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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蒙還是浪漫?

2019-09-10 07:22汪榮祖
文史哲 2019年2期
關鍵詞:文學革命西化新文化運動

摘? 要:“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思想背景不是理性的啟蒙精神,而是一場推動革命與救亡的浪漫主義風潮“,因救亡對傳統(tǒng)文化的批判不遺余力,而此一強烈的反傳統(tǒng)文化批判,并不基于理性,而是基于激情。胡適在“新文化運動”中主張全盤西化,后來改為充分西化,全面抨擊傳統(tǒng),高唱“文學革命”,宣稱文言為“死文字”,以白話取代文言。類此議題莫不見到浪漫情調(diào)。文藝復興在歐洲的實質(zhì)內(nèi)容是經(jīng)過中古黑暗時期的學術復蘇,是歐洲文化自身的復興,而胡適所謂“中國文藝復興”則是“現(xiàn)代化”(實即西化)進程的結果,從引進西方的物質(zhì)文明如船艦、器械等,到采用西方政治制度,以及最后精神上的全面西化,而以“文學革命”為先導。胡適高唱充分西化,其有心于國家的進步與繁榮,固無可疑;然其無心之過,在于只見當前西方的科技文明,對整個西方文化的認識有所不足,昧于自然科學與人文學科的差異。百年后的今天,我們回顧前塵不宜一味表揚胡適參與“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功勞,也應論其過失,始足以吸取教訓,以歷史的后見之明鑒往知來。

關鍵詞:胡適;“新文化運動”;啟蒙精神;浪漫主義;“文學革命”;“西化”;“反傳統(tǒng)”

導? 論

常言道:“英雄創(chuàng)造時代,時代創(chuàng)造英雄”。若無英雄,雖有時代風潮,難覓弄潮兒;若風潮不興,英雄亦無用武之地,故英雄與時代乃相輔相成。從歷史上看,時代愈進步,社會體制愈復雜,個人因素愈渺小。近代以前,不世出之英雄人物或能鼓動風潮,獨創(chuàng)新局,如亞歷山大大帝、秦始皇、項羽、成吉思汗、拿破侖,均可稱只手造就歷史的奇才。20世紀政壇巨子如羅斯福、邱吉爾、希特勒、斯大林,雖亦堪稱叱咤風云,影響深遠,但若輩所創(chuàng)之時代多因時代而創(chuàng):羅氏因美國經(jīng)濟大蕭條而行新政,邱氏因英國有難而臨危受命,皆能扭轉時局、度危為安;希氏因歐戰(zhàn)后德國受盡屈辱而乘勢奪權,斯氏因蘇聯(lián)受強敵入侵而領導衛(wèi)國戰(zhàn)爭、遂使蘇聯(lián)臻世界超強之列。然而,無論英雄創(chuàng)造時代或時代創(chuàng)造英雄,其功固斑斑可考,其過也難以掩飾。英諺有云:“百萬生靈造就凱撒的偉大”(What millions died that Caesar might be great),亦即吾華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也。

在百年前的“五四新文化運動”中,胡適揚一代風潮,提倡白話、批判傳統(tǒng)、主張西化、宣傳自由與民主,足稱文化英雄;他于英年爆得大名,至老不衰。在他生前固已“名滿天下,謗亦隨之”,其謗亦多由其盛名而來,然世情翻覆,歷史人物于生前或有見嫉之積毀,身后有時反而增飾其名。光陰荏苒,今胡適辭世已逾半世紀,吾人宜以較長的時段,放眼裁量,由宏觀追溯往事,作理性的檢討,從而客觀評其功過,不因其功而忽略其過。

胡適為人友善,性情溫和,據(jù)何炳棣的觀察,他“永遠不給人看一張難看的臉”,所以頗有人緣。他學崇杜威(John Dewey),雖未盡窺乃師堂奧[ 參閱吳森:《杜威思想與中國文化》,汪榮祖編:《五四研究論文集》,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1979年,第125-156頁。],但始終信奉自由主義。不過,他在思想上仍持有自由主義者未必贊許的激烈面向,尤見之于他在新文化運動中激波揚瀾諸事。

“五四”通常被視為是一場解放思想的啟蒙運動。美國學者薛華芝(Vera Schwarcz)認為“五四”啟中國封建之蒙,使中國從三綱五常的社會中解放出來[ 參閱Vera Schwarz, The Chinese Enlightenment: Intellectuals and the Legacy of the May fourth Movement of 1919,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6).]。李澤厚也認為“五四”是啟蒙的,但是由于與救亡的反帝運動合流,先是“相互促進”,后因危機感,迫使“救亡全面壓倒了啟蒙”;“個人自由人格尊嚴之類的思想”在“鋼鐵般的紀律,統(tǒng)一的意志和集體的力量”之下,“都變得渺小而不切實際”,李氏將此一社會思潮的格局稱之為“啟蒙與救亡的雙重變奏” [ 參閱李澤厚:《啟蒙與救亡的雙重變奏》,《中國現(xiàn)代思想史論》,臺北:天元圖書公司, 1988年,第7-57頁。]。其實救亡與啟蒙在意識形態(tài)上是相悖的,因救亡實具浪漫主義情調(diào)。以胡適成名時期而論,其時所彌漫于西方社會者,已屬浪漫主義而非理性的啟蒙精神[ 參閱汪榮祖:《浪漫的五四》,《學林漫步》,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28-30頁。],而中國社會自西方所接收者,也正是這種浪漫主義的余緒而非理性啟蒙精神的真?zhèn)?。謹詳述如下?/p>

啟蒙思潮盛于18世紀的歐洲,強調(diào)科學與理性。法國大革命號稱啟蒙的“女兒”,實與其“母親”漸行漸遠,至19世紀中葉歐陸革命風起云涌,使得講究理性、認為個人主宰人生、理性可以照亮個人知識以及倫理的啟蒙精神,被講究意志、權力、群眾以及國族主義的浪漫精神所取代;浪漫思潮遂盛極一時于20世紀,認為理性作為分析工具,不足以理解知識之源,若欲獲此,需要直覺、靈感、想象與同情;浪漫主義強調(diào)知識里的情感因素,喜好毫無拘束的自然表達,故視規(guī)范為障礙。

