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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菜之歌(中篇小說)

2019-09-10 07:22:44余一鳴
湘江文藝 2019年1期
關(guān)鍵詞:小章榮成老羅

余一鳴

從八月中旬開始,鎮(zhèn)郵電所就常常有些人候在門口,望穿雙眼地等縣郵局的車子扔下屬于本鎮(zhèn)的郵袋,這些人都是本鄉(xiāng)今年高考上了分數(shù)線的考生,或者是家長。拿到了錄取通知的欣喜若狂,當即買了煙和糖逢人就發(fā),拿不到的嘆口氣,第二天這辰光還來,學校是依分數(shù)的高低錄取的,當然先拿到的都是些名牌大學,然后是一般大學,再后來就是些大專和中專了,好在茅墩鄉(xiāng)的人大多不計較學校的高低,凡是考取了的都稱是考取大學。若從父母心上想,倒還是考取個中專,早兩年畢業(yè)掙錢實惠。

八月底的時候,劉云寶開始出現(xiàn)在郵電所里,不過不是天天來,而是隔三岔五。劉云寶的分數(shù)是很驚險的,只比中專體檢線多了五分,板凳沿上放雞子,擦了個邊,他不敢抱太大的指望,心里卻又偏偏指望著。這天,郵遞員小許解開郵袋,果真發(fā)現(xiàn)一個署著劉云寶名字的牛皮紙信封,就停下手里的活,沖云寶喊:“云寶,云寶,你的通知來啦!”

劉云寶先是不信,小許和他開過幾回玩笑,弄得他差點失了等的興致,就說:“算了吧,小許,我才不吃你那一套。”

小許說:“這回是真的,不信你看信封上的名字?!?/p>

劉云寶曉得是真的了,名字看不清,但落款的地方是蘇北的那個農(nóng)業(yè)學校,這學校是本省錄取分數(shù)最低的學校,有一年招不滿還連續(xù)降了兩次分數(shù),報志愿的時候劉云寶死活不肯報,劉云寶考學校,是夢想能出去體驗體驗城市生活,若補考了五年,還只考在那個蘇北角落里,終歸覺得對不起自己??伤f,你別跟我扭,我圖的是你考取了大學這名聲,你要玩,我給你錢,有了錢你呆在這茅墩供銷社也覺得有意思。將來出息成什么樣子,人是活的事是死的。北京上海好,那地方你考得去?

劉云寶只好依了他爹,他曉得他爹有這本事,能將圓的變成方的,將方的能變成圓的,沒想到,他就真錄取在這個該死的農(nóng)校了。

劉云寶伸手拿那封錄取通知時,小許的手又縮了回去,伸出另一只攤開五指的手,云寶曉得他的意思,掏出袋中的“希爾頓”煙送過去,小許看看,已拆了封。云寶說,我剛抽了一支,不信你數(shù)數(shù),小許才笑著將那封通知書給了他。

劉云寶將牛皮信封撕開,錄取通知很啰嗦,除了開學日期,還講了要帶被單行李飯盆等一些瑣碎事情。劉云寶覺得真沒勁,那些名牌大學的錄取通知都精致得很,賀年片一樣,有的還燙了金,哪像這種紙,簡直跟擦屁股紙一樣沒筋沒骨。小許還咋呼著要他買糖發(fā)時,他便說:“考了這種鬼學校還張揚,不是抹屎往臉上糊!”

講是這樣講,劉云寶心里還是有點激動。最起碼用不著再上那牢獄一般的補習班了,但是走在路上,云寶捫心自問到底有多少高興,卻也回答不出來。人家都說快樂莫過于金榜題名,云寶覺得這句話夸張了點,或許并不是夸張,而是由于自己中的不是金榜,銀榜銅榜都不是,簡直是個泥榜。云寶這樣想的時候,就覺得很乏味,他撿起塊石子,向遠處的田野狠狠砸去。

云寶走到門口,他的狗便迎了出來,云寶將手中的信封往空中扔,自顧摸鑰匙開院子門。他的狗是馴好了的,雙腿一提,嘴便接住了信封,跟他擠進了院門。

“是寶伢么?”云寶娘在里面問。

云寶是不肯應這稱呼的,在這一帶,“伢”在上年歲的女人口中不光指男孩,還是類似心肝寶貝的昵稱。云寶是二十二歲的大小伙子了,他娘還不分場合“寶伢寶伢”的喊,叫得他那些同學都捂著嘴笑??稍茖氈v了他娘許多次,她還是改不了口。云寶只能恨恨地不睬她,表示抗議。

云寶進了自己的房間才知道,有件事能夠表示對自己考取的慶賀,書架上辦公桌上那些復習資料可以一把火燒光,以前高考一完,他熬不住要去燒,可燒光了暑假一過,又得乖乖地去買。他雙手抄起一疊書,興沖沖往后院奔,娘正坐在堂屋聽錄音機里放的越劇,大聲說:“你做什么去?。俊?/p>

云寶怕娘跟他添煩,就說:“我把書理出來曬曬。”

娘說:“你過來,這是誰的信,沒送到公司送到家里來了,你認認是你的還是你爹的?!?/p>

娘將手里的信顛過去倒過來看了一下,遞到云寶跟前,云寶很認真地看了說:“娘,這是給你的呢!”

“滾你個調(diào)皮伢子?!蹦飼缘迷茖毷歉麚v蛋,就將信放到了桌上。云寶娘嘴里罵著,心里是開心的,云寶整一個熱天在家里都悶聲不響,難得有這樣的心情,正想再說點什么,后院一股煙就竄了進來,她捂住鼻子追過去:“你犯毛病了是不是,是不是?”

云寶一邊用棍子撥著火,一邊說:“娘,我是替你著想,省得你七月里祭祖宗再燒紙?!?/p>

“放你娘的屁!”娘罵了一句,想想罵得不妥,又說:“你不能拿到貨郎擔上去賣掉么!多少能換包煙錢,比鬼鬼祟祟地偷你爹的煙抽強?!?/p>

“娘您別管,我就是想看看這書如何燒成灰,想聞聞這書燒出的這股臭煙味?!?/p>

“你這伢,你這伢,讀書讀出毛病來了?!?/p>

前院的門響了起來,“哐當哐當”,敲得很重。這幾天云寶爹在家,找的人多,云寶娘嘀咕著急忙去開門了。一般情況下,云寶娘是將門關(guān)著的,常常有一些穿得破爛的陌生人敲門進來,開口便跟她要錢,給一元二元還不肯走。有一回來了個年輕人,給了他二元他還不走,說我知道這是劉經(jīng)理家,我才開了這乞口,好像來乞討也是抬舉了他家。爹怕煩,娘心疼錢,爹叫人將劉姓幾個村里的五保戶統(tǒng)計了,每年送三百元一個。娘呢,叫爹的徒弟們在門前拉起個院子,裝上院門。

來人是茅墩中學教導主任芮安之,云寶娘在心底里不歡迎這個教書先生。前一陣子云寶爹心血來潮要捐獻十萬元給中學蓋樓,就是他和云寶爹在一起鼓搗了幾回的結(jié)果。但這次門一開,見了云寶娘,他沒有查問劉經(jīng)理,倒先沖云寶娘道喜:“恭喜恭喜,云寶錄取了。”

云寶娘立即改變了對芮主任的冷淡,請他上座,泡茶,遞煙,一番忙碌下來,要等芮主任的下文,又想起應該喊云寶過來。

云寶將第二摞書扔進火堆時,就覺得不能燒,應該給青水留幾本有用的書,手腳忙亂地抽出來幾本書,又是拍又是踩,還是少了封面封底或者缺了角。云寶想,只要沒燒了鉛字就能給青水派上用場。娘喊他,進了堂屋,看見是芮主任就立在一邊,娘跟上來又忙了一番,替他拍打頭上身上的灰燼。

云寶娘坐定了就急忙問:“芮主任,我家寶伢被錄取到了哪個地方?”

側(cè)著臉劃火柴的芮主任,抬起頭疑惑地問:“你們還不曉得么?我是聽郵電局的小許說的?!痹茖毮镞€盯著他等著,他又挺不自在地加了句:“我也不曉得哩!沒打聽仔細!”

云寶就拿了那封信遞給芮主任,替他解了圍。芮主任拆開來,一字一句地念給云寶娘聽,娘喜滋滋地聽著,嘴里還罵云寶:“這個混賬這個混賬?!痹茖毦瓦M自己的屋子去了。

云寶路過爹的房間,依然聽不出里面有什么聲音,只見門上面的氣窗一縷縷地飄出煙云。云寶想象得出,爹肯定是躺在那張?zhí)僖卫?,一支接一支地燒香煙?/p>

爹的事云寶永遠弄不清,外人傳說劉云寶家里有幾萬幾十萬,甚至說幾百萬的,外人說不清,云寶更說不清,云寶從來不問爹的事,爹也不喜歡別人多嘴,可是上次青水告訴他,他爹要捐款十萬給中學蓋樓,他實在弄不懂了。青水說是芮主任跟她娘說的,云寶知道青水不會說瞎話,可是白白地捐十萬塊給學校,這實在不像爹做的事了,云寶認為這個數(shù)字太大了點,報上的人物花個幾百幾千塊就能買個表揚了,爹是個不會算賬的人。云寶不敢直接問爹,就把這事悄悄告訴了娘。

爹和娘在飯桌上當即鬧了起來,娘說:“劉金寶,你現(xiàn)在闊了,你現(xiàn)在抖了,花上十萬送人情,吭也不吭一聲,你眼里沒有我們娘倆了,你忘了老娘跟你的時候,你窮得連拜堂穿的褂子都是我扯的。你現(xiàn)在才曉得不把我當人,你個沒良心的貨!”

沒有人敢像娘這樣指手劃腳地罵爹,云寶看看爹,他睬都不睬,自顧喝酒。

娘劈手奪過酒杯,往桌子上狠狠一擲,說:“我曉得你的心事,你是記著那個死鬼,我前世遭孽,為你劉家累了一世,不如一個沒沾過劉家門檻的死鬼呀!”

娘后來的聲音帶著哭腔了,伸手要去抓爹的臉,爹的臉鐵青,順手給了娘一巴掌,娘一個趔趄,就勢倒下去,在地上干嚎了起來,爹惡狠狠地說:“錢是我掙來的,我往天上撒,我往水里漂,我高興怎么樣就怎么樣,你管得著?”

娘在地上發(fā)狠地打滾,嚎得更加厲害,云寶呆呆地在邊上看著,娘的形象很難看,白襯衫和頭發(fā)上沾滿了灰塵,腰部還露出一截肥胖的皮肉。云寶覺得很無趣,早知鬧成這樣,還不如不告訴娘好。

娘連續(xù)幾天躺在床上不做家務,爹就叫來公司招待所的服務員料理。有一天,爹忽然走到娘的床前,說:“好了,這下子稱你的心如你的意了,你不肯拿這十萬,人家還不要我姓劉的這十萬!”

娘和云寶都莫名其妙,娘是一下子高興了,云寶曉得,爹跟誰斗上了氣,是不肯輕易罷休的。但是,云寶想象不出誰肯不要整整十萬捐款呢?誰敢這樣拍板?爹這一階段果然就悶在家里, 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看誰都不舒服,弄得云寶走過他的房間,像繞過地雷陣一樣小心。

爹的門卻突然開了,爹說:“云寶,誰來了?”

“芮主任?!?/p>

爹關(guān)上門,就要下去,云寶忽然覺得自己應當讓爹高興一點,就說:“爹,我的錄取通知來了,是那個農(nóng)校?!?/p>

爹果然眉眼間晴朗了不少,走過來扶住他的肩膀,跟他走進了房間,說:“好,好,讓我看看?!?/p>

云寶說:“在芮主任那里?!?/p>

爹搓了搓手,又按在兒子的肩膀上:“云寶,你給爹爭了氣,值得爹為你掙下份家當,爹忙來忙去為了誰,還不是你!只想我一個人,我現(xiàn)在就可以躺在家里吃喝無憂了。只要你爭氣,爹為你去折騰心里也舒坦?!?/p>

云寶無法理解,爹這一輩人為什么將一些虛無的東西看得那么重要,云寶聽爹多次說過,由于爺爺?shù)牡刂鞒煞?,爹從小是怎樣受盡別人的氣,但是,到現(xiàn)在這樣的辰光,爹想得到的不是都得到了嗎?爹為什么總是不甘心,耿耿于懷呢?不過,爹第一次對兒子講這番話,實在是讓他這做兒子的觸動了心緒,有些不曾有過的感慨,從某種程度上講,爹是為了他。

爹下去陪芮主任說話了,云寶拎起書包,朝中學走去。

青水的爹原來是個殺豬匠,因為娘生青水便是難產(chǎn),此后不能生育,爹對娘和青水就有了仇恨,常常無緣無故地毆打娘倆,青水小時候看見爹就發(fā)抖。后來有一回,她爹起早雇了拖拉機去買豬,遭了車禍便沒有回來,那一年正是青水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大學,青水就聽娘的話去學了裁縫,學了一年快出師時,娘嫁了芮安之,搬到了學校住。青水原來是做芮主任學生的,現(xiàn)在要她做芮主任的女兒,多少有點不適應,怎么也喊不出個爹來,娘就讓她喊伯,好在芮主任說不在乎喊什么。伯比起她的爹實在好得沒話說,搬過來沒多久,就問她:“青水,想不想讀書?”

“當然想?!备呖记嗨姆謹?shù)只差了十幾分,第二年有些比她差的都考走了,青水點點頭。

“那就讀書吧!今天到師傅那里打個招呼。明天到補習班去報到。”伯轉(zhuǎn)身拿出一疊書,說:“課本和復習資料我都替你買齊了?!?/p>

青水不敢自己拿主意,問娘,娘說,那是你伯昨天就跟我商量好的,女兒啊,你伯是個好人,你要對得起他。

第一年考下來,離分數(shù)線差了十分,伯說比第一次進了五分,第二年差了五分,伯說再努力一年,就在里面了。今年一下子差二十分,青水哭著躲在房里不肯出來吃飯,伯說,你這次是沒發(fā)揮好,反正你年齡還有三年考,伯相信你終歸能考取的。這時候娘總是坐在邊上一聲不響,伯走了娘才說話,娘總是說:“女兒啊!這考學校就是比登天還難,你也要爭這口氣,你伯這份苦心,就是你死鬼爹活著也不會有,做人要咬得牢筋骨?!?/p>

青水擦干眼淚,準備再上補習班。

補習生之間男女是不講話的,補習班年年開辦,但正應了“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這句老話,補習學生不斷更換,但到后來,補齡長的人不熟悉也熟悉了。云寶和青水坐前后座,補習班的自習課多,倆人就漸漸有了話題,在云寶的眼中,青水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姑娘。

云寶說:“人不是猿而是貓進化而來,人眼都是貓眼。因此看別人都恨不得把別人看得變了發(fā)抖的老鼠才快樂?!?/p>

青水說:“你這話有道理,我學裁縫時我?guī)煾悼次乙谎郏揖拖褡隽速\一般,明明踏得筆直的線縫就走歪了,可劉云寶你不是老鼠,你是經(jīng)理的公子,別人都爭著拍你馬屁。”

云寶說:“你也不理解我?別人在我面前嘴是甜的,眼睛是毒的?!?/p>

憑什么理解你呢?青水想,憑我們都是上過三回考場的敗將?

