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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姻解剖師

2019-09-10 07:22劉國欣
廣西文學(xué) 2019年2期
關(guān)鍵詞:希臘房子兒子

劉國欣

1

這是個春天的晚上,程巖佳在自己家準備出售的房子的客廳沙發(fā)上躺著,她才與自己的兩個閨蜜分別,感覺全身不適,因此靠著沙發(fā)睡一會兒。她感覺自己的身體像座破廟,早就缺乏上供的對象,風吹進來,雨打進來,不是咳嗽就是氣喘。如果現(xiàn)在手邊放著手機,她一定要撥通打給丈夫希臘,她要他受著,她也要自己活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他已經(jīng)無法給她庇護,但這一切,他得承受。她想象他在哪里,走在回來的路上或者躺在哪間屋子的床上,享受著他五十多歲的健康與舒適,就覺得充滿嫉妒和仇恨。她知道他其實根本不理解,盡管他做出充分理解的樣子,但那是裝的,騙人的。一個健康的人從來就不會理解一個不健康的人,一個正常喘氣的人從來就不會理解一個溺水者,他們就連想象也不會達到那種體驗,甚至,在他們,這種病態(tài)想象是抵達一種浪漫。但是病人就是病人,喘不上氣就是喘不上氣,咳嗽就是咳嗽,他們自身沒有掌控權(quán)。天越來越晚,對面樓的燈光早就亮起了,程巖佳靜靜聽著門位置可能傳來的聲響,她不想移動身子,不想打電話,不想走出房間,但是她在聽著,同時發(fā)出艱難的喘息聲,因此她躺下來,希望正常的喘息盡快到來。“也許搬了房子就好了,改改運?!边@是她的一個閨蜜給她的建議,她忽然想起這句話。

程巖佳是個婚姻制度的擁抱者,就是她結(jié)婚后。她還是個花粉過敏者,尤其是春天,這是她結(jié)婚前就已經(jīng)擁有的體質(zhì)了。她喜歡婚姻名分帶來的安全,以及它為某些讓人害羞的事情所賦予的清白;她也喜歡這種敏感性體質(zhì)帶來的多愁善感,季節(jié)就像在她身體里設(shè)置了一個鬧鐘,對于中文系出身的她來說,這是一種難得的天賦。即使她現(xiàn)在經(jīng)常喘不上氣來,她也始終認為自己是正確的。她在這種正確的認知中預(yù)知著自己可能到來的死亡。這讓她有點悲觀,她不止一次在春天里想過,她會活不過春天,死在某個春天。一定會這樣,她暗暗地等著,甚至等得有點焦急。

這個春天已經(jīng)過半了,桃花李花三月天,都已經(jīng)是開過了的,過了暮春就會是夏天,那時候就比現(xiàn)在好很多,現(xiàn)在有風,風里帶來刺激性物質(zhì),讓她整個夜晚都喘不上氣來。她感覺到春天的嘲諷,不知道該熱愛還是該感激。她覺得自己了無生趣,尤其是那些事總是發(fā)生在春天,所以她最不喜歡的季節(jié)是春天,最無生之樂趣的季節(jié)也是春天。春天是發(fā)情的季節(jié),一想到這點她就覺得惡心,但是,她也明白,自己與丈夫的相識,也是在春天。春天發(fā)生了太多的好事也發(fā)生了太多不好的事情,比如,自己作為一個胚胎,受孕于春天;再比如,兒子作為一個胚胎,受孕于春天;還可以比如,那些,一個接一個,面目模糊的面孔,也是在春天出現(xiàn)。

不得不說程巖佳是惡心的,她已經(jīng)連著三次在春天發(fā)現(xiàn)了丈夫的外遇,還不帶那些邊角料故事。春天的希臘就像一條公狗,一整個夜晚在號叫著要交配,然后沉沉睡去。年輕的時候,更年輕的時候,程巖佳是感受過了的。而現(xiàn)在,這些隱形福利隨著發(fā)現(xiàn)丈夫的外遇消失了,與此消失的,還有自己對他的所有……也不能說是所有。最近一次發(fā)現(xiàn)丈夫的外遇,是在前一次過去五年之后,是在程巖佳追蹤了另一個女孩的微博、博客、人人網(wǎng)、qq以及微信朋友圈照片、簽名和頭像等五年之后,發(fā)現(xiàn)目標置換……她還沉浸在過去一輪的折磨里,為他不得不因為自己中斷的愛情守喪,卻突然發(fā)現(xiàn)——一代新人換舊人。

這些年,程巖佳勉強承認自己是勝利者,婚姻的城池鞏固,她是鐵打的營盤,別人是流水的兵,這是希臘的原話,當時在飯桌上說的,程巖佳不是沒有想過端起一個碟子給他扔過去,但是她沒有這力氣了。那些女人,突然而至,不過三個月,就如電影《將來的事》里女主角對自己丈夫的放縱和牽制一樣,只要有耐心,熬過三個月就是了,春天發(fā)生,夏天還沒等過完,一切就已經(jīng)是東流水?!秾淼氖隆防锏哪人蚓褪前駱?,一個人到老年的婦女,看著丈夫的新寵換來換去如東流水,耐心在耗著時光。程巖佳知道,婚姻的關(guān)鍵,就是不必把這些花花草草當回事,離離原上草,到了秋天都死了,她得出的結(jié)論就是婚姻之道的要義在于超然。不得不說,這也是讀一些經(jīng)書的間接好處,尤其是一些佛經(jīng),《道德經(jīng)》也是要感謝的。

“婚姻就是這樣,過下去就當兒子養(yǎng)著,何況他還賺錢養(yǎng)著咱們?!背處r佳的一個朋友劉華說。程巖佳有兩個固定的閨蜜,劉華和羅芳芳,從大學(xué)時代到現(xiàn)在,每年都要見一見的,她們互相清楚彼此的一切,過往情史和老公歷史,以及身體的幾個疤痕或者某個夜晚的一次哭泣。其中一個在同城一個在外地,劉華在同城,羅芳芳在廣州,但是,每到年底或者七月,她們都會碰頭,在某個人的家中,趕走她的老公,然后三個女人一起聚會;孩子小的時候,也拖家?guī)Э谶^,就這樣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了。劉華喜歡實實在在說一些“真理”,因為她實在愛她那個花心老公,她老公的母親在她老公嬰幼兒時代就死了,她從見到自己高大帥氣的老公之后,就把他當兒子一樣養(yǎng)起來。這么多年,他也不是沒有什么風吹草動,但是,世界上的女人可以換來換去,媽卻只有一個。這是劉華的心得。“誰叫是咱自己愛的人呢?”這是劉華常常說的話?!澳鞘悄阌兴沟赂鐮柲C合征?!绷_芳芳揶揄著。羅芳芳是三個人里面結(jié)婚最早的,也是生育最早的,三十歲,她就把自己活成了一個已婚已育已離的女人。希臘不喜歡羅芳芳,他說怕把程巖佳教唆壞,對于劉華,倒是很喜歡,每次聽見劉華發(fā)來的微信視頻,不會催促程巖佳趕快掛掉,也不會努嘴做鬼臉。他覺得劉華是正經(jīng)人家的女兒,而羅芳芳,畢業(yè)之后好好的公務(wù)員不做,跑到廣州做了二十多年生意,男人一年換一個,比換床上用品都快,后來的幾年,卻一個都沒有了,他不喜歡這樣花心的女人。當然,羅芳芳現(xiàn)在手頭有一個固定男人的,是個畫家,北京人,卻跑到了珠海,與羅芳芳在一個畫展認識……這些程巖佳沒有告訴希臘,她在近來不想和希臘說任何自己的私事。不然,希臘那樣的人,什么樣的事情都可以倒打一耙,夫妻吵架,也能怪到老婆的朋友和家人身上去,甚至,他自己出軌,也能將理由推到老婆頭上,說程巖佳那方面冷落了他,傷了他的自尊心。

“不是都已經(jīng)結(jié)束五年了嗎?你也算勝利者,為什么放不下?”羅芳芳問她。這一次,新發(fā)現(xiàn)的這一次,和前一次有些微的出入,前一次發(fā)現(xiàn)的那個人叫呂青葙。如同所有體貼丈夫的妻子,程巖佳在他出差回來之后殷勤地去洗他脫下的衣服,褲兜里發(fā)現(xiàn)了同去之人的火車票。而在此之前,希臘已經(jīng)鋪陳了一堆謊話,如何一個人去的,旅途勞頓,由于錯過了程巖佳定好的臥鋪,急得買了無座票。感謝火車票實名制,她很快在網(wǎng)上搜出了那個女孩子的照片、身份、籍貫,以及生活情況。之后的事情,就是審問、交代,有退有進。這次,是她發(fā)現(xiàn)了希臘在出門前忘記關(guān)閉的網(wǎng)頁,郵箱里新的女人發(fā)來的車票信息……她第一次知道希臘在告知自己郵箱密碼的這么多年之后,還有另一個自己不知道的郵箱,而不是自己知道他一切所有的密碼,包括銀行密碼。她早就不信他了的,但她沒有想到他甚至連這些都懶得再遮蔽。

“這個年齡了,你還穿胸罩?”羅芳芳說著。她們在健身房里做運動,幾乎都是女性的那種健身房,桑拿,汗蒸,為的是將體內(nèi)的毒氣排出,現(xiàn)代文明的一種有氧運動?!澳悴慌驴逦覀冞€怕呢!”劉華說。羅芳芳伸手摸了程巖佳一把,似乎驚異地說:“你也還穿著?”