“浪漫氛圍”(Romantic Weltanschanung)的影響波及到文藝、哲學與政治各方面。震驚世界的1848年革命發(fā)生后,歐洲進入群眾、意志與權力時代,既有的倫理與美學準則遇到挑戰(zhàn),啟蒙已入窮途。浪漫思潮中的一個大潮流便是極富熱情的、19世紀已盛行的“國族主義”(nationalism)。歐洲自18世紀中葉到19世紀中葉有一重要的歷史轉折,在此百年間,“革命”一詞不絕于耳。這在思想層面上,是對啟蒙時代理性主義的反動,拒斥學院、擁抱“大眾”(the mass)。時潮趨向意志、情緒、民主、權力、回歸原始的浪漫風潮,認為文明污染了人性。追求感性的法國哲學家盧梭(Jean Rousseau, 1712-1778)被視為浪漫運動的先知。浪漫風潮開啟了以感性為主的文化,與理性文化針鋒相對,可稱之為一場文化革命:它就是要革 “普世倫理價值”之命、革“科學實證”之命、革“普世人文”之命。誠如西班牙藝術家哥雅(Francisco de Goya y Lucientes)所說,浪漫乃“理性沉睡后生出來的一個怪獸”(El sue?o de la razónproduce monstrous)[ Tim Blanning, The Romanic Revolution: A History, New York: Modern Library, 2011, pp.73-77.]。哥雅所謂的“怪獸”指藝術上的幻想與想象,但亦可泛指整個反理性的文化氛圍。

浪漫風潮在現(xiàn)代西方影響深遠,并非沒有有識之士洞悉其弊,如班達(Julien Benda, 1867-1956)于1928年出版的暢銷書《知識分子的背叛》(The Treason of the Intellectuals),就是一份頗具份量的批判,他聲討了知識階級對理性與普世價值的放棄[ Julian Benda, The Treason of the Intellectuals, New York: WW Norton, 1969.]。班達之后,美國哈佛大學的白璧德(Irving Babbitt, 1865-1933)與文評家穆爾(Paul Elmer More, 1864-1937)共同發(fā)起“新人文主義運動”(neo-humanistic movement),提倡回歸古典,重視教育,強調(diào)道德之養(yǎng)成與行為之端莊,以“古典主義”(classicism)與當時流行的浪漫思潮針鋒相對,針砭奇特的、強烈的、夸張的、情緒的浪漫主義,貶之為“浪漫的憂郁癥”(Romantic Melancholy)。白璧德更視浪漫主義的始作甬者盧梭為狂徒,其名著《盧梭與浪漫主義》(Rousseau and Romanticism)抨之尤力,指浪漫主義為西方文明的頹廢之源,因其拋棄準則、逾越界線、嘲諷習俗。白璧德擒賊先擒王,因盧梭乃浪漫運動最具代表性之人物,嘗謂:“攻防盧梭可等同抨擊或守護浪漫運動”[ Irving Babbitt, Rousseau and Romanticism, New Brunswick: Transaction, 1991,p.3.參閱pp. 11,18,39,53,61.中譯本有[美]歐文·白璧德著:《魯索與浪漫主義》,孫宜學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這一派新人文主義者面對現(xiàn)代物質(zhì)文明之興起和中下層社會之質(zhì)魯無文,擬以教育為手段、以文學為工具,挽浪漫主義的頹風,提升大眾的行為規(guī)范與社會融洽度。白氏欣賞儒家所倡的君子之風、道德規(guī)范與對教育的重視,引孔子為知己,因此更令白氏的中國門生梅光迪、吳宓等感動不已,益增對儒學的信心,深信中華古典與西方古典有可以相通之處,遂欲融儒學于新人文主義之中,而成為“儒家人文主義”(Confucian Humanism)[ 此詞見諸梅氏文字,參閱Mei Guangdi, “Humanism and Modern China” ,《梅光迪文錄》,第13頁。]。然白璧德在西方已難對抗浪漫主義的狂潮,梅、吳回國后,雖一再宣揚新人文主義[ 張其昀:《白璧德——當代一人師》,徐子明:《宜興徐子明先生遺稿》,頁16。],更不能撼動當時激情的、浪漫的新文化運動。舉世聞名的自由主義思想大師穆勒(John Stuart Mill, 1806-1873)認為政治尤其需要理性,意見須扎根于堅實的證據(jù),然即以穆勒之威望也難以挽瀾?,F(xiàn)實的客觀環(huán)境——如慘烈的歐戰(zhàn)造成難以估計的生命與財產(chǎn)之損失——已充分突出人類的“野性”,引發(fā)西方文明危機的呼聲,本應造成西方社會的惕怵反省,但浪漫風潮仍難以遏止。

從上述西方思想背景可知,“五四新文化運動”所迎接的西潮,顯然就是流行于西方的浪漫風潮。薛華芝在其書中提到西歐的啟蒙導致法國大革命,而中國的辛亥革命卻導致“五四”啟蒙,但她對此一逆反現(xiàn)象并無解釋[ Schwarz, The Chinese Enlightenment, p.297.]。其實她所謂的“啟蒙”在晚清已略見端倪,多少影響到辛亥革命的發(fā)生。辛亥革命之后,中國國運并未好轉,危亡無日的情勢并無改變,甚至每況愈下,救亡與持續(xù)革命勢所必至。當時的“思想氣候”(climate of opinion)仍然是隨國族主義之勢而追求更深入的革命,包括思想與文學在內(nèi);時代的“思想氣候”認為:不僅思想與文學需要革命,連文學形式也需要革命。這固然與時勢密不可分,而誰能說時勢中就沒有情緒主宰的浪漫心態(tài)?

