要操心這種事呢?如果寶馬女人必須接受眾人的判決,那也是她咎由自取啊!而他作為這件事的“源頭”,其實早已不用充當“審判者”這個角色了?,F(xiàn)在,熱心網(wǎng)友們個個成為了“審判者”,他們像是一只只蟑螂,盤踞在這個由錯覺組成的房間里,而辰早已獲得了自由。
想到這里,辰站起來伸了個懶腰,他晃動四肢,一頭栽倒在床上。事情很簡單,他只需把這些庸人自擾的念頭從腦海里驅(qū)逐,便可以重新回到生活那庸俗的懷抱中。他沒必要繼續(xù)關(guān)注這件事的發(fā)展,因為他栽種的樹苗已經(jīng)長大了,早已不受他控制。此刻,辰的房間里有一片黯淡的暖橘色,過不了多會,太陽便會隱沒,如水的黑夜會籠罩一切。他決定伴著西沉的太陽睡一會兒,等醒來再思考找工作的事。隔壁傳來“嘁嘁喳喳”的炒菜聲,不時飄來一股炒辣椒香味兒。辰因為經(jīng)常加班,從不知道隔壁是一個會炒辣椒的女人(或者男人)。他覺得所有的感覺都被放大了,而他此刻正安然沉入溫暖的水里。海中的武器和言語消失殆盡,只剩溫吞的水泡,辰就這樣睡著了。
當辰醒來,已入夜了,他睜開眼睛,只看見一團厚重的黑色。同時,一種巨大的空虛感向他襲來,他懷著焦急的情緒從床上跳起來,打開電腦。然后,他看見屏幕的右下方彈出了一只消息框。那個伴隨了他無數(shù)個日月、一開機就會自動彈出來的新聞消息框上,赫然顯示了這樣一個標題:辱罵外賣騎手的女司機,真實身份竟是豪門二奶?辰點開那條新聞,正是他拍攝的視頻!辰驚訝地捂住嘴巴,他無法想象,在他陷入睡眠的這三個小時里,在這個也許連一頓龐大的飯局都進行不完的短暫時間中,那個存在于無數(shù)條隱形網(wǎng)絡(luò)中的虛幻世界竟掀起了一頓駭浪。事情朝著一個他根本無法預(yù)想的方向沖刺過去,而他甚至連邊角的花花葉葉都捕捉不到。
微博、博客、朋友圈、微信群、視頻網(wǎng)站、門戶網(wǎng)站、自媒體……所有網(wǎng)頁都被辰拍攝的視頻刷屏了。短短三個小時,美女欺負外賣騎手的視頻已如病毒般擴散開來,它充斥了互聯(lián)網(wǎng)的每個角落,并成為了絕大多數(shù)社交網(wǎng)絡(luò)平臺的頭條。人們隱藏在電腦后面,手舞足蹈地敲擊著鍵盤,毫不留情地痛斥著、憐憫著。宋體、黑體、新魏、楷體……各種字體如噴薄的瓊漿,迅速而準確地黏上個人主頁、評論區(qū)、對話框……有些人喜歡發(fā)表大篇幅的議論,有些人擅長一針見血的嘲諷,更多的人則善于躲在黑暗中,獵豹一般虎視眈眈地盯著這場網(wǎng)絡(luò)鬧劇。在眾多花樣翻新的動態(tài)中,辰發(fā)現(xiàn)了那最為恐怖的一條。它發(fā)布于微博,此時已有上萬的轉(zhuǎn)發(fā)量。這條動態(tài)是這樣寫的:
“寶馬門”女主角身份大起底:林慧,女,86年生人,2015年與前夫離婚,隨新任丈夫來到大城市發(fā)展。去年,林慧傍上XX富豪,再次離婚。半年間,富豪為林慧花掉上千萬,該女仍不滿足,處心積慮想上位。這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小三、二奶!請大家不要手下留情,堅決不能給這種惡人機會!