她們?nèi)齻€人畢業(yè)于一所師范類院校。劉華畢業(yè)就留在這所西南省會城市做了中學(xué)教師,這么多年從副高到正高做到了特級教師,算是班上的名人。程巖佳開初也是教師,老家縣城煤礦子弟中學(xué)的老師,為了讓希臘在省城好好發(fā)展,所以在千禧年辭職,借款買了金沙小區(qū)的一套房子,搬到了和劉華家相隔不遠的這座家鄉(xiāng)省會城市,做了家庭主婦。而羅芳芳呢,一畢業(yè)就被父親分配到大學(xué)所在市的地方宣傳部,開初是個公務(wù)員,上世紀90年代初的公務(wù)員雖然吃香,但下海經(jīng)商的念頭也襲擊著中文系畢業(yè)的人。中文系畢業(yè)論文喜歡做小說評論的,多去做官了,喜歡散文的,多做了教師,而喜歡詩歌的,大半下了海,這是幾十年來很多人走過的道路。羅芳芳當然喜歡的是詩歌,一段時間,她和撒嬌主義陣營里的一個男青年進行過如火如荼的戀愛,后來,詩人經(jīng)商了,她也經(jīng)商了,詩人做的是火鍋生意,她做的是服裝生意,他們的愛情早黃了,但志趣還是相像的,一致經(jīng)商發(fā)大財。

羅芳芳早在二十年前就提倡乳房有氧生活,不穿胸罩運動,但是宣傳了這么多年,發(fā)現(xiàn)成效只在自己身上顯示,就連親愛的閨蜜,也還沒有被安利洗腦,她覺得自己的理論頗為失敗,但一樣還是看不上她們這副樣子,就說:“你們一輩子,真如人家說的,念的是男人,想的是男人,到死,還在怨恨著男人。”劉華說:“我不行,脫了不敢登講臺?!薄爸袑W(xué)男生知道什么?”羅芳芳接著她的話說?!艾F(xiàn)在的處男,可能就小學(xué)存在吧?!背處r佳插話說,“希臘喜歡我穿胸罩的樣子?!薄坝质窍ED,你能不能爭點氣?”羅芳芳接過話頭。程巖佳總是不由自主和人說起希臘。愛情里,她算是一帆風順,希臘是她的初戀,也是她的暗戀,暗戀和初戀的結(jié)果,結(jié)婚生子,一度是個美傳。程巖佳的丈夫希臘,雖然和程巖佳不是一個學(xué)校畢業(yè),且比程巖佳高兩級,是省會高校里的名人,當時負責三所學(xué)校一個文學(xué)刊物的主編工作,還創(chuàng)辦了一個千層河文學(xué)社。上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中國,是屬于文學(xué)的時代,作家出門不用背包,走到哪里吃哪里,因此海子才可以那么自信,也因此才有了“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我不關(guān)心人類,我只想你”。希臘當然沒有海子有名,但小說當時獲過全國高校的優(yōu)秀獎,平時也寫詩,是校園里的風云人物。大學(xué)時代的女友就是粉絲團里的一員,高挑漂亮,又彈得一手好鋼琴,父親在電影制片廠,屬于很多人的女神。即使結(jié)婚后,希臘與她來往,程巖佳還非常吃醋,鐵路人家的女兒,當然比不上電影制片廠人家的女兒風光,雖然那個電影制片廠后來倒閉了,但畢竟風光過。希臘第一次出軌的對象,就是大學(xué)時代的這個女友。當初他們因為各種原因而分手,當然有一條是未來岳父覺得希臘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偏僻山村出來的窮鬼高加林,居然愛上了干部人家的女兒,落在現(xiàn)實里,下場肯定不好。路遙《平凡的世界》是勵志小說,生活多不按照劇本來演,最后黃了。但幾年之后就在程巖佳已婚已育生下兒子希程子不久,發(fā)現(xiàn)希臘和大學(xué)時代的女友居然在省城見過面,并且還同居,當然是他到人家在望江邊的房子里……她一度哭鬧過,結(jié)果也頗有成效,用希臘的話說:“程巖佳懂事,肯心疼人,肯犧牲,是我的陽子,而我是你的荒木經(jīng)惟;你是我的三毛而我是你的荷西,你是我的織女而我是你的牛郎……”他說的肯犧牲,包含的一條,就是結(jié)婚的時候希臘的父親連新人新婚的被子都出不起,程巖佳裸婚,沒有敲鑼打鼓八抬大轎。鐵路人家的女兒配農(nóng)民兒子也是滿配的,何況還是大學(xué)生,希臘父親對這門婚事很滿意。希臘母親死得早,父親獨自一人把他們兄妹幾人拉扯大,大兒子的媳婦雖然也孝順,但是屬于刨土一族;二兒子媳婦則經(jīng)常咒罵,當時怕二兒子打光棍,花了重金娶過來的,又生了一孩是女兒,再一孩還是女兒,因此讓老人家很失望;輪到希臘娶妻,已經(jīng)二十六七歲了,在農(nóng)村屬于大齡青年,幾乎結(jié)不了婚了,好在念了個大學(xué),但即使這樣,希臘父親也是急躁的,后來希臘帶程巖佳到家,程巖佳第一天就叫了公公為爹,讓希臘父親喜不自勝,及至后來一生就給老希家生了個兒子,所以希臘父親對程巖佳一直高看。大學(xué)女友的事,鬧出來,還是希臘父親擺平的,他說要為程巖佳做主,只要程巖佳不離婚。程巖佳結(jié)婚時候就沒有想過離婚,何況當時才生了兒子。后來,希臘父親狠狠踹了希臘幾腳,讓希臘回老家農(nóng)村當著全家人的面給程巖佳道歉,才算了事。程巖佳當時還覺得面子有光,至少臉是贏回來了,多年之后才覺得,那樣的道歉,在農(nóng)村,分明就是一場炫耀。至于荒木經(jīng)惟,大家也許知道,日本的一個攝影師,拍攝過很多女性裸體像,尤以妻子陽子為主,當然也艷遇不少,有過一些三人行四人行多人行(性)的日子,后來,陽子就此寫成《我的愛情生活》,里面對這些多角關(guān)系有著大篇幅的描述。希臘想要贏取兩性關(guān)系的自由,但對妻子卻是單向要求,程巖佳覺得他是在乎她才如此,這么多年她一直如此認為,直到現(xiàn)在才覺得渾然不是這么一回事。

五年前程巖佳犯病由過敏性哮喘變?yōu)樾囊蛐韵臅r候,希臘的父親已經(jīng)去世了,好幾個月夫妻之間相持相扶。程巖佳認為自己因禍得福,因為明顯感覺到丈夫?qū)ψ约旱囊缿?,就如新婚時期,然而她也有那隱隱的擔憂,人到中年走向老年時期突然之間如青年時代相愛,理性上講有點不正常,因此有點惶惶不安。很快這惶惶不安得到了應(yīng)驗,就如哺乳期一樣,希臘進入了第二次如火如荼出軌期。四十八歲,兒子希程子高三,按理是最不應(yīng)該出軌的時期,卻出現(xiàn)了呂青葙,一個還在讀書馬上碩士畢業(yè)的女孩子。也就是這次,希臘買了陽子寫的《我的愛情生活》給程巖佳看,他讓程巖佳要理解藝術(shù)家的生活,在此之前就說過了,比如畢加索,比如托爾斯泰,再比如當下很出名的某導(dǎo)演。國外的不說,畫家作家不說,還有導(dǎo)演和攝影師,哪個男人不是為了靈感四處采花逢場作戲?心愛的才可以做妻子,自然也就在心上。他在書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也讓程巖佳簽下了自己的名字,他說要做這樣的夫妻,說薩特和波伏娃活著也會羨慕他們。

關(guān)于希臘的事情,程巖佳告訴羅芳芳和劉華的,幾乎都是好的。羅芳芳說逢到希臘的事情,程巖佳就像被婚姻教主給洗過腦,而劉華則說:“每對夫妻有每對夫妻的相處模式,你雖然結(jié)過婚也離過婚,但那是過家家,你不懂得彼此的制約與妥協(xié)?!眲⑷A是中國哲學(xué)的信奉者,尤其很懂陽陰,她說男主陽女主陰,柔能克剛,對丈夫一定要柔,但陽為天為正為上,女為地為負為下,女人就該聽男人的。她說生活中處處是折磨是破爛,但女媧煉石補天,我們女人縫縫補補,做的其實是補天的工作。她的意思程巖佳明白,只要希臘還愿意溝通,不那么沉默,甚至還愿意貢獻甜蜜的謊話,就是他還不想失去,還是珍惜她的,要她好好補救。