后來青水就先開口同他說了一次話:“我發(fā)現(xiàn)老師們都有毛病,都是白色狂,這四周的墻上本來都是黑的,硬是讓老師寫白了的,倘若我們每天不擦黑板,老師寫白了黑板,會將桌子板凳,將我們的臉上都寫成一片白。”

青水再想了想,笑了,說:“那時候我們坐在課桌前就像臺布上擺著的兩只白瓷花瓶?!?/p>

青水原來很幽默。云寶就買了一盒彩色筆放在課桌上角,青水說,不行,我伯是左撇子,云寶又買了一盒彩色粉筆放在左上角。這下子不論誰都可以左右開弓赤橙黃綠青藍紫??墒且粋€星期下來,真的就沒有老師動一支彩筆,云寶問芮主任:“芮老師,你們怎么都不用彩筆啊?”

芮主任托了托眼鏡,說:“我以為你一下子變用功了,會向教師請教問題了,原來是問這個。我們又不是幼兒園,又不上美術(shù)課,用彩筆干什么?!?/p>

青水就在座位上得意地笑了,青水對云寶說:“據(jù)說有些動物的血也不是紅顏色,比如蚯蚓,血就是藍色的。我猜測,老師們的血大概是白色的?!?/p>

云寶從此更喜歡和這個青水講話了,補習班的氣氛很壓抑,云寶覺得只有和青水在一起,腦子才能活泛些??墒菦]想到,這回自己考取了,青水卻沒上分數(shù)線,見了她,該說些什么呢?空洞的安慰只會讓青水反感。

芮安之的宿舍是一間半舊教室隔成的兩個房間,本來芮安之和青水娘住在里面的半間,外面用蘆席隔成兩個半間,一處做堂屋,一處就是青水的住處,后來芮安之說,蘆席不隔音,來了人影響她看書,就讓青水搬進了里面那個半間,自己和老伴搬了出來。云寶進來,家中好像沒有人,青水房間的門關(guān)著,他敲了一會兒門才開了,青水看見是他,就說:“是你呀!來發(fā)喜糖的吧?”

云寶有點尷尬:“哪里哪里?!?/p>

房間小,青水把椅子讓給了云寶,自己就坐在床沿上,云寶坐下來,不問青紅皂白把那個蘇北的農(nóng)校臭了一通,比得像泡臭狗屎。

青水正在剪指甲,抬起頭說:“云寶,別難為你自己了,我無所謂的,真的,無所謂?!?/p>

云寶就沒有話說了,只好看著她剪指甲。青水的指甲粉紅粉紅,很好看,只是留得很長,漸漸的尖下去,像一只只鷹嘴似的,青水說:“你有指甲鉗嗎?”

云寶就將鑰匙圈遞給她,那上面還有一把指甲銼,是他爹手下的一個項目經(jīng)理送的,那家伙還對他說,城里的姑娘現(xiàn)在對侍弄指甲很講究,先要剪,然后銼,末了,再涂上幾層指甲油。云寶向青水推薦那把銼子。青水說,我不用。

青水真的不用指甲銼,青水剪指甲原來只剪那沒有肉撐著而耷拉下來的那一點點,剪的也很特別,五只指甲尖得像五把小匕首似的。青水用另一只手的手心抵上去試試,手心上粉紅色的肉就留下五個對應的白點點。青水滿意了,接著修右手指甲,她左手使剪刀,居然也使得很靈活。

云寶看得很專注,青水說:“一個大小伙子,一門心思看人家姑娘剪指甲,真沒出息?!?/p>

云寶的眼睛就不知道往哪里看了,四處轉(zhuǎn)了轉(zhuǎn),還是回到青水的身上。云寶坐在椅子上,位置比青水高,順理成章地就看到了她雪白的脖梗,云寶的眼睛是有過幾回不老實的歷史的。他坐在后面座位,常常注意前面女生的脖子上那毛茸茸軟乎乎的汗毛,看得心猿意馬。有一回學校開運動會,女子長跑比賽起跑時,他不經(jīng)意地看到了女運動員胸前兩個白乎乎的乳房,一下子竟忘了自己鳴發(fā)令槍的職責。云寶平時注意青水,青水總是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即使夏天,也長褲長褂,云寶看到她脖子上的皮膚,就熬不住沿著脊梁骨向前發(fā)展,他看到了意想不到的東西,幾道帶著血痂的傷痕交錯著伸向兩邊的蟹殼骨,深深的傷口像是刀尖劃過。

青水突然說:“大學生,發(fā)什么傻???”

云寶不曉得青水有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的窺視,臉一慌就紅了,青水說:“怕是在遐想你未來的光明生活吧?”

云寶就鎮(zhèn)定了些,說:“青水,你總是笑話我,我走了。我以后會給你寫信。”

青水說:“謝謝你的關(guān)心,你知道,我是不愿意和所有考取的人聯(lián)系的。”

云寶走出學校,想不到因為一紙通知書,青水和自己就一下子有了這么多的隔閡。心里像丟失了什么,一邊走一邊狠狠地踢路上的石子。下午的土路上,泥巴都讓太陽曬成了浮塵,云寶踢一下,皮涼鞋就被彌漫的塵霧添上一層灰土。

“云寶?!庇腥诉h遠地招呼他。

云寶連頭都不高興抬一下,不睬,繼續(xù)踢自己的石子?!皠⒃茖?,你在干什么?”

堵到面前,才知道是老校長羅榮成,茅墩中學所有的學生都畏懼老校長,云寶也不例外。老校長身上背了大包小包,像是從外面才回來。

“蔫不拉幾的,怎么了,通知來了沒有?”

“來了?!痹茖毨侠蠈崒嵉鼗卮稹?/p>

“那你還沒精打采的干什么,嫌學校不好?錄了那個農(nóng)校?農(nóng)學專業(yè)也一樣是我們社會不能缺少的行當么!”羅校長立即教育了他一通。

云寶不停地點著頭,心里有些莫名其妙?;氐郊?,爹和芮主任還在說話,云寶回自己房間時,在樓梯上不知為什么又回頭對他們說:“羅校長回來了。”

爹從沙發(fā)上站起來,芮主任也放下了茶杯,爹說:“是你們羅校長回來了?”

云寶點點頭。

“他怎么樣?”

“什么怎么樣?”云寶弄不清他們是問什么。

“好了,沒你的事,你去吧,你去吧?!?/p>

爹和芮主任又陷進了沙發(fā)里。

羅榮成去上海時,出門的感覺很陌生,他從床底下翻出一個大帆布袋,上面盡是灰塵,拍打干凈,才露出“大海航行靠舵手”幾個字樣。尋衣服的時候,他老是猶豫不決,究竟帶哪幾件合適才不寒酸呢,還是周月英進來,替他選了幾件衣服。周月英住在他隔壁,經(jīng)常替他洗洗衣服什么的,對他的衣服幾乎比他還清楚。周月英尋了一塊塑料紙將衣服包了,然后放進帆布包里。

收拾停當,周月英說:“羅老師,這出遠門,您的錢放妥了沒有?”

周月英是文革前最后一屆高中畢業(yè)生,羅榮成教過周月英三年的高中數(shù)學,周月英一直喊他羅老師,沒有改過口。

羅榮成說:“錢么,放在皮夾里?!?/p>

周月英熟門熟路地找到他抽屜里的針線,說:“這樣不行,上海的小偷聽說掏錢跟變魔術(shù)一樣快呢! 還是縫起來?!?/p>

羅榮成覺得有點好笑,周月英把他當成幾十年沒出過門的老農(nóng)民了,但也不好拂了她一片好意,就說也行,夏天穿的是襯衫,縫了等于是明擺著告訴人家,于是就縫在他的西裝短褲上。

羅榮成到了上海,一下火車,車站已經(jīng)不是原來那地方了,新車站當然富麗堂皇,羅榮成掏出弟弟的名片,不認得怎么走了,恰恰有一個看上去面善的老頭走過去。他就上去打聽,老頭很熱情,說:“近煞咯路,儂跟牢阿拉后頭好啦?!?/p>

老頭三拐二拐就將老羅領到街面上一幢大樓前,老羅核對了一下門牌號碼,正是這地方,老羅就連聲向老頭道謝遞過去一根煙。老頭接了煙,說:“謝是用勿著謝的。阿拉是有償服務,儂付五塊服務費吧!”

老羅想不到是這回事,腦筋轉(zhuǎn)不過來,老頭說:“阿拉是實實在在的,換個朋友,說勿定會帶儂多繞幾個圈子呢!”

老羅掏錢給了他,老頭走了很遠,老羅才想著進去。這事聽是聽說過,沒想到一下車就讓他老羅遇上了。老羅不敢嘲笑店堂里那些舉著旗幟的老頭子了,賺錢快呢?;氐郊遥驼f給周月英聽,說幸虧她把錢給縫在褲腰上了,周月英說,也不一定,主要是你這個人不是別人,容易成別人的目標,老羅自嘲地笑起來。

老羅跟別人說去上海是去看望看望弟弟,實際上是盤了心事去的。弟弟跟老羅是同父異母,是老爹的第三房姨太生的,由于老羅娘和三姨太不和,從小倆人也玩不到一塊,解放后更是各去東西,不通音信,忽然有一年,弟弟忽然拎著個包出現(xiàn)在茅墩中學門口,老羅認了半天也不知道是誰,弟弟說,政府要給爹落實政策,尋他回上海繼承遺產(chǎn),老羅就被這種親情感動了,畢竟血脈里都是流著同一個爹的血。這次被劉金寶逼急了,老羅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弟弟,弟弟在上海開了家公司,要肯真心幫助,應該是有辦法。

老羅先來了信,然后就來了人。

弟弟的公司原來就是這座大飯店的兩個單間,門口連個牌子都沒掛,連弟弟在內(nèi)也就六個人。老羅先提出跟弟弟借三萬,用他在上海的那份房產(chǎn)作抵押,弟弟說銀根緊,只能給他兩萬現(xiàn)金,老羅想了想,不要,他提出來他無償借給弟弟三萬,三個月后弟弟還給三萬,但必須另外再借給他七萬。這交易談不上劃算,弟弟想了想,答應了,問他急需這么多錢做什么,老羅只笑笑不吭聲,弟弟就叮囑他,現(xiàn)在做生意黑吃黑,你得謹慎點,老羅也不辯,趕著開學之前回來了。

羅榮成一下農(nóng)村公共汽車,先找到了學校的會計,把學校賬上的三萬元匯到了上海,這三萬是上面撥下來作為學校校辦企業(yè)投資資金的,茅墩鄉(xiāng)地處偏僻,鄉(xiāng)里的幾個廠子都半死不活,憑這三萬元中學又能搞出什么名堂。打聽各學校這筆錢的用處,都是跟鄉(xiāng)辦廠做了交易,把這筆錢投資進去,然后讓廠子掛校辦工廠的牌子,這樣可以享受校辦工廠免稅等其它優(yōu)惠,年終時,可跟廠里要一點錢解決教師的獎金福利問題。茅墩鄉(xiāng)的幾個廠子都風雨飄搖。羅榮成不敢隨便扔出來,這筆錢就留在了賬上,在銀行填匯票時,會計有點擔心,二十多年前,那還是“萬元戶”時代,有一萬元的身價在鄉(xiāng)下就是大款了,會計說:“羅校長,這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您要考慮好了?!?/p>

銀行的幾個營業(yè)員也都抬頭看看老羅,老羅覺得很掃面子,說:“叫你填你填就是,我到時候給你墊上去,一分不少。”

會計就只好聽他的辦。

老羅靜下心來,第一樁要做的事情是洗個熱水澡,他去食堂里拎了熱水,往澡盆里倒。暑天里木頭澡盆只幾天沒見水就漏,他將屋里弄得一汪一汪的,四處都是水,老羅已經(jīng)赤了膊,也顧不得了,趕緊端起龐大的澡盆往門外跑。周月英正在外面收衣服,見了只穿褲頭的羅榮成,不好意思地將頭扭過去,說:“澡盆干裂了吧!將我家的拿去用,就在門邊。”

茅墩這一帶鄉(xiāng)里有習慣,男女澡盆是不混用的,老羅倒不是封建,只是覺得這樣不妥,一時只能站在那里,不曉得去拿好,還是不拿好。

“羅老師,你莫非也嫌女人身子臟?”

周月英這樣說,老羅就沒有退卻的選擇了,干笑了兩聲,走過去拖了澡盆就走。澡盆重,老羅的腳步慌,跌跌撞撞弄得老羅坐進了澡盆,心里還挺狼狽。老羅作為一校之長,平時穿著都極注意,即使大熱天也不在室外穿背心拖鞋,他想想自己剛才撐著搓衣板一樣干癟胸脯的樣子,愈發(fā)不自在。怪只怪那只破澡盆,嘆口氣,還是上海好,上海那大理石浴缸一擰就來熱水。

老羅浸得舒服了,就想搓肥皂,再一想,走之前肥皂已用光了,只能沮喪地隨便用手搓搓算了。門外面突然有了怯怯的敲門聲,老羅很惱火,問:“誰?”

“爺爺,是我,是我娘讓我給你送肥皂?!?/p>

是周月英八歲的兒子峰峰,老羅就失掉了火氣,說:“好,爺爺謝謝你,你將肥皂放在窗臺上?!?/p>

老羅掀起一角窗簾,取了肥皂再進澡盆,心里實實在在有些感動。有這樣關(guān)心自己的學生,對于做老師的來說,是莫大的慰藉,自己這個校長現(xiàn)在能當?shù)糜心S袠樱€不是因為大部分老師都是自己的學生?他們替他撐住了門面。

第一個到老羅屋里來串門的是民辦教師丁為群,丁為群是初中部的物理教師,書教得很好,算得上老羅手里的一張王牌。幾年前,老羅就想將他的民辦教師轉(zhuǎn)公辦了,正替他努力時,他卻自己不爭氣,和一個女學生鬧得沸水盈天,老羅當然沒勁再替他跑動。而且因為社會輿論,老羅不得不撤掉了他的班主任資格。丁為群曉得老羅出于無奈,但還寄希望于老羅,希望能再看重他,得到轉(zhuǎn)公辦的機會。

丁為群這個人不合群,常常是一個人獨來獨往,本來平平常常光明正大的事放在他身上,也變得神秘兮兮了。丁為群坐在凳子上,一會兒汗就從額上冒出來了,老羅遞給他一把扇子,說:“是想打聽轉(zhuǎn)正指標的事吧?我是在文教局開會回來的,還沒聽到什么消息?!?/p>

丁為群說:“羅校長,今年我有沒有希望???上學期我?guī)У某跞锢恚秩h第二。”

老羅不喜歡倆人在屋里談這樣的話題,窗外的梧桐樹下,已經(jīng)有些教師端了躺椅竹床,三三兩兩坐著了,他說:“小丁,你做出成績,大家都看得見,我能說上話,終歸盼自己學校的教師好。”

小丁還要再說什么,老羅就說:“天熱,屋里悶,我們出去說吧!”