作家們在新文學的大旗下,感情的宣泄多,理念的追求少。李歐梵研究“五四”時代的郁達夫、徐志摩、郭沫若、蔣光慈、蕭軍諸人,統(tǒng)稱之為“浪漫時代的中國現(xiàn)代作家”[ 參閱Leo Ou-fan Lee, The Romantic Generation of Modern Chinese Writers, Harvard East Asian Studies, 71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73).],可以旁證,“五四”是一場不斷推動革命與救亡的浪漫主義的新文化運動。對舊文化的強烈批判也是因救亡而起:認為中國若不從“封建”威權體制中解放出來,就無以立足于現(xiàn)代世界,更不能追求富強。此一強烈的文化批判態(tài)度,并不基于理性,而是基于激情,諸如“全盤西化”“打倒孔家店”“桐城謬種,選學妖孽”“萬惡孝為先”等口號,足可窺見此一運動非理性的、激情的一面。革命的本質(zhì)不屬于啟蒙而屬于浪漫。“五四”愛國運動的底蘊是在外力刺激下引發(fā)出來的強烈愛國主義——其核心是在19世紀已盛行西方的“國族主義”,由此產(chǎn)生的新文化運動自然具有不能磨滅的浪漫色彩。胡適參與領導的新文化運動——因其革命的本位——所呈現(xiàn)的也就不可能是理性的啟蒙精神,而是感性的浪漫激情。

科學與民主當然需要理性,也最能代表啟蒙精神;然而“五四”先驅(qū)所宣揚的科學,并不是真正的科學,他們更看重的是以科學及其所蘊含的價值來抨擊中國傳統(tǒng)價值觀,他們冀望用科學的世界觀來取代傳統(tǒng)中國的生命哲學,無異將有限的科學原則無限擴大,視為文化公理,欲以囊括宗教、社會、心理、物質(zhì)、生理諸方面的知識,認為唯科學為不二法門。視科學為萬能,信仰之、慕拜之,世稱“科學主義”(scientism),實乃偽科學之流亞也。在現(xiàn)代社會中,信奉“科學主義”的人,一般被認為是不具備基本科學素養(yǎng)的、浪漫的“人文主義者”。因為,將科學過度地應用到無法由科學方法驗證的事物,或以科學為無所不能、以科學能救世,直將科學當偶像來崇拜[ R. G. Owen, Scientism, Man and Religion, Philadelphia, 1950, p. 20.],就是一種反科學的浪漫態(tài)度。曾執(zhí)教于美國夏威夷大學的郭穎頤教授嘗論述科學主義在現(xiàn)代中國的興起,他認為,中國當年由于科技落后而挨打,形成一種“對科學熱情尤其高漲”的社會文化心態(tài),胡適、陳獨秀、吳稚暉等“五四”先驅(qū)皆非科學家,但都相信科學萬能,相信科學為現(xiàn)代價值的全部,他們身為領導者,以其反對宗教、反對民間信仰、反對傳統(tǒng)價值的立場,最后形成“五四”思想遺產(chǎn)中的“物質(zhì)一元論”(materialistic monism)。郭教授認為,“科學主義”從“五四”發(fā)軔,經(jīng)過1923年的“科學與人生觀”的大論戰(zhàn),其后變得更為肆行,一意崇拜科學的社會風氣影響雖大,但并無助于科學本身的發(fā)展[ 參閱D.W.Y. Kwok, Scientism in Chinese Thought, 1900-1950,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65, pp. 3, 29,30, 69, 190, 193, 200.]。

綜上所述,“五四”所提倡的科學,乃科學主義,熱情多而理性少,實因運動的領導者多止于冀望科學來解決中國的落后問題,而少有對科學發(fā)展進行規(guī)劃的能力?!翱茖W”一旦被大眾訴諸為信仰,遂成為一種“密教”,偏離了其作為啟蒙精神之一的原來定位。至于“民主”,也像科學一樣被崇拜,同樣被視為救治中國政治病的萬靈丹,人們將之作為抨擊傳統(tǒng)專制的利器,在一個缺乏民主理念與實踐的國度,不經(jīng)過理性思考與批判,也未考慮襲用西方制度的條件與可行性,但憑仰慕的熱情,作一相情愿的擁抱,仍然是浪漫情懷。其后果是,真民主的鴻鵠未至,非理性“民粹主義”(populism)的“惡鷹”卻盤旋而至。以此視角窺之,我們所熟知的新文化運動之本質(zhì),本來就多浪漫而乏啟蒙精神,無所謂“救亡壓倒啟蒙”也。

大局如此,胡適作為新文化運動的要角之一,其所倡導的重要議題,莫不具有浪漫主義的情調(diào),也就不足為奇了。此文將分述胡適在新文化運動中所扮演的角色及其重要主張,并進而論其功過。

一、高唱“文學革命”

胡適于民國五年(1916)給陳獨秀的信里提出所謂“八不主義”[ “八不”見胡適:《寄陳獨秀》,載耿云志、歐陽哲生編:《胡適書信集》上冊,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84頁。原信載《新青年》第2卷第2號(1916年10月1日)。],這是他打響“文學革命”的第一槍。其中不用陳套語、不作無病之呻吟、不模仿古人、需言之有物諸要點,凡古今中外善文者無不心知肚明,實毋庸提醒?!安恢v對仗(文當廢駢,詩當廢律)”之議,應作這樣的理解:對仗、駢、律,牽涉到藝術,不能者可不必為,似無因其藝高難為而廢棄之理。至若“須講求文法之結構”之說,按文法者,乃文字成熟后所能歸納出來的規(guī)則,而規(guī)則并非鐵律,仍必須順從文字通行的習慣,能文之士下筆如有神,自不必外求文法。觀乎胡著“爾汝篇”,實欲以英國納氏文法來牢籠中國文字,硬定規(guī)則,直如陳寅恪所謂“認賊作父,自亂宗統(tǒng)也”[ 陳寅?。骸杜c劉叔雅論國文試題書》,《金明館叢稿二編》(《陳寅恪文集》之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223頁。]的非理性之舉。此非理性出自胡適的西式工具理性思維,直欲將吾華文字納入西洋文法,本不足為訓,而胡適固執(zhí)于此,至其晚年而未曾稍變,他于1960年仍說:“像我的爾汝篇、吾我篇,各字都有一定的用法。所謂文法,是后人從活的語言之中分析出來的東西。我是從馬氏文通讀通文法的”[ 語見胡頌平編著:《胡適之先生晚年談話錄》,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社,1984年,第61頁。]。