“他們已經(jīng)幾年不聯(lián)系了,你也看到那個女人博客和微博都把他刪了,QQ、朋友圈也沒有了他的照片,你就假設(shè)人家沒有關(guān)系不行嗎?”劉華接著說,“而且你也必須這樣”。對于希臘在程巖佳哺乳期的那段外遇,她們也是清楚的,但劉華當時的話也是:“男人在女人懷孕和哺乳時候容易出軌是因為身體需要,這段時間讓他們斷了口糧就像動物閹割了一樣,有個人作為婚外的陪襯反倒容易讓婚姻持續(xù)得更久。因為過了這一時期,男性容易回到‘人類時代’,會很珍視家庭生活?!?/p>

“你也可以假設(shè),你出軌了,想回頭,老公在審視著你?”羅芳芳說。

她們倆人都不知道,根本不知道五年之后劇情和主角變了,場景也變了。她們倆人說的還是五年前就安慰過她的。就像她安慰過希臘的。那時候她把這個場景告訴過她們倆,她說看得出希臘是動了真感情的,呂青葙兩個小時沒有回短信,希臘居然哭了,她的內(nèi)心充滿了喪葬之音卻還不得不安慰他。而實際上,將希臘和呂青葙的愛情燒成骨灰葬下的,卻是程巖佳,她心知肚明。那時候眼看就要過不下去了,一分一秒都是細碎的磨難,希臘出走一百〇四天,對兒子的高考也不管不顧,他說就這么一次,一生里唯一這么一次。他想著離家出走,他讓程巖佳給他時間,如果不行,就去辦離婚手續(xù)。而為了知道希臘底線,程巖佳連離婚手續(xù)也是起草了的,她讓希臘簽字,希臘真的要去找筆,她當時準備的是一支沒有墨水的廢筆……現(xiàn)在想起來程巖佳還渾身顫抖。但是他也被希臘搞昏了,如往常的每一次吵架,那一次希臘還哭了,最后兩個人還稀里糊涂做了愛。那是補償?shù)膼?,程巖佳知道,可是她明白她在這場愛里挽回了什么,然而,也就是這次做愛,讓她感覺一切都那么不一樣了。他們此后所有的性愛,為數(shù)不多有限的一些,都能讓她回到這個場景,一次不是性愛的性愛,一個道歉,一種妥協(xié)……

劉華和羅芳芳,像是婚姻的兩個解剖師,她們中的一個做解剖是為了讓別人的愛情在精神上存活,一個則是為了讓愛情死無葬身之地。不行,她不能說出口,說出新的故事新的劇情。羅芳芳已經(jīng)說了:“你三十歲在趕小三,四十歲在趕小三,五十歲還在趕小三,趕小三成了你的事業(yè),但你也要明白,夫妻生活不是舞臺……”她不想聽她那樣的嘲笑,生活畢竟是自己過,程巖佳在心里獨自和自己談判。她知道希臘要面子,自己要面子,希程子也要面子。希程子二十六歲了,在城里的另一處租著房子住著,忙著考研,已經(jīng)考了三次了,還沒有考上。他想當個導(dǎo)演,所以希臘一直供養(yǎng)著。這方面劉華一直是向著希臘的,認為希臘是個負責任的人,自己過得多么不好,錢都拿回來交給了程巖佳,即使外面有人,花的也是外面女人的車費,即使逢著呂青葙,一個窮學(xué)生,也不外乎就是出了下飯錢。這些當然都是程巖佳告訴她的。說到錢,羅芳芳也會馬上將理轉(zhuǎn)到希臘身上,認為程巖佳這么多年辭職沒有收入,希臘將賺的錢主動奉上,算是有情有義。這其實針對的是羅芳芳自己的婚姻,三十歲,已婚已育已離,愛情把她傷透了,那時候什么都沒有,就一套房子、一個兒子,丈夫楊萬里要離婚,卻居然要她把那套房子作為撫養(yǎng)費給他,不然要她承擔撫養(yǎng)費。生活里充滿折磨,這也是后來羅芳芳努力賺錢的原因。這些年,兒子上學(xué),大學(xué)的吃穿,都是她自己供養(yǎng)的,雖然離婚時候兒子判給了男方,但她通過自己的本事,成功地讓兒子現(xiàn)在在廣州自己的家里生活。然而,誰又能否定當時的挫敗感留下了棺材一樣恐懼的陰影呢?她也知道,自己并不是一個成功者,按照世俗的參照,她的前夫后來娶了自己的女學(xué)生,不是當時出軌的那一個,生了一個兒子,二孩政策出來后,又補生了一個女兒,她能想到她前公公婆婆喜滋滋的笑臉,雖然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死了,但是她完全可以想象出來他們對兒子和對生活的滿意。他們根本不會認為兒子離婚有什么影響,甚至會認為去掉一個克夫的老婆,迎來的旺夫老婆對生命更好,因為她前夫在與她離婚后,很快評了副教授,接著出國一年,回來破格成了教授。聽說在學(xué)校里混得很好,但米兔運動在高校里羅列排行榜的時候,羅芳芳發(fā)現(xiàn)他也赫然在列,說明持之以恒興趣專一。不過比起那個娶了五六次不同的女學(xué)生做新娘的知名大學(xué)的名教授,他還不算是極致——新型工業(yè)國家,成功男人的追求,無非票子房子和女子,他們也就這氣象。

羅芳芳聆聽和觀看程巖佳的故事,心中充滿了不屑和不齒,但也很明白,她心中擁堵的并不只是深沉的姐妹友情,更多的是物傷其類。經(jīng)過這么多年,自己的愛情和事業(yè)也算豐收,但是舊有的那段埋葬在地下的婚姻,直接借著程巖佳的靈堂從棺材里跳出來,體現(xiàn)著它的驚懼和骯臟,一切并沒有因為時間而打掃干凈,舊有的那種陰郁感隨著時間的積淀更顯出年輕時代的挫敗與哀傷。不是誰愛誰,誰不愛誰,而是那種謊言,加上細小的各種各樣的磨難,再加上無關(guān)人的閑言碎語。羅芳芳明白,自己之所以脫離體制換個城市生活,其實是因為那時候那段感情已經(jīng)病入膏肓,只是外人還不知道。如果說多么愛前夫楊萬里也談不上,但就相當于自己擁有的土地任由別人來撒尿,她咽不下這口氣。經(jīng)過這么多年的生活,她算是活活地把自己的婚姻完整解剖挫骨揚灰。所以,面對程巖佳的時候,她并不鼓勵她如何保護好財產(chǎn)或者怎樣請個調(diào)查員調(diào)查他的行蹤,因為她知道程巖佳會自欺欺人,即使知道希臘和別的女人在某處居住著,為了最后彼此都可以下臺,她也不會去鬧。她知道程巖佳在這一點上并不是佛性使然,雖然她讀過很多經(jīng)書,渴望超脫,實際哮喘病一次次出賣了她,她只是把退讓妥協(xié)當作換取,對,一種致命的疾病可以換來希臘的同情,在這點上讓希臘進退兩難。羅芳芳知道,如果自己當初在婚姻里行施這個一哭二鬧三上吊的第三步驟,也會贏得婚姻的起死回生,而不是兒子偶爾的怨言:“媽媽太強勢,趕走了爸爸?!绷_芳芳以程巖佳做參照,思考自己曾經(jīng)的婚姻。羅芳芳知道,人與人不同,程巖佳會讓這種非常態(tài)生活按照常態(tài)過下去,哪怕利用自己有心無力地自戕。她愛老公,更愛兒子,她要讓三口之家即使合葬也圍攏著一個墓地,她喜歡團聚而不是離別,在她那里,愛就是團聚,團聚就是包容和原諒,然后就是超脫。她能理解希臘,只是偶爾無法接受,她知道只要熬過春天就好了,熬到他們生命的寒冬,夫妻就可以共享同一個晚年,同一片花圈和墳塋。這是呂青葙的原話,程巖佳在翻看希臘短信時候看到的,她在離開的時候?qū)λ麄兊幕橐錾钸M行的最后詛咒。但是,對程巖佳來說,這樣的結(jié)局是很好的結(jié)局,比孤魂野鬼強多了。僅僅是春天,僅僅是荷爾蒙,過去了也就好了,她能感覺到,希臘在逐漸軟下來,堅硬度大打折扣,不會再持久,即使放在嘴里也一樣……她有時覺得自己在面對希臘的身體練習不漏法,眼看著就要走向成功,如果自己的身體再爭氣一點。她恨她自己。只要坦然地接受丈夫和其他人的性關(guān)系就可以上一層,這是她修煉的秘訣,她從來沒有示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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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東西對改變心境是有幫助的,比如換個環(huán)境,或者徹底搬個家。這話是羅芳芳說的,她說離婚后辭職下海換到廣州發(fā)展徹底沖淡了離開一個男人的悲傷。呂青葙事件之后,程巖佳聽從羅芳芳的建議,想賣掉房子,因為她在郵件里知道呂青葙來過這間七樓的房子,主臥或其他……可以想見的故事,不說也罷。但希臘則認為下鄉(xiāng)住一段時間就不錯,正好采風,他在考慮接受當一所學(xué)校的教授還是去當一個雜志的主編,在這之前想好好利用時間寫一些東西。當然,最主要是為了照顧程巖佳的心緒,說白了,照顧程巖佳讓她健康喘氣。

