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北
21世紀剛開頭的那幾年,我因為心里苦悶,就從江南去了嶺南,住在可利江邊。那地方在自治區(qū)首府的西郊,離城市不遠,卻完全是農(nóng)村的景象。在南下之前,我拜托朋友幫我找一個幽僻一點的住處,風景要好,又不能過分地遠離人煙。朋友就從當?shù)氐囊粋€農(nóng)民那里,給我租賃了這間位于農(nóng)舍二樓的小屋。與可利江只隔一條馬路,拉開東邊的窗簾,目光越過少有車行的柏油路,甚至看得見江面上粼粼的波紋,而從北面的窗子里,則能看到遠處一路青山迤邐。
主人家有四口人,最小的剛上小學,即使休息日也全都是早出晚歸,晚上全家人回來,除了那條看家護院的老狗會哼哼幾聲外,也很少聽到有什么響動。我曾好奇,卻沒有詢問的興致,我很滿意這種毫無打擾的生活,如果因為一時的好奇而打破了這寧靜,那就太蠢了。我也已經(jīng)再三告誡了朋友,如無必要,請勿來訪。
有一段時間,我并沒有工作,白天無所事事就出去閑逛或待在屋子里看書,書看得厭了,就拿了凳子,坐在窗前看江水。有時從下午兩三點鐘一直看到暮色四合,朦朧的夜霧從江面上升起來,一群群麻雀呼啦啦投入窗外的樹林里,嘰嘰喳喳的爭吵聲中帶著歸巢后的興奮。有時候還可以看見蒼鷺在江上悄無聲息地飛行。與麻雀相比,它們飛行的姿態(tài)極其優(yōu)雅,有一種舉重若輕的紳士風度和犬儒哲學家的慵懶氣質(zhì)。我這里說的犬儒,當然不是今天充斥于我們身邊的市儈和鄉(xiāng)愿,而是那些熱愛陽光遠遠大于王權(quán)的人。
每天傍晚是我心情最為低沉的時候。吃完晚飯,我通常要在江邊散步一到兩個小時。路邊黝黑的蓁莽里冷不丁就會躥出一條小蛇或者蜥蜴擋住我的去路,昂著頭好奇地瞪我一眼,又在透著微光的夜色里哧溜一下鉆到了別的地方去。我在江邊走著,看著黑色的江水,聽著小蟲子伴奏著波浪洶涌的吟唱。上弦月還沒出來,現(xiàn)在是遙遠的恒星和行星統(tǒng)治著天宇。然而我已經(jīng)知道了,這并不是它們現(xiàn)在發(fā)出的光,而是來自數(shù)萬、數(shù)十萬,甚至是數(shù)千萬年之前,那時候地球上還沒有人類。我陡然覺得孤單起來。
我繞道去超市買了啤酒。我的酒量并不好,也非癮君子,我只是為了讓自己快點入睡,而不至于失眠,或者整夜翻來覆去寫幾行哼哼唧唧自怨自艾的句子。但是那天晚上,當我回到住處時,我發(fā)現(xiàn)我的朋友正在門口等我,同來的還有一位在夜色中看不清面目的陌生人。
“我們來你這里看日出?!迸笥颜f。
看日出?我心下疑惑,但又不知道如何拒絕。我的確曾經(jīng)跟朋友提起過,我有好幾次坐在窗前看著橙紅色蛋黃一樣的清晨的太陽掙脫了黑暗,你還能看到它從地平線上蹦出來時像剛打進碗里的蛋黃那樣帶著彈性的跳動呢。我朝陌生人點點頭,把他們讓進屋。
我很少主動去改變生活的軌跡,我信奉量子力學宣稱的,宇宙中的任何一個事件,無論多么微小,都必然會讓整個宇宙發(fā)生改變。我不喜歡讓整個宇宙承受我的心血來潮所導致的任何后果。當然,我也并非頑固不化,我偶爾樂于接受某些改變和突發(fā)事件,哪怕只是靈感一閃——也許這就是生活本來的面貌呢。
當我摸索著打開電燈,我發(fā)現(xiàn)那個陌生人已經(jīng)坐在了窗前我常坐的那把椅子上,正出神地盯著窗外,仿佛可以看穿漆黑一樣。而我的朋友正把他拎著的水果和啤酒放在桌子上,還有一小袋油爆花生米,以及兩個剛從樹上摘下來的熟透了的木瓜。野生的木瓜樹在這里隨處可見,我知道離我的住處不足一百步,江邊上就有一棵,只有兩米多高,又矮又瘦,當它嘟嘟嚕嚕從頭到腳剛剛掛滿了青澀果實的時候我專程去看過幾次,還曾擔心它會被它瘋狂生育出的兒女們拖累死。我沒見過別處的木瓜樹,但這里的木瓜樹堅韌得讓你發(fā)怵。