胡氏八不之中最關緊要的一條是“不避俗字俗語”,也就是提倡白話文。且勿論白話文是否由胡適最先提倡,他無疑是一位提倡白話甚力的先驅(qū)者,提出了“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等口號,擬用國語(白話)造文學。他舉例如“意大利詩人丹忒(Alighieri Dante, 1265-1321)棄拉丁而用其俗語編曲,巴黎的俚語成為法國的國語,英國文豪喬叟(Geoffrey Chaucer, c.1343-400)以土語作文寫詩,以及英島中部的俚語成為英國的國語。胡適說各國都是以某種具“兩種資格”——通行最廣、產(chǎn)生的文學最多——的方言經(jīng)久而形成各自的國語,法、德亦如此[ 參閱胡適:“Literary Revolution in China”, 胡適著,周質(zhì)平編:《胡適英文文存》第1冊,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2年,第8-9。]。胡氏此說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按羅馬帝國原通用拉丁文,北方蠻族入侵,拉丁乃拼音文字,各族各以土語拼音,漸成各國的國語,遂啟列國之勢,羅馬帝國也一潰而不可復合。中國文字據(jù)六書而造,有其特性,不能拼音,異族入侵唯有接受方塊字,久而漢化,成為中國人,中華帝國雖屢分而終合。于此可見,中國文字的特性不僅有統(tǒng)一之功,且有用夏變夷之效。奈何舍己蕓人,取短截長耶?幸而漢語拼音化只是紙上談兵,未付諸實施,否則各省以方言拼音,中國豈非要四分五裂了?是猶章太炎所謂“素無瘡痍,無故灼以成?!盵 章太炎,《太炎文錄初編》,《章太炎全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 第201頁。]也。所以“八不主義”既無新意,又不乏可商榷者,卻轟動一時,其浪漫訊息又在其中矣。

胡適在其《白話文學史》一書中想要以他個人的理解界定“白話文”,就出了問題。他所謂的白話文是“聽得懂的”“ 不加粉飾的”“ 明白暢曉的”——自然包括了那些淺顯易懂的古文在內(nèi);至于所有深奧華麗小老百姓看不懂的古文,在他看來,都應該是被“排斥”的,屬于應退出歷史舞臺的“僵死文學了”[ 胡適:《白話文學史·自序》,《白話文學史》上冊,臺北:啟明書局,1957年,第13頁。]。但他忘了說:應如何處理不明白暢曉的白話文。錢鐘書曾指出:“白話至高甚美之作,亦斷非可家喻戶曉,為道聽途說之資,往往鉤深索引,難有倍于文言者”,又道“以繁簡判優(yōu)劣者,算博士之見耳”,更謂“以難易判優(yōu)劣者,惰夫懦夫因陋茍安之見耳”[ 錢鐘書:《與張君曉峰書》,《錢鐘書散文》,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 1997年,第409-410頁。]。若按胡適的說法,內(nèi)容艱深、不易看懂的白話文也都成了“僵死文學了”?他將如何自解呢?

胡適堅持以“死”“活”來界定文言與白話,認為文言是“死文字”,白話才是“活文學”,活文學理當取代死文字。其實西方人所謂“dead language”指的是“已廢文字”(language no longer in use),然而文言在當時仍然是“通行的現(xiàn)行文字”(language still in use),絕非“已廢文字”。文字,只有廢止不用之后,才會死亡。據(jù)曾任南京中央大學的徐子明教授回憶說,劉半農(nóng)在巴黎學位口試時,曾說中國文字(古文)已廢,結果被法國漢學教授Vissiere駁斥如下:“中國文字是已廢的文字嗎?呸!它全沒有廢,它是極其通行的。”(La langue chinoise est-elle une langue morte? Non, ellen’est pas du tout une langue morte, mais elle est une langue vivante par excellence)[ 徐子明:《何謂文學革命》,《宜興徐子明先生遺稿》,臺北:華崗出版部,1975年,第127頁。]。胡適自定文字生死之余,卻又以一己的主觀判斷在《白話文學史》里收攬了一些自稱“已死”的古文。其實,“文學之死活,以其自身的價值而定,而不以其所用文字之今古為死活”[ 老中央大學植物教授胡先骕語,見胡先骕:《評嘗試集(上)》,《學衡》,1922年1月,第141頁。]。所以憑難、易、繁、簡來判決文字的死活,殊難立足。按文言與白話都是漢文,并非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白話是“口語”(spoken language)而文言是“雅言”(written language),口語成為可讀的白話文,仍需要雅言作為根底與資源,誠如梅光迪所說:“欲加用新字,須先用美術已鍛煉之,非僅以俗語白話代之,即可了事者也”[ 語見胡適,《胡適留學日記》,(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 1980),第4冊,頁978。]。同時白話也可使古文除去陳腔濫調(diào)而更具彈性。換言之,白話可使文學普及,但無須廢止“貴族的”、“美學的”、“菁英的”古典文學,兩者原可雙軌并行而不悖,如吳宓所說:“文言白話,各有其用,分野文言,白話殊途,本可并存”[ 見吳宓譯者識語:《鈕康氏家傳》,《學衡》,第8期(1922年8月),第1120頁。]。徐子明更明言:“夫豈知英、美、德、法,其政令公牘及學人著述所用之文字,與尋常之語言絕殊。倫敦、紐約、巴黎,其販夫走卒孰不能各操其國語。然而授之以通人之撰述,則茫然不解。何則?著述之文字,簡潔精竅,不似口語之俗俚畏瑣,故未加研習則不能解”[ 徐子明:《“赤賊”之前驅(qū)及文化之危機》,《宜興徐子明先生遺稿》,第4頁。]。是故口語與行文之不可能完全合一,中外皆然。但胡適獨尊白話,欲以白話取代文言,揚“文學革命”之風潮。在白話文運動的大潮下,民國九年(1920)教育部通令全國各校改用白話教學,自此白話文果然取代了文言文,新文學橫空出世,文言成為一般讀書人難以索解的“古代漢語”。此一轉折之影響深遠,吾人稱之為“文學革命”或“文化革命”并不為過。具體地說,就是白話革了文言的命。其實,白話古已有之,并非新創(chuàng),只是古來為文之道,視白話為俚,為不登大雅之堂者。如今主客早已易位,胡適的助瀾之功斷不可沒,這也是新時代的形勢趨使他成為識時務者的英雄。他于抗戰(zhàn)前就已大膽宣布:“‘文學革命’已過了討論的時期,反對黨已破產(chǎn)了;從此以后,完全是新文學的創(chuàng)造時期”[ 胡適:《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胡適文存》二集卷一,臺北:遠東圖書公司,1953年,第259頁。]。胡氏之激情,情見乎詞。