程巖佳堅持認為是房間里的不潔物品讓自己喘不上氣來的,經(jīng)常半夜兩三點,希臘不得不起來打開窗戶。呂青葙事件之后,已經(jīng)好幾年了,希臘過著這樣的生活,時時刻刻得安排一個人照顧著程巖佳,因為經(jīng)過呂青葙事件,程巖佳已經(jīng)由過敏性哮喘變?yōu)樾囊蛐韵?,如果一口氣喘息不上來,隨時可能有生命危險。希臘連香煙也不敢吸了,偶爾躲進衛(wèi)生間開著小窗戶吸煙,坐在床上的程巖佳都可以聞得到,開始不斷咳嗽,說是屋子里有氣味。

曾經(jīng),就算希臘在房間里如何吞云吐霧,程巖佳也不會有什么反應(yīng)的。然而,醫(yī)生說了,“心因性哮喘”,一切都可以由心生發(fā)。希臘陷在自己設(shè)置的泥沼里。在經(jīng)過一輪輪的檢查以及治療后,他對程巖佳的病束手無策。他當然不想她死,不希望自己是個隱形殺人犯,何況社會的眼光,加上她的弟弟與妹妹,還有白發(fā)蒼蒼的父母,尤其是加上希程子,都會是聲討者,那時候他的日子將更不好過。

程巖佳早就在氣話上對兒子說過了:“如果我死了,都是被你爸氣死的,反正我也沒有多長時間可活了?!彼麄兘Y(jié)婚二十多年,從呂青葙事件以來,程巖佳就經(jīng)常說這句話。那個年輕的后來去海邊城市讀博士的女人,當時青澀而邪惡,她讓希臘離家出走一百〇四天,程巖佳一直記得清楚。在此之前,即使有過哺乳期出軌的經(jīng)歷,但是程巖佳覺得總體而言自己的婚姻是最好的安排,暗戀加初戀,都是同一個人,她算是個成功者。然而,現(xiàn)在總體已經(jīng)無法來概括這幾十年的人生,得非常具象地一件一件扯開來重新分析。

“別被羅芳芳忽悠了,她的人生和咱們不一樣。她辭職下海換個城市是因為她有個在省委大院上班的爸爸,政策優(yōu)勢也會傾向于她,咱們能嗎?”希臘如此勸說程巖佳。在此之前,兒子是更好的理由,兒子當時在上大學(xué),他從幼兒園到初中到高中到大學(xué),除過六歲之前在老家的那所小縣城,都是在這間七樓房子附近的學(xué)校里完成的,本來他想跑到北京去讀那里的影視學(xué)院,結(jié)果高考失利了。這筆賬也一直被算在希臘身上。然而,現(xiàn)在希臘畢竟在認認真真兢兢業(yè)業(yè)像個孝子賢孫一樣地供養(yǎng)著叫作兒子的這個爺爺考研,已經(jīng)三年了,有目共睹,程巖佳也不好說什么。但是,希程子考研想延續(xù)高考的夢,到北京去,他認為那里才是大浪淘沙,可以發(fā)展他的導(dǎo)演事業(yè)。因此,程巖佳給出的最好理由:“搬到郊區(qū)那套租出去的房子去住,這個住了十多年眼看二十年的房子賣掉,將那所房子裝修一下?!彪S后她就哭了,說:“你把這個家糟蹋得早就不是一個家了,我們應(yīng)該搬到那幢房子去重新開始?!?/p>

和幾年前呂青葙事件出現(xiàn)已經(jīng)不一樣了,那時候程巖佳還可以被希臘哄住,還愿意到鄉(xiāng)下住一段時間換個環(huán)境換一種心情,贏取自己丈夫的心。而現(xiàn)在,她沒有坦白自己知道的新人新事,就是告訴他要賣掉房子換一個居處。與此同時,她似乎越發(fā)顯得病入沉疴,只要希臘不在房間里,她就會發(fā)病,希臘出去工作,她也要跟著。鄉(xiāng)下斷斷續(xù)續(xù)住了差不多一年之后,他們回了城,希臘拒絕了幾所大學(xué)拋出的橄欖枝,沒有去做相當于教授待遇的副教授工作,而是當了省城一所文學(xué)雜志的主編。雜志雖然每次出刊前需要統(tǒng)稿,但一校二校三校完全可以交給新來的實習生和已經(jīng)干了幾年的老人,最差還有副主編。他這個空降的主編需要負責的是終審,決定發(fā)哪些人的稿子,質(zhì)量和人情的較量,此外,就是政治把關(guān),風花雪月和鄉(xiāng)土哀愁多上一點,其他抱怨時政的少發(fā)一點,就可以保證安全,倒也輕松自在,一切都可以在自己的家中完成。

婚姻是一場墳?zāi)梗孔邮亲罨镜膶嶓w,現(xiàn)在,程巖佳只是準備棄墓地而去,僅僅是拋棄個表象,她不明白希臘為什么不喜歡換房子。兩個人竭盡全力維系著婚姻,她也沒有圖他如何辛苦地賺錢,而恰恰在省會城市的郊區(qū)有一所房子,地鐵眼看著要修到那里,離機場和高鐵站都不遠,為什么就不換?她喜歡郊區(qū)那間不規(guī)則房子里的一個小房間,買房時候希臘說是給她做衣帽間,她覺得就像一個合適于她自己的棺材盒,里面擺不下一張單人床,甚至兩個肥胖的人只夠相互擦肩。然而,她覺得就需要這樣的一個空間,安慰她。她要拿一張瑜伽墊,躺在那里,像死亡一樣躺進那個盒子似的小房間。這樣,她就既在自己的婚姻里,又有一間自己的屋子,不會再感覺空間如何狹窄,喘不上氣起來。

關(guān)于賣房子,程巖佳自然也得征求希程子的同意。這一點上,希程子是向著自己的父親的,他覺得有一套市中心的房子有利于社交,住在荒郊野嶺,風水雖然好了,人心容易荒涼,他說鬧市紅塵有鬧市紅塵的美意,意思是程巖佳在做無理折騰??墒?,如果這父子倆仔仔細細體諒下程巖佳的處境,也許就會知道答案。因為換房子受了阻礙,所以換房子更加成了目標,程巖佳一邊向希臘暗示著自己會因為憋悶而死掉,一邊努力尋找著不錯的買主。她覺得只要有人出比市場價高出二三十萬的價錢,這對父子就會動心,因為,這套學(xué)區(qū)房,完全可以在市場價的基礎(chǔ)上要出更高的價格。房產(chǎn)稅出臺之后,眼看著第二套房要征收更高的稅,把這套賣掉,再買一套,以希程子的名義,這樣就不算是夫妻之間擁有兩套房,就不會被征稅。程巖佳在房產(chǎn)稅出臺之后,馬上想出這個主意,與希臘開始商量。