文字下面,則附上了林慧的身份證正反面照片、林慧的近照以及林慧現(xiàn)住宅地址。
沒錯,就是這個女人。一種難以言說的感情驅(qū)趕了辰心中的憂愁,他不再憂郁、無措,而是想放聲大笑。命運一直在跟他開這種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的玩笑。他曾以為,這座巨大城市里的一切表象:高樓、地鐵、霓虹燈、樹葉……全都是他的敵人。他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真正的敵人隱藏在霧靄深處,那是一些他根本無從發(fā)覺、無從考量的物體。他驚懼地思量著,也許那些“敵人”就是他自己。這個虛華城市里的一切都是他與自己上演的鬧劇??圩印汃R車、騎手……深水、機器、斷層……全部是一顆顆虛幻的棋。而嘶鳴聲、鳥叫聲、炒菜聲則全部是從深邃的宇宙中傳來的沒有頻率的聲音。這一切到底是否真實存在呢?還只是海市蜃樓?辰再次把自己重重扔在床上,那溫暖的水中觸感蕩然無存,眼前是一座雄偉卻無情的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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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慧的信息在網(wǎng)上掀起一場狂烈的颶風(fēng)。人們個個化身為舉著長矛的英勇兵士,鏗鏘前行。他們十分團結(jié),所以匯聚而成的力量是如此之大,那些隱形的防線正被他們一點點攻破。骯臟的話語是他們整齊劃一的步伐,標點符號仿佛他們呼之欲出的氣息。也許在那龐大的隊伍中,偶爾有幾個掉隊的(網(wǎng)上確實有人持反對或懷疑的態(tài)度),但沒關(guān)系,因為人們確信,偶爾出走的大雁無法改變雁群的忠貞品格。當那些沉重的石塊逐漸把林慧的虛假意象掩埋的時候,一些調(diào)皮的嫩芽冒了出來,向人們揭示那些可能的錯誤。人們意識到,事情似乎沒那么簡單。
首先,一個自稱林慧的女人站出來申訴。她在微博上發(fā)了很長一段文字以痛斥網(wǎng)友對她的誣陷。她說,自己并不是富豪的小三,而只是一個辛苦創(chuàng)業(yè)的女人,那天早上她行為暴躁是因為她正為公司的前途發(fā)愁。她擺出了很多模棱兩可的證據(jù),并透露自己的生活已經(jīng)受到了嚴重的影響(據(jù)她所說,她經(jīng)常接到騷擾電話,并且經(jīng)常被跟蹤),她決定起訴泄露她信息的那位網(wǎng)友。然而,這位“林慧”并沒有堅持多久,有人通過ID信息調(diào)查出這個賬號是假冒的。然后,“林慧”嗖地一下消失了,再看她的個人主頁,只剩下冰冷的幾個字:該用戶不存在。第一個“林慧”消失后,第二個“林慧”馬上跳了出來,隨后便是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那許許多多的“林慧”互相攻擊,互相貶損,她們激烈地擺出各種證據(jù)來證明自己是貨真價實的——其實她們?nèi)渴羌俚?。與此同時,林慧的老師、同學(xué)、同事、發(fā)小、閨蜜、前男友、前夫、死對頭、追求者層出不窮,他們紛紛訴說著有關(guān)林慧的故事,那些故事千奇百怪,彼此之間沒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辰無法理解:他們從假冒另一個人、并把這灘泥水攪得不勝其混中能獲取什么樣的快感呢?辰像著了魔一樣不停查看各個網(wǎng)頁平臺,以捕獲事件的最新進展。他發(fā)現(xiàn),那些四處蔓延的枝杈把原本純凈的天空蓋得嚴嚴實實,所有的道路都撲朔迷離,這是一個誰也無法征服的迷宮。
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呢?逐漸的——根據(jù)最先預(yù)設(shè)好的劇本——林慧的富翁情人、富翁情人的妻子、富翁情人的兒女全部出現(xiàn)了,他們沉浸在自己的角色中無法自拔,不停痛訴著自己受到的傷害。然后,一個精彩的劇本已經(jīng)滿足不了觀眾的胃口了,無數(shù)種“林慧的人生”閃亮登場。那些完整的故事中擁有現(xiàn)實中所能擁有的一切,甚至比真實的故事還要精彩完美。一會兒,林慧是被男人拋棄的落魄富家女,一會兒,林慧是精通八門語言的外企女高管,又一會兒,林慧變成了手段高妙的詐騙犯……再然后,林慧這個名字也值得商榷了。有人說林慧原名林惠,身份證的圖片是PS的;有人說住在那個地址的人根本不叫林慧,不是名字出了問題就是住址出了問題;有人甚至說,那個視頻拍攝的方式很奇怪,看起來根本不像在國內(nèi),而外國怎會有外賣騎手呢?于是,有一些人認為這個視頻是PS的。是的,他們堅信視頻也可以PS。