茅墩中學的宿舍分布在大操場的兩邊,東邊是家屬宿舍,住的大多是成家的教師,西邊是單身教師宿舍,是這幾年陸續(xù)從師范院校分來的小青年住著,天一熱,東邊的習慣在羅校長門前的梧桐樹下乘涼,西邊的習慣在師專中文系畢業(yè)的田炳福那間宿舍前,那里有一棵大刺槐。明天就要報到,教師基本上已經(jīng)到校,分開一個暑假,各人肚子里都裝了些新鮮見聞,有人一放飯碗就趕來了。

老羅首先跟芮主任打聽高考錄取的情況,老芮說:“上分數(shù)線的十三個人,只有一個沒來,來了的是三個本科,九個大專中專。”

老羅說:“永新怎么樣?”

老芮想了想,說:“我打聽了一下,也只跟我們差不多,但他們考生比我們多一個班呢!”

老羅就說,好,這樣算起升學率,我們還是超過了他們的。永新是一所兄弟中學,和茅墩高考一直是明里暗里較量著。老羅有些高興,就拿出一包弟弟給的外煙散發(fā)。

教物理的老李暑假是出去旅游了的,他說:“你們還記得那個卞國華嗎?卞國華?!?/p>

大家都認得這個叫卞國華的學生,是老李的得意門生,高考前老李叫他住到自己家里早晚單獨開“小灶”,進進出出,其他老師都曉得,一個胖乎乎的小伙子。

“他不是畢業(yè)后分在武漢嗎?回回探親見了我,都說要我過去玩,這回我就老早寫了信給他,讓他到輪船碼頭接我,可到了武漢,鬼都沒見著,我想八成他出差了吧!可人生地不熟,還是找找看才死心,我七彎八繞找到他那研究所,這小子正在宿舍里看電視呢!站在陽臺上沖我喊,‘李老師,你真的尋來了,上來吧。居然接都不下來接一下,我上去了,對我說,‘李老師,你已經(jīng)吃飯了吧?我們食堂開飯時間已經(jīng)過了。我簡直成了要飯的了,我轉(zhuǎn)過身就走?!?/p>

民辦教師小倪說:“李老師,誰叫你只記著以前卞國華專門送老雞給你吃的歷史?!?/p>

李老師裝著沒聽見,說,想來想去有點精力還是花在兒子身上好。講起來老李的兩個兒子都是考取學校的,一個稅務,一個食品檢驗,上的是中專,可分配的單位都好。老李這次旅游就是享老大的福,他那稅務所一年可以報銷一回旅游費,今年老大把這機會孝敬了做爹的。

“這樣說起來,倒是應該多關(guān)心點差生好?!避前仓f:“街上賣肉的小王,讀書的時候老挨我訓,有一回還吃了我一耳光,現(xiàn)在碰到我,一口一個老師,每回我買肉都揀瘦的給我,弄得我倒覺得不好意思了?!?/p>

倪平接上來說:“就是就是,那些成績好的你教他考取了大學,他反而瞧不起你,你多關(guān)心點成績差的,他倒一輩子記得你?!?/p>

老羅就說:“小倪你這一套完全是功利主義。 ”

話題轉(zhuǎn)了一圈,終歸是回到教師的清苦上來,國家窮,指望國家發(fā)錢富起來,是不可能的事,現(xiàn)在改革,實行地方辦學,條件好的地方學校立即就從糠桶里跳進了米桶里,嘗到了甜頭,可像茅墩這樣的工業(yè)落后的鄉(xiāng),沒有什么油水好刮,獎金福利都比不上別處的學校,教師自然有些怨言,只是當著羅校長和芮主任的面不好多說而已。

茅墩中學的額外來源是靠開辦初中和高中補習班,盡管上面三令五申不準辦,但羅校長還是不敢停的,一是為了學校經(jīng)濟,二是為了學生的前途,二十歲的小伙子十幾年書讀下來,身子懶懶的,作田作不下,招工又輪不到他們,學手藝年齡也嫌大了,只有考學校一條出路。

倪問:“羅校長,聽說這次上面動了真家伙,哪家校長敢再辦補習班就撤掉誰,有這句話么?”

羅校長說:“開過這個會,暑假前這樣講過?!?/p>

倪平說:“那我們還辦不辦?”

羅校長說:“這事我們不能急,得先瞧人家學校的動靜,老芮,你說呢?”

芮主任說:“說難是難,說簡單這事其實簡單,文件上是講不準在校內(nèi)辦補習班,我們可以鉆這個空子,把補習班教室放在校外。我已經(jīng)相中了一個地方,鄉(xiāng)里不是有個舊禮堂么,就那里,我們辦在那里誰也沒辦法了?!?/p>

大家都認為這個主意好,老芮向來對辦補習班都是最積極,一半是為了學校,一半是為了他那個繼女青水。

像學校的其它事情一樣,往往事情是在梧桐樹下商議好,校務會上大家只需舉舉手表態(tài)了。

羅榮成發(fā)了第二輪香煙,西邊那群有人大聲朝這邊喊:“喂,是誰在發(fā)外煙,可別忘了我們哪!”

聽那尖噪音,是教外語的小蘇州章平,羅榮成說這小子鼻子真厲害,然后就大聲說:“是我,要抽的都過來吧!”

像一支散兵隊伍,立即就圍了過來。

這群剛畢業(yè)不久的大學生,是使羅校長有點頭痛的,年輕人身上都殘留著大學時代什么都不在乎的神氣,比如這章平,因為家和未婚妻在蘇州,為了調(diào)動,每個學期開學都要尋羅校長吵一番,從來不替學校想一想,他一走,這畢業(yè)班的外語誰來把關(guān)?

談了一番閑話,果然就有人問:“羅校長,什么時候解決我們的住房問題啊?這鴿子籠一樣大的小房間,倆人關(guān)在里面過熱天,這真是在烤全人吶?!?/p>

從前這個問題提出來,羅榮成總是避實求虛,教育局有個沒上文件的規(guī)定,為了保證年輕教師不犯某些錯誤,年輕教師必須二人以上住一房間,這成了羅校長的擋箭牌,可是這一回,羅校長居然沒使用,說:“小伙子們,也實在委屈你們了,房子問題我正在想法子解決。最多讓你們再堅持一個學年,快的話,一個學期后就讓你們搬出來?!?/p>

這是小伙子們最開心的事情,畢了業(yè)都希望有一個獨立的天地,連東邊這些教師也群情振奮,老芮說:“羅校長,你一下子撿著金元寶了?”

羅校長說:“金元寶是撿不著,不過,事在人為?!?/p>

大家再要打聽,羅校長就用了一個大人物經(jīng)常用的詞:“無可奉告?!?/p>

羅校長是不會拿這種事情跟大家開玩笑的,大家在心里做了各種各樣的猜測,心里也都存了指望。

梧桐樹下只剩下羅榮成一個人的時候,羅榮成披上一件外衣,習慣地向后院踱去。這已經(jīng)是幾十年形成的習慣,不這樣,睡在床上會失眠。學生開了學,羅榮成會先去學生宿舍看看,像一位值勤的老連長,放了假,羅榮成就會走進那片小樹林,在那座土墳前站幾分鐘。

墳里躺著一個叫薺薺的女人,已經(jīng)死了很多年。

倘若誰細心一點,就會發(fā)現(xiàn)今天晚上西邊的小伙子中少了一個重要角色,那就是教語文的田炳福,在茅墩中學的小伙子里他算得上一個中心人物。

田炳福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去了。

茅墩中學共有五十幾位沒結(jié)婚的青年教師,其中只有一個是女性。據(jù)說這位女教師也早已在縣城找了如意郎君,做一個城里人只是一個時間問題了。一般來講,女教師分配時是照顧對象,盡可能留在城鎮(zhèn)的。這就苦了在鄉(xiāng)下的男教師們,講起來手里都有張梆梆響的文憑,可人家縣城的姑娘就是不肯下嫁到鄉(xiāng)下。找個農(nóng)村姑娘沒問題,還可以挑揀一番,可小伙子們又不甘心,因為大多數(shù)都是本地人考取師范的,曉得作田的苦處,不愿意后腳拔出泥巴地前腳又踩進去。那年代,城鎮(zhèn)戶口還是高人一等,若干年后曾經(jīng)有過政策,出一筆錢可以在縣城買上城鎮(zhèn)戶口,有錢人都趨之若鶩。這是后話。在當時,鄉(xiāng)里幾個城鎮(zhèn)戶口的姑娘就精貴了,個個眼睛長到了額頭上,教師節(jié)胡局長下來慰問,問小伙子們有什么要求,田炳福就說,能不能將紡織廠搬一個女工車間到茅墩,胡局長只能搖搖頭,說,這不是他職權(quán)能管到的范圍。

田炳福的目標是一個叫杏花的女護士,是芮安之的侄女,芮安之牽的媒。芮杏花原來也是茅墩中學的畢業(yè)生,衛(wèi)校畢業(yè)后分在鄉(xiāng)衛(wèi)生院,芮主任跟炳福說杏花爹死得早,只有娘和一個弟弟,找對象不想找得太遠。芮主任又說,杏花娘了解了你的情況,說你爹娘去得早,沒有什么拖累,同意你和杏花談。田炳福心里就有點不是滋味,但想到芮主任也是片好意,還是很高興。

白天在芮主任家和杏花見了一面,沒想到芮杏花長得挺好看,田炳福對自己說,杏花是杏花,杏花娘是杏花娘,于是變得很主動,約人家晚上出來玩。芮杏花卻搖搖頭,說晚上值夜班,走不開。

吃了晚飯,田炳福坐不住,又走到衛(wèi)生院去了。倆人都不知說些什么好,他坐在她白色的值班室里,很靜,幸虧來了一個因夫妻吵嘴喝了農(nóng)藥的病人,芮杏花被醫(yī)生急匆匆喊走了。

田炳?;貋砗笙肓擞窒?,覺得倆人一下子接觸太拘束,必須有個過渡。第二天,就和同宿舍的外語老師小章商量,請他作陪,那邊,也托小章請了芮杏花的一個女同學,街面上做裁縫的桂桂。四個人在一起,總不至于冷場,最起碼可以打一桌撲克牌了。

小章這個人,人是不錯的,就是有點娘娘腔,聽說蘇州的男人不少有這種味道。小章在大學時談了一個女朋友,名字叫申瑪麗,畢業(yè)時留在蘇州,一個禮拜一封信給小章,小章一個月跑一趟蘇州,錢都花在車鉆轆上。喝了酒或者睡不著,就對別人大講他和申瑪麗的羅曼史,像祥林嫂講她的阿毛一樣,講完了,大罵大學里掌握他分配命運的系主任,大罵教育局對于外地教師需工作五年后才能調(diào)離的土政策。

田炳福和小章去喊桂桂的時候,桂桂早已在等了。桂桂看見了田炳福,極含蓄地沖田炳福一笑。田炳福本來不熟悉她,便被她笑得很不自在,仿佛心肺都讓這女子看穿了。

衛(wèi)生院的宿舍比中學寬敞,杏花一個人占了一個房間,杏花和桂桂一見面,就把他倆扔在一邊熱烈地談論她們的老同學現(xiàn)在如何如何,好不容易有了停頓,小章卻對她倆講起蘇州的申瑪麗來。田炳福曉得小章的癮頭上來了,就跟桂桂說:“我們打牌吧?打四十分?!?/p>

坐位子的時候,桂桂和田炳福坐了對面,桂桂就走過來拽住杏花說,我怎么能坐這位置呢,今天應該是你和田老師做一家。杏花就佯裝要撕桂桂的嘴巴,卻正好就坐到了桂桂的位置上,田炳福感激地看了桂桂一眼。

田炳福的牌本來打得很精,他在大學一直喜歡玩圍棋橋牌的,可是這次卻老出錯牌,田炳福出牌前自覺不自覺地總要看看芮杏花的眼神,芮杏花聳聳眉毛咬咬嘴唇,田炳福就要換張牌,可實際上芮杏花并不是什么暗示,曉得了田炳福的期待,她就認真地調(diào)動臉上的表情了,可是田炳福還是出錯牌,杏花一急,就說:“應該出那一張??! 你這個傻瓜?!?/p>

桂桂和小章當然不依,說:“親熱也要等我們走了再親熱,做一家也不能做得這樣旁若無人啊!”

走的時候,田炳福的感覺很好,自然就感謝桂桂。桂桂說:“田老師,你要人家姑娘喜歡你,身相不注意點可不行哩?!?/p>

田炳??纯瓷砩洗┑哪羌f軍裝,想想也是,雖說工作兩年了,從沒想到過添置衣服,就說:“有你這句話,我就拜托你了,下回買了布料,再來找你麻煩。”

桂桂當然一口答應。

再去芮杏花那里,田炳福覺得自己一個人也能行了。為了找話題,專門看了幾本醫(yī)學護理方面的書,可是剛扯上去,杏花就煩了,說她最討厭這些東西,說上班上得頭大了,下班了能不能讓她清凈些?田炳福只能改變策略,說:“小芮,你喜歡看看三毛還是瓊瑤?。俊?/p>

田炳福想,只要她能報出一兩篇書名,我也能有所顯示了。杏花說:“別說小說,電影電視我都不愛看,情啊愛的都是騙人的東西?!?/p>

田炳福無計可施了,幸虧杏花意識到了他的窘迫,尋出別的話題,說說她在衛(wèi)校時的趣聞,說說中學里的老師,原來,她是在丁為群班上做過學生。這樣聊著,時間也不知不覺過去了。

田炳福每天晚上往衛(wèi)生院跑,小章就很寂寞,田炳福一回來,小章就逼迫他如實交待每天的進展。田炳福如實相告,小章終歸不滿意:“都已經(jīng)一個星期了,kiss都沒有一個,還算什么當代大學生?!?/p>

田炳福說:“我有一種隱隱約約的感覺,每次我接近她,她都企圖回避?!?/p>

小章說:“那是你缺乏自信的幻覺,不信明天你勇敢一次試試,我保證你行的。”

第二天田炳?;厮奚岬臅r候比往常都遲,燈光下滿臉紅光,小章問他怎么回事,田炳福不回答,再問,田炳福就順著墻根蹲下來,含糊不清地說:“她打了我一巴掌,哭了?!?/p>

小章覺得有點對不起炳福,這等于也打了他這個戀愛導師的臉,他嘆息一聲說:“真想不到世上有這樣的姑娘,這樣的姑娘怕也只有你們這茅墩有?!?/p>

田炳福是班主任,開學工作零碎事情很多。連著幾天不去,想將這事情忘卻了,沒想到,杏花卻并不是歇了的意思。這天,辦公室里的人都各自在備課改作業(yè),芮主任走到田炳福面前,說:“小田,杏花讓我捎信給你,叫你去玩?!?/p>

田炳福去了,芮杏花熱情如故,但仍是到了一定的程度她就降溫。田炳福想想很無趣,早知道現(xiàn)在找對象這么七死八活,還不如在大學里跟那女同學敲定下來。那女生對田炳福很有意思的,只是后來分到蘇北,調(diào)動不方便,田炳福才算了。田炳福畢竟有點戀愛經(jīng)驗,芮杏花這陰晴不定的態(tài)度,即使不是存心拿她當猴耍,終歸是有點別的心事。

田炳福衛(wèi)生院那邊就去得少了,一門心思教書。田炳福本來打算這學期過一階段進行教改試點,在班上開設文學閱讀課,現(xiàn)在就提前了,課余時間給學生開書目辦講座,忙得不亦樂乎,日子因此過得也快了。

在中學里開學工作最忙的應該數(shù)校長,尤其是羅榮成,大到流生情況,小到班級桌凳損失,都要一一過問,不肯馬虎。局里打電話下來,這次茅墩中學的開學檢查工作是胡局長親自出馬,羅榮成就估計,不僅僅是檢查開學工作的事了。

上個學期開完結(jié)束工作會議,老胡特意把老羅留下來,說:“老羅,準備請我喝酒吧!告訴你件喜事,你們教學樓的問題解決了。”

茅墩堂堂一所完中,沒有一幢教學樓,老羅幾年前就提出要求了,加上這幾年教師增加,班級擴大,老羅每回見了局長,都要啰嗦一番的。

老胡說:“上次商議時,我們講好局里出十萬,鄉(xiāng)里出十萬,預算了一下不是還缺十萬嗎?你們鄉(xiāng)里那個大名鼎鼎的劉金寶說他愿意個人捐出這十萬,你瞧,這下子你的樓房夢不是能實現(xiàn)了嗎?”