由于程巖佳哭哭啼啼,希臘似乎也開始有所動心。程巖佳在內(nèi)心想自己是不是迫切需要通過一個目標來轉(zhuǎn)移注意力。對于家庭主婦來說,轉(zhuǎn)移注意力的方法,大的方法是換房子,小的方法是換家具,另外,添置人口也是一件,但她不得不承認,快滿五十歲的她已經(jīng)接近于絕經(jīng),生理期也是零零散散來,有時可以持續(xù)兩三天,有時連半天也待不了。這所房子雖然有舊情,但畢竟已經(jīng)十多年了,即使希程子在此結(jié)婚,他的女朋友也未必看得上。以前買郊區(qū)的房子,就是為老兩口養(yǎng)老,現(xiàn)在,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雖然沒有工作,但他們已經(jīng)活成了空巢老人,兒子卻根本不理解自己。程巖佳有程巖佳的私心,呂青葙的出現(xiàn)讓她像母狗一樣護著小狗,尤其是知道呂青葙有過一次懷孕事件,讓希臘想著要離婚再娶,而房子是夫妻的名,如果離婚再娶,希臘完全可以裹走自己那一半。怎么可以便宜了另一個女人?她在心里氣得咬牙。而且,客觀而言,她一直認為是自己如盤包漿將希臘像盤一盤珠子盤成現(xiàn)在這樣子的。初認識的時候,希臘談不上多么差,但絕對不夠好,是現(xiàn)在典型的鳳凰男,空有一點大志,毫無實力,后面還跟著黃土地上刨土而生的父親和一眾兄弟姐妹,最多而言,算個英俊的鄉(xiāng)下人,未必會在事業(yè)上有什么好運氣。之所以會在三十七歲開始成名立業(yè),還不是自己的家庭給了支持?自從自己辭職,厚著臉皮找退休的父母和分別在飛機場與醫(yī)院工作的弟弟妹妹借了錢,買了省城這所房子,他才好運不斷光臨,先是走向全省,又是走向全國。否則,以他家的水平和他自己的能力,現(xiàn)在至多還是小縣城中學(xué)的一名教師,最多是個中學(xué)名師罷了。而現(xiàn)在,世俗的成功讓他變得糊涂,讓他變成了一個打著自我主義實際卻不斷勾搭女人的貨色。更讓人難以置信的是,他用半輩子打造出來的那種克制和冷靜變成了淡漠和無情,被名望沖昏頭腦,只剩下自戀。程巖佳并不是看不出自己的丈夫是個銀樣蠟槍頭的人,他靠著書寫時興文學(xué)而成名,在底層垃圾里尋找精華,實際上對藝術(shù)的品位遠遠沒有得到提高,但是,在這十幾年之內(nèi),他算是名利都已經(jīng)賺得盆滿缽滿。程巖佳自問過:“如果嫁給一個出身還不算差的城里人,會不會就不如此?”農(nóng)村人,尤其那些受過饑餓受過寒冷的農(nóng)村人,看似克己復(fù)禮,實際上對世界充滿攫取的欲望,一旦獲得世俗的成功,腆心壓肚,生怕別人不知道他那點榮光。然而,曾經(jīng)相知相戀的快樂記憶,讓她對他形成了情感絕對地服從,所以并不想離婚。但是,兩個人之間的談話早就毫無激情,希臘很容易滑向一種自我感動和自我吹噓的尷尬境地,作為妻子的程巖佳一方面要表示自己的崇拜,一方面又覺得有點悲愴。她知道兩個人之間早就出了問題,不是誰上誰下誰左誰右誰對誰錯,而是整個的場,兩個人在一起的吸引力,越來越稀薄。她想搬家,除過考慮自身外,也有這方面的較量,一個新的環(huán)境,會不會對夫妻雙方形成新的吸引力?

真正讓希臘同意賣掉房子的,是從冬至下鄉(xiāng)回老家歸來發(fā)現(xiàn)房間里始終徘徊著一種動物腐臭的氣味開始。按理來說,深秋之后天氣也不算炎熱,但這座西南城市硬生生飆升到了三十四五度,然而,程巖佳在出發(fā)前,扣下了電源的總閥,她忘記了在此之前的前一晚希臘的粉絲從鄉(xiāng)下提回來的半扇簡陽羊肉。希臘回房子睡覺的時候她已經(jīng)和兒子洗洗睡了,由于希臘喝酒應(yīng)酬到半夜,根本沒有力氣叫醒她來說話,第二天出發(fā)的時候,希臘正在打電話,也就忘記了冰箱里擱置進去的羊肉。那味道就是羊肉的腐臭味,如同一個上了年紀不洗不刷的老人的體味,綿延悠長——墳?zāi)沟臍庀ⅰ?/p>

他們不是沒有被嚇著。在樓下往七樓爬的時候,希臘還說:“不知道又是誰家貓死了。”那時候他們就聞到了那種尸體的味道。在此之前,一年多兩年前吧,或者更久,總之是與呂青葙分開之后的一段倒霉日子,希臘家的貓依次死掉,家貓和他們喂養(yǎng)在頂樓的流浪貓以及家貓與流浪貓雜交所生的兒女。希臘和程巖佳一致認為是鄰居投毒所為,由于在此之前鄰居就警告過他們,讓他們注意一點,不要讓小貓去自己家門口的鞋盒里拉糞便。然而那些貓也真是奇怪,無論程巖佳放置多少貓砂便盆,它們總會跑到人家的鞋上拉糞……最后一只長著陰陽花臉的小貓咪并沒有立即死掉,還活了兩三天。其他的貓在此之前的前一晚,希程子陪著父母一人一貓已經(jīng)送去安樂死三只了。然而,那只活到第三日就在希程子準備往家抱的那天,發(fā)現(xiàn)也直挺挺躺下了。希程子的眼淚當時就流了下來,但希臘并沒有安慰他,只是手指撐了一下按在了兒子的肩膀,他覺得兒子應(yīng)該學(xué)會承受一點來自生活的有意或者無意的折磨。然而,當他站在家門前準備開鎖走進房間的時候,那種難聞的氣味一下子就入侵到了他的心臟,他覺得自己對兒子是那樣殘酷。與此同時,他看見自己的妻子哆哆嗦嗦地流著眼淚看著他。他不是沒有感受到那樣的恐懼,氣味明明是從自己家的房間傳出來的,他們夫妻于沉默間發(fā)出這樣的判斷,盡管那種氣味把他們熏得嘔吐,但是他們還是彼此幫助著打開了房門。“兒子——”對。他們想到的是他們兩三天以來沒有聯(lián)系的兒子,以為是住在他自己出租屋的兒子,他們此時一致認為他可能在這間房子臥室的床上,正散發(fā)出那種腐臭味。他們一直在暗暗祈禱但又不得不依此推測。因此,當他們進到客廳的時候他們根本不敢向臥室有任何張望,希臘催促著:“給程子打電話。”這是呂青葙事件以來他為數(shù)不多的向程巖佳發(fā)出的請求。程巖佳摸出了手機,遞給他:“你打?!笨吹狡拮幽樕弦驗榭謶肿冃蔚哪?,希臘順手撫摸了一下,就像那次為了和解不得不進行的一次委曲求全的性愛,程巖佳感受到的并不是安慰,而是絕望。希臘拿起程巖佳的手機,卻不知道如何打開,因為程巖佳一直以來設(shè)置的都是自己的指紋密碼。于是,她按上了自己的中指指印。在這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在判下兒子的死亡。

不過,感謝上天,電話并沒有接通,但手機明顯是通著的,夫妻倆長長舒了一口氣。接著,希臘想起來了,冰箱,那半扇羊肉……他說:“你別怕,程子沒事。是羊肉。”程巖佳看著他,忽然之間,犯病了,喘不上氣來,倒在了沙發(fā)上。不過,有藥可控,希臘只需要打開包里的一種裝置,對著她的嘴巴不斷擠壓噴氣就行。

不再認為對方愛著自己的一對夫妻,卻在共同分享著許多災(zāi)難的體驗。當最后一只貓因為醫(yī)生說的可能喝了斷腸草死掉的時候,夫妻就有過這樣的絕望了,甚至比同時面對前三只貓一起安樂死更難受。(其他的貓自己跑掉了,樓下的鄰居說死在了花園里,被環(huán)衛(wèi)工人收拾進了垃圾箱。)這一次,他們面臨的是羊的尸體的發(fā)臭。就像一種什么災(zāi)難要發(fā)生的暗示,程巖佳感覺到了惶恐。在被希臘對著嘴巴噴霧噴過來之后,挪到衛(wèi)生間開始大口大口干嘔,那種腥臭的感覺是那樣相似,最后一只臉上一半黑一半白的陰陽貓死的時候就發(fā)出這樣的惡臭。此刻,它派了它的親戚來,進入這所房子,仿佛從棺材里躍出,發(fā)出這樣的腥味。受到程巖佳的傳染,希臘就著馬桶真正吐了出來,在老家吃的酸菜泡飯全部涌入了馬桶里,混合著房間里的腥味。程巖佳忽然覺得那么恨希臘,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都怪他。生活充滿了折磨,本來規(guī)規(guī)矩矩按部就班充滿秩序的生活,都被他毀了。但是她卻發(fā)現(xiàn)希臘在干號,眼淚也被他號出來了。他哭了差不多半個小時,她卻不知道怎么安慰。一直都是這樣,即使完全是他的錯,他也能哭著將一切改變。過后會給予這樣的解釋:“從小母親死得早……”這么多年,程巖佳就像是希臘的母親,做愛的時候,他有時喊她小媽媽,說多年老妻如老母,也有那樣的時候,做了錯事請求著她原諒,撒嬌著說:“母親哪有不原諒兒子的?”程巖佳不是沒有覺得甜蜜過,她會為夫妻間的這種親密感動,但此刻,她卻忍著自己的惡心,承受著希臘的哀號。

半扇羊尸流了一地的液體,從冰柜的中間層流到下面一層,再流到地下,黏稠醒目……像是生活真相的另一面。

“唯一的辦法就是盡快處理掉這些積液,還有就是開窗、消毒、通風。再不行,扔掉這個冰箱?!毕ED說。

冰箱是程巖佳在前一年才買的,她親自到電器公司選的海爾雙門對開冰箱,之前的冰箱因為已經(jīng)十多年接觸不良所以才買的……

“去年才買的。”程巖佳說。

“那也得扔。如果處理不干凈?!毕ED說。

沒有辦法,希臘站在原地,似乎不想有所作為,程巖佳開始換了家居服用毛巾包起自己的頭發(fā)開始收拾起來?;橐龆嗄?,丈夫養(yǎng)成了老兒子,家里都是她一個人忙前忙后,即使希臘出軌過,也從來沒有改變他的這種回家就當甩手掌柜的本色。程巖佳覺得自己如果生個女兒,以后嫁過去如此,近乎是災(zāi)難。