辰感到憤怒,他曾經(jīng)天天在那條林蔭小路上馳騁,無數(shù)次搖下車窗,吸著櫸樹葉瘋狂而清甜的香氣,他熟悉路面上每一個坑洼,也了解光與葉子組成的那些如萬花筒一般的影像,他熟知這條路就像熟知自己的身體,而現(xiàn)在,在虛無世界里,這里竟成了一條“不存在”的街道。隱藏在電腦后面的人們越來越懷疑起事情的本質(zhì)來,他們不停做著各種推測:會不會是某個品牌的營銷策略呢——人們耐心偵查在視頻中露臉的所有LOGO,并跑到可疑品牌的頁面里大呼小叫;或許這是寶馬女人精心策劃的營銷活動,其目的只是為了炒紅自己——人們晝伏夜出,日日等待著真正的“林慧”出現(xiàn)并宣稱自己即將在娛樂圈出道;還有一種可能,這個視頻是由某位無聊的技術(shù)宅男制作的(也就是說,視頻中的一切都不存在,都是靠電腦技術(shù)合成的)……那些如老鼠一般的人們殫盡竭慮地翻看各種書籍,妄圖找出視頻中那些與現(xiàn)實世界錯位的部分……
在這個由糾纏不清的藤蔓與煉獄之火組成的世界里,一切盤根錯雜,一切眼花繚亂。所有的景象都是驟然即逝的煙云,或是一幕幕只有開頭沒有結(jié)局的電影。那一邊的線頭輕輕抖動,這一邊的瓦片便撲簌簌掉下。那一雙雙伏在暗處的手,極盡可能編織著一件罩在一切之上的棉毛毯子。在那件巨大的、如天般遼闊的毯子的覆蓋下,一切都不一樣了,一切都有了好幾種可能性。事情的性質(zhì)變了、過程變了、結(jié)局變了,一切都向著極致簡單或極致復(fù)雜的方向發(fā)展過去。在這些撲面而來的可能性面前,辰徹底亂套了。他被這無聲的海洋關(guān)閉在自己的屋中,沒心思找工作,也沒心思應(yīng)對家人的責問。他每天都重復(fù)著無意義的行為:不停搜索著事件的最新動態(tài)。仿佛他能從無限的重復(fù)中獲得某個覺悟。其實他知道,無謂的重復(fù)只能引來自我封閉或自我毀滅。他在這個無限小的空間里不停游移,試圖尋找到那個突破口。然后,他在他最初發(fā)布視頻的網(wǎng)站上收到這么一條私信:
您好,我是林慧的哥哥林偉,由于您或無意或有心的行為給我妹妹及家人造成了極大的困擾,我希望能與您面談一下此事。
這條私信隱藏在成千上萬封信件當中,成為了最無存在感的那一聲呻吟。實際上,冒充林慧親戚給辰發(fā)私信的人數(shù)不勝數(shù),那些人帶著不同的面具,以不同的口吻或譴責或鼓舞??蛇@封信不同,辰靈敏地察覺到:這封信里有一些真誠、隱忍、克制的情緒,與這個紊亂、荒謬、張狂的藤蔓世界互不兼容。這是真的嗎?難道在這個由虛偽的條條框框構(gòu)建的世界里,還有一絲屬于真相的光芒嗎?辰茫然地搖搖頭,并為自己幼稚的想法感到愧疚?;蛟S應(yīng)該安分守己地與那些人共同流進黑色的海水里,蜷縮起來,而不是現(xiàn)在這樣像只受驚的鴨子一般,草木皆兵。
過了兩個小時,林偉又發(fā)來一條私信:
辰先生,我的妹妹受網(wǎng)絡(luò)暴力的侵擾而得了抑郁癥,并好幾次有了生命危險,母親也因擔心過度臥病在床。我請求與您見面并不是為了報復(fù),而只是想與您好好談一談。您的出現(xiàn),或許可以挽救我們一家人的性命。
那團雜亂的毛線網(wǎng)絡(luò)突然被剪破了一個口子,一縷亮澄澄的光從里面?zhèn)鱽恚瑤缀醮虃顺降难劬?。辰心里升起一股無名火,他不明白這位“林偉”為何要如此不按規(guī)則行事。一切都隱藏在網(wǎng)絡(luò)后面,一切都是黑暗中閃爍的笑臉,這個虛幻世界有專屬的系統(tǒng)與規(guī)則,要想在這里盡情馳騁,就必須遵循這個“摒棄真實,挖掘虛偽”的原則,不然這片光影天地將會倒塌??墒沁@位“林偉”,為什么非要拿了一把刀子,勇敢地挑破虛假,妄圖讓真相浮出水面呢?
“林偉”到底是誰呢?他或許是一個無所事事的中學(xué)生,或許是一個憤世嫉俗不得志的中年人,他或許是個黑客,或許只是一個一時興起的過路人。又或許,“林偉”確實是林慧的哥哥,那么他到底是哪一個世界里的林慧的哥哥呢?這里有千千萬萬個“林慧”,也許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辰毫無頭緒地思考著,他的憤怒越來越強烈,那股火氣支配著他,莫名的宿命感控制著他,使他不得不給林偉回復(fù)了私信。
林偉先生,您好,視頻確實是我拍的,我也并不懼怕與您面談,但我怎么能夠確認您就是視頻中寶馬女人林慧的哥哥呢?請您證明您的身份。