老羅想不到是這樣一回事,不曉得說句什么話好。

老胡說:“劉金寶就是有個條件,在樓房上寫上他的大名。這大概是跟廣州那邊的老板學的吧。據(jù)說,那邊的學校已經(jīng)接受了不少港臺富商的捐助,有的甚至將學校名字都改成了私人的姓名。我向上面請示了,只要他肯掏錢,在樓上留個名政策上也允許?!?/p>

老羅心里說,胡局長你懂個屁,你曉得三十年前這里是塊什么樣的墳灘地,曉得為了這學校我羅榮成一輩子付出的代價,曉得那小樹林里躺的女人是誰么?憑什么他劉金寶那三個銅臭味的字要高懸于我茅墩教師的頭頂,就憑他有十萬塊錢?

老羅這樣想的時候,呼吸就很粗重,臉色也漸漸的難看。胡局長可能也了解點什么,說:“老羅,我聽說你們私人之間有點隔閡,如果有,我想你應當能正確處理這關(guān)系,沒有,當然更好了?!?/p>

羅榮成罵出聲來:“你懂個屁!”

羅榮成剛到茅墩時是個二十歲的小伙子,是響應支持農(nóng)村教育的號召而來,鄉(xiāng)文教助理給他開了介紹信,讓他找茅墩村村長,在茅墩村籌備辦所學校,他找到村長家,村長餓得雙腿浮腫趴在床上,正罵著他臉色黃巴巴的女兒薺薺,羅榮成去了才住口,村長說,命都要不成了,還要學校做什么。血氣方剛的羅榮成站在那里心就漸漸地冷下去,村長的女兒抬起頭說:“我替你找人做工,不過,你能給我們吃的么?”老羅說:“能?!绷_榮成那時是國家干部,有計劃糧供應,離開上海的時候他娘還塞給了他不少的糧票,估計蓋三間茅屋能對付下。

如果不是挖地基時偶然在墓穴地挖到了湖鰻和烏龜,羅榮成付每人一天兩個饅頭的工錢還是堅持不到最后。不知道怎么回事,在沿湖的棺穴里裝滿了這兩樣東西??吹仅狋~在骷髏里纏繞,上海長大的羅榮成立即吐了,這些東西無疑是吃尸體長大,但是村里人卻欣喜若狂,將水邊的墓穴都挖開了,尸骨狼藉,睡在工地上的羅榮成常常被惡夢驚醒。

薺薺每天都留到最后,她和羅榮成一道收拾工具,替他煮飯,然后再蒸第二天分發(fā)的饅頭。作為感謝,羅榮成常常在她離開時塞給她幾個饅頭。薺薺忙完后坐一會,羅榮成就把她當作了第一個學生,教她認字,給她講故事,薺薺不說懂也不說不懂。然而薺薺一日不來,羅榮成就感到孤獨,到后來不是孤獨而是難受了。

在那一年代,羅榮成這樣家庭出身的人有一種強烈自卑感,但是有一個晚上,羅榮成還是對薺薺說:“為了茅墩的教育事業(yè),讓我們走到一起吧。”薺薺聽不明白他的話,說:“你是說讓我嫁你嗎?”

羅榮成紅著臉點點頭。

薺薺說:“嫁了你,每天也能吃上白饅頭嗎?”

羅榮成覺得薺薺的覺悟太低,羅榮成還是說:“當然,只要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我們一起把學校辦起來,辦小學,辦中學,將來還辦大學,那有多么美好??!”

薺薺害羞地答應他了。

走的時候,羅榮成將自己讀師范時得的“五·一”勞動紀念章送給了薺薺。薺薺看了看,挺珍貴地放進口袋。當然,羅榮成還塞給了她白饅頭。

第二天教室要蓋草簾了,薺薺站在山墻上接,羅榮成在下面遞,羅榮成的眼睛一直離不開薺薺,以藍天為背景舞動雙臂的薺薺像一只美麗的大鳥,老羅忽然喊了她一聲,薺薺答應著,一扭身子,就摔了下來。房子并不高,但薺薺的后腦正好砸在一塊墓碑上,不省人事。羅榮成撲了過去抱住她,有人狠狠地揪了他一下,摔了他一個狗吃屎,但他立即又爬起來撲了過去。

后來才知道,摔他的那人就是劉金寶。一個地主的兒子,他追求薺薺已經(jīng)很久很久,只是貧農(nóng)出身的村長堅決不答應。如果羅榮成仔細回憶,薺薺在他那里時,棚子外常常有一些奇怪的響動,那應該是劉金寶弄出的聲音。

薺薺最后死在羅榮成的懷里,村長把女兒的死歸罪于羅榮成這個禍種,幾次要用鐵鍬劈了羅榮成。一九六四年的春天,省報的一個記者發(fā)現(xiàn)了羅榮成的故事,寫成長篇通訊,羅榮成立即被選為省勞動模范,薺薺在通訊里成了獻身教育事業(yè)的女英雄,村長因此每月拿到二十元的撫恤金。村長才答應羅榮成的請求,將薺薺的墳墓遷到學校。

誰都沒想到,為了薺薺留在記憶中的情結(jié),羅榮成居然一世不曾婚娶,他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都放到這所學校上。

胡局長帶了幾個人下來,照例是檢查教師報到、學生流失情況,然后聽課。因為是胡局長,羅校長就拿出自己最放心的兩位教師,高中部是田炳福,初中部是丁為群。老羅有把握,這倆人開出的課讓局長挑不出毛病。日程排得滿滿的,老羅知道胡局長有些話要放到午飯時才講了,難說的話在酒桌上講容易些。老羅就吩咐食堂的廚師,準備酒菜。

羅榮成沒有什么特別愛好,就是喜歡喝點酒。中學是求人的單位,這一帶農(nóng)村基層干部都有點酒量。羅榮成跟人家打交道,就免不了要動杯子,教師有些議論,后來年終結(jié)算,羅校長就一把把賬劃到自己頭上,教師們看看學校不時地從鄉(xiāng)里村里弄些好處,民辦教師的工資也比別處來得利索,漸漸就有些覺得錯怪羅校長,后來,這筆開支又劃回學校招待費中。

老胡聽了課,卻把羅榮成推上他的吉普車,說鄉(xiāng)里徐書記約好的,去鄉(xiāng)里吃飯。羅榮成就明白了胡局長的意圖,是想借鄉(xiāng)里徐書記的壓力,逼迫他答應捐款的事?,F(xiàn)在學校歸局和鄉(xiāng)兩級領導了。羅榮成心里冷笑了一聲,默默地上了車。

徐書記見了老羅,也是異常的客氣,倆人都不斷地跟他打哈哈,酒喝到好處時,才一唱一跟他攤牌。

書記說:“老羅??!學校的教室確實太破,整個縣內(nèi),也就茅中沒有一幢樓。作為地方政府,我們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實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這次有人肯捐款,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p>

局長說:“我知道你老羅把學校當做你的性命,可是學校畢竟是學校,你這樣下去會惹人閑話,我也不好向教師交待??!”

書記又說:“不是我學生說老師,這件事您得謹慎考慮,依不得脾氣,眼下就是這形勢?!?/p>

他倆說話的時候,羅校長專心致志地揀菜吃,吃得飽了,便放下筷子,說:“只要有錢,誰都可以把名字掛到師生頭頂上,我羅榮成要是弄來十萬塊,你們也答應?”

書記就說:“話不是這么說,可是……”

羅校長說:“話不是這么說,事情正是這樣做,我不讓你倆為難,再過三個月,我交十萬塊給你們就是了?!?/p>

羅榮成說完,轉(zhuǎn)身走了。書記和局長摸不著頭腦,但曉得老羅這人不是說醉話,心里不免疑惑。

老羅想回到宿舍睡個午覺, 丁為群已等在門口,說有他的信,把信給了老羅,還沒有走的意思。

老羅說:“小丁,有什么事?”

“聽說我們學校分得一個市先進教師的名額,羅校長,是嗎?”

這事老羅曉得也沒幾天,想不到消息傳得這么快,做了市先進就符合民轉(zhuǎn)公的條例了。老羅有點討厭丁為群對民轉(zhuǎn)公的事這樣窮追猛打。其實,老羅心里也想提名丁為群做這回先進,只是怕民主投票時,許多人會通不過,面前這個人又可氣又可憐,老羅說:“小丁,你不要這么急,往我這里跑不一定有用,你要和大家搞好關(guān)系。我的話,你應該明白?!?/p>

丁為群精瘦的身子在門外走遠的時候,老羅心中的憐憫感又油然而生,三十多歲的人了,孤身一個,老婆尚沒影子,老羅坐在桌前,這種憐憫就像輕煙一樣彌漫開來,使他自己也覺得很陌生。

老羅看信封,是弟弟來的,拆開來,老羅的思想徹底崩潰了,弟弟說,由于一次生意的失敗,他不僅不能借給他七萬,連原來的三萬,一時也付不出了,羅榮成癱倒在椅子上,老羅在鄉(xiāng)里講的話還沒涼下來,書記和局長還沒離開他們的酒桌?。?/p>

羅榮成一個下午沒有出來,周月英替他送洗好的衣服,敲門沒有應,推門進去,羅榮成斜靠在床上,一手撫額一手捏酒瓶,羅校長喝酒從沒有到過這種程度,人家都說他酒桌喝酒不光用嘴而且用心,所以不輸人,周月英有點害怕,羅校長卻抬起頭說:“小周,我沒事的,謝謝你了。”

周末的晚上,年輕教師們是要尋出點樂趣來的,但是沒有咖啡館,沒有正兒八經(jīng)的電影院,最多是男的摟著男的在泥巴地上走幾步,很快就沒了興致。常見的方式還是聚在田炳福宿舍里吹牛。田炳福人隨和,出手也大方,手里有煙,終歸發(fā)光為止,章平也喜歡熱鬧。有人提議干脆在他們宿舍掛上茅墩中學光棍協(xié)會的牌子。

這一個周末,因為大家都在劉經(jīng)理家喝了酒,肚里的話有些多,就自動匯合到田炳福的宿舍里。劉經(jīng)理酒席辦得大方,臨走還給每人兩包香煙,算得上謝師宴中檔次最高的了。比較起來,大家就免不了要感嘆教師的清苦。

有人說,他的那些沒考取的同學,如今都做了個體戶,一下子變得財大氣粗,見面都居高臨下看人了。

一個縣中畢業(yè)的教師說,他們原來的班主任去年辭職,私人買船跑運輸,如今腰纏幾十萬了。

立即有人反駁,說縣中的那位老師上個月在長江翻了船,一家三口都喂了魚,銀行的信貸員正為這事急得要跳樓。

倪平說:“你們吵什么,別人發(fā)不發(fā)財與你我何干?有種的你去辭職,誰也沒捆住你的手腳?!?/p>

大家就不吭聲了,教師這行當,苦雖苦,畢竟還是塊有點啃頭的雞肋骨,啃著不甘心,棄之又可惜,真正要豁出去辭職,要有膽量。

于是就換了話題,講些師生的逸聞。

第一個開講的是新來的一位歷史教師,用的語言文白相雜。

“先生某男,做了十數(shù)年反革命,妻離子散,平反以后,做了某??倓罩魅?,性格乖僻,喜怒無常,教書先生們?nèi)ヮI筆墨或者掃帚簸箕之類,常常吃他的白眼。有一小先生卻每回不虛而歸,眾人求其奧秘,原也十分簡單,一是見某主任,先贊美主任生得年輕,看上去簡直青春年華,再是顧左右而言他,說某地一六十老翁娶了二八女子,夫妻恩愛,十分甜密,如此之后再提要求,屢試屢中?!?/p>

這當然是說的芮主任,這則故事在茅墩流傳甚廣,只不過講述者一番加工,繪聲繪色了。

有人接下去講了第二則。

“青年教師某男,任教初三畢業(yè)班,因為班上有個女生成績特別拔尖,不由得格外注意培養(yǎng),常常單獨補課開小灶。青年教師滿心指望這位女生能在中考中放顆衛(wèi)星,也光彩一番自己,不想有一天,極偶然地,居然在女生的書中發(fā)現(xiàn)了一封沒署名的情書,青年教師恨鐵不成鋼,痛心之余找她談話,問她寫給誰的,女生說寫給你的,青年教師一下子驚惶失措,立即訓斥一頓,使女生掩面大哭一場而去,連續(xù)三天不來上課。中考日期在即,青年教師心急如焚,無奈,從長計議,說只要她來校復習考試,日后他可以考慮她的愛情。不想這事居然傳到了女生的母親耳中,這母親是一個兇狠潑辣的寡婦,不問青紅皂白打上門來,從教室揪住這位教師左右開弓,幾個耳光,弄得沸沸揚揚滿城風雨。幾天后這位教師再到班級上課,有位男生違反紀律,教師上前批評,那男生說,你憑什么管我?你莫忘了,你可是我們班的女婿。

田炳福問:“這講的是誰呀?”