我們在百年后的今日回顧往昔,不免假設 “未曾取徑”(road not taken)的歷史:白話文的普及固是大勢所趨,但普及白話是否必須廢除文言?新文體是否必須完全取代舊文體?這些問題,都值得深思。平心而論,白話俗語誠然可能寫成精致的美文,但白話文腠理的精粗好壞,還是與執(zhí)筆者能否取法古文大有關系。如何使拖沓繁復的白話寫成簡潔明暢的文字,仍有賴于文言的善用。歷史學家陳寅恪與吳宓精神相契,兩人雖未參與文白論戰(zhàn),但畢生不用白話作文,蓋古文寫作是其信念所系也。錢鐘書雖以白話文創(chuàng)作,但不廢文言,晚年巨著《管錐編》即以典雅的古文書之。證諸百年來寫白話文的能手,無不從古文源泉中獲得滋養(yǎng)。然可嘆者:因古文遭到廢棄與漠視,能夠借文言之菁華將白話文寫得精簡雅潔者日少,能執(zhí)筆作文言者更是日見凋零。偏廢古文不僅枯竭了白話之源,且舍棄了漢文化的寶笩,因數(shù)千年古文所載,乃整個傳統(tǒng)文化精神之所寄,也就是吳宓所說“民族特性與生命之所寄”[ Mi Wu, “Old and New in China,” in Chinese Students’ Monthly, vol.16, no. 3 (June, 1921), pp. 200-02.]。然而對極大多數(shù)的國人而言,古文幾已成為枯井竭泉,讀來猶如有字天書;又因西式語法的入侵,生硬的句式充滿了當今的白話文的寫作,優(yōu)美不復,而又冗長難懂。亡羊至今,有人呼吁加強國文以補牢,豈不晚矣!“靜言思之,躬自悼矣”!當年的胡適視古文為死文字,大搞“文學革命”,及其晚年廢文言之意志仍未稍改[ 猶憶1959年我隨臺大歷史系師生往訪胡適于南港寓所(今胡適紀念館),我曾問胡適如何學好文言文?胡適回答說:“根本不必讀文言”,我無言以對。他至老未改的態(tài)度令我印象深刻。然而,胡適晚年所讀多文言,背誦舊詩(參閱胡頌平編著:《胡適之先生晚年談話錄》,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1984年),他卻似乎不欲后生分享其閱讀的樂趣。],其有欠深思與反省實甚顯然。有趣的是,胡適固然自覺地總是用白話作文,但在批注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時,卻不自覺地偶用文言,如“先生作史乎?講道德乎?”、“不聞有顏李乎?”、“朱氏竟不知嘉道后是何等時世耶!”以及“是也!是也”等等[ 見南港胡適紀念館胡適藏書之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第252、274、328、331、622、623頁。],之乎也者統(tǒng)統(tǒng)出籠了。且胡適一生的學術工作,大都在古典文獻里鉆研,這樣的一個矛盾(paradox)人物,豈不令人費解耶?

二、主張充分西化

胡適確實提出過“全盤西化”的主張,后來因“全盤”有語病受到批評,乃改稱“充分世界化”。其實誠如胡適自己所說,這些完全是名詞之爭;換言之,名詞不同,實質(zhì)內(nèi)容無異。至于說“世界化”,他顯然將“世界化”等同于“西化”,所以說“充分西化”才是他真正要表達的意思。所謂充分,他說“在數(shù)量上即是盡量的意思,在精神上即是用全力的意思”[ 胡適:《充分世界化與全盤西化》一文初刊于1935年6月31日的天津大公報星期論文版,舊文新刊于《文星》第57期(1962年7月1日),第24-25頁。]。他在“我自己的思想”一文中說得更加明白:“如果還希望這個族在世界上占有一個地位,只有一條生路,就是我們自己要認錯,我們必須承認自己百事不如人;不但物質(zhì)機械上不如人,不但政治制度不如人,并且道德不如人,文學不如人,音樂不如人,藝術不如人,身體不如人”[ 語見胡適:《我自己的思想》,《胡適文存三集》,上海:亞東圖書館, 1931年,第47頁。],這番議論,已經(jīng)非常接近全盤西化了。不過胡適一廂情愿的西化,依梅光迪之見,會帶來“一種中國式的自殺”(a Chinese suicide)”[ Mei Guangdi, “Humanism and Modern China,” p. 18.]。

當胡適見到進步的西方現(xiàn)代文明,反觀中國的落后,他是真誠想要棄舊迎新的。在他心目中,文化是一元的,中國文化是舊文化,西方文化是新文化,新舊不能并立;他認為,即使是中西文化折衷論也是“變相的保守論”,不足為法。然而如何才能充分西化呢?胡適以行動給出了具體的答案:他與陳獨秀攜手提出,必須請西方的賽先生與德先生到中國來。

賽先生指的是“科學“(science),此詞原指專門知識。西方古代的聰慧之士觀察自然界,對客觀現(xiàn)實力求合理的解釋,但當時畢竟推測多而實證少。擺脫中古宗教的束縛之后,歐洲人的思想始得以解放,在驗證古人知識之余,開文藝復興的學術更新時代,創(chuàng)科學研究之新紀元。英國借用拉丁文scientia一字,日本人譯之為科學,吾國取而用之。近代西方科學之成就多能突破窠臼,經(jīng)實驗而得出結果,自16世紀以后,科學逐漸發(fā)揚光大??茖W的特點是以人類為主體,對外界事物進行觀察、理出秩序、求其因果、得出定例、不斷驗證,而后產(chǎn)生理論。理論之驗效,有賴于屢試不爽,如牛頓的”萬有引力理論。于此可見,科學是專門知識的累積,必須按部就班、實事求是,靠科學家在研究室、實驗室里孜孜不倦,持續(xù)發(fā)展,不可能靠喊口號、搞運動而有所作為。即使把賽先生請進來,那些口號宣傳家又安能越俎代庖搞出科學來?