這是木瓜樹的子宮,跟女人的子宮沒什么兩樣,我感到抱歉,就像意識到自己竟然背負了一樁吃人的罪行。我并沒真的吃過什么人,因此并不知道那會是什么心情,盡管在夢里我吃過好幾次,味道并不好,而且每次醒來都覺得喉嚨里有一股怪味兒。
但是我的朋友說,女人們已經(jīng)沒有子宮了,她們身體里的宮殿已經(jīng)不再神圣,被許多人進進出出之后,它就只是個炕房和孵化器。但我知道它之所以神圣,不在于有多少人進出,而在于那是靈魂受洗和輪回之地。
陌生人沒有說話,依然盯著窗外,仿佛能夠看見地球的另一面。如果能看見北美洲的話,或許真的能趕上正在地平線上掙扎的太陽。
為了對他們表示歡迎,我舉起淺藍(或許是淺綠)的啤酒瓶,用長長的脖頸跟朋友碰了碰,又側(cè)過身子跟陌生人碰了碰,三個瓶頸發(fā)出了兩聲(也許是四聲)清脆的尖叫。天已經(jīng)黑透了,黑色越積越濃,有一些從玻璃窗的縫隙里擠進來,與燈光進行著悄無聲息的戰(zhàn)斗,它們或許還處在冷兵器時代。
很長時間我們都不說話,如果有誰想打破沉默,就用啤酒瓶長長的脖頸相互碰一下,發(fā)出一聲(也許是兩聲)脆響。油爆花生米吃光了,但酒喝得很慢,他們也都不是酒鬼,盡管是在深夜喝酒,但都不是,從他們喝酒的姿勢我看得出來,還有一絲遮遮掩掩的痛苦。這鬼地方?jīng)]茶(其實是我沒錢買茶),而這么漫長的夜晚總得喝點什么吧?
我讓他們稍等,然后摸索著走下樓梯,推開院門。狗沒有叫,真是條好狗。在黑暗中我的視力變得出奇地好,繁復的星空如此簡明清晰,如同剛剛被水洗過,一條閃耀著星光的長河向著西南方無聲流淌。我知道,這本來應該是兩萬多年前,我們的祖先站在山洞前仰望星空時看到的景象,現(xiàn)在,我分享了他們那個時代的光芒。夜色并不均勻,當我平視遠方,有的地方視力只能推進十步不到,就撞上了柔軟的黑色的帷幔,有的地方只是一層黑紗,只有厄俄斯的雙手才能揭開的哀悼的黑紗。站在荒無一人的夜色里,我深吸了一口稍微有些清涼的空氣,舒展了一下四肢。
我從門后摸出一把柴刀??衫吷线€有幾棵芭蕉樹,如同賣排簫的手藝人,拇指大小的一掛掛沉重的芭蕉把它的腰都壓彎了。它們成熟了,可惜沒人光顧。我砍下了最底下的兩串。我覺得有些無趣。深夜的可利江挺好,只有風和夜鳥會叫上兩聲,連小蟲子也都睡著了,水流聲就顯得異常清晰起來,聽得久了,你好像自然就能分辨出山溪匯入處的淙淙聲和水流沖刷岸邊洞穴的汩汩聲。從我的左手邊江水流過來,嘩啦啦啦響,仿佛很快活,在我的右手邊不遠處的石梁那里有兩米左右的落差,就像我們小時候,發(fā)一聲喊,捏了鼻子就跳了下去。江水傾瀉而下的轟鳴聲在白天隱沒不聞,只有到了深夜,萬物都疲倦了,它才重新站出來,替這沉默的世界發(fā)聲。
我坐在厚厚的草地上,露水從牛仔褲藍色纖維的縫隙里滲進來,我聽著江水在河床上歡快地打滾,還有浪花在水面上奔跑的細碎的腳步聲,以及水泡的破滅聲。我突然想抽支煙,盡管抽了這么多年煙,我還是沒上癮,有時候想抽它僅僅是因為我想變成一縷青煙,或者一個裊裊升起的煙圈,一個翻滾著的但卻自由自在的煙圈,我只要自己揮一揮手就隨時可以消散。但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深夜,至少子夜一點鐘,附近沒有通宵營業(yè)的便利店。我聽著江水,忍受著變成一縷青煙和煙圈的欲望,有時候水聲小一點溫柔一點,有時候卻突然放開嗓門,有時候又像結(jié)核病人一樣發(fā)出帶著撕裂的脆響的咳嗽聲,它還會模仿狗的狺狺狂吠聲。它們似乎都聽從風的指令。