3

因為房間里的羊肉腐尸事件,希臘完全改變了主意,開始著手賣房子。因為即使把羊肉腐尸和積液處理掉,木頭地板拖了又拖,冰箱一次次清洗,房間整日通風,他們倆都可以一致地聞到那種味道。甚至半夜里醒來,還可以聞到。這氣味尤其讓希臘喘不上氣來,他說他也許受了程巖佳的感染,傳染上了哮喘病。兩個人心里都明白,無論怎樣晾曬清洗,這間房子就像那個大家都知道的故事,夫妻倆在房子中間埋下了一具尸體,然后夜夜睡在上面。他們在很久以前一起分享過這個故事的感覺,覺得有愛倫·坡小說那樣的驚怵,但類似情節(jié)發(fā)生在自己身上,只覺得惡心和害怕。

在這期間,希程子回來過,說準備待一個星期,但是不到兩個小時他就逃走了,他說他無法忍受一對還不到老年的夫妻如此糟蹋自己的生活。這話他是笑著說的,但厭惡寫在臉上。希程子與生活格格不入,高考沒有考好去了很差的學(xué)校,雖然從小一直彈著鋼琴,過了八級,但是自己也逐漸明白,這項愛好只是父母裝點他們生活的一個項目,并沒有指望他成為一個鋼琴家。也確實,希臘夫妻并沒有把成為鋼琴家當成培養(yǎng)孩子的目標,兒子也就只空有一點信心,到了高中,這點愛好甚至成了弱智的表現(xiàn),因為每次考試數(shù)學(xué)二卷都向著個位數(shù)走,一卷的選擇題是蒙的。如此空虛又如此無聊,進入高中之后他差不多算是個自閉的人了,小時候還被程巖佳帶著去醫(yī)院治療兒童多動癥,中學(xué)之后居然像個女孩子從早到晚除了吃飯不會離開桌椅一步,甚至為了不上廁所努力不喝水……

程子,親愛的希程子,程巖佳總是在心里默念,為著這個兒子,程巖佳操著太多的心。好不容易哄著他讀完了大學(xué),然后鼓勵著他考研,因為他自己說了想去做導(dǎo)演,不然人生一輩子太漫長,還不如去自殺。這些方面也是程巖佳恨希臘的原因,如果當初不出那些事情,也許好好學(xué)幾個月,希程子在高考中就可以考個好學(xué)校。因為希程子就讀的學(xué)校并不賴,市外語學(xué)院附屬中學(xué),每年為世界和中國的名校輸送不少人才。當時入讀這所高中,程子也是考上的,靠的不是關(guān)系,盡管后來學(xué)習差,但是高考前他已經(jīng)確立了自己要當導(dǎo)演的夢想,并開始行動起來。即使寒假僅僅幾天,每天天不亮就自己起床了,以前幾乎靠鬧鐘。那幾個月程巖佳不是沒有看到兒子的希望,她很開心的,所以也許才因此忽略了丈夫的感受。作為一個兢兢業(yè)業(yè)的老母親,在那期間她為兒子投入了很多精力,她希望給兒子創(chuàng)造一個非常有利的學(xué)習環(huán)境。雖然后來她發(fā)現(xiàn)了呂青葙的事情,但開始的時候并沒有聲張,只是一步步審問和察言觀色的,是后來覺得不得不行動,才向希臘發(fā)出懲戒的。

程巖佳覺得作為父親,希臘其實并不合格,除過給錢外,他一點也不關(guān)心自己的兒子,也不問他學(xué)習的好壞。倒是有那么幾年風雨無阻地接送兒子去學(xué)鋼琴,但除此之外,再沒有了,不問他的學(xué)習好壞,開家長會居然能走錯教室,最重要的是,每次回來都不知道老師講了什么,甚至還串通兒子其他幾個同學(xué)的家長向老婆們編造瞎話,因為他們?nèi)ラ_家長會會還沒有結(jié)束,就商量著會后一起出去喝酒了。他們一致發(fā)現(xiàn),彼此不是老鄉(xiāng)就是以前的同學(xué)。當然,這是后來在程巖佳的審問下希臘才吞吞吐吐說的。程巖佳此后再也沒有派希臘去開過家長會。將這些聯(lián)系起來,程巖佳就覺得自己的生活是磨難,夠委屈。

不過,希程子現(xiàn)在的生活是積極的,自己租著一個房子,每天看書看電影,他發(fā)誓要去當導(dǎo)演的,程巖佳覺得作為父母這點還供得起,雖然希程子經(jīng)常抱怨買不起好器材,但是作為學(xué)生一族,拿的一直都是好器材,家中的開支主要在他身上。對于他的要求,程巖佳已經(jīng)退而求其次,健康安全就行,有個愛好是發(fā)展的動力,指望他賺錢是不可能的。希程子的志氣也不是不夠大,希臘也是教訓(xùn)他的,要他腳踏實地,向那些名導(dǎo)演學(xué)習,甚至還給他介紹幾個自己認識的導(dǎo)演。也為了鍛煉希程子,父子倆還合作了一個劇本,內(nèi)容都是希臘寫的,只不過后面也署了希程子的名,老子英雄兒好漢,他相信自己的兒子。那之后,甚至自己創(chuàng)作的作品上,只要能合著,他都會署上自己兒子的名字,在此之前,是夫妻名字合體,仿佛陰陽交合才出現(xiàn)一篇文章。希程子本身就是陰陽交合的產(chǎn)物,小名叫成果,小時候也叫果兒,是希與程兩家結(jié)出的果子,作為果位而存在,還會作為因位繼續(xù)傳承。而且,就目前發(fā)展來看,狀況相對還是好的,因為新近希程子交了一個女朋友,叫倩倩,兩個人商量著一起繼續(xù)考研,倩倩算是二考了。希程子帶回家過,大家還一起吃過一頓飯。她是個漂亮溫柔的小姑娘,家也在本市,二十四歲,比希程子小一點。在此之前程巖佳不是沒有那樣的擔心,因為兒子似乎對女孩子不來電,從小家里擺滿了女孩子們送來的或者寄來的各種藝術(shù)照,有些還裝裱了起來,也有其他物品,但似乎希程子沒有什么反應(yīng),倒是經(jīng)常帶一些男同學(xué)來家里吃飯,晚了就一起睡。那時候他們很怕他是同性戀,畢竟他們這一代老希家人丁單薄,是希望他以后可以續(xù)香火的。

程巖佳開始只在熟人間宣傳賣房子,見希臘松口,就把賣房子的消息掛在了中介處,也貼在了58同城和趕集網(wǎng),她只有一個要求,就是要求買者全款一次性付清。希臘開始允許別人來看房子,允許別人登上樓梯去看樓頂花園,這讓程巖佳覺得很刺激,仿佛打開一個供人展覽內(nèi)部格局的場所。因為,長久以來,很多年了,黃昏樓頂?shù)囊粓龃碳ば悦半U,是兩個人之間的秘密,趁著孩子散學(xué)歸來,或者趁著將他關(guān)在房間做作業(yè),也或者,趁著親戚朋友在家中寄居,也有那樣的時刻,僅僅是為了尋找一種清風明月的刺激。出生于農(nóng)村的希臘一直保留著在原野上做愛的習慣,他說自然面前人的赤裸才顯得優(yōu)雅真誠……他們夫妻對頂層自制花園非常有感情,但來看房子的人可就沒有那么講究。當程巖佳懷揣著一種小滿足向來訪者介紹頂樓“綠色森林”,說這是夫婦倆(在來客眼里,她要營造一種恩愛家庭的氛圍)很多個早晨坐環(huán)城大巴到郊外的三圣鄉(xiāng)掏的泥土和買的種子和花盆種出來的,那些人臉上就明顯表露出一種不屑。沒有老年人,幾乎都是三四十歲的中青年,這些人還欣賞不了泥土的好處,也欣賞不了綠色。她感覺到房子賣給不在乎泥土的人真是好笑,但是她又不得不承認,自己向房產(chǎn)市場公開售賣這套房子確實是真心的。她無法忍受當著這些人的面打開鞋柜,搬動廚房或臥室的東西給他們看內(nèi)里,尤其無法忍受他們對附帶的頂樓花園挑三揀四。當這些來看房的人之中有一個說根本沒有必要在頂樓種一棵橘子樹來遮擋城市風景的時候,她直接懟了回去:“橘子樹本身就是風景?!边€有那種更讓人覺得想發(fā)火的買房者,認為太通氣,而且房子開門屬于向西的方位,風水不好,尤其臥室不該對著大門,犯煞……這讓她既生氣又恐懼,覺得都是因為這房子的原因,兒子才總是考不上,先是高考再是研究生,夫妻關(guān)系也不和,一直有花花草草各種消息。然而,怎么說這房子也是程巖佳到省城的第一套房子,即使房間如何不合風水,房屋如何破損,即使一切都顯得不對,但她總覺得這套房子對于整個的人生其實算是安慰過,起過大作用,因此,她可不喜歡來看房子的那些人如此亂說。