然而胡適平生鍥而不舍“對科學和技術的近代文明的熱忱頌贊”,一再說必須“應當學習了解、賞識科學與技術絕對不是唯物,乃是高度理想主義的(idealistic),乃是高度精神的 (spiritual);科學和技術確然代表我們東方文明中不幸不很發(fā)達的一種真正的理想主義,真正的精神”。其實在同一篇文章中,他何止說中國的“精神”“不很發(fā)達”,他根本就是說“老文明中很少精神價值或完全沒有精神價值”。這篇文章發(fā)表于胡適逝世前一年的1961年11月6日,重申數(shù)十年來對東西文明的基本看法[ 胡適:《科學發(fā)展所需要的社會改革》,《文星》第50期 (1961年12月1日),第5-6頁。]。胡適不僅將現(xiàn)代文明定性為西方的科技文明——即“工具理性文明”——而大加頌贊,而且視“沒有精神價值”的東方文明為理想主義的現(xiàn)代文明之障礙。換言之,他是有心要清除落后的東方文明,以便充分接納進步的西方文明。胡適于辭世之前,三復斯言,可作他蓋棺前的定論。他對西方文化無保留的贊美以及對東方文明極度的鄙視,可證其思想本質(zhì)仍然是“全盤西化論”,所謂放棄“全盤”之說,不過是權宜之計?!俺浞治骰迸c“全盤西化”的差別何在?胡適的不用“全盤”,不過是為了避免無謂的名詞之爭而已。

胡適高唱充分西化,其用心在于為國家的進步與繁榮,固無可疑;其無心之過則在于只見當前西方的科技文明,對整個西方文化的認識仍有不足。人類的文明乃由各地區(qū)、各國族、各層面的文明不斷累積而成,科技文明不過是人類文明的一章而已。在西方,自然科學與人文學科早已分途,科學在英美指的是自然科學,然而胡適混兩者為一,如他在1922年所言,“今日人類最大的責任與需要莫過于用科學方法解決人生問題”[ 胡適:《五十年來之世界哲學》,《胡適文存二集》,第ii、287頁。]。他不僅談科學的人生觀,而且起而行之,要以科學方法治文史之學,這就如將史學方法與化學的冶金法混為一流??茖W范圍甚廣,可分基礎科學與應用科學,兩者方法也不一,而胡適將之濃縮為“大膽假設、小心求證”,口號雖響亮,但不很“科學”,因無論假設或求證都要小心謹慎。大膽的假設叫“空泛的假設”(barren hypothesis),非科學家所應取,因假設既然空泛,又何須費時去小心求證?故科學家必先求有望“豐收的假設”(fruitful hypothesis),始冀有成。其實,杜威所謂的假設也是“聰敏”的假設,如在森林中迷路,看到溪水,可得溪水必流出林外的假設。胡適誤將現(xiàn)代化等同西化,也因他未留意二戰(zhàn)后盛行的社會科學[ 何炳棣回憶道:“我(胡適)根本就不懂多少西洋史和社會科學,我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怎能要求史語所做到”(何炳棣:《讀史閱世六十年》,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310頁)。]及研究新興國家西化的成果,故昧于傳統(tǒng)因素對現(xiàn)代化的重要性——他未能考慮到,傳統(tǒng)未必是現(xiàn)代化的阻力;現(xiàn)代學者研究日本的現(xiàn)代化進程,發(fā)現(xiàn)傳統(tǒng)不僅不是阻力,反而有其助力。事實上,文化有其延續(xù)性,切斷文化的臍帶并非明智之舉。

新文化運動的另一重要訴求就是民主自由。胡適畢生倡導斯道,成為現(xiàn)代中國主張民主政治與自由主義的一個極具有代表性的人物。具體地說,他信奉的民主品牌是美國的“威爾遜式民主”(Wilsonian democracy)。胡適青年留美時,正值威爾遜上臺,一個人年輕時候所受的巨大影響往往持續(xù)終生,胡適對威氏的仰瞻之高,確實終生不泯。他傾倒于美國民主的選舉制度,即由公民自由選出領導人。在新文化運動期間,他曾與李大釗進行“主義與問題”的辯論,批評馬克思主義源自19世紀歐洲工業(yè)社會,不適合施用于20世紀的中國,但是,產(chǎn)自歐美民主社會的“實驗主義”又如何必然能適合于當時的中國社會呢?

胡適對民主與自由的信念,可說終身不移;在一個沒有民主與自由的社會里, 他不能不把民主與自由掛在嘴邊, 不能不說不中聽的話,所以他自比烏鴉,認為至少先要為人民爭取言論自由。胡適倡導民主與自由之功,失在不知如何付諸實施,他既沒有在書齋里深度考慮中國的現(xiàn)狀,完成對中國民主制度與自由主義的理論建構,也沒有師法杜威(John Dewey)全力從教育培養(yǎng)民主的下一代,而是最后選擇了與威權的當政者建立關系,進入蔣介石的圈子;他無非想從體制內(nèi)改變威權體制,但結果與虎謀皮不成,反遭奚落[ 詳閱汪榮祖:《當胡適遇到蔣介石:論自由主義的挫折〉,潘光哲主編:《胡適與現(xiàn)代中國的理想追尋》,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胡適紀念館授權出版,2013年,第24-49頁。]。在人生的最后階段,胡適在雷震案的壓力下,既不能挺身而出、反抗極權,又愛惜羽毛、不能徹底與當局攤牌,最后只有說了句“容忍比自由更重要”來自解。

三、全面抨擊傳統(tǒng)

中國傳統(tǒng)文化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討伐對象。原因不外如下:帝國主義侵略中國,自鴉片戰(zhàn)爭起已逾半個世紀,清政府無力抵抗,國勢凌夷、危亡無日,人們在激情的號召下,感情的宣泄遠多于理念的追求,憤激之士更是為救亡而歸罪于傳統(tǒng)。與此同時,以儒家思想為主的中國傳統(tǒng)仍受保守勢力的尊奉,如民國以后康有為仍力推孔教,袁世凱更以尊孔為其洪憲帝制張目,他們都感到對新思想有必要進行反擊。自清末民初以來,各種外國思潮紛雜入華,新舊儼然對立,形成勢不兩立的態(tài)勢。新文化運動馭風而起,駕上了救亡這條浪漫主義的巨龍,激進派認為,中國若不從“封建“威權體制中解放出來,將無以立足于現(xiàn)代世界,更不能追求富強。傳統(tǒng)既然一無可取,他們直欲棄如敝履而后已。然而此一強烈的文化批判,并不基于理性,而是依傍于激情的革命口號。其結果是摧毀中國學界對傳統(tǒng)文化的信念,以傳承自家文化為恥,懷憂喪志,失去信心。在此極端的態(tài)勢下,年輕一代呈現(xiàn)前所未有的精神迷茫與心靈空虛。主張充分西化的胡適在抨擊傳統(tǒng)的陣地上,扮演了關鍵的角色。在他文化一元論的心目中,先進的西方文化理當取代落后的中國文化。

儒家倫理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核心,持續(xù)兩千余年之久;抨擊傳統(tǒng),孔子勢必成為眾矢之的。吳虞是“打到孔家店”口號的原創(chuàng)人,胡適贊美他的膽識,稱之為“來自四川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打到孔家店”遂不脛而走。新文化運動的領軍人物——魯迅、錢玄同、胡適,無一不是打孔英雄??鬃颖淮魃稀胺饨ㄓ嗄酢钡拇竺弊樱寮宜枷雱t被視為專制集權壓迫的淵藪,孝道成為了家庭對個人自由的捆綁束帶。胡適指責孝使得父母子女相互依賴,以為是亡國的根源[ 參閱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編》,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公司,2005年,第250-252、390-393頁。]??准依系瓯辉遥陜?nèi)豈有幸存的貨色?