按下發(fā)送鍵之后,辰心中焦躁的火開始慢慢消退,他的四肢不那么僵硬了,軀體也變得柔軟放松。他開始冷靜下來。沒必要這么緊張,這一切不過是一場像模像樣的游戲。他的嘴角舒展開來,一絲笑意浮在他臉上。不用擔心,“林偉”與他們無異,都是埋伏在網(wǎng)絡(luò)世界的沙粒而已,他們的存在是為了嘲笑我,而不是為了審判我,況且,我并沒做錯什么事。想到這里,辰已十分松弛了,他把腳翹在電腦桌上,點燃一支煙。他不認為“林偉”會給他回復(fù)私信,他深知,當他勇敢應(yīng)戰(zhàn)時,一切虛假的幻影都將被打破。林慧根本沒有什么哥哥,連林慧這個名字都是值得懷疑的。
辰凝視著電腦屏幕,盡管他心里不認為會得到什么回復(fù),但還是說服自己耐下心來,安安靜靜地等一會兒,就算是對這場游戲略表一點誠敬和禮貌。他一動不動地坐著,連眼睛都不太眨,呼吸也盡量放輕。有那么一會兒,他覺得自己和周圍的一切融為一體了。他感覺不到身體的重量,甚至不覺得自己擁有身體,那一些極為細微奇妙的感受環(huán)繞著他,使他無法自拔:電腦屏幕在他眼前無限延伸,直至變成一個遙遠的點;空氣在他耳邊爭先恐后地流動著,氣息之間的爭斗十分激烈,甚至比那場網(wǎng)絡(luò)事件還要震撼;他的床、桌子、窗戶、地板、天花板全部躁動不安,它們甚至開始肉眼可見地左搖右晃……他突然有了種感覺:網(wǎng)絡(luò)是一個出口,是絕望的現(xiàn)實生活的出口。可它也是一個入口,它連接的似乎是一個毫無規(guī)則可言的世界,是存在于另一個宇宙中的世界??膳碌氖?,他現(xiàn)在剛好站在那一個門口,危險地處于兩個世界的臨界點。想到這里,辰怕得渾身發(fā)抖。
要回到那個安全愚蠢、糊里糊涂的世界里去,一定要回來,辰在心里默念著,期盼著找到那一個時機,鉆那一個空子,嗖地一下從那小小的縫隙里鉆回來。他已經(jīng)決定了,再過一會兒,他就要徹底忘掉這件事。忘掉林偉和林慧,忘掉那個視頻,忘掉他上一份工作,忘掉這世界上所有的失業(yè)與偷情。他要鉆進被子里好好睡一覺,要迎接第二天嶄新的太陽,要解決掉他人生中所有棘手的問題。是的,現(xiàn)在的他十分渴望睡眠,他渴望被一些虛幻的溫暖包圍,他恨不得立刻鉆進被子里。
他幾乎要站起來了,幾乎就要像條鯉魚一樣躍進被窩里了,可就在這時,在他的靈魂馬上就要奏出美麗的贊歌之時,他的電腦卻發(fā)出了一陣惡毒的叫聲。這個聲音將一切美好的泡沫打碎,讓他重新回歸了污穢的現(xiàn)實中。他像被潑了盆冷水一樣,所有的熱望、理想、美好瞬間離他遠去。他灰心地看著屏幕,那位不甘示弱的“林偉”發(fā)來了私信:
辰先生,對于您的要求我深表理解,換做是我,也會質(zhì)疑這樣一個深藏于網(wǎng)絡(luò)中的陌生人的目的性。所以我會將我的身份做一個詳細的闡述,請您查閱附件。
“林偉”的私信又成功將辰拉回了這片骯臟的海水中,辰大口地呼吸,一些夾雜著垃圾碎屑和排泄物的渾水跑進辰的口腔,流入他的胃里。他覺得心里滿滿當當?shù)模纳眢w沉重不堪,像一堆廢鐵。毫無疑問,我無力再去追求新的工作,新的人生了,我也許一輩子都會被他們欺壓,被他們死死按在泥土里,這是我的命,辰絕望地想。他看看表,時間過去了二十分鐘,這二十分鐘里“林偉”干了些什么呢?在忙著整理他所謂的身份闡述?還是躲在黑暗中極盡所能地嘲笑自己呢?
辰把鼠標箭頭停留在私信附件的那個文件夾上——這就是“林偉”所說的身份闡述。辰打開附件,抱著一種破罐破摔的心態(tài)看了起來。當辰用了三個小時閱讀了文件夾中所有文件后,他發(fā)現(xiàn),要想在二十分鐘內(nèi)整理出這樣一份詳盡的人生履歷是完全不可能的。這個隱形的文件夾一定早已被梳理好了,它被擱置在某個安全的網(wǎng)中角落,只為有一天能夠大顯身手。文件夾中包括:林偉的身份證明(他的出生證、身份證、戶口本、親屬關(guān)系公證書、獨生子女證等等);林偉的財產(chǎn)證明(他的車本、駕駛本、房產(chǎn)證、工資卡、銀行流水單、存款證明等等);林偉的教育經(jīng)歷(他所就讀的小學(xué)、中學(xué)、大學(xué)的信息,他的所有會考、期中考、期末考、升學(xué)考試的成績單,他的錄取通知書,他的獎學(xué)金證書,他的課外活動證明,他的實習(xí)證明等等);林偉的工作經(jīng)歷(他的第一份、第二份、第三份工作的詳盡描述,他所供職公司的背景資料,還有很多他的工作照、與同事的聚餐照、公司集體團建時的合影留念)……除此之外,還有一些不堪入目的東西,比如在“林偉的戀愛經(jīng)歷”這個子文件夾中,辰看見了林偉對自己每段戀愛經(jīng)歷的描述,包括對每個女人的性格、職業(yè)、年齡、愛好、床上功夫進行的概括總結(jié),還有他所有的開房明細記錄……辰實在不明白林偉為何要把他那龐大的人生證明堆在自己面前,難道這是一個患有整理癖和暴露癖的人嗎?難道將自己的隱私公之于眾不但不會給他帶來困擾,反而會激發(fā)他的快感嗎?