“我其實不想賣掉這套房子。”她又一次和希臘說。她被一種風水學(xué)的恐懼侵襲了,覺得必須賣掉房子,但是她自己又在內(nèi)心辯解,覺得不會有那么壞,還應(yīng)該住下來,最起碼自己住著是個驗證。希臘安慰她,說一切聽她決定。希臘想掩蓋他對這件事已經(jīng)毫不關(guān)心的事實,但是他必須如此表現(xiàn),他很清楚,如果他堅持賣掉房子,程巖佳就會有不賣房子的理由;如果他堅持不賣掉房子,程巖佳就會有堅持賣掉房子的理由,這幾年他覺得自己是風箱里的老鼠,怎么都要受氣。

總體來說,希臘對妻兒是愧疚的,他覺得人生半百已過,卻還沒有實現(xiàn)財務(wù)自由,很多時候會感覺經(jīng)濟緊張,供養(yǎng)兒子的愛好讓他不得不節(jié)衣縮食,連吸煙吸的都是幾元一包的煙。現(xiàn)在程巖佳鬧著要賣房子,開始他不同意,覺得處于市區(qū),對新接手的編輯工作有利,但是他很沮喪,他知道自己反對不了什么,也不想再反對什么。這當然是程巖佳猜的。她控訴他,說他就想看著她在這里死掉,因為她知道他不會有什么反抗。市內(nèi)的房子和郊區(qū)的房子一樣,墓地和墓地等同。她不想在這件事上與他耗太久,畢竟已經(jīng)用掉了幾十年。

這時候賣房子,實際上是最好的,房屋屋檐外的爬山虎正歪歪扭扭掉下來,葉色新鮮青翠,微風吹起,就像要蕩過人的臉。偶爾,程巖佳也會想,是根繩索,一旦希臘晚歸,自己吊在那里讓他看,讓他此后的人生陷入陰影,讓他在腐尸羊之后,再見一個腐尸人,讓他的夢里枕上爬滿蛆蟲……她一次次如此狠毒地想,但一次又一次在空想死亡之后復(fù)活。還有兒子,希程子雖已長大離開,但尚未婚配,他以后的人生還長,不能陷入這般的恐懼里。程巖佳的煩惱就在于此,兒子是軟肋,她的報復(fù)必然落入虛空。

程巖佳覺得她必須賣掉自己的房子,這所被呂青葙玷污過的房子是不潔的,腐尸的氣味也不絕如縷。她在報紙上也刊登了出售房子的信息。中介那里她是不想配合了,一天得走七八遭,每一次都留有希望,最后總是失望的,不是說一次性付清不可想象,就是說房子比市場價多了二三十萬元。她在58同城和趕集網(wǎng)都設(shè)置了不能直接提取電話號碼的障礙,也都標注了“業(yè)主自售”的字樣,她需要這樣。當然,她也掛了一些照片在網(wǎng)上,屋頂花園是必不可少的,成年的橘子樹和一大堆圍攏著園子的仙人掌是背景,然后是爬滿爬山虎的屋檐,蒼綠青翠,屋內(nèi)則標明是清水房,一切都可以搬空,她將修建時候的建筑圖拍照發(fā)了上去,表明購買之后可以自主裝修。對未來的賣家,她顯示了前所未有的誠實,說房子是1997和1998年左右建的,比不得90年代初,但是相較于21世紀的豆腐渣工程,算是不錯的了。她說之所以搬走的原因,是因為不想再住在學(xué)校周圍,想到郊區(qū)享受桃花源的生活。

然而,當一些人表露出誠心想要購買這套房子的時候,程巖佳又會提出各種要求,否則就如聾啞人一般,應(yīng)付著別人說簽合同要有丈夫在場,現(xiàn)在丈夫在鄉(xiāng)下——實際有時希臘就在隔壁的書房里坐著。不過,程巖佳倒是很認真地對室內(nèi)物品做著各種打包,也網(wǎng)購了一些真空包裝袋,將冬天蓋的厚毛毯和被子壓縮進了已經(jīng)抽干空氣的塑料袋子里。眼下,程巖佳選擇在門口寬敞空蕩的桌子上吃飯,說這是臨時過渡時期,需要湊合。整個屋子在咯吱作響,程巖佳為了讓房子更好地賣出去,每天都在與蜘蛛網(wǎng)和粉塵戰(zhàn)斗,不斷在搬動?xùn)|西,甚至樓下人家已經(jīng)提出了抗議,敲了幾次房子,但程巖佳說只是挪動一下,清掃房間,以備出售,請人家體諒。

“又不是鬼屋,這么急著賣掉?”希臘忍不住說,在一個黃昏?!熬褪且驗槭枪砦莶乓u掉。對你不是對我是。對我不光是鬼屋還是臟物?!背處r佳回他。她早就不怕他了,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她恨不得他立即變?yōu)橐欢焉崂?,讓兒子盛在骨灰盒里放著,但是,他畢竟還是一個有用的父親。希臘埋頭去吃飯,他在家里早就沒有多少話。

“該死?!背處r佳大叫,一邊往后退。

“怎么了?”希臘問。他努力想表現(xiàn)出關(guān)心她的樣子。

“這屋子里有爬蟲不說,居然還有蜥蜴?!背處r佳說。

“驚蟄百蟲出?!毕ED說。

“這些臟東西不要臉到處亂跑?!背處r佳在那里罵。希臘聽出了她的意有所指,但他仍然覺得一些事她是不知道的。

然而,一切都是隱喻,想換掉一所房子也是隱喻。程巖佳能感覺到自己急切地想順利喘一口氣的希望,但是就像有什么東西卡在了喉嚨,她吐不出來,再加上最近又吸煙又喝酒,她覺得自己在走向死亡。如今,卡在她喉嚨的每口痰都是一根尖刺,都可以致命??墒?,一切都出了問題,早就出了問題,只有吞云吐霧才可以靜心,只有不斷喝酒才可以入睡。

“這間房子就像墳?zāi)?。”程巖佳在詛咒里說出了這句話。她想搬出這間房子,離開這間鬼屋,就這樣簡單。

她向希臘宣告。

“好吧。”希臘如此說。

最后,程巖佳想把橘子樹搬走,她說只需要挖出來就可以了,在新的地方雖然沒有住地,但是砍掉頭放在客廳也是一種擺設(shè),只需要買一個大花盆。郊區(qū)的新房子并沒有土地也沒有樓頂花園。

“那樣它會死?!毕ED說。

“死了也是一種姿態(tài)?!背處r佳回應(yīng)著。

她已經(jīng)咨詢過自己的閨蜜和姐妹了,包括自己的父母,他們都告訴她放棄這棵樹才可以給它生命,因為長了十多年的樹砍掉了頭搬遷,存活下來的幾率不高。

當然,不只是樹,程巖佳還想把其他的植物也帶走,當然也想把爬在屋檐下的爬山虎帶走。對于這間房子,她有太多舍不得。

“讓我想一想,要留下什么?!背處r佳說,“至多就是讓爬山虎留下,新的地方只要有種子還是可以種植的。留下一些小仙人掌,送人,大的帶走,種進土里的長得人高的那棵也要挖出來。”

“你把雜草也帶走。”希程子在微信視頻里抱怨。

我也想。程巖佳心里應(yīng)和著。

“它們太占地方了。這個房子一百一十九平方米,加上樓頂花園近三百平方米,郊區(qū)的房子可是九十平方米多一點?!毕3套永^續(xù)用話語打擊他母親。

程巖佳聳聳肩膀說:“我不覺得,擠一下總是可以的?!彼又驼f起了初結(jié)婚時候住的學(xué)校的福利房,夫妻倆的單人床并在一起,五十平方米不到的房子,將兒子養(yǎng)到六歲。她說現(xiàn)在的孩子根本沒有吃苦精神,自己把兒子當祖宗養(yǎng)了。

“那隨你?!毕3套诱f。他接著就掛了電話。

程巖佳只恨二孩政策出臺遲了,如果生個女兒也許就是小棉襖。

由于貓被斷腸草毒死了,老鼠又橫行起來,盡管期待搬房子,但程巖佳還是繼續(xù)在樓頂花園搞種植。春天是收獲的季節(jié)。她種下了西紅柿、小白菜,漫下了紅薯秧苗,點下了幾苗花生??墒?,在種下這些東西的時候,嚙齒類動物出現(xiàn)了。它們可沒有文學(xué)作品表現(xiàn)得那么詩意。這群聰明的爬行動物,小心翼翼地躲開仙人掌的刺球,然后鉆進園子,伸著毛茸茸的腦袋,張開嘴,想咬什么咬什么。