自漢武帝獨尊孔子,不僅歷代王朝多尊孔,而且儒家對制度與社會的影響與日俱增。其間流弊自不可免,新文化運動的批判并非完全無的放矢。但集矢于負面而全面否定儒教,亦未見其可。當年的一位時局旁觀者、英國著名哲學家羅素(Bertrand Russell)曾于“五四”后訪問中國,他對中國傳統(tǒng)之理解雖未必深刻,但憑其冷靜思考所產(chǎn)生的觀察,頗異于浪漫激情的觀察。羅素將孔子對中國社會的影響與基督和佛祖并論,卻能見孔與其他教主之異。他認為儒教更為入世,孔子也更具歷史性格。他也注意到新文化運動抨擊儒教所重視的孝道,因孝重家,不利于“公眾精神”(public spirit),孝是尊親,又涉及尊君,確具強化威權體制之效。但依他之見,孝再可議,其害遠不如西方的“愛國主義”(patriotism)。兩者雖各自為特定人群效忠,但孝不至于像愛國主義那樣,會導向軍國主義與帝國主義[ 參閱Bertrand Russell, The Problem of China, (London: George Allen & Unwin Ltd, 1966), pp.38-41.]。羅素還肯定儒家在實踐上的長處——主要是教人“彬彬有禮”(a code of civilized behavior),即使時而無效,也是“一部禮儀書”(an etiquette book),教會人們自制、謙和,特別是“有禮”(courtesy)[ Russell, The Problem of China, p. 42.]。

若能像羅素那樣進行冷靜而理性的思考,我們亦不難發(fā)現(xiàn),秦漢以來垂兩千余年的專制政體,并不是孔子的理想政治??追蜃拥睦硐胧恰白媸鰣蛩?,憲章文武”,也就是說,堯、舜,禹、湯、文、武、周公才是他心目中人君的典范,才能實現(xiàn)治平之道;然而歷代帝王名為尊孔,實用法術,故南宋朱熹謂“八百年來圣人之道,未嘗一日行于天地間”。歷代所行的專制,主要是基于講求嚴刑峻法的法家;當然,儒家思想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里受到重視,得到帝王的尊重,因而多少起到了“軟化”冷酷專制政體的作用。按“儒”之一字,即有“濡化”之義。儒家道德規(guī)范與倫常關系也起到了穩(wěn)定社會構造的作用。由是觀之,似難以坐實孔子贊同獨裁之罪。維持社會的禮法很可能因打孔而毀滅,或如梅光迪所憂慮的:“此非孔孟之厄,實中國文化之厄也”[ 見王煥鑣:《梅迪生先生文錄序》,《梅光迪文錄》,卷首語。]。經(jīng)書被視為無用的渣滓,打孔的口號響徹云霄,其影響余波蕩漾,到文化大革命一起,批孔怒潮再興,孔丘不啻成為已被污名化的傳統(tǒng)文化之替罪羔羊。

胡適在新文化運動期間登高一呼,成為攻擊儒家文化的領導人。這是浪漫時代的大勢之所趨,也有他個人感情用事的因素。他是否犯了他所曾批判的“心粗膽大的毛病”,還待后人評議??鬃拥慕塘x,“自有其不可誣者”[ 參閱張壽朋:《文學改良與孔教》,《新青年》,第5卷6號(1918年12月),第650頁;俞頌華:《通信》,《新青年》第3卷1號(1917年1月),第90-92頁。],儒家的經(jīng)典經(jīng)過幾千年的涵化,猶如基督教之于歐美人,已成為中國人所尊奉的行為準則。人有行為準則,才能異于禽獸,脫離叢林法則,使禮法制度與民生日用隨時俱進。中國至西周,文物已大備,即《論語》所說:“周監(jiān)于二代,郁郁乎文哉!”此處所謂“文”,指的就是禮制法令之著于典籍者。然至東周,諸侯征伐,綱紀蕩然,孔子述哲王之業(yè),訂禮樂,欲行治平之道,以冀撥亂反正;然因生不逢時,難展身手,所以只好“述而不作”,以備后王有所遵循。后王應該遵循之道,也就是哲王所用治國的禮制與法令。《大學》講的是修己治人之道,《中庸》的要旨也是以修己始,以治國平天下終。一言以蔽之,儒家經(jīng)典要在致用,所謂“儒教”,乃儒者的教化,并非宗教,其教除治國平天下外,以“五倫”與“五?!眮硇奚睚R家,使行為有所依歸,使社會和諧穩(wěn)定。徐子明教授嘗言:反孔不啻是要破壞倫理,摧毀社會秩序與安寧,因而導致“五四”以來動亂不已,山河變色的后果。徐氏又有言:“治世之大經(jīng),終莫逃乎六籍。何則,理義悅心,人情所同,非是則綱紀必紊,是非無準,家國必喪也”[ 徐子明:《“赤賊”之前驅(qū)及文化之危機》,《宜興徐子明先生遺稿》,第1頁。]。依徐先生之意,尊孔或反孔更關系到人心之邪正以及國家之治亂。

胡適后來雖然曾寫《說儒》,并對若干儒家人物表示尊敬,但既無補之前的激烈反孔言論,亦無意重新肯定儒家價值,至于他晚年對傳統(tǒng)與西化的看法是否有所改變,更無片言辭證。他逝世前一年的1961年的11月6日,四國在臺北召開的科學教育會議,胡適以中研院院長的身份、應主辦單位之請、發(fā)表題為“Social changes necessary for the growth of science”(科學發(fā)展所需要的社會改革)的英文演講,他自稱是“魔鬼辯士”(Advocatus diaboli),嚴厲譴責包括中國在內(nèi)的東方文明,認為要發(fā)展西方科學,東方人一方面必須要承認古老的東方文明幾乎沒有多少精神價值,諸如持續(xù)千年的殘忍的(中國)纏足、(印度的)世襲階級、對女性的歧視、視貧窮為美德、把疾病看作天禍等等;另一方面必須要認知到,西方現(xiàn)代科技文明不僅僅是“物質(zhì)文明”,而且是“人類真正偉大的精神成就”(the truly great spiritual achievement of men)[ 原文收入《胡適英文文存》第2冊,第 438-443頁;引文見第440-441頁。]。他仍以小腳與迷信來貶斥中國傳統(tǒng)文化,引發(fā)徐復觀等人的“圍剿”,引發(fā)了臺灣的中西文化論戰(zhàn)。由是觀之,他一貫的全心全意西化的立場,始終未變。