當辰面對這套龐雜的人生數(shù)據(jù)時,他的感受已經(jīng)不能單單用驚詫來形容了,他認為,把人生按照數(shù)學(xué)的方式展現(xiàn)簡直是荒謬。人生在具象化這個過程中雖然還原了某些真實的成分,卻失掉了很多感知。沒人會拿感覺與公式交換,除非他從來沒體會過任何感覺。辰恐懼地想到:這位“林偉”先生,他當真是個“人”嗎?還是說他并不是個擁有血肉之軀的“人”,而是個純粹的“人”呢?他這樣的“人”,是否只配存在于真正的善惡之中,或者真正的永恒之中呢?
或者——還有一種可能性,或許也是最大的一種可能性——這位“林偉”先生根本就是個徹頭徹尾的職業(yè)騙子,他是個以惡作劇為樂的跳梁小丑,他處心積慮地在網(wǎng)上尋找各種能引起他興趣的網(wǎng)絡(luò)事件,并不遺余力地恐嚇威脅當事人,當他想象著當事人在電腦后害怕得渾身發(fā)抖的時候,便會爆發(fā)出尖銳的笑聲。是的,一定是這樣,辰憤恨地想著。還有,那個瘋狂的文件夾,那一些滿懷野心的文字和圖片,也是“林偉”捏造出來的。這個時代,想要造偽證太簡單了?!傲謧ァ薄@個騙子,頂著一張?zhí)摷俚?、卻十分完美的面具在虛擬世界里招搖撞騙,暢行無阻。對騙子最好的懲罰就是,不去上他的當。
辰站起來,試圖舒展酸痛的四肢。他看看表,不知不覺已到了午夜,他的身體十分疲累,頭腦也空空蕩蕩的,他是真的想好好睡一覺了??善诖藭r,在他即將要倒在床上埋頭大睡之時,“林偉”的私信又跑了進來。
辰先生,已經(jīng)過了三個小時了,想必您已經(jīng)讀完所有文件,想要躺在床上好好休息休息了。但請您不要休息,因為流暢的思維是不允許任何間斷和漏洞的。請您用您那難能清醒的頭腦好好想一想,到底要不要同我見面。這其實不是一道選擇題,而是我屈尊給您下的一道命令。一個小時后,我會告訴您見面的地址。
“真是個不知悔改的騙子啊?!背叫奶摰剜洁熘?,站起身來,關(guān)掉電腦,深夜的房間陷入一片黑寂。他不想開燈,只得摸索著脫掉鞋襪衣服,鉆進被子。終于如愿以償了,他終于切斷了與那個世界的一切聯(lián)系,回到了現(xiàn)實世界寧靜而平庸的泡沫中。他閉上眼睛,試圖尋回一點點美好和希望。他干燥的心靈在做著最后的暢想:讓陳舊的一切都結(jié)束吧,讓嶄新的一切都開始吧,盡管那新的或許比舊的還要糟,但起碼不再會有那些污穢骯臟的水沫了。
他在心中祈禱了很久,最終還是失敗了。他身上緊緊地裹著被子,卻絲毫體會不到溫暖,相反,他冷得要命。他從頭到腳浸著一種和這個季節(jié)不相符的寒冷,使他渾身打顫,牙齒也上下磕碰。他很想聽到一些使他舒心的聲音,比如鄰居炒菜的“鏘鏘”聲,或者樓下小女孩彈的那些不和諧的鋼琴聲。他從沒這么渴望過世俗的音符——以前,這些聲音是多么讓他嫌惡,而此時,它們?nèi)闪酥委熕麅?nèi)心病癥的藥。更糟糕的是,沉睡的城市雖然沒有悅耳的俗世音樂,卻也不是一片寧靜。它有一種低沉的、仿佛從某只怪獸的骨胳里發(fā)出的惱人的聲音。辰用被子捂住腦袋,大汗淋漓。我是不會上當?shù)模也粫凹s,甚至不會把這件事放在心里。過了一會兒,他的上下眼皮也如牙齒那樣開始激烈地打架了,他的身體疲憊透頂,意識卻越來越清醒。如果他真是林慧的哥哥,那么他應(yīng)該懲罰的人不是我,而是他那個犯了錯事的妹妹;如果他不是林慧的哥哥,那么我就更沒義務(wù)去見他了。辰的心里有團焦躁的火,那團火燒得他四肢無力,他甚至無法分清那團火里更多的是憤怒還是恐懼。他動彈不得,腦海中的聲音卻告訴他不能睡著。他使勁眨了下眼睛,這下可好,似乎只是閉眼睜眼這一瞬間,他便發(fā)現(xiàn)自己離開了房間,走到了大街上。陽光很刺眼,他沒有想到,只是這閉眼睜眼的工夫,就已是白天了。很多很多的人與他擦肩而過,他們一語不發(fā),低著頭在辰的身邊閑散地走著,仿佛走在迷宮里。