我想起有一次我坐在另一條河邊。那是好多年前,我還對這大地上的河流一無所知的時候,我看見一個男人把一個女人按倒在河坡的草地上,然后他們就開始廝打起來。伴隨著歇斯底里的尖叫和詛咒,那個女人扇了男人的耳光,那個男人則揪著女人的頭發(fā)把她的頭往草地上撞,再后來,他們累了,就趴在一起一動也不動了,像兩條死狗。那時候我不懂人類的情感為什么要用如此粗野的方式呈現(xiàn)。直到成年以后,有一天我突然就明白了:我們的情感一點兒都不美好。我們的頭頂只有星空,而我們的心里一片荒蕪。
我還想起二十多年前的那個傍晚,我獨自站在河邊,在依然被玫瑰色的余暉照亮的西天,當時上弦月和群星還遮蔽在天光下,我卻突然發(fā)現(xiàn),七顆熊熊燃燒著的亮星正安靜地高懸在剛剛沉落的夕陽的上方。瞬間,我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和絕望。我盯著它們,不敢眨眼,腦袋因為恐懼而發(fā)脹,我知道如果我繼續(xù)盯著它們,我的靈魂就將追隨它們而去。我想,或許這是幻覺,但我再也無法抗拒越來越巨大的恐懼,我跑回家里,沒有告訴任何人。我知道,除了我,沒有人看見過那七顆燃燒的星辰。
我把芭蕉扛在肩上。上樓的時候,我再次轉(zhuǎn)過身看了一眼這么好的夜色。我常常在推開家門的時候,會這樣站在彌漫著透明的霧氣的溫柔的夜色里,心中充滿了厭倦和猶豫,但終究我的懦弱的天性會在這場靈魂的爭辯中占據(jù)上風。我已經(jīng)習慣了不再嘆氣。我推開門,他們正扭打在一起,兩個啤酒瓶倒在地上,灑出的啤酒像醉漢吐著雪白的泡沫,桌子上散落著一包不知道從哪兒翻出來的熏青豆,那是江南的物產(chǎn)。
我把椅子往旁邊拉了拉,盡量離遠點。這時間太難熬了。但陌生人站起來,抓住一支尚未打開的啤酒瓶的細長的脖頸,猛地向朋友的頭上砸去,接著又把鋒利的只剩下了長長脖頸的啤酒瓶戳在了朋友那張茫然的流淌著啤酒甜香和血水的臉上。有那么一刻,溫熱的血的甜腥味蓋住了啤酒芬芳的香味,還有那么一刻,一縷縷啤酒的香味又從重重血腥中突圍出來,因而顯得更加香醇,讓人瞬間在眼前就出現(xiàn)了一大片一大片一望無際的大麥田,麥穗飽滿,麥芒森森,麥浪翻滾。我拿來干毛巾和紅藥水,找來一片創(chuàng)可貼。我拍了拍朋友的肩膀,我能做的只有這些了。我知道這于事無補。朋友閉上眼,從椅子上滑下來,躺在地板上,像一條垂死的蛇,嘶嘶地大口喘著氣。
陌生人推開窗,夜色像潮水一樣涌進來。我感到一陣傷心。這將是包裹著我的朋友的最后的夜色了。
“我們只是來這里看日出?!蹦吧苏f,帶著些微羞澀和歉疚。
我點點頭,抓了一把涌進來的夜色,我發(fā)現(xiàn)它明顯淡了,黑色已經(jīng)變灰,這表明天快亮了,不過還要經(jīng)歷一段最黑的黑暗。我看了下表,凌晨四點一刻。我感到一陣眩暈。
“再堅持一會兒吧,很快就要日出了?!?/p>
“不,我太困了。”
我搖搖晃晃地走到床邊,一個猛子扎進被窩里,我把毯子在胸前抱得死死的,就像一個溺水者抓住了一根漂木,很快就淹沒在了黑暗的漩渦里。那是我迄今最為香甜的一次睡眠,以至于我夢見了日出:就像一個瘋女人從她的子宮里,猛地拽出一個帶著血腥的胎兒。隨即,它冉冉升起。我們?nèi)齻€人站在窗前因為目睹了一次無與倫比的壯麗的日出而淚流滿面,像三個終于享受到了熱烈掌聲和喝彩的小丑在舞臺上相擁而泣。
責任編輯 李彬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