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林
說到民國時期的江北運河治理史,韓國鈞是一個繞不開的名字。韓國鈞,字紫石,江蘇泰縣海安鎮(zhèn)人。自清末中舉以后,他在多地任職,頗有政聲。民國建立后,他返蘇定居,曾經(jīng)兩度出任江蘇省長,與張謇、張一麐并稱“江蘇三老”。作為江蘇士紳的代表性人物,韓國鈞對涉及蘇北地區(qū)人民生命財產(chǎn)安全和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的江北運河治理極為關切,并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積極推動和參與。民國北京政府時期,他先是設立籌浚江北運河工程局,而后又擔任督辦江蘇運河工程局會辦,協(xié)助張謇治運。南京國民政府建立后,他一度退隱鄉(xiāng)里,但面對1931年的特大水災,在困難的情況下毅然出山主持江北運河復堤工程。此后,他雖然不再主持運河事務,但始終關心運河治理,直至1942年去世??梢哉f,韓國鈞的后半生與江北運河治理緊密相連。
一、推動組建治運機構
明清兩朝,由于漕運的重要性,運河治理是朝廷要政。但在晚清年間,隨著黃河北徙、漕運廢棄,運河不再是朝廷的核心事務。自中央政府退出江北運河治理后,地方政府雖然也曾設官維修,但用力不多,江北運河逐漸淤廢。[1]中央政府的退場給蘇北地區(qū)留下了一個爛攤子。一方面,由于黃河的長期泛濫,淮河河道淤塞,水系遭到破壞,入海無路。[2]淮河一旦漲水,勢必沖擊運河,釀成水患,這是晚清民國時期蘇北水患的根源所在。因此,導淮、治運成為整治蘇北水利的兩大任務,其中導淮又為根本之策。不過導淮長期沒有進入實施階段,這使得治運更顯得急迫。另一方面,運河淤墊還讓蘇北地區(qū)沿運城市經(jīng)濟陷入衰退。[3]這些不能不引起蘇北士紳的普遍關注。然而在晚清年間,蘇北士紳并無力量推動治運。
真正使治運付諸實踐的是韓國鈞。1913年,韓國鈞被任命為江蘇民政長,這為治運提上日程創(chuàng)造了條件。他上任后,積極與沿運士紳磋商,籌集經(jīng)費整治運河。1914年7月,韓國鈞召集淮揚運河沿岸的淮安、寶應、高郵、江都、泰縣、東臺、興化、鹽城八縣士紳在省署開會,討論加征畝捐、貨厘等項作為治運經(jīng)費。會議最終決定先籌工費一百萬元,從八縣畝捐和運河流域內(nèi)貨厘、鹽運、航業(yè)三項中籌措。8月,籌浚江北運河工程局于揚州江都成立,馬士杰擔任總辦。這標志著自晚清以來日漸淤塞的江北運河邁出了治理的第一步。對此,時任大總統(tǒng)袁世凱這樣評價:“江北運河淤塞,水利未興。該使(指韓國鈞)籌議疏浚,具見盡心民事,所需款項籌撥,不動國帑,尤能力任其難?!盵4]
在隨后的兩三年里,韓國鈞由江蘇調(diào)任安徽,后短暫離開政壇,但他在江蘇的影響力并沒有消退。1917年11月25日,江蘇水利協(xié)會正式成立。[5]該會由江蘇省議會議決設立,會員或為國會、省議會議員,縣議會議長、副議長,及省縣農(nóng)會會長、副會長,或為總商會、商會會長及有水利學識者。[6]在成立之前的會長、副會長選舉中,韓國鈞高票當選為會長。[7]江蘇水利協(xié)會主要負責研究、規(guī)劃全省水利事業(yè),江北運河治理也是該會關注的一個重點。1917年12月,韓國鈞就曾派遣會員前往查勘歸江十壩。[8]
由韓國鈞擔任會長的江蘇水利協(xié)會在江北運河治理方面一個最為重要的貢獻,是推動成立督辦江蘇運河工程局。當時北京政府特派熊希齡借款督辦直魯運河,對位于下游的江蘇造成了威脅。江蘇水利協(xié)會于是積極籌劃將籌浚江北運河工程局升格為直隸于中央政府的特派治運機關,以便與山東進行交涉。該會代表在向北京政府呈請治運時指出:“江北所以必須治運者,實因上游疏浚各河、導水下注將使東省受水水災情狀移于淮揚徐海二十余縣,而此二十余縣人民不得不謀自衛(wèi)之計迅疏下游分入江海以保室廟田墓也。再江北治運機關一日不立,對于山東治水辦法并無主管處所,尤覺無所責成?!盵9]