幾位茅墩教齡長的人都笑而不管,問得急了,才說:“還有誰?當然是丁為群?!?/p>

正說到丁為群,他就進來了,大家的笑聲就更厲害了,他不知道自己剛做了一回主角,先莫名其妙,莫名其妙之后也跟大家笑起來。

有人說:“丁為群,該你說一則了,你在茅墩已有十多年的歷史了?!?/p>

丁為群喝了點酒,一改往日的拘束,竟不推辭。丁為群說,這是一個悲劇。

若干年前,有一師范畢業(yè)的青年到鄉(xiāng)間辦學。愛上一個村女,正值饑荒年月,那村女為了有一份糧食,也不拒絕,其實,那村女已有相好。在一次偶然事故中,村女不幸死亡,師范生認定她是自己的未婚妻,悲痛不已。后來因宣傳需要,師范生的事跡上了報,村女也成了忠誠教育事業(yè)的女英雄,師范生進入角色,竟終身不娶,而村女的相好盡管是個泥瓦匠,卻也對村女念念不忘,因為依靠那村女帶回的糧食,出身地主的泥瓦匠在那年月才維持了生命。村女過世后,每逢七月鬼節(jié),泥瓦匠都去巫婆那里“過陰”,會見那冥界的村女。若干年后,這個泥瓦匠在改革開放中發(fā)了跡,發(fā)誓要盡他那一份未婚夫的愛心……

丁為群沒有說完,就有人打斷他的話:“你這是說的羅校長?”

羅校長的事跡當年登在報上,后來又載入鄉(xiāng)志,茅墩中學的人或多或少聽說過。

丁為群說:“這人是誰?你愿意說是誰,就是誰?!?/p>

田炳福覺得這則故事的程度已超出了玩笑的界限,說:“丁老師,這樣的事情不能亂說,添油加醋是要負責任的?!?/p>

丁為群說:“既然這樣說,我就實話告訴你們吧。師范生就是羅校長,泥瓦匠就是劉金寶,劉金寶是我的大姐夫,我說的那些句句屬實,要不是羅校長阻擋,我姐夫早已捐一筆款子給學校,說不定,茅中的教學大樓已經(jīng)豎起來了?!?/p>

許多人原先都不知道劉金寶捐款這回事的,有人免不了對羅校長有些議論,章平說:“想不到這一段歷史這么精彩,真可以上小說書了,只可惜羅校長跟他的情敵一斗氣,我們的單身宿舍沒指望了?!?/p>

田炳福覺得丁為群這個人有些卑鄙,卑鄙在什么地方田炳福也說不上,不曉得為什么,丁為群現(xiàn)在喜歡往西邊這排宿舍里鉆了。但仔細想想,今天劉金寶的謝師酒羅校長確實沒去。以前這樣的謝師酒羅校長總是每請必到,以此為榮。田炳??戳艘谎鄱槿?,這個人不陰不陽,讓人捉摸不定。

大家有些冷場的時候,桂桂敲門走了進來,于是都朝田炳福一笑,找個理由走散,連小章也跟隨大流而去,出門前不忘記朝炳福擠眉弄眼。

歇了兩個星期沒去鄉(xiāng)衛(wèi)生院,田炳福覺得該從那里明確討個口信,不談也就干脆算了,托芮主任去,田炳福認為不方便,想來想去還是找桂桂,于是借做衣服的理由,他買了布料去找桂桂。

桂桂的裁縫鋪已經(jīng)比以前又擴大了,外面一間是門面,桂桂的三個徒弟在那里踏縫紉機,里面一間是裁剪室,中間擺著一張乒乓桌大小的桌子,田炳福走進去,桂桂說:“田老師,要穿新衣服,才想到來我這里坐坐呀?!?/p>

田炳福說:“哪里,不是喲?!?/p>

桂桂泡了茶,遞了煙,然后問:“怎么沒讓杏花一道來,來了也好幫你定主意?!?/p>

田炳??嘀槗u搖頭,嘆了口氣。

桂桂說:“田老師,好事終歸多磨,你這么好的條件,杏花一定不舍得放手。”

田炳福把想說的話咽回肚里。

桂桂讓他站起來量身架,田炳福個子高,桂桂用皮尺替他量胸圍,頭發(fā)就撓得田炳福的下巴癢癢的,桂桂替他量肩,桂桂的呼吸就熱蕩蕩地在他的脖子周圍纏繞,弄得田炳福腦中暈團團地不知思想,量完了還呆愣著站在那里,桂桂幾聲催他坐,他都沒聽見。

田炳福一個下午都沒做成事,給學生舉辦文學講座,賞析瓊瑤小說,常常把作品中的人物弄得牛頭不對馬嘴,學生哄堂大笑,到了晚上備課,也心神不定的樣子。他離開辦公桌,索性去跟章平搗蛋,逼小章講他的戀愛故事。小章是個“話癆”,提到申瑪麗就剎不住車,只是奇怪,田炳福以前總嫌他聒噪,今天不知中了什么邪。

田炳福要聽他和申瑪麗第一次認識。

小章說,他本來不認識申瑪麗,不是一個班,有一次學生會發(fā)票看電影,那電影是個愛情悲劇,小章是感情豐富的人,一會兒眼淚鼻涕就下來了。當時大學里女生是崇尚高倉健那種鐵血冷面型形象的,小章為自己感到羞愧,趕緊擦,可擦得快,來得快,偏偏影院跟小章作對,說跑片沒到,休息五分鐘。燈光大亮,小章極其狼狽,恨不得鉆到椅子下面,鄰座的一個女生卻轉(zhuǎn)過頭說:“哎,你也哭了,這導演真有兩下子絕活?!毙≌乱贿厭熘鴾I痕一邊咧嘴笑著應付,那女生就塞過來一張紙巾,使小章當時心里十分感激,不用說,那女生就是申瑪麗。

這過程很簡單,小章說,最使我難忘的是我們在一起呆過的那個夜晚。

田炳福不說話,小章就繼續(xù)說下去。

畢業(yè)分配的時候,各人已經(jīng)曉得了各人的去處,小章找了半天才在地圖上找到他所去的小縣,心里極其沮喪,更使他沮喪的是,申瑪麗留校了,歷屆畢業(yè)生的事實證明,他倆這種關(guān)系十有八九是要泡湯。小章說,長痛不如短痛,就約了申瑪麗出來,講了這種意思。申瑪麗說,人家是人家,我們是我們。小章就掉了眼淚。申瑪麗曉得他心里還是擔心,就摟住了小章,盡手段安慰他,激昂時她對小章說:“你要不踏實,我就給了你?!?/p>

田炳福插嘴說:“你小子準要了人家?!?/p>

章平坐直身子,為自己辯護,“狗日的才要了她,那個時候要,我日后怎么做人?”

田炳福說:“你以為人家說給你就給你了。再說,現(xiàn)在大學生根本不把這當回事?!?/p>

“你放屁,瑪麗才不是那種人?!闭缕郊绷耍f話也很粗魯。田炳福見小章真的被逗起了火,就趕緊解釋:“我是說著玩的。”

田炳福想想自己,就很羨慕小章的幸福,班上那個蘇北女生從沒有這樣讓他感動過,杏花就更莫說了。田炳福說:“你抓緊時間往回調(diào)吧!倘若是我,也是在這里呆不住的?!?/p>

田炳福說:“我們本來就是鄉(xiāng)下人,一棵土生土長的大白菜,離開了泥巴就是死路一條。你小子本來就城里人,是那大街上的行道樹,站著就是一道風景。我懂你?!?/p>

田炳福這一夜,居然夢見了桂桂,早晨起來就換了短褲頭,怎么會是桂桂?田炳福在心里恨自己沒出息,很羞愧。

過了幾天,田炳福班上的一個女生,忽然來叫他去取衣服,說她是桂桂的妹妹,細細打量,眉眼很相像。衣服做得合身,樣式也新,桂桂說:“田老師,怎么樣,沒糟蹋你吧?”

田炳福不說話,只是盯著桂桂,桂桂說:“叫你來還有件事,杏花娘讓我告訴你,杏花答應你了,這回是真的,要你準備聘禮訂婚。恭喜了,田老師?!?/p>

田炳福說:“現(xiàn)在答應我已經(jīng)遲了,我已經(jīng)有意中人了?!?/p>

“是誰呀?”

“你,桂桂,我決定要找你做女朋友。"

桂桂并不驚訝,好像田炳福說了句玩笑話,說:“田老師,你別拿我們鄉(xiāng)下人開心,別人聽見了要笑話我?!?/p>

田炳福說:“我是真的,桂桂,你答應不答應?”

桂桂的聲音就變了:“我是你們的介紹人,你怎么能打我的主意,怎么能打我的主意呢?”

聲音漸漸地小下去。

田炳福找了桂桂,別人都有些看法,認為田炳福這小伙子太心急了,也有人說,這本來是桂桂設計好了的,女人追男人,男人終歸跑不脫。憑良心說,假如杏花也像桂桂一樣對他死心塌地,田炳福當然會只選杏花,杏花是城鎮(zhèn)戶口,還有中專學歷??尚踊ǚN種的不爽快,即使他倆真好了,往回想想也無趣。找了桂桂的缺憾,就是以后小孩落的戶口是農(nóng)村的。以后的事田炳福懶得去想,以后的事誰又能想到是怎么回事呢。

田炳福見了芮主任,有點不好意思,芮主任:“這事不怪你,我給杏花介紹的不止一個,她每次都疙疙瘩瘩,弄得男方尷尬。”

炳福后來就曉得,原來,芮主任曾給杏花在中學里介紹過幾個老師,都黃了。

桂桂這個人心很大,鋪子做得好好的,她要撤了蓋服裝社,有三個徒弟還嫌人手不夠,又在外面招了十個姑娘,桂桂現(xiàn)在一般不接零活了,專門承攬批量服裝加工。桂桂現(xiàn)在有一半辰光是在外面跑,不像個裁縫師傅,倒像個供銷員了。

桂桂每次出去,總要征求一下田炳福的意見,好像田炳福說不準去,就不去似的。田炳福當然是沒有阻擋的理由,這一回,田炳福說:“我不拖你的后腿,只是你一個人在外面要自己保重。只恨為夫我,拿不出一分錢贊助,又抽不出時間陪你,愧對娘子。”

桂桂就伸手去揭他的臉皮,嬌嗔地說:“老臉皮厚,你為誰的夫呀?誰答應做你的娘子了?”

停了嬉鬧,桂桂就說:“我現(xiàn)在還要你那幾個錢做什么,你不反對我跑,就足夠了。將來即使我賠本,靠你的工資我們也能過得日子下去,不怕沒有后路?!?/p>

田炳福知道桂桂講的是真心話,心里也有了一種做男人的責任感,摟著桂桂,緊緊地。

門外響起重重的敲門聲,把倆人都驚了一跳,田炳福以為是哪個促狹鬼搗亂,不讓桂桂去開門。門又持續(xù)敲了一會兒,接著響起周月英焦急的聲音:“田老師,開門,田老師,快開門?!?/p>

田炳福曉得有什么急事了,周月英這個女人要強,一人拉扯著個孩子,卻輕易不求人。

“田老師,羅校長昏過去了?!?/p>

周月英對羅校長的那份心思,茅中所有老師都看在眼里,只是礙于羅校長的固執(zhí),不便說穿罷了。羅校長的屋子里,酒氣沖天,羅校長黑紅的臉膛現(xiàn)在蒼白如紙,長發(fā)紛亂地搭在額上,看上去老了十幾歲。田炳福將他背上肩,桂桂在前面打著電筒,周月英跌跌撞撞在后面跟著。

鄉(xiāng)衛(wèi)生院的值班醫(yī)生已經(jīng)睡了,喊醒了很不高興,因為認出是羅校長,大概也是羅校長的學生,動作才快了些。護士門診室亮著燈,田炳福敲了半天,丁為群從里面走了出來。田炳福說,你家誰也住了院?丁為群支吾著點點頭。田炳福來不及多問,進去喊護士打針,原來值班的正好是芮杏花,田炳福也顧不得尷尬,硬著頭皮把她領到了羅校長病床前。

桂桂和杏花倒好像沒有過什么事一樣,倆人說個沒完。羅校長要掛水,得在醫(yī)院過夜。田炳福讓周月英和桂桂回去,可周老師執(zhí)意不肯,田炳福說:“周老師,峰峰還睡在家里,這里有我呢?!?/p>

周月英臉有些紅,說:“峰峰已經(jīng)能照顧自己了,不要緊的,我已經(jīng)占用了你們這么多時間,怎么還能再讓你們守夜?!?/p>

田炳福心里說,怎么能說你占了我們的時間呢?看來周老師已把她和羅校長看成一個人了。田炳福只得和桂桂走了。

路上,桂桂說:“田炳福,今天你有沒有看出點苗頭?”

田炳福說:“當然看出了,周月英是真心實意愛羅校長,一般女人是做不到這一步的?!?/p>

桂桂說:“還有呢?”

田炳福就想不出。桂桂說:“你真是個糊涂蟲,護士室里除了芮杏花,還走出了誰?丁為群!”

田炳福說:“你是說他們——”

桂桂說:“丁為群跟你一樣,父母早逝,家里除了他自己,還有誰要半夜送醫(yī)院?告訴你,丁為群就是挨了芮杏花她娘的耳光,他才抬不起頭。事情過去這么多年,他轉(zhuǎn)不成公辦,還是娶不成杏花。”

田炳福就明白了許多,也理解了丁為群做人為什么那樣沉默和尖刻,想不到這個人心中藏著這樣的凄苦。

桂桂見他不吭聲,就撞撞他的膀子說:“怎么了,醋罐子讓我摔破了?”