程巖佳站在樓梯上,透過縫隙觀察著,不由自主咳出聲之后,這些小動物就開始逃竄。難道它們知道自己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情?程巖佳這樣對希臘說。她說希臘也是來自這樣的家族,有機會就興風作浪,平時總鬼鬼祟祟。

因為沒有貓,鳥類也來這里駐扎,排泄糞便,尋找食物,有時在樓梯間徘徊,試圖吃垃圾袋里的食物。其中最可惡的是只黑烏鴉,它是???,隱秘地站在樓梯入口的那根橫放著的桿子上,在那里撒下一坨坨淡黃色的糞便。最主要的是,它太聰明了。它將從別處偷來的鮮肉和腐尸埋在樓頂花園里,隔一陣子又刨出來吃掉。程巖佳已經(jīng)看到不止兩三次。最重要的是這只烏鴉還呼朋喚友,儼然它才是這里的主人。有貓的時候,程巖佳收拾貓糞;沒有貓的時候,收拾鳥糞。而且,烏鴉這種渾身充滿喪葬氣息的動物,還擁有很強的好奇心和傲氣,經(jīng)常會撲棱著翅膀突然從菜地里飛出,嚇得程巖佳沒來得及挪開就幾乎要飛撲到它身上。

“應(yīng)該裝個鐵絲網(wǎng)?!边@是她向希臘的請求。

“賣房子還裝什么?”希臘總是如此。

“那放點毒藥?”——然而程巖佳也只是說說。

程巖佳既惦記著希臘的新情人,又惦記著頂樓的烏鴉和耗子,最惦記的是如何賣掉這套房子,這些似乎都不是可以一舉就解決的問題,然而又是不得不躲開的煩惱。為了讓自己轉(zhuǎn)移注意力,程巖佳開始去看電影。以前她可不喜歡花這方面的錢?,F(xiàn)在——她不在乎了。特別打動她的是兩部電影,一部叫做《將來的事》,還有一部叫《雙食記》。她后來還在網(wǎng)上花了錢下載了這兩部片子,仔仔細細一句一句看其中的臺詞。不間斷地,她還看了《革命之路》《女王的沉默》《純真年代》等。特別打動她的當然是《將來的事》,一個做著教授的女人,對丈夫無限包容,然而丈夫卻抵擋不住新的變化的誘惑?!峨p食記》與《將來的事》看似不相關(guān),卻實現(xiàn)了女性對男性的報復(fù)。里面的主角是個男子,食宿兩女子家,一妻子一情人,最后兩人間接地在食物里給他下毒,終究命喪紅顏之手。對程巖佳來說,前一個故事更顯得悲傷而真實,但后一部電影則更加蕩氣回腸,因為大多女性活的樣板是前一種,最后活進喃喃自語縱酒失眠甚至失瘋的墓穴中。

希臘雖然在上班,但負責著一份雜志卻是自由的。不能說他對程巖佳不好,如果程巖佳上了七十的老母(住在附近)不陪著她去看電影,希臘就會陪著去,盡管每一次他都在電影院打鼾如雷,但這不妨礙他做一個疼愛妻子的丈夫,至少表面是如此的。他怕她犯病,忽然之間喘不上氣來,倒在影院里。也許他有過那樣的設(shè)想,被嚇住了。他還談不上壞。很多當丈夫的人到中年之后,無非期待三件事,升官發(fā)財死老婆。希臘不是沒有對程巖佳安慰過,甚至還舉了現(xiàn)成朋友的例子。那一家子程巖佳當然也見過,在省城,舞文弄墨的,彼此有點名聲的,都認識。男子是希臘的朋友,美協(xié)主席,女子是本省舞蹈家協(xié)會主席,曾經(jīng)是男子老婆的學(xué)生,后來成了男子的老婆,但是,女子查出了是肺癌晚期。不到一個月,這個美協(xié)主席就攜帶著北京城來的新歡喊著希臘及其他幾個人下鄉(xiāng)吃野味呢。希臘說自己的良心不是這樣的,男人花心是天性,但花心而有良心,要對妻子和家庭負責,他說他是個負責的男人,他不希望出人命。有時,他說得簡直情深義重。他說他小時候五六歲就死了母親,程巖佳就相當于他的母親,他可不希望自己的小媽媽死掉,不然他也活不了了。他還用了文縐縐的話,說“你身上有我的光陰”。如果去寫詩,希臘肯定是個好詩人,不過,他還希望自己是個好哲學(xué)家呢,一度用希哲為筆名,發(fā)表過一些霧里看花水中望月云里霧里很多人看不懂的作品,中年開始寫小說,很快就發(fā)達了,脫掉了縣城小干部的帽子。他很感謝程巖佳的支持,說如果沒有程巖佳當時勇敢辭職,到省城來陪他,說不定他不會有今天。程巖佳也知道,如果不如此,兩個人也許早就離了。她不是沒有想過,如果當初離了婚,保住了自己的工作,也許現(xiàn)在是另一番樣子。她愛他,愛就得受著,受得累了就要吵,冷戰(zhàn)也會得病。她知道自己是要超脫的,可是在希臘身上總看不開,丈夫,一個女人人到中年全部的身之所系,就像個笑話。她不是沒有想過出軌,要是有一個走得近的男人也好了,或許讓她的生命興奮,覺得自己一整天處于亢奮狀態(tài),永遠充滿活力,即使淚水也是干了又生的。但是她清楚,婚前還來往過一些男同學(xué),工作的時候還來往過一些男同事,這些年,搬到省城之后真的就單純做了兒子和丈夫兩個人做飯洗衣的老保姆,除了兩個閨蜜互動著,娘家關(guān)系走著,就是路上買菜和人家多說兩句,希臘碰到了,也能鬧幾天。開初她以為是在乎,等到她真正覺得自己將自己活為一個社交自閉者,她才覺得一切都是自己出讓主權(quán)造成的?,F(xiàn)在,四十多歲眼看五十歲,想要一個新的男人,想談一場新的愛情或者想僅僅偷一次情,也可以說想僅僅和丈夫之外的人做一次愛,她才發(fā)現(xiàn),舉目無人,沒有一個合適的……

程巖佳躺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想著這些年來的一切。有一刻,她覺得自己舒暢了,覺得自己安全,可以自由喘息了,但很快,也許就是在她不由自主朝門口望了一眼之后忽然而來的絕望里,她覺察到了自己的被遺棄,那種窒息感從內(nèi)心冒出來,直接躥到鼻孔?!c閨蜜分開的時候,她們說送她,她說自己已經(jīng)康復(fù)了,那之前她是由希臘保護著交給她們的。她獨自回的家,希臘去上班了,他不會知道她一個人在房子里,不會知道她在死。一想到這點她就覺得害怕,盡管有無數(shù)次,這些年來上千次萬次,她都想吃藥或上吊或割腕死在房間里讓希臘受著,讓他從此每一天都不安。她不是沒有想過懲罰他,她清楚自己,就是要這樣,要活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要一輩子與他綁在一起。

“哦,媽媽,讓我去死吧?!彼吐暽胍髦?,向附近房子里的母親祈求,七十多歲的老父母,她實在不想他們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一直以來,除過疾病之外,她扮演的都是一個孝順的大女兒,懂事體貼,除過沒有奉獻太多錢,她給過他們太多的安慰。這一次,她只想告訴媽媽:“我太累了?!蓖蝗?,音樂開始響起,手機就在不遠處的茶幾上,她想伸出手去接,卻只看見手機屏幕的閃動,詭異的紅色光芒,春天的紅色花朵。

最后,她聽見有人說:“什么情況?醫(yī)生,怎么回事?我回家老婆就成這樣了?!彼猜犚娏讼ED叫著自己的小名:“花兒”,閨房里的名字,有一次父母說起來被他聽去了,就兩個人的時候這樣叫著。

她努力睜開眼,想看看他,想挽一下他的臂膀,想告訴他一直以來自己還愛著,盡管心灰意懶,可仍然愛著。她感覺到胸口作痛,所有的骨頭在顫抖,感覺有什么插入了喉嚨。

“程子,我的寶寶,我的兒子?!彼诤诎道镎f著,“回家來。”

附:

那一天,程巖佳并沒有如自己希望的那樣成功死掉,一了百了。她被他的丈夫希臘救了回來。后來,她的丈夫給她專門雇了個保姆,負責看著她,寸步不離跟著她。此外,他也盡可能多地陪在她身邊。他近乎善良地對很多來訪者說:“她從小就有病,先天性過敏,哮喘總是在春天里發(fā)作,變得疑神疑鬼,必須將養(yǎng)著,要好生安息?,F(xiàn)在城里天氣,霧霾和花粉,實在是……”人們報以同情的眼光,看過她之后,就和她那多言善思的丈夫到會客室去聊天了。他們有的是事情可談,有的是話題可講……她在隔壁的床上和保姆坐著,聽著。從此,她家成了個會議廳。一些事情如程巖佳所愿,比如這時候她住在那所她一直想住的郊區(qū)的房子里。

責任編輯 李彬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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