在這個過程中,韓國鈞的作用不可小視。他一開始就出現(xiàn)在督、會辦人選之中,并且參與了相關籌備活動。不過,韓國鈞對于新治運機關的職權范圍與一些士紳的意見有所不同。他認為,治運與治淮密不可分,運河不可另設督辦,而應淮運合辦。換言之,新的治運機關必須兼具導淮和治運的職能。[10]但另一些士紳認為,如此一來,工程費用太大、籌劃困難,非短期能夠進行,而山東治水帶來的危機迫在眉睫,所以治運是“治標之謀”。[11]最后,韓國鈞也同意了這一觀點。經(jīng)過江蘇水利協(xié)會的努力,北京政府特派張謇為江蘇運河督辦,韓國鈞為會辦。1920年4月1日,韓國鈞與張謇一道在揚州江都將籌浚江北運河工程局改組為督辦江蘇運河工程局。江北運河治理掀開了新的一頁。
二、會辦江北運河工程
從1920年4月至1927年6月,韓國鈞一直擔任督辦江蘇運河工程局會辦一職,協(xié)助張謇綜理江北運河事務。關于這一時期韓國鈞的治運活動,學界了解較多的是他在處理1921年蘇北水災時,與張謇一道堅持不開昭關壩,從而避免蘇北遭受更大的損失。近年來,新出版的《張謇全集》刊登了大量以張謇和韓國鈞名義發(fā)出的公文,內(nèi)容涉及籌款、工程等方方面面,對象包括北京政府、江蘇省政府以及地方商會、縣知事等等,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韓國鈞的貢獻。實際上,韓國鈞在這一時期的運河治理中還起著特殊的作用。
由于與蘇北地方士紳的關系較為密切,韓國鈞是督辦江蘇運河工程局與蘇北地方社會溝通的“橋梁”。與張謇相比,韓國鈞對督辦江蘇運河工程局事務的直接參與是比較多的,他參加并主持了歷次評議會。評議會由蘇北沿運各縣士紳代表組成,負責討論和審定運河工程計劃、經(jīng)費籌集等事項。也就是說,重大的治運決策都是韓國鈞與其他蘇北士紳協(xié)商作出的。當然,韓國鈞一般都會將討論結(jié)果告知張謇。作為督辦,張謇不親自參加評議會而由會辦韓國鈞出席,應當是有意的。其目的,一是對韓國鈞表示尊重,二是充分發(fā)揮他的協(xié)調(diào)作用。事實正是如此。以1921—1922年水災善后工程為例,為加速洪水下泄入海,韓國鈞與張謇決定辟治王家港,但是經(jīng)費不足。張謇為獲得鹽商、運商、華洋義賑會等商人群體和慈善機構的資助,希望由蘇北地方士紳和農(nóng)會、水利會等團體出面函請,以顯示地方的迫切需要。居中聯(lián)系的就是韓國鈞,其作用由此可見一斑。[12]
不僅如此,韓國鈞在1922—1925年還擔任過江蘇省省長。他在任期間,為解決督辦江蘇運河工程局的治運經(jīng)費付出過很大努力,取得了積極的成效。督辦江蘇運河工程局的治運經(jīng)費主要來自蘇北沿運25縣畝捐、貨厘。但是,這兩項經(jīng)費經(jīng)常不能收齊,特別是畝捐。究其原因,一方面是被地方截留挪用,另一方面則是被江蘇省政府提用。1927年3月9日,韓國鈞指出:“蓋此弊(指截留畝捐)不在縣知事故意不繳,實因省經(jīng)費困難,被省政府提用?!盵13]韓國鈞擔任省長后,不僅不再提用治運畝捐,還積極整頓征收辦法,對延期不繳納者派員催解乃至處分。[14]在他的努力下,督辦江蘇運河工程局的收入明顯增加。與之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在他卸任后,該局收入急劇減少。
1925年,經(jīng)費的困窘使得督辦江蘇運河工程局陷入空轉(zhuǎn),治運計劃難以完成,張謇因此心灰意冷,便向北京政府請辭督辦職務并獲批準。在此情況下,蘇北士紳們紛紛推舉韓國鈞繼任督辦。或許是出于對張謇的尊重,韓國鈞一直沒有同意。盡管如此,在督辦江蘇運河工程局存在的最后兩年里,韓國鈞實際上已經(jīng)成為該局同時也是江北運河治理的主要負責人。
然而,時機并不利于韓國鈞。如上所述,督辦江蘇運河工程局已經(jīng)陷入極度困難的境地。如何擺脫這種局面推進運河治理,是韓國鈞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他一度寄希望于孫傳芳。1926年,韓國鈞聽聞孫傳芳“欲垂不朽之名,有以工代賑修浚江北運河之意”,感到十分振奮,認為這是“千載一時之機會”。因此,他積極向?qū)O傳芳闡述大治沂河、疏浚六塘河、挑浚廢黃河的治運策略,并且借此機會派遣代表向當局索還所欠經(jīng)費、提請保證今后按時撥發(fā)。[15]遺憾的是,這一希望最終也落空了。