田炳福握住她的手說:“我酸什么?蘿卜青菜,各有所愛?!?/p>

羅校長的病,老芮當然曉得怎么回事。胡局長回去后,第三天就派出調(diào)查組,一查,老羅果然匯出了三萬元。老芮想:老羅這個人沒救了,教書的人怎么能去爭這份風頭呢?怪只怪那個狗屁記者弄昏了老羅的頭,弄得他到現(xiàn)在還留著五十年代的那種傻勁。

如果不是賠了一筆公款,縣鄉(xiāng)兩級領導出面擔保,老羅免不了要吃官司。盡管平時芮安之對老羅不把他放在眼里很生氣,但老羅弄到這地步,芮安之心里也只剩下同情了。

芮安之的反革命是做得極其冤枉的,芮安之是個物理老師,喜歡看點科幻文章,看多了就免不了要在老婆面前賣弄一番,有一回跟老婆講起關(guān)于太陽黑子的事,不想他老婆嘴巴快,在水埠上洗衣服時跟人爭了起來,定要別人相信有太陽黑子的,這事傳到工宣隊的耳朵里就惹出了大禍,工宣隊先找了也是教物理的老李,問他太陽上是不是有黑子,老李出身地主,說有,就是與芮安之同罪,說無,芮安之就罪該萬死。老李就說不知道。工宣隊認為同是教物理的老李都不曉得,憑什么你芮安之就曉得,以惡毒攻擊“紅太陽”的罪名關(guān)了進去,弄得老婆改嫁,兒子也跟著走了。

平反以后,芮安之吸取了教訓,討女人,一定要討賢惠的女人,守寡的弟媳有過嫁他的意思,但芮安之拒絕,他相中了周月英,托老羅去做媒,周月英卻不中意他。后來有人介紹了青水娘,芮安之看她順眉順眼的樣子,也不錯。芮安之認識到,一個教師,教好你的書就行,能有個多少有點受人敬重的職業(yè),有個安定的家庭,你就應該知足了。芮安之教書很敬業(yè),平反時讓他做總務主任,他不甘心,干了一年不到,他硬是要求重新做回了物理教師,在教師中名氣不小。

老羅生病或不在的時候,照例是芮主任安排日常工作。過了兩天,胡局長和徐書記就分別打電話,要他參加劉金寶在鄉(xiāng)里的捐款簽字儀式,鄉(xiāng)政府的小禮堂布置得跟賓館差不多。地上貼了瓷磚,墻上做了木板護壁,豪華得令老芮眼花,縣長來了,市里還來了記者。劉金寶一看到老芮,就從人群中迎過來,握住他的手搖了兩搖,弄得芮安之反而不自在。

劉金寶動了捐款的念頭,第一個就找了芮安之。芮安之和老羅處得不太融洽,看來劉金寶是了解的。芮安之與劉金寶并不特別熟悉,見了面僅限點點頭招呼的關(guān)系,即使后來劉金寶發(fā)了財,紅遍一方天地,芮安之也是如此,但是捐款的事芮安之是當時動了心,作為學校的教導主任,有人捐建教學大樓,舊教室就可改成宿舍,是好事,從個人利益說,自己一家也用不著這么擠了。只是芮安之沒想到老羅會弄到這一步。

午宴時,劉金寶特意端著酒杯來到芮安之桌前,說:“芮主任,為我們教學大樓順利建成的第一步勝利,為我們的合作,干杯。”

芮主任喝了酒,劉金寶還不走,芮主任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么慶賀的話才行,可話到嘴邊還是只說了兩個字“謝謝”。歸根到底,芮安之是不能忘記老羅躺在醫(yī)院里。

芮主任正兒八經(jīng)管了幾天事情,就覺得很疲勞。中午剛躺下想睡個午覺,門外就有人喊:“羅校長,羅校長在家里嗎?”

鄉(xiāng)里人只曉得茅墩中學有個羅校長的,芮主任就有些生氣。但還是把他喊了進來,是個老實巴交的鄉(xiāng)民。芮安之說:“我不是羅校長,羅校長生病了,我是教導主任,有什么事就說吧!”

鄉(xiāng)民說:“主任,是這么回事,我兩個伢子都在初中讀書,一個初三,一個初一,開學的時候小的就比大的多交了五塊學費,可開學沒幾天,小的又說要交十塊錢了,我想不通,為什么初一價錢比初三還高呢?”

芮主任問:“你小的伢子在初一幾班?”

“初一(3)班。”

初一(3)班班主任是倪平,原來是本鄉(xiāng)一個大隊支書的兒子,高中畢業(yè)后開后門做民辦教師的。進了茅中,才發(fā)現(xiàn)教書不是個好飯碗,收入低,還又累又苦。教書教得一塌糊涂,所以只能把他放在初一教副科。他整天圍著老羅轉(zhuǎn),不大把芮主任放在眼里的。鄉(xiāng)民見他不吭聲,便說:“我沒別的意思,倘若是學校要交的錢,沒有不給的道理,我是怕小家伙撒謊,騙了錢自已亂花?!?/p>

芮主任說:“這件事還沒弄清楚,弄清楚了一定告訴你,你放心,學校是不會多要學生一分錢的。 ”

農(nóng)民唯唯諾諾地走了。

下午芮主任查問了總務處,說沒有要求初一再收費,再問倪平,倪平先說沒有這回事,后來又說是訂了學習資料。讓他交出訂單,倪平交出一疊來。芮安之一張一張翻過去,都是些非正式出版社印的東西,回扣極高,有的竟達30%,芮主任就對倪平說:

“你是沖了這些回扣才訂的吧?”

“芮主任,你可別看錯,這上面寫的是勞務費,誰也沒有規(guī)定教師不能拿勞務費?!蹦咂礁静荒密侵魅萎敾厥?,關(guān)上抽屜,轉(zhuǎn)身上課去了。

開教師會議的時候,倪平就和芮安之鬧了起來,這次會議是評選先進工作者,按慣例,是由領導確定候選人,然后教師投票通過,這事他和老羅已商量過,提名田炳福和丁為群,差額選掉一個,剩下一個報送文教局。丁為群以前的事盡管老芮心存芥蒂,但公私分清的道理老芮是要講究的。

芮主任剛剛宣布了兩個人的名字,倪平就站了出來。

“憑什么由他們做候選人?”

芮主任沒想到半路會殺出程咬金,說:“這是羅校長提出,我們共同商量的?!?/p>

“他羅榮成自己的屁股還沒擦干凈,憑什么來管我們的事。”芮安之覺得這個人的靈魂實在太骯臟了,老羅倒了霉才幾天,這種話怎么就說得出口呢?其他教師也嘰嘰喳喳議論起來,只是沒人站起來說話。

芮主任說:“你有意見,可以會后提,現(xiàn)在服從學校決定,繼續(xù)開會投票?!?/p>

倪平說:“不行,投票完了,我的意見還有屁用!”

芮主任忍無可忍,終于火了:“倪平,我告訴你,先進工作者任何人當都可以,像你,沒門。你這樣的小人,連做一個教師的資格都不配。”

倪平揮著拳頭就要沖上去,嘴里說:“你們都聽見了,芮安之罵人,他做得初一,我做得十五?!?/p>

教師們知道倪平是存心撒潑了,芮主任要吃虧的,趕緊把倆人拉開,會議便自動散了。

幾個人將老芮拖到家里,老伴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給他遞了茶,又絞上熱毛巾,然后怨怨地看著他,青水也從房里探出頭來驚慌地看著他。芮安之覺得跟倪平這種人鬧到這樣子實在太不值得,弄得一肚子火氣,算樁什么事呢?就對老伴說:“沒什么,沒什么,一時氣盛吵了幾句?!?/p>

老伴這才放心走開,做自己的事情。

芮主任的男人是做得極威風的,早晨起身,老伴就替他料理了洗漱,牙膏擠在牙刷上,毛巾放在臉盆里,吃飯的時候,老芮的碗剛見底,老伴就候在一邊替他添。飯碗一放,泡好的熱茶也已放到了茶幾上。芮安之開始的時候總覺得這樣心里很不安,時間長了也就習慣了,看做是一種家庭的溫暖,更覺得自己要盡家長的職責才對得起這娘倆。

吃晚飯的時候,老芮扒了幾口,就沒胃口,老伴替他收拾了碗筷,說:“你不是說沒什么,沒什么嗎?怎么氣得飯也不吃了?”

芮安之為自己辯護:“我才不去氣那種人,把自己和他提到一架天平上去呢。我是中午吃得太飽?!?/p>

老伴還是到灶間煨了一碗蛋花湯,逼他喝下去。

今天是禮拜三,照例這天晚上是芮安之給青水補物理課的。青水的物理是最差的一門功課,高考總是考不及格,這很削老芮的面子,書教得再好,自己的女兒考這點分數(shù),終歸是個敗筆。老芮堅持讓青水補習,每周給她復習物理,也有掙回這面子的意思。茅墩中學的教師子女,基本上都考上大學的,青水雖說不是親生女兒,可終歸是女兒,老芮是不到黃河心不死的。

青水是那種認真得叫老師無話可說的女生,芮安之走進她的房間她已坐在那里看書了,芮安之看見她床頭上貼著一張小小的日程表,早上是五時起床,晚上是十二點就寢,就說:“青水,你這樣安排,睡眠時間太少。”

青水抬起頭,對繼父笑笑,說:“反正也睡不著?!?/p>

芮安之給她上課的時候,她始終是靜靜地聽著,對著一個人上課似乎比對著一個班上課還要難些,因為是復習,有些地方芮安之覺得她應該懂,就略去,青水也仿佛能聽下去,可講完了做題目,青水又捉不到數(shù)脈,芮安之只能講第二遍。芮安之講第一遍時就想,要是我生的女兒就不會這么笨了。芮安之被前妻帶走的兒子,是考取了清華的。

青水弄了幾遍沒弄懂,就不敢再問,喃喃地說:“伯,我太笨了,我太笨了。”芮安之是聽不得青水說這樣的話的,往往就將剛才講的統(tǒng)統(tǒng)寫下來,一寫幾十分鐘,青水是一目了然了,可芮安之比上幾節(jié)課還累。

芮安之講完了課,總要尋幾句關(guān)心青水的話說說的,他不希望自己在青水的眼里僅僅是個負責的家庭教師形象,那樣他作父親的那一分愛心就被冷落了。近來,半夜醒來常常聽見這邊有明顯的呻吟聲,他跟老伴講過,青水是不是生病,可青水卻回答她娘說沒有,是他們聽錯了。芮安之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會聽錯的,便說:“夜里睡不著,是不是怕做惡夢???我夜里常常聽見你的聲音,做夢時你知道自己說話嗎?!?/p>

芮安之聽老伴說過,青水小時候經(jīng)常挨親爹的毒打,盡管長大了,說不定做夢也扔不掉這種記憶的。

青水的臉立即一下子飛紅了,慌慌地說:“不是,不是的?!?/p>

芮安之意識到說看書以外的話好像有些不妥,這個年齡姑娘有些內(nèi)容他是無法了解的,更何況他是繼父,更要注意說話,關(guān)照了幾句,就匆匆走了出來。

田炳福不知什么時候來的,和他老伴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老伴說:“田老師來好久了,就是不肯讓我喊你,怕影響青水的功課?!?/p>

田炳福說:“芮主任,我是想告訴你,我不想做那個先進工作者。”

“你是叫倪平鬧怕了?”

田炳福:“不是的,我何必怕他?我是覺得丁為群這幾年在教學上貢獻很大,應該他做先進?!?/p>

芮安之想,現(xiàn)在的年輕人把榮譽看得淡了,報上說某個地方評先進居然用抓閹的形式,可是,這次評上先進,可以晉升一級工資的,便說:“這事你要謹慎,是不是丁為群求了你?”

田炳福搖搖頭,說:“沒有。講實話,一方面他教書確實有成績,另一方面,他是孤兒,我也是孤兒,我曉得他現(xiàn)在心里的滋味。再說,他這樣努力,學校應當給他一點指望?!?/p>

芮主任就不便勸說了。田炳福喝了一口茶說:“倪平這個人,你不必和他計較,下回投票,你把他也做候選人寫上去,他就沒話說了?!?/p>

芮安之才明白,今天自己是被氣糊涂了,看不出來田炳福這小伙子腦子挺好使的。第二回投票,就寫上他倪平,讓他掛在那里吹吹涼。

說到羅校長的事,倆人都感慨一番,嘆羅校長糊涂。

田炳福和桂桂的關(guān)系發(fā)展得很快。

桂桂的娘沒有兒子,有了女婿,心里當然非常歡喜,就叫田炳福干脆過來一道吃算了,沒幾步路,既節(jié)約,吃的也比食堂好。田炳福開始很高興,后來就不肯。桂桂的爹是種田的,飯前飯后他在田里做生活,田炳福一個大小伙子是坐不住的,常常是想去幫忙。每回桂桂都死活擋住他,私下里她對田炳福說:“我是不相信人家那句話,娶了鄉(xiāng)下老婆就一定要變成泥腿子,我家的田就是荒了,我也不準你弄的。”

田炳福就提出來,平常還是在學校吃,桂桂答應了他,只是桂桂娘憑他倆怎么解釋心里也不樂意。

田炳福在班上開設文學閱讀課的事情,縣教研室的人不知怎么曉得了,就寫了一篇通訊在廣播里表揚。據(jù)說有個著名的教育家也主張在中學開設文學課。大家都一頭熱忙高考,田炳福卻另辟蹊徑,也算新聞。田炳福就更加有勁頭了。只是學校圖書館名存實亡,學生讀不到什么書,星期天,田炳福就常常跑縣圖書館,找了關(guān)系,在里面借一些書回來。

這一回,田炳福要去好幾天,縣總工會舉行全縣圍棋職工比賽,田炳福做了文教系統(tǒng)的選手。因為要出去好幾天,就約了桂桂來宿舍里找他。

章平這幾天情緒是很好的。他有一回上街,碰到了他分在另一所中學的老鄉(xiāng),喜滋滋地告訴小章,說他明年暑假可以調(diào)回蘇州了,田炳福罵他:“笨蛋,你可以去打聽他走的什么門路么,發(fā)愁有屁用?!?/p>

小章去問,人家支支吾吾不肯說,一點不念老鄉(xiāng)的情分。田炳福說:“人家申瑪麗那樣好的姑娘等著你,他能活動得走,偏偏你就不能活動成功?”

小章就先去了蘇州,聯(lián)系接收單位,原來城里外語教師其實也缺少,小章是本科生,很快就找到了肯收的學校,小章就趕回茅墩,在這邊尋找突破口。小章從蘇州帶回了高級香煙和東山碧螺春茶葉,準備送人,這次,他決定星期天和田炳福一道去縣城,探探領導的門路。

田炳福和桂桂是經(jīng)常弄得小章有家難歸的,這次桂桂就說:“小章,你別走,我們馬上要出去?!?/p>

秋天的夜空很明朗,暗白的浮云從夜空滑過,流銀一樣的月光滿世界流淌,它們從樹絲中滲漏出來,斑斑點點撒在兩人身上,很像瓊瑤小說中制造的某些場景,田炳福的手臂不由得輕輕地移到桂桂的肩上,桂桂卻一把打開他,向右邊嘟嘟嘴。原來是教室里上晚自習的學生有人在向這張望。田炳福老老實實地和桂桂拉開了距離。

田炳福拉著桂桂上了正建的教學樓。房子在蓋第三層,腳手架高高低低,他們在二樓,進了一個房間,在一堆散亂的水泥包裝紙上坐下來。田炳福輕輕撫摸著桂桂,一會兒呼吸就變得粗重,粗魯?shù)赜檬纸夤鸸鸬囊驴?。桂桂曉得他又要做那樁事了。小章去了蘇州的有一天晚上,田炳福和她在宿舍里有了第一回,想不到這事原是開不得頭,現(xiàn)在倆人到了一起就想做這件事,剎不住車。桂桂看看田炳福的急相,說:“有人上來怎么辦?”