那些人全部是男人。辰站在道路中央,左顧右盼。沒有車輛,沒有賣東西的小攤販。人們的動作都很輕巧,全部是男人。辰茫然地看著他們從自己身邊走過,他看了很久,然后他發(fā)現(xiàn)了,他們不僅全是男人,他們還全部擁有同一張臉!那張臉端正、蒼白、虛偽、似笑非笑。辰想逃開,四肢卻無法動彈。然后,那些長著同樣面孔的男人全部停住了,他們穿著同樣的西裝,系著同樣的領(lǐng)帶。他們拿著同樣的公文包,紛紛抬起胳膊,以同樣的姿勢打開公文包。然后,一些同樣的文件跑了出來。那些文件是:林偉的身份證明,林偉的財產(chǎn)證明,林偉的教育經(jīng)歷……辰很想蹲下來喘口氣,可是有一股力量扼住了他的身體,使他只能筆直地站著,仔細地端詳著身邊無數(shù)的“林偉”。辰被逼無奈地看清了有關(guān)“林偉”的每一個細節(jié):他鬢角的細碎毛發(fā);他臉上的肌肉走向;他眼角的細紋;他西服袖口的一道皺褶;他微微凸起的小肚子……辰把“林偉”從頭到腳看了個明明白白。“林偉”不用脫掉衣服,辰就似乎看明白了他衰敗松弛的身體,看透了他所有內(nèi)臟。這是一個萬分真實的人,沒有絲毫偽裝的、實實在在的人。這種感覺太奇妙了,辰在心里驚呼。無數(shù)個“林偉”組成了一面象征“真相”的墻壁,把辰死死堵在了這個奇異的世界里。再也出不去了,認命吧,我會永遠在這里奮斗,直到死去,辰悲傷地想。
突然,辰睜開眼睛,不知怎么的,他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這下他看清了,天是真的亮了,他從那虛無的夢境中逃脫出來,汗水濕透了床鋪。
5
這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城市清晨,辰站在窗邊,看著外面青黃色的陽光,心中的懊惱和絕望一刻未停。他感到,昨晚的噩夢隨著他滲透進現(xiàn)實生活中了。他雖然已經(jīng)看不見那無數(shù)個“林偉”了,可是他能感覺到,那些“林偉”無聲無息地圍繞在他身邊,拷問著他的良心,迫使他去履行那個約定。
辰走進浴室,脫去衣服,站在噴頭下面。他擰大開關(guān),熱水從天而降,激烈地沖擊著他的身體。他不?;蝿又?,搓著雙臂,想讓水流盡可能均勻地撒滿他冰涼的皮膚。突然,一個閃念在他腦海中劃過,他捕捉到了,那是夢中“林偉”雪白的襯衫領(lǐng)子。隨后,一發(fā)不可收拾,就如不停傾瀉的熱水一樣,他的腦袋嗡地一下,身上密密麻麻布滿了雞皮疙瘩。那象征夢境碎片的襯衫領(lǐng)子如一個領(lǐng)頭軍,引導(dǎo)著千軍萬馬毫不顧忌地闖入辰的思維里。他的噩夢徹底與現(xiàn)實合二為一了,他實實在在地體會到了夢里那種舉步維艱的感覺,同時,他又被一種對于真相極度的渴求煎熬著。他蹲下身子,不顧熱水噼里啪啦地拍在他的頭上、肩膀上、后背上,他覺得水像是一條條溫柔的鞭子,敲得他又疼又癢。這是某個人對我的斥責啊,我對那位寶馬女人進行“審判”的時候,某個人都沒有如此生氣過,而現(xiàn)在,我拒絕面對真相的時候,他卻拿起鞭子抽我了,辰想,并默默抽泣起來。他隱隱感覺到,如果他不去做事,這條鞭子將會抽得他體無完膚,他也將徹底墜入那個虛無的深淵里。
辰用浴巾擦掉身上的水,穿上衣服,耐心刮了胡須,吹了頭發(fā)。他莊重地走進臥室,坐在電腦前。一切都在規(guī)則當中,一切理應(yīng)如此。他強忍住嚎啕大哭的沖動,按下電源,屏幕亮了,他打開那個熟悉的網(wǎng)頁,林偉的私信迫不及待地跳了出來:
明天中午十二點,我們在那條種滿櫸樹的道路上見面。請您不要試圖爽約,為了您的家人,還有您的弟弟,您必須這樣做。
辰深知,自己沒有能力改變事情的結(jié)局,也沒有權(quán)利在心中吶喊叫屈??傊磺卸紤?yīng)該是這樣子,就像所有水滴匯在一起形成海洋?,F(xiàn)在,那不斷繁衍的藤蔓已繪出了大概的圖案了,那曾經(jīng)撲朔迷離的光線也已逐漸清晰起來,現(xiàn)實終于要跟虛幻接軌了。辰找出那件白襯衫穿上。他知道,故事的開頭有模有樣,結(jié)尾也絲毫不能馬虎,所以他必須穿上這件衣服赴約,哪怕它的扣子再次脫落——可怕的是,這件事成真了,那個原本蓋在肚臍前的、從上往下數(shù)第六個扣子再次成為了脫韁的野馬,它跌落在地上,滴溜亂轉(zhuǎn)好一陣子才停下來。辰愣在原地,站了好久,他直勾勾地盯著地上那枚毫無生氣的扣子,直至扣子的邊緣在他眼中變得模糊,最終成為一個灰暗的影子。