由于治運工程未能照原定計劃進行,韓國鈞深感愧疚但并不氣餒。在1927年召開的最后一次評議會上,韓國鈞強調(diào)指出:“今后時局雖不可知,然江北水利與吾人有切身利害關系,豈可因一時擾攘遂致停頓。”[16]這無疑反映了韓國鈞高度負責和積極進取的精神。只是他沒有料到,時局很快就迫使其離開治運第一線了。
三、主持江北運河復堤工程
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后不久,督辦江蘇運河工程局就被國民黨當局接管,韓國鈞的會辦一職也自然取消。實際上,韓國鈞的退出僅是江北運河治理主導力量演變的一個縮影。與此同時,一大批傳統(tǒng)士紳都遭到排擠,國民黨官僚掌控了江北運河治理的主導權。1927—1931年在國民政府統(tǒng)治下,治運機構的職權日益低落、經(jīng)費遭到挪用,治運長期受到忽視。對此,韓國鈞及其同人們憂心忡忡,卻無能為力。
1931年,蘇北發(fā)生特大水災,運堤決口27處。這次水災充分暴露了江蘇省政府當局在治運方面存在的嚴重問題。面對水災,江蘇省政府束手無策,只能延聘原督辦江蘇運河工程局時期的河工專家重新“出山”。1931年9月10日,江蘇省政府組建了江北運河工程善后委員會。時任省政府主席葉楚傖為主任委員,原督辦江蘇運河工程局參贊王寶槐為工程處長,原督辦江蘇運河工程局上游堤工事務所坐辦萬立鈺為工款委員。[17]9月12日,善委會召開第二次會議,加推原督辦江蘇運河工程局參贊徐鼎康兼任工款委員。[18]
江蘇省政府政策的變動,為韓國鈞的復出創(chuàng)造了條件。水災發(fā)生時,韓國鈞正在北京。他接到消息后,立即返蘇,一路勘視災情。10月8日,返回鄉(xiāng)里。10月16日,就接到葉楚傖的邀約,商討運河復堤工程。[19]11月26日,江北運河工程善后委員會加推韓國鈞為副主任委員。[20]不僅如此,韓國鈞更進一步成為修復運堤工程的負責人。
隨著堵口工程告竣,修復全堤一事提上日程,由誰來主持復堤工程是一個難題。江北運河工程善后委員會先后推王寶槐和陳和甫擔任,均為二人堅辭。[21]究其原因是堤工破壞嚴重,而修復經(jīng)費不足、時間緊張。[22]所以,12月30日,新任省建設廳廳長董修甲提議將工程處改組為駐揚辦事處,并公推韓國鈞駐揚主持工程,決議通過。[23]韓國鈞以地方利益所在,毅然就職。1932年1月17日,江北運河工程善后委員會駐揚辦事處正式成立。[24]在受任之初,韓國鈞飽含深情地說:“國鈞此次目見運河關系之重,堤工破壞之甚,加以經(jīng)費與時間交相迫促,彷徨瞻顧,心力俱窮。但國鈞個人只求于工程前途有濟,即任何犧牲,亦所不計,所望負工程責任者,要以安固迅速,并于款、工、時三方兼顧,為計劃施工之原則?!盵25]
韓國鈞主持復堤工程,不僅要負責工程實施,還要擔負籌款的重任。他就任后,“奔走于蘇錫常間”。[26]1932年1月14日,《申報》報道指出:“運工善后會副主任韓國鈞現(xiàn)往蘇州、無錫、上海一帶,與江南各慈善團體協(xié)商一切,以作最后之籌劃。廢歷年終,如有二百萬之現(xiàn)款,或可動工,否則愿大難償,沿運居民恐不得安枕也?!盵27]從這則報道里,我們可以窺見韓國鈞奔走的情景與籌款之難。工程能否順利實施首在經(jīng)費,其次則在管理人員。人選問題也十分困難,韓國鈞“多方延攬,往往不應,其中經(jīng)過曲折,幾經(jīng)商洽,而后就緒”。[28]除了籌款、工程外,韓國鈞還要應付江蘇省政府當局的責難。徐鼎康曾經(jīng)說過這樣一番話:“省府對止老責備甚嚴,有事仍要此老相助,吾恐止老灰心,未必肯再為馮婦?!盵29]譬如,由于一些工程修復難度極大,不免出現(xiàn)問題,來圣庵就曾三次決口。對此,江蘇省政府甚至一度要求韓國鈞賠修。[30]
韓國鈞就是在如此困難的情況下,歷經(jīng)半年終于修復全堤的??梢韵胍姡舴菍Φ胤缴鐣哂懈叨鹊呢熑胃?,恐怕韓國鈞早已放棄了。韓國鈞以年近80高齡,于危難之際主持復堤工程,其間還一度在勘工時跌傷,其功績受到了時人的廣泛贊譽。1934年4月17日,《申報》報道,蘇北沿運居民“深感韓氏功在江淮,遂提倡建立碑亭”“以資紀念”,建碑經(jīng)費由各縣分攤,可見公道自在人心。[31]所以,當江蘇省政府重新組建江北運河工程局時,無論是省政府還是地方士紳都期望由韓國鈞擔任局長,不過都被他以精力不濟婉拒了。盡管如此,他此后繼續(xù)關注運河治理并擔任江北運河工程局評議會評議員,為治運乃至蘇北水利出謀劃策。