田炳福說不會,繼續(xù)他的行動。

靜靜地躺在月光下,田炳福的手像流水一樣從桂桂身上輕輕滑過,田炳福覺得這個夜晚美好而浪漫,富有詩意,他有一種要抒發(fā)出來的情調(diào)蕩漾在胸間,卻又不知怎樣表達,他輕輕去用自己的嘴唇碰撞桂桂的身體,說:“桂桂,我們結(jié)婚吧?!焙诎抵泄鸸鹦邼攸c點頭。

桂桂像一只受驚的兔子突然坐了起來,田炳福也聽到了樓梯上的腳步聲。桂桂慌亂地穿衣服,將皮帶的金屬扣弄得清脆地亂響,田炳福迅速地捉牢它。等桂桂穿好,三下五除二自己也穿上衣服,雙手輕輕一摟,將桂桂抱到背光處。倆人都不禁相視一笑。

那人居然就停在他們房間的門口,因為月亮好,田炳福一下子就看出了是羅校長。羅校長爬到樓上做什么呢?田炳福和桂桂心里立即有些慌。田炳福喊:“羅校長!”

羅校長先是一驚,看到是他倆,平靜地說:“是你們哪!”

桂桂說:“天有點涼了,羅校長我們回去吧?!?/p>

羅校長說:“桂桂,你們是怕我從這里跳下去吧?”

倆人被戳穿了心思就有些窘迫,桂桂說:“羅校長,你想哪里去了?!?/p>

羅校長說:“我曉得你們都為我擔心的,別聽別人瞎傳,匯出的那筆錢我第二天就從銀行轉(zhuǎn)到了學校的賬上,那錢是我父親留給我的遺產(chǎn)?!?/p>

田炳福就明白,為什么調(diào)查組下來了幾天,不了了之地走了。

羅校長自己朝地搖搖頭,接著說:“再說,從這二樓跳下去,也摔不死,反而是給別人增加負擔了?!?/p>

田炳福想不到羅校長這個人,還是能做到如此冷靜。田炳福就說:“羅校長,有些話我一直想告訴你,不知道現(xiàn)在該不該講?!?/p>

羅校長說:“你說?!?/p>

“你念念不忘的那個女人,并不是真心像你想象的那么愛你,村里人都說,她去你那里,完全是為了得到吃食……”

“你別說了?!绷_校長說:“我相信我自己,我不要聽這些鬼話?!?/p>

“可是,事實是……”

“你走,走,給我走!”

桂桂擋住田炳福,要把他拉開,她被羅校長的憤怒嚇壞了。

“羅校長,你不要欺騙自己,真正愛著您的是周老師,您捫心自問,您這樣下去,對得起自已,對得起周老師那一片苦心么? ”

田炳福一邊被扯下樓梯,一邊回頭大聲對羅校長咆哮。桂桂說:“田炳福,你太沒分寸了,你這樣說,羅校長吃不消?!?/p>

田炳福笑笑,說:“我是存心要捅破這包膿的,捅破了,就好了。羅校長這樣的人與我們不同,這樣的好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找不到了,我不忍心看他受折磨,受嘲弄?!?/p>

一個老頭氣喘喘地跑過來,問:“誰,誰在上面吵架?”

田炳福說:“不是我們,是一個瘋子在上面自己跟自己說話,你快把他趕下去?!?/p>

老頭急急忙忙去了,是工地上負責看守的建筑工。田炳福和桂桂都捂著嘴笑了起來。

圍棋比賽的第一輪是抽簽式的,田炳福的對手是政府機關(guān)隊的一個干癟老頭。那人看上去老謀深算,田炳福心里有點發(fā)毛。

坐下來,那人又好像很隨和,一邊下棋,一邊跟他嘮叨。田炳福不曉得這人是棋風不好,還是故意設計陰謀,分散對手的精力,就一邊警惕地下棋,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回答他。

老頭說: “聽說你們鄉(xiāng)下的教師很苦,連對象都找不到,是嗎?”

田炳福在學校里也經(jīng)常叫苦的,但在外面又是不喜歡別人小瞧鄉(xiāng)下教師的,說:“苦也不太苦,一百八十塊,拿工資的都差不多,還不至于找不到對象?!?/p>

老頭下去一顆子 ,說:“這么說你就有對象了?”

田炳福不客氣地點點頭,跟上一顆子。

老頭又說:“聽說你們茅墩中學有個傻瓜校長,為了跟人斗氣,將三萬塊錢打了水漂?!?/p>

田炳福說:“你這個人怎么這樣啰嗦,像個長舌婆婆,盡扯東家長西家短?!?/p>

老頭尷尬地笑笑說:“下棋下棋?!?/p>

田炳福艱難地贏了老頭,已經(jīng)到吃午飯的辰光了,田炳福上廁所小便出來,老頭擋住他說:“這次是湊巧讓你贏了的,你有本事下回再來這里比個高低?!?/p>

下棋多了,在棋場上耍小孩子脾氣的老頭也見識過,田炳福急著要走,老頭非要他答應下個禮拜天再來這里較量,下午兩點,不見不散。他就笑著答應了。

一天下了幾盤棋,人疲勞得很,吃完晚飯就想上床休息。小章哭喪著臉找進來。小章準備的三份東西,只送出了一份,還是一個副局長的老婆收下的,在胡局長那里,他被狠狠批了一通,不問青紅皂白地送東西。田炳福開始就覺得不妥當,小章說:“我也是沒法子,我難道還喜歡用自己的熱面孔貼別人的冷屁股?!?/p>

章平還沒吃飯,田炳福只得拿了飯菜票再去食堂買一份。

田炳?;氐搅嗣┒?,早忘了老頭的約會,星期六校長室有人跑來喊他說有他的電話,他還莫名其妙,一拿話筒,聽見老頭啰嗦的聲音,才記了起來。田炳福想,這個老頭,大概是機關(guān)里退休了百無聊賴的老干事,覺得很有趣,回去說給桂桂聽。桂桂說:“你去不去呢?”

“我沒時間去的,好多事情堆在我頭上呢!”

桂桂說:“一定要去的,我們的婚期就到了,你得陪我去買些東西?!?/p>

到了街上,田炳福是沒有耐心和桂桂買東西的,就去總工會找老頭下棋,讓桂桂買完了去工會棋牌室找。

這一回倆人的棋走得都比較從容,老頭問這問那,田炳福也不厭煩。老頭說機關(guān)里實際上是清水衙門,他拿的工資還不夠兒子媳婦們刮皮。講到他的小孫子,老頭眉飛色舞,田炳福免不了也講些學校里的實情,流露一些自己的看法觀點。桂桂大包小包找到他,一盤棋還沒完,桂桂一到,田炳福就沒耐心下棋,很快輸給了老頭。老頭說:“這次下棋是你跑上來,下次,該我下去找你。”

田炳福只能說:“歡迎,歡迎?!?/p>

期中考試忙過了,田炳福和桂桂決定辦婚事。學校一時沒有空房,就把章平趕了出來,將他們原來的宿舍粉刷一番做了新房,門口搭了一個小廚房。田炳福覺得委屈了桂桂,桂桂說:“我不在乎,你要在乎,我以后給你蓋幢樓?!?/p>

喜酒是依桂桂辦得很鋪張,在鎮(zhèn)上名氣最大的江南酒家辦了三十六桌。桂桂的服裝社紅火得很,桂桂手里有了一筆讓田炳福嚇一大跳的款子,桂桂這樣大事張揚,是為了不讓別人小瞧她的鄉(xiāng)下戶口,田炳福曉得她的要強,沒阻擋她。

田炳福人緣不錯,學校里的老師基本上都送了禮,丁為群和芮杏花也雙雙來了。喝了酒,年輕人又擁著他倆到學校鬧洞房,不大的新房里熱鬧噴天。

大約九點鐘左右,校園的上空傳出了尖厲的哭叫聲,接著人聲嘈雜,不曉得是發(fā)生了什么事。新房的人都走了出來,先看到的是芮主任,踉踉蹌蹌地跑過來,一句話也說不出,見了他們,就恐懼地躲到了他們的身后,于是他們就看到了披頭散發(fā)的青水,她左手拿著一柄燒火的鐵叉邊跑邊舞動,嘴里聲嘶力竭地喊著:“伯,你打我呀!我笨,我考不取,我對不起你,你打呀!”

青水不見了他伯,停止了追趕,在月光如洗的操場上突然解開自己的上衣,人們看到少女白嫩的皮膚上布滿了紫色的傷痕。青水伸出右手,殘酷地在自己的前胸后背扎出一道道血口子,接著,又扔掉鐵叉,伸出左手在頭上連血帶肉拽出一把把頭發(fā)。

田炳福和幾個青年教師顧不得許多,沖上去撿起她的外衣裹住了她,然后將她送回屋里。

芮安之喝了喜酒,有些興奮,看了一會電視,想起來應當問問青水期中考試的成績,推開門,看見青水背對著他坐在桌前,以為她在看書,走過去,青水的桌上齊整整地放著一束束頭發(fā),她還在不停地揪。

“青水,你,你在做什么?”

青水看見他,朝地上一跪,歇斯底里叫起來:“伯,我考不取了,我對不起你,你打我,打我吧!”

芮安之驚惶地喊:“青水娘,青水娘!”

青水不知從哪里抄起一截鐵叉,嘴里嚷著,向芮安之逼來,芮安之昏了頭,以為要打他,嚇得抱頭鼠竄。

第二天看了醫(yī)生,說青水是發(fā)泄性自虐癥,長期心理壓抑造成的結(jié)果。

那天夜里,田炳福回到洞房,桂桂自然不高興,大喜的日子遇到了這樣的倒霉的事,終歸不舒暢,田炳福賠了許多笑臉,才使桂桂開心。

羅校長從醫(yī)院出來,就知道他和周月英的結(jié)合是無法回避,現(xiàn)在還用師生之情來解釋周月英對他的照顧,實在是連自己也說服不了。應該說,一開始他就覺察到了這種感情,只是他沒有勇氣對自己承認。

在住院的日子里,不管他和周月英是否承認,醫(yī)生和護士都把他們看成一家子了。

周月英做老羅的學生時,成績很好,只是因為成分不好,沒上到大學,后來嫁了一個電工,剛剛有了一個兒子,那電工就在操作事故中死掉了,剩下孤兒寡母。老羅可憐她,正好學校那里又缺教師,就做主讓她做了民辦教師。周月英書教得認真,做人也做得穩(wěn)妥,老羅替她介紹過幾個男人,她都不肯,后來有人說,她是怕自己命里克夫,不敢再連累男人了,看看她的額骨,倒確實很高的。周月英小他十幾歲,他想不到她會存這份心事。

所有來看羅校長的人都竭力勸慰他,要他想開些,只有周月英每天給他送飯送衣,一句安慰的話也沒說過。

回了學校,有一天晚上她對羅榮成說:“羅老師,人家說你傻,罵你傻,您別計較,人都有個心愿,你盡了你的努力,你就安心了,成不成是天意,就像我,命里苦,不能守住個好男人,但不管怎樣,能這樣每天為您洗衣燒飯,我心里就不怨恨老天了?!?/p>

周月英說的時候,淚珠就一顆顆掉下來,羅榮成說:“小周,你……”

周月英說:“羅老師,你別擋我,我知道能服侍你的日子也不多了,讓你知道了我的心思,我就不難受了?!?/p>

羅榮成說:“小周,我告訴你,放心,那錢是我自己的,我羅榮成,決不會離開茅墩?!?/p>

周月英滿臉淚痕地抬起頭,卻又趴到桌子上嗚嗚地放聲哭起來,弄得老羅手足無措。

羅榮成上了班,學校已弄得一團糟,建筑隊將黃磚、水泥堆積在學校的空地上,學校變得臟兮兮,混凝土攪拌機一開動,連上課鈴都聽不見。老羅一看見那片工地,心里就像被塞了豬毛一樣難受。教師們嘴上依然尊敬他,但看他的眼光卻多種多樣了。老羅心里知道,自己在茅中的威望大不如從前了。

周月英說,羅老師,人是做不得一世英雄,您不可以讓別人去多操點心嗎?羅榮成嘴上不應,心里認了,每日宅在宿舍里,有峰峰陪著,可以忘卻許多。

峰峰對羅爺爺與他家關(guān)系的逐漸密切最為高興,因為八歲是虛齡,沒能上學,就整天纏著羅爺爺教他認字、畫畫。

“羅爺爺,這是什么字啊?”

“羅爺爺,畫的像不像啊?”

老羅聽到峰峰一個勁叫他爺爺,忽然就感到不順耳,對峰峰說:“峰峰,以后不要叫爺爺了。”

峰峰說:“那叫什么呢?”

老羅一時想不出個恰當?shù)姆Q呼,摸摸已經(jīng)刮得鐵青的下巴,然后說:“叫羅伯伯吧!”

峰峰第一次叫他羅伯伯的時候,主管文教的郎縣長推開了他的宿舍門,見他滿面紅光,拍著他的肩膀說:“老羅,氣色不錯了嘛!原來你呆在家里,找你半天才找到?!?/p>

“你下來怎么不先來個電話呢?”老羅說。

“我是出私差,下來會個棋友?!崩煽h長笑笑,湊到老羅耳邊說:“怎么,覺得寂寞了嗎?”

說得老羅的面孔更紅了。

郎縣長的棋友就是田炳福。那年月,家里沒有電視機,縣里沒有電視臺,廣播里聽得到縣長的姓名,卻見不到縣長的影像。田炳福不知道這老頭居然是一縣之長。那天,田炳福和桂桂在車站候車,沒事情做,就去看候車室里的宣傳廚窗。桂桂突然指著一張照片,沖他大呼小叫:“田炳福,這人不是剛才下棋的瘦老頭么?”

田炳福細看,是他,再看下面的小字,瘦老頭就是大名鼎鼎的郎縣長。桂桂說:“你這人真是有眼不識泰山?。 ?/p>

田炳福說:“他又不說,我怎么曉得。”

桂桂說:“你有沒有不敬重人家的地方???”

田炳福仔細想了想,搖搖頭。

章平曉得了這件事,就纏住了田炳福,要田炳福到郎縣長那里求情。田炳福不肯,只不過跟人家下了兩盤棋,就要人家?guī)椭吆箝T,開不了口。可是這個章平,對付當官的沒辦法,對付田炳福倒有一套??吹教锉?,他干脆把頭扭到一邊,不睬他。同在一起上班,抬頭不見低頭見,田炳福挺難受,想了想還是答應幫他去走一趟。

郎縣長就在政府大樓上辦公,一找就找著了。田炳福推門進去,郎縣長就說:“怎么,我還沒下去你倒又殺上門來了?!?/p>

田炳福說:“郎縣長,我是有事來找你的。”

郎縣長說:“什么事?。靠茨氵@么嚴肅的樣子。”

田炳福一下決心,就說:“是調(diào)動的事?!?/p>

郎縣長的臉色就沒了笑容,農(nóng)村中學的教師,一個個都削尖了腦袋想往城里鉆,縣城兩所中學,一直擠得滿滿的,還是有人要擠進去。郎縣長說:“你不是在下面有對象了嗎?”