辰懷著一種莫名的情緒,輕飄飄地鉆進車里,點燃發(fā)動機,慢悠悠地把車開上大路。還是同樣的街道,同樣的人群,同樣的店鋪和天空,同樣的忙亂無序。他覺得手仿佛不是自己的,思維也像是惡作劇似的一直飄在空中,這讓他有種不踏實的感覺。他小心翼翼駛?cè)肽菞l種滿櫸樹的林蔭小路,挑選了一處形狀好看的樹蔭,停了車。他搖下車窗,一股凜冽的清香味兒鉆了進來。
今日有風(fēng),櫸樹招搖的樹葉嘩嘩作響,濃密的青草味兒散在空中,那一束束從櫸樹葉之間的縫隙里遺落下來的陽光投在地上,隨著風(fēng)組成各種各樣的圖案。辰從未在中午來過這里,他不知道,原來正午的小路是這樣孤獨。他透過前車窗看看去路,又憑著后視鏡看看來路,空無一人,甚至連一只鳥都沒有。風(fēng)吹樹葉的聲音伴著辰的喘氣聲,形成了一首獨特的音樂,好像是寂靜因受不了常年獨身,便開始唱起了一首落寞的歌。對了,這里不僅是孤獨的,還是寂靜、靜謐、肅穆的,甚至是死氣沉沉的,完全沒有生命的氣息。而他的心中不僅有茫然、有好奇、有一丁點的悔恨,似乎還有著一點剛剛探出頭來的恐懼。情緒的閥門一旦打開,便一發(fā)不可收拾。只是一瞬間,那種讓他眼前一黑的恐懼便把他從頭到腳包裹住了。他睜大眼睛,看著車窗外青翠欲滴的景象,那些綠到極致的生命仿佛預(yù)示著一種衰敗。他開始發(fā)抖,打顫,雙手不停地搖擺著。他預(yù)想到了一種命運,并同時感到了一個似有若無的目光。他壯起膽子又前后左右觀察了一通,大道上確實空無一人,難道那個幽暗的靈魂帶著邪惡的目光正躲在櫸樹后面觀察他嗎?
一陣猛烈的風(fēng)刮過,櫸樹葉花枝亂顫,地上碎影不斷。一種巨大而空靈的類似嚎叫的聲音向辰襲來,如一團無形的棉絮纏繞在辰的身上。這是風(fēng)聲,巨大的風(fēng)聲,裹著無數(shù)片搖動的樹葉的風(fēng)聲,像一只怪獸在臨死前發(fā)出的哀嚎。辰搖上車窗,聲音戛然而止,棉絮消失了,只剩一堆凝重的空氣。辰覺得周圍的空氣很有些重量,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同時,他感覺有什么東西正越過他的褲腳,朝他的小腿蔓延過來。他看著窗外,成百上千條樹枝正瘋狂地左搖右擺,而他則坐在車里,安心地被那灘形似海水的東西弄濕了衣褲。這可真是場徹頭徹尾的默劇,從默劇開始,由默劇結(jié)尾。他的心思被無聲的樹枝和座位底下的海水占滿了,他覺得這一片海也真是有意思,每當它緩慢地抱著從容不迫的陰險步態(tài)向他襲來時,周圍總是一片沉靜。仿佛在這個城市里,語言是最沒用的東西。
當風(fēng)停止,一切回歸如常,所有的形狀都靜止下來?,F(xiàn)在,那些樹枝像一根根靜止的線,相互交叉,相互排擠,它們編成一片網(wǎng),把天空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辰使勁壓抑著內(nèi)心的絕望,打開車門,走了出來。當溫暖的光灑在他的身上時,他才發(fā)覺,恐懼始終在他左右。盡管他剛才成功地把風(fēng)與樹葉的嚎叫關(guān)在了外面,盡管他暫時體會到了臨死時的那種安寧,可是當他重返現(xiàn)實世界時,最先擊敗他的便是恐懼。他這樣想著,逐漸發(fā)了瘋。他開始不停顫抖,不停嗚咽。他繞著自己的車來回走著,雙臂簡直不知放在哪里好。他有好幾次試圖走到樹林后面,看看那被綠影掩蓋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可最終又被一種莫名的膽怯情緒牽了回來。他想大叫,想立刻把那個“林偉”揪出來。他想瘋狂地奔跑,想丟下他的車、他的房子、他的家人、他的生活,想不顧一切地跑進另一個宇宙里。他也想接受懲罰,想從此帶著這個永遠打不開的枷鎖安穩(wěn)度日。當然,他最想的就是趕緊結(jié)束這一切,也許他確實做了某件錯事,需要接受審判,但他更希望省略掉審判的過程,直接進入懲罰?!白屵@審判趕緊來吧,就請這位叫林偉的人給我審判吧,就像我毫不猶豫地審判了林慧一樣,不管那是什么樣的審判,不管到底有沒有懲罰,都比這樣受煎熬要好。”辰在心中吶喊。
