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瑋
少年時熱愛的東西,有些變成了后來會刻意隱藏,但午夜夢回時,偶爾念叨的『等這些都過去了,一定要撿起來』的玩意兒;也有些就這樣,融化在了日常的舉手投足、眉梢眼角之間。
2015年春天某個周六,我陪一位老師,沿著圣日耳曼大道走,走到但丁路,轉(zhuǎn)彎,看見巴黎圣母院的側(cè)影,那些被建筑學家反復念叨的、瘦骨嶙嶙的飛扶垛時,那位老師激動起來:“啊!圣母院!”
走到雙橋邊時,左轉(zhuǎn),走出十來步,我指向布舍列街37號,一間逼仄小巧的店。還沒說話呢,那位老師先嚷了:“莎士比亞書店!”
因為是周六,門口游客多,有人排隊。負責看門的姑娘說的是英語,跟她說法語,她不太會——這真的還是個美國味道的書店。書店里一大片講英語來朝圣的人,那位老師排開眾人,到柜臺問:“您這里有《流動的盛宴》賣么?”
“有,就在中間?!?/p>
書店挺窄,正中靠左廊一排按例擱經(jīng)典書?!栋敗贰栋ɡ蛉恕贰短眉X德》《老人與?!分?,中間夾著兩本《流動的盛宴》。其中一個版本,封面是海明威當年在莎士比亞書店門口拍的照片。那位老師買了,去柜臺,柜臺小哥問要不要刻章?當然要啦。
我跟那位老師在旁邊的咖啡館坐下來,他老人家抱著《流動的盛宴》,神采飛揚。
我跟他說,剛才沿但丁路走過來,路邊就是索邦大學,所以當年……不等我說完,那位老師大聲說:“當年海明威就是在這里遇到的馬爾克斯?”
——我們說的,是1981年馬爾克斯寫過的往事:他在1957年28歲時,在巴黎與海明威相遇。
類似的細節(jié),外人可能聽著覺得云里霧里。但對寫字的人而言,卻像是彼此認親的密碼。
十幾年前我在上海,與一些寫東西的朋友通宵達旦,一邊打?qū)崨r足球,一邊談論品欽、馬拉默德、卡爾維諾、索爾·貝婁、克洛德·西蒙、海明威、馬爾克斯。爭論譯本、譯者、結(jié)構(gòu)、語言。
某個朋友在QQ群里留下一句“陜西南路某書店,某社的馬爾克斯集子,只有一本了”,會引得幾個相熟的朋友同時出發(fā)去搶。
大家各自寫練習文本,在舊版書找到一些珍貴的冷門文本,然后手打上網(wǎng),給朋友們分享?!鞍?,我找到一篇卡佛的?!薄鞍ィ铱吹揭黄扑_爾的?!?/p>
后來呢?
那些寫字的朋友們,有的繼續(xù)寫字。但大部分人,或是做了編輯,或是做了編劇,或是去寫歌詞,也有的做了廣告文案。多年后再見面,說起自己寫的東西來,大家都有些羞澀。
一方面是年少輕狂之后,覺今是而昨非。另一方面是,到了一定年紀后,大家都有些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談論最近讀的書、寫的東西;讓熟人讀自己寫的東西時,有種近于羞赧又惴惴不安的心情,因為知道朋友能讀得出自己的某些用心、技巧與淵源,仿佛自己變戲法哄人時,恰好被熟人目睹了。
不,這并不是一個“當時我們年輕有夢想,后來就背棄了”的故事。有些愛好只是藏起來了,但并不因此而減卻熱情。
前兩年春節(jié)前夕,一個朋友跟我聯(lián)系上了,興高采烈,給我看他最新寫的幾個并不拿來出版的短文。
我看了一段,“這段是惡搞赫拉巴爾的某篇小說吧?”他拍手大笑,樂得跟小孩子似的:“對對!”
這代人傻起來,就像學生似的。
這種感情,就好像我一個負責籃球和足球的編輯,在前兩天羅本退了時,默默在朋友圈放了一個CM03的截圖。
就好像聽說中國女足要開始世界杯時,我一位長輩給我看他珍藏的一個劉愛玲的簽名。
就像我去年跟一群朋友聊天時偶爾說起,“小時候海南攝影美術(shù)出版社出過《圣斗士》的漫畫”時,一位同齡人靜靜地說:“九卷45本,我收了的?!?/p>
就像幾個人,忽然心有靈犀地哼起了《宇宙騎士》的第二首片頭曲。
說回開始這位老師,在國內(nèi)是做出版的,都是挺地道的暢銷書。但私下里,他給我看他的手機備忘錄:一篇很嚴謹扎實的學院派小說,篇幅不長。
我問:“怎么不長呢?”
他笑笑:“我現(xiàn)在等車的時候,就寫小說。工作歸工作,私下里,自己想寫的是什么,自己知道,抓緊碎時間寫,自己也高興?!?/p>
許多文藝青年們老了,轉(zhuǎn)行了,不像少年熱血時那般將一些宏大的名字掛在嘴上吹噓了。但舉手投足、言談舉止,很容易還是會漏些風出來。
這大概就是人長大的方式。真愛的東西,越來越少宣之于口,只是默默秘藏,無時或忘,最后成為一種奇怪的密碼。也許沒有年輕時那么熱愛得溢于言表了,但還是壓在心里的。
下面這個故事,以前說過——
我在巴黎有位長輩,與她先生一起做貿(mào)易的。我初次到她家吃飯,看到她家的書架,著實嚇了一跳。
“這都是您讀的書?”
“我先生的?!?/p>
“?。渴迨迨菍I(yè)搞創(chuàng)作的嗎?還是做老師的?”
“哪有啊,跟我一樣做貿(mào)易的!”
我簡直不敢相信,因為那書架上雖然書不多且舊,但品味非凡、主題劃一、極為專業(yè),看得出是內(nèi)行讀書的脈絡。于是我問那位長輩:“叔叔以前應該是文藝青年吧?”
“我不覺得他怎么文藝??!”
過了段時間,再跟那位長輩聚餐。她說起了:后來她也問了她先生,說她先生出國前,的確拍過電影。只是以前,他自己并不多提。
“你不提,我不問,他都不跟我說!”
我回去查了下。那位長輩的先生,早在我出生那幾年,就跟某位后來以拍電視劇著名的導演,拍過部很先鋒的電影:其中若干個鏡頭,是向《四百擊》與《姿三四郎》致敬的。
一個三十年前的先鋒范兒電影攝影師,在巴黎大隱隱于市,連自己太太都沒怎么注意到。但書架里放的、平日讀的書,到底將他的過去流露出來了。
少年時熱愛的東西,有些變成了后來會刻意隱藏,但午夜夢回時,偶爾念叨的“等這些都過去了,一定要撿起來”的玩意兒;也有些就這樣,融化在了日常的舉手投足、眉梢眼角之間。
不一定顯,但真心愛過的,就一定還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