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銅陵
地質(zhì)隊的孩子,真的沒有故鄉(xiāng),而又處處皆故鄉(xiāng)。
父親是四川人,母親是淮北人,我則出生在風(fēng)雨交加的安徽銅陵鳳凰山下。當(dāng)時父親搭起臨時雨篷,母親自己絞斷了臍帶。我出生沒幾天就到了除夕,我最初味蕾上的“年”,該是母親的乳香。
孩提時,記得初一早晨一睜開眼,就看見床頭擺放著的新衣裳,心里就像灌了蜜,全然想不起母親熬夜縫衣的情景。囫圇吃了早飯,轉(zhuǎn)眼就跟地質(zhì)隊的熊孩子們瘋?cè)チ耍日l的小鞭炮多誰放的小鞭炮響,免不了發(fā)生口角,繼而廝打起來,弄得渾身是泥。在母親的斥責(zé)聲中,脫下新衣重新洗過,怕干不了新年穿不上,母親便將衣裳架在煤爐上烘烤……
那是計劃經(jīng)濟(jì)時期,家家境況都差不多,我們地質(zhì)隊駐地黃屯農(nóng)村的日子則要拮據(jù)得多。當(dāng)?shù)剡^年叫“供年”,自家勒緊褲帶也要給祖宗牌位供上祭品。
有一年春節(jié)我隨父親去老鄉(xiāng)家拜年,只見堂屋供桌上擺放著木頭豬、木頭魚,我悄聲問父親這些作何用途,父親說這是祭祖的供品。我又問咋不用真東西呢,父親則不耐煩地讓我少說話。那次我頭回吃到了潔白的飯團(tuán),用炒米和糖稀做的,松軟且甜。父親則回贈一斤硬糖果,那還是憑票供應(yīng)的。
印象最深的過年,應(yīng)是在廬江黃屯。除夕一早,我哭著要隨父親上街,其實是想吃金澄澄的大米餃。黃屯是條古街,青石板泛著晨光,有一家篾器店開得早,里面有篾匠在做竹龍,那應(yīng)是正月里鬧花燈的主角,龍鬧到誰家,誰家就有福了,忙放鞭炮迎接,寬裕一點的人家,斷不了要隨上幾塊錢紅包的。
我隨父親穿過香氣氤氳的街巷,來到人頭攢動的食品站,一個胖嘟嘟的阿姨把案板剁得山響,父親掏出兩塊錢讓我去買過年放的開門炮,自己則在此排長隊買豬頭。我買了一小掛鞭炮,剩下的錢則買了大米餃子,里頭的餡是肉糜香干丁,甭提多香了,吃完我還口水直流。又轉(zhuǎn)回到食品站,見父親還沒怎么挪地方,便腦袋一轉(zhuǎn),撿起父親甩下的煙蒂,貓著腰點著一個小鞭炮,朝排隊人的腳下擲去,只見“啪”一聲,人群被炸散,我猴子般就躥到賣肉窗口前,那次父親也如愿買到了豬頭。
除夕晚上,我家也學(xué)當(dāng)?shù)厝擞秘i頭祭祖。豬頭用大鋼鍋煮,因嫌煙氣重,就擱在屋外,待煮好后,手頭正忙著包餃子的父母,便讓十歲的哥哥端鍋回屋。誰曾想,哥哥剛走兩步,鍋就“咣當(dāng)”掉在地上,原本做火鍋的湯料消失殆盡,落在地上的豬頭肉可舍不得糟蹋,一一撿起來洗過炒了盤年夜菜。
吃飯時,父親舉著酒杯對我哥說,若不是過年,我非用翻毛登山鞋踢你這個熊娃娃,農(nóng)村老鄉(xiāng)就連豬頭都吃不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