高大的櫸樹像一個個靜默不動的衛(wèi)士,湛藍的天幕像是法庭的壁紙,那道堅定的目光則是一把永恒的劍。辰站在虛構(gòu)的被告席位上,等待著屬于他的判決書。故事從哪里開始,就應(yīng)該從哪里結(jié)束。于是,辰拿出手機,登上了那個網(wǎng)站。他在這片綠色的牢房中,再次來到了那個虛擬世界的入口,一切的混亂、暴躁、膚淺、狂妄都成為了過去,一切的亂象都逐漸沉入海底。
終于,辰如愿以償?shù)孬@得了那個結(jié)果,那是一條林偉發(fā)來的私信,發(fā)自五分鐘前。辰迫不及待地打開,首先被一個視頻文件吸引了目光。辰點開視頻,看了一會兒,然后他知道了,他已經(jīng)獲得了他想要的一切。通過這封“判決書”,辰雖然無法得知整個事件的真相,更無從勘測屬于宇宙的奧秘,可他確確實實獲得了關(guān)于他自己的一個事實,那便是:他將一輩子生活在監(jiān)獄里了。林偉,這位相關(guān)者,這個正義的戰(zhàn)士,將一輩子審判他,卻不一定會懲罰他,這無疑是一件最痛苦的事。
那是一個簡陋粗糙的視頻,擁有偷拍的一切屬性:模糊、搖晃、極度的真實。不久前,他也曾拍過這樣一個視頻,為了審判一個陌生的女人。而現(xiàn)在,他成了視頻中的主角。辰盡量把眼睛貼近手機屏幕,他不愿漏掉視頻中的每一個細節(jié)。這肯定是一個由針孔攝像頭拍攝的視頻,而我的視頻是手機拍的。辰懷著一種變態(tài)的耐心,仔細勘察著視頻中的每一個畫面。大概離我百米遠,右后方,那里有一個攝像頭,記錄下了我的一切,從我怎么駛?cè)脒@條道路,怎么搖上車窗,怎么下了車,怎么在車的周圍抓狂,記錄得一清二楚。辰的心狂跳,同時感覺喘不上氣來,那片濕漉漉的東西似乎正從車里流淌出來,爬上了他的膝蓋?!皡柡?!比我拍的厲害!真正的真相!完全不堪一擊的純粹的真相!”辰不停抖腿,逐漸手舞足蹈起來,他在這個詭異的視頻里發(fā)現(xiàn)了一種絕對的真實,一種赤裸裸的絕望。
辰先生,您好。請恕我不能親自顯身,但沒關(guān)系,我相信您不會介意,況且已有一種“東西”帶著我的使命去見您了。我敢保證,這個“東西”您萬分熟悉,并且運用自如。它叫“鏡頭”,你也可以稱它為“眼睛”。請您不要費心尋找它,因為它是無形的,早已深埋于您的心里了,從今往后,它會一直跟隨您,直到您死去。我截取了一段它拍攝的視頻給您看,就是想告訴您,您的一切抵抗都將是白費工夫。枷鎖已經(jīng)帶上了,審判已經(jīng)開始,在今后的日子里,您哪怕做一點有違道德的事情,它便會代替我將您的丑行發(fā)布在網(wǎng)上,就像您曾經(jīng)做的那樣。祝您好運!
“這確實是一封判決書啊。”辰讀完了林偉的私信,情不自禁地嘆道。辰上了車,搖上車窗,決心不再去理會那些粗壯的櫸樹和他臆想中的海水了。一切都破碎了,好的世界,壞的世界,一切都分崩離析了。辰扣上安全帶,點燃發(fā)動機,戀戀不舍地看著那片灰綠色的樹蔭。慢一點,我想再看看這里,也許以后再也不會踏上這條路了。疼痛與酸楚侵襲著他的心臟與鼻腔,迫使他流下了不情愿的淚水?!八f的輕松啊,什么直至死亡。”辰自言自語:“死亡對我來說,倒是最不用負責任的行為呢,可世上哪有這么好的事?”發(fā)動機低聲呻吟著,辰卻遲遲不愿踩下油門,他心里還有一點不甘。他的一切都暴露給了林偉,而他卻不知道真正的“林偉”到底是誰。
“他可真聰明?!背侥ㄈI水,笑著嘆了口氣?!八莻€擁有智慧的人,因為他知道,越過規(guī)則、越過法律的審判是最痛苦的?!背竭€想在這條林蔭路上再待一會兒,可是馬上,他的身后想起了鳴笛聲。自怨自艾的空氣被打破了,辰只得掛了檔,踩下油門,向著道路盡頭駛?cè)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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