結? 論

胡適的生前的盛名因新文化運動而起,他的倡導之功在許多人心目中遠超過他當年的伙伴陳獨秀、李大釗諸人,“沒有他,我們就不可能寫出一部完整的新文化史”[ 語見歐陽哲生:《探尋胡適的精神世界》,北京: 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327頁。]。胡適自己也以領軍新文化運動而感自豪。他在美國芝加哥大學以“中國文藝復興”(Chinese Renaissance)為題現(xiàn)身說法,發(fā)表演說。其實他借用西方文藝復興的概念,并不妥帖。文藝復興在歐洲的實質(zhì)內(nèi)容是經(jīng)過中古黑暗時期的學術復蘇,明顯是在“復古”的基礎上進行振興。更何況,文藝復興是歐洲文化自身的復興。但胡適所謂的“文藝復興”乃是中國文化的新生,而他期盼的新文化是用西方現(xiàn)代文化取代舊文化,即棄古從洋。所以他的“中國文藝復興”是“現(xiàn)代化”(實即西化)進程的結果,從引進西方的物質(zhì)文明如船艦、器械等,到采用西方政治制度,最后進入中國的文藝復興,而以“文學革命”為先導[ 參閱胡適,“The Renaissance in China”(1926), 《胡適英文文存》第2冊,第20-37頁。]。胡適的思想,一方面是全心全意致力現(xiàn)代化或西化,另一方面是全心全意的否定傳統(tǒng)價值。

胡適提倡“文學革命”為中國文藝復興鋪路,不余遺力。他乘勢而行,促進了白話文的蓬勃發(fā)展。然而他一再強調(diào),只有白話才是“活語言”或“活文學”,并向英文讀者力陳“文言”(literary language)不再能夠作為創(chuàng)作之用,唯有活的白話才能寫出活的文學[ Hu Shi, “A Literary Revolution in China”,《胡適英文文存》,第1冊,第2頁。]。胡適高唱“文學革命”,名滿天下,影響深遠,但他高度自信的論斷亦不過是一家之言,值得今人商榷。他身后十余年后,錢鐘書出版《管錐編》,證明古文不僅未死而且極具創(chuàng)造力,甚至可以無礙表達西方的哲學思維。不過,“五四”之后出生的學者即使有錢氏之才,已難以運斤斫白,流暢使用文言作為書寫的工具,文史功力淺者甚至有閱讀上的困難。胡適宣布當時仍然通行的文言為“死文字”,使其漸遭廢止,百年之后的今日,它確已臨滅絕之虞。從今以往,恐怕沒有幾人能有清人所謂“讀書先識字”的能耐,而章太炎所預言的“今后無人不識字,無人真識字”的窘境,卻將成為現(xiàn)實。文言之難讀、難寫,非文言之過,乃是吾輩不學之過也,不學則殆,自棄通解之途而已矣。于今視之,胡適當年以文言為“死文字”,力主廢除之,即無有心之罪,至少亦有無心之過。若今人仍只講胡適之功,不講其過,講其過則謂夸大其詞,則其人難免不是有違理智、訴諸情緒的浪漫之徒也。

自先秦至清末民初,吾華思想文化以文言為載體,能讀懂趙翼的《廿二史剳記》,便能讀懂史、漢。一旦文言成為如胡適所說的“死文字”而遭滅絕,則胡適全面攻擊傳統(tǒng)之目的將徹底達成。幾千年的傳統(tǒng)精華既失,中國的選擇唯有全盤西化或充分西化,其結果只能受制于西方的文化霸權,喪失學術話語權。近年來,中國在經(jīng)濟與軍事上崛起,但在學術上仍無法與西方匹敵,文化癥疾已經(jīng)逐漸浮現(xiàn)。2016年杭州峰會,展現(xiàn)中國作為全球第二經(jīng)濟體的話語權[ 參閱熊玠:《浮現(xiàn)的杭州共識:G20杭州峰會輯要》,《海峽評論》2016年10月1日,第6-8頁。]。峰會之后,有識之士在上海舉辦“全球性百家爭鳴時代的中國學術”討論會,檢討為何中國崛起而文化仍然滯后,為何仍然在用西方理論來解讀中國學術。復旦大學汪涌豪教授作中國學術話語權由西方掌握之悲嘆,他說,“中國人很少有自己的聲音”,因為“忽視文化傳統(tǒng)和自己的價值”,故出現(xiàn)“自我文化認同的危機,使得我們無法對自己所秉持的文化傳統(tǒng)集聚和彰顯,進而影響到全球化的安排”[ 汪涌豪:《對漢學家的迷信可以休矣》,徐蕭:《中國學術仍是西方學徒,至今沒能很好解釋“中國崛起”》,澎湃新聞2016年8月25日,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518905。]。傳統(tǒng)文化的價值失落、文化認同出現(xiàn)危機、學術話語權喪失……今日種種,當年包括胡適在內(nèi)的否定傳統(tǒng)、高唱西化諸公,是否亦在某種程度上難辭其咎呢?中國原有數(shù)千年的文化經(jīng)驗,而民初的新文化運動將其橫掃在地,踐踏無余,這一歷史的折損要用多久才能恢復?西方所掌握的學術話語權,其理論并非憑空而來,如馬克思的“五階段”說,就是根據(jù)西方歷史經(jīng)驗而來?!叭瞬∩崞涮锒|人之田”,我們?nèi)艨偸禽p忽傳統(tǒng)而珍重不切合自己國情的舶來理論,又如何能建構自己的理論?如今胡適謝世已五十五年,我們不宜只一味表揚胡適參與的“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功,亦應論其過,始足以吸取教訓,以歷史的后見之明鑒往知來。

[責任編輯 李? 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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