縱觀韓國鈞的后半生,江北運河治理始終是他極為關注并積極投入的社會事務。從江北運河治理史來看,他的作用是舉足輕重的。他推動建立由士紳主導的治運機構,填補了中央政府退出后的空缺,通過整治運河一定程度上改變了運河淤塞的局面。他親身經(jīng)歷了20世紀上半葉蘇北地區(qū)遭遇的兩次重大水災,為水災善后、運堤修復等工作作出了巨大貢獻。他的全部治運活動和努力反映了傳統(tǒng)士紳的擔當精神和責任意識,值得后人銘記。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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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江蘇水利協(xié)會開會記事》,《申報》1917年11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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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江蘇水利協(xié)會選舉續(xù)聞》,《申報》1917年9月19日。
[8]《江蘇水利協(xié)會近聞》,《申報》1917年12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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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省公署來函五》,《江蘇水利協(xié)會雜志》第5-6期,1919年。
[11]《呈省長文一》,《江蘇水利協(xié)會雜志》第5-6期,1919年。
[12]《致韓國鈞函》(1921年11月),《致韓國鈞函》(1921年12月初),載李明勛、尤世瑋主編:《張謇全集》3,上海辭書出版社2012年版,第947-948、955-956頁。
[13][15]《督辦江蘇運河工程局第五六合屆評議會速記錄》,《督辦江蘇運河工程局季刊》第22-25合期。
[14]《河局整頓畝捐收法》,《申報》1924年1月14日。
[16]《督辦江蘇運河工程局第七屆評議會速記錄》,《督辦江蘇運河工程局季刊》第26-29合期。
[17]《江北運河工程善后委員會第一次會議紀錄》,《江北運河工程善后委員會匯刊》第1期。
[18]《運工善后會決定先堵塞西堤》,《申報》1931年9月14日。
[19]韓國鈞:《止叟年譜》,載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一輯,文海出版社印行,第75頁。
[20]《江北運河工程善后委員會第七次會議(臨時會)記錄》(1931年11月26日),《江北運河工程善后委員會匯刊》第2期。
[21][23]《江北運河工程善后委員會第九次會議記錄》,《江北運河工程善后委員會匯刊》第2期。
[22][25]《韓副主任委員受任主持運河工程事宜通啟》,《運工周刊》第1期。
[24]《江北運河善后工程小引》,《運工周刊》第1期。
[26][28]韓國鈞:《發(fā)刊辭》,《運工周刊》第1期。
[27]《運河工程款尚無著,水災善后會建議籌款辦法》,《申報》1932年1月14日。
[29]《徐鼎康致韓國鈞函》(1932年1月13日),江蘇省檔案局編:《韓國鈞朋僚函札史料選編》,江蘇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616頁。
[30]《江北運河難工修復經(jīng)過》,《申報》1932年12月27日。
[31]《沿運居民籌建韓碑》,《申報》1934年4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