田炳福說:“不是我,是我的同事,一個蘇州來的外語老師,他父母都在蘇州,對象也在蘇州,不調(diào)回去,對象就要吹掉?!?/p>

田炳福不好在郎縣長面前說申瑪麗多么好,就撒了一個小小的謊。

郎縣長說:“原來你是想做好人好事??!你知道,我們縣的外語師資暫時還很緊張,大家都要走,我們的學校要不要辦?”

田炳福沒什么信心了,小聲說:“他在這里,不安心教書,還不是誤人子弟嗎?”

郎縣長坐在大藤椅里,用手里的筆敲了敲辦公桌,說:“如果叫你做茅墩中學的校長,你會不會放他走呢?”

“我是校長,我寧愿要一個安心工作的中師生,也不要一個散了心的本科生。倘若局里規(guī)定滿五年才放人,他教得好,拿了全縣第一名,我一年就放他走,拿了全縣第二名,我兩年后就放他走?!碧锉O?,反正在他面前有過說話沒遮擋的先例,就干脆口無遮攔說了一通。

郎縣長笑了,說:“好,讓你作一回主,你告訴你那個同事,他要是能將茅墩這一屆高考的外語成績進入前三名,我放他走!”

郎縣長來找老羅,是來喊老羅到田炳福那里吃飯的,他已經(jīng)在田炳福那里殺完一盤棋,也基本了解了茅墩中學的現(xiàn)狀。

“老羅,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包括你和周月英老師的喜事?!?/p>

郎縣長說:“你也該替自己的晚年打算,料理自己的生活了,學校的事,我正考慮給您派一個得力的副職?!?/p>

茅墩中學的副校長一直是空著的,好像有老羅在,副校長可有可無。以前從來沒有人提過,現(xiàn)在是突然被發(fā)現(xiàn)了。老羅的心中不免有些悲哀,不過,現(xiàn)在這樣子,有比沒好,老羅說:“誰呢?”

“你能不能考慮推薦幾位???”

羅校長這才覺得自己平時的疏忽,居然從來沒有考慮過培養(yǎng)接班人的問題,他說:“你既然心里有了人,就先說出來看看。”

郎縣長說:“田炳福?!?/p>

老羅將田炳福在心里盤了幾個來回,除了年紀輕資歷淺這一點外,他也是滿意的。

吃飯的時候,羅校長跟陌生人一樣反復地打量田炳福,還不斷地笑著跟郎縣長交換眼神,弄得田炳福莫名其妙。

因為事情已經(jīng)公開了,羅榮成和周月英索性去鄉(xiāng)里領了結(jié)婚證,婚事辦得很簡單,只招呼了芮安之和田炳福等幾個人,悄悄在周月英那邊辦了一桌酒。第二天別人在辦公桌上拿到喜糖,才曉得是他倆的喜事。

芮安之經(jīng)歷了這次打擊,仿佛變了個人一樣,坐到哪里都一言不發(fā),青水被送到精神病院治療去了,芮安之認為是自己害了她,補習班的課再也不肯兼。師生都私下里說,用不著上面三令五申,茅墩中學以后也不會再辦補習班了。

芮安之在老羅的婚宴上喝多了酒,眼淚汪汪地說:“老羅,以前我總認為你不如我,青水娘倆使我有了一個安穩(wěn)的生活?,F(xiàn)在,我不如你了。老羅,你要珍惜你們的好日子,不要像我一樣再毀了一個家庭?!?/p>

因為是喜日,大家都想勸住芮主任,老羅說:“別攔老芮,他心里難受,我知道他說的是真心話?!?/p>

老羅進洞房的那天晚上,力不從心,向周月英交了一張白卷,弄得羞愧難當,老羅說是自己老了,周月英卻不依,第二天就逼他和她去一個很遠的地方看了醫(yī)生。

醫(yī)生說不要緊,老羅的武器長期不用,就容易失銳氣,只要互相幫助,是能夠挽回的。醫(yī)生打了個比喻,現(xiàn)在這階段,只是相當于近視眼的“假近視”階段。

倆人在一起,老羅終歸有點狼狽,但周月英卻好像沒這回事,跟老羅講起他做她老師的事情,她竟然記得清清楚楚。周月英說有一回他帶全班同學去村里吃憶苦思甜飯,吃的是野菜粥,可是粥里夾雜著一粒一粒的老鼠屎,周月英一粒粒往外揀,被他發(fā)現(xiàn)了,他就批評了她一通,對全班同學說,貧下中農(nóng)能吃下去,我們?yōu)槭裁淳筒荒艹?,當著大家的面,一粒一粒把碗中的老鼠屎扔進了嘴里。老羅也記起這回事,不禁嘿嘿地笑了。周月英還說,有一回夏天,他穿著西裝短褲上課,走進教室,全班同學都哈哈大笑,原來里面的一根松緊帶掛在外面,老羅想了半天想不起來,老羅一直注意課堂儀表的。周月英捂著嘴笑了,他才曉得上了她的當,撲了過去。

漸漸地,老羅就有了進展。

田炳福副校長的任命沒有下來的時候,組織部有人來考察了他,師生都傳得滿城風雨了。田炳福想,要是考察不合格,可就下不了臺。終于拿到了任命,田炳福心上就有點沾沾自喜了,一道參加工作的年輕人中,做到一個完中副校長的全縣怕還只有他一個。只有桂桂不當回事,說,教書這條線上的官,做得再大的官也掙不到油水,羅校長忙活了一世,得了學校什么好處?

田炳福知道她嘴上硬,心里也是高興的,說:“桂桂,你是怕我升了官,休了糟糠之妻吧?”

桂桂說:“好你個田炳福,當了芝麻綠豆官就想得那么野啊!”

笑歸笑,鬧歸鬧,田炳福曉得肩上的擔子不輕的。桂桂認為學校最棘手的事還是錢的問題,沒有校辦企業(yè),求爹爹拜奶奶磕頭討米幾個錢,終歸不會寬松。田炳福說:“賺錢你比我內(nèi)行,你出出主意?!?/p>

桂桂動了腦筋,最后提出兩個建議供田炳福參考。是學校開爿店,一年四季學校的筆墨書本,食堂的油鹽醬醋,就是一筆不小的收入,另外夏天可以賣冷飲,冬天可以賣早點,真正弄起來,數(shù)字不會小。問她的第二點,桂桂說,校長大人,這可是割自己的肉補別人的瘡,我舍不得說出來。田炳福說陪了一通好話,桂桂說:“這事主要要抓住劉金寶,學??梢赞k一個水泥制品廠,現(xiàn)在的建筑都是包工包料,你只要劉金寶的建筑公司肯包銷水泥制品,利潤就嚇死人?!?/p>

第二個主意本來是桂桂自己的算盤,一旦服裝社不行,就選擇這條路子的,現(xiàn)在把它貢獻給了學校,是因為自己的男人做這個學校的校長了。

桂桂說,這事宜早不宜遲,最好乘大樓竣工典禮的當口,劉金寶高興,讓他答應下來。

竣工典禮星期天要在學校的會議室舉行,星期六田炳福叫了章平和幾個學生布置會場,章平自從知道有希望早日調(diào)走的消息后,就埋頭他的教學,連田炳福屋里也不常去了。

田炳福跟章平貼一張標語,田炳福說: “小章,不跑蘇州,申瑪麗要寂寞的,你不可以讓她到鄉(xiāng)下來玩玩嗎?”

章平想說什么,又止住了。

田炳福覺得小章這個人很有意思,怎么一下子變得沉默寡言了。

章平猶豫了一會兒,還是開了口:“小田,我一直想告訴你,我和申瑪麗的事一直騙了你們,有這個人,但人家不理我,只是我暗戀一場而已。”

“真的?這是為什么?”田炳福難以置信。

“是的,那天你從郎縣長那里回來,我就想告訴你,可是又怕你說我一直在欺騙你?!毙≌峦怂苏Z的另一角,干脆讓標語垂掛著下來,“我說不清為什么,我在這里感到空虛,感到絕望,我離不開這種幻想,我明明知道自己在編造故事,可我還是無法停止,我只希望,你別認為我是在騙你,騙朋友。我不是為了調(diào)動才尋找借口,你會相信?你能相信么?”

田炳福不再睬他,一個人默默地干活,直到結(jié)束,才對小章說:“小章,我相信,我相信你,你今天說的話是真的。人活在這世界,越是艱難,越需要夢幻支撐。我也一樣,我有我的幻想,把茅中辦成一所學生向往的重點中學?!?/p>

小章說:“謝謝你的信任。不過,炳福,我得提醒你,你也應該離開鄉(xiāng)村,離開茅中,時代在變化,城市才有教育發(fā)展的空間。羅校長那一代人,為了鄉(xiāng)村教師的夢想,離開城市,在鄉(xiāng)村奉獻人生。但現(xiàn)在,知識已經(jīng)貶值,賺錢是硬道理。有時候我躺在床上想,老羅的一生其實是悲劇,羅榮成其實是堂吉訶德·羅。待下去,都是浪費人生,堂吉訶德還有風車挑戰(zhàn),茅墩連風車也找不著,莫非,你想成為下一個老羅,成為堂吉訶德·田?”

田炳福說:“我跟你不同,我的根在這里,注定只能做你說的那個堂吉訶德·田?!?/p>

竣工典禮胡局長和鄉(xiāng)里徐書記都打了招呼,避免讓羅校長參加,怕老羅受不了刺激??墒菦]想到這天晚上,羅校長卻找到田炳福屋里來了。

羅榮成是攜著峰峰來的,峰峰早已不喊老羅爺爺,也不叫伯,叫爹,峰峰說是他娘說的。峰峰現(xiàn)在和老羅形影不離,一張小嘴巴也變得嘰嘰喳喳了。

桂桂拿了糖果給峰峰,峰峰不要,告訴老羅:“爹,嬸嬸給我糖吃?!?/p>

老羅應的時候有點笨拙,然后伸出手替峰峰接了糖。桂桂就在心里說,羅校長這爹當?shù)糜心S袠恿恕?/p>

坐了一會,羅校長說:“小田,有件事我想告訴你?!?/p>

田炳福說:“羅校長,是不是明天的事?”

老羅一頓,說:“不是的,不是的,是我自己的事情?!?/p>

老羅的表情好像很為難,似乎是要尋求某種幫助,田炳福就說:“羅校長,在我這里有什么事你干脆說就是了。有什么事情就是幫不上忙也出出主意。”

老羅就說:“小田,是這樣的,我弟弟那邊生意好轉(zhuǎn),那筆錢又給我匯來了。我想了幾天,反正說也讓別人說了,我還是想把錢用在學校里?!?/p>

田炳福想不到是這回事,心里說,羅校長,你這是何苦,怎么弄了半天還沒轉(zhuǎn)過這個彎呢?但是嘴上不好說出來。

老羅說:“我知道你在搞那個文學閱讀課,學生看不到什么書,終歸要影響效果?,F(xiàn)在反正房子一造,地方也有了,我替學?;I建一個圖書室?!?/p>

田炳福說:“羅校長,這回你可要三思,你跟周老師商量了沒有?”

老羅說:“商量了的,她說她不反對,既然我起了這個念頭,她不同意,倒反而會弄得我心神不定,睡不安穩(wěn)。她說了,她不想讓別人說跟了我這個老頭子,是圖錢。”

老羅說的時候有一種掩蓋不了的自得神情。

桂桂從里間室突然插進來:“羅校長,你們不想想自己還要想想峰峰,峰峰長大了是要娶老婆,花錢的?!?/p>

峰峰便從老羅懷里鉆出來:“嬸嬸,我不要,我不要老婆。”

弄得三個大人都笑了。

老羅說:“我當然給峰峰要留一點。 只是這件事你們知道就行,不能張揚,免得別人多說閑話。

田炳福就不能再說什么。臨走的時候,老羅又說:“明天的事要你操心了。我曉得你們的好意,現(xiàn)在想想,我是鉆了牛角尖,為來為去都是為了學校,好了,我不說了,明天我和周老師準備洗缸腌菜了?!?/p>

老羅盡管說得從容,但眉宇間還是有悲哀在一剎那間飄過。

桂桂就對田炳福說:“羅校長這人是真癡了。上回拿出這么多錢,說起來是跟劉金寶斗氣,可現(xiàn)在讓人笑讓人嫌了,還要把錢拿出,實在是燒包?!?/p>

田炳福突然沖桂桂板了臉,說:“你懂個屁?!?/p>

田炳福想起了小章說羅校長的那番話,羅校長就是堂吉訶德·羅,但是, 誰都沒有資格嘲笑這個堂吉訶德·羅。

竣工典禮即將舉行,田炳福叮囑自己,一定要哄好劉金寶。他在心中把參加竣工典禮看成做個幾何證明題,桂桂說過,做生意的人要把辦事情當作做幾何題目一樣,心眼中只有那一個答案。田炳??嫉氖俏目疲瑪?shù)學成績很差,但是明天一定要做好這個題目,小不忍則亂大謀,他畢竟不是羅校長,要一步一步贏得劉金寶的好感,這是辦廠的第一步。

劉金寶來得很早,他說他是特地從省城趕回來的,心里是把這當作一件大事來看的。田炳福將他們一行三人迎到會議室,然后熱情地讓他們落座和用茶。

劉金寶不認識這個年輕人,說:“你是……”

“我是小田,田炳福,是這里的副校長。”田炳福盡量謙恭地自我介紹,“早就聽說劉經(jīng)理的大名,我們?nèi)熒几兄x劉經(jīng)理的支持和光臨。”

劉金寶擺擺手:“哪里,哪里?!?/p>

田炳福長久沒有這樣小心地侍奉過人,上大學的時候他受命去請一個名教授上課,拘束地交談了幾句,教授就說,小伙子你放松一點,這樣做人做得太累。但是現(xiàn)在沒有人會對他這樣說了,現(xiàn)在的田炳福不是過去那個田炳福了。

劉金寶坐了片刻,來賓還很少,就提出來去看看大樓,田炳福站了起來給他引路。

教學大樓矗立于低矮的平房之中,鶴立雞群,實際上在學校門口就一目了然。田炳福曉得,劉經(jīng)理是想看看自己的大名。田炳福就領他們徑直來到大樓左前方,一塊方桌大小的墻上鑲著“劉金寶”三個字,金光閃閃,田炳福覺得有點不倫不類,看看劉金寶,他并沒有在乎,站在那里,久久不愿移步。

兩個隨行都口笨,田炳福就說:“劉經(jīng)理,從此以后您的大名不僅現(xiàn)在遐邇聞名,茅墩鄉(xiāng)的子孫萬代都會記著您感激您了?!?/p>

田炳福說:“聽說在國外,很多有錢人都捐資辦學,用自己的名字命名小學中學甚至大學,今天您捐建了教學樓,我相信,將來劉經(jīng)理大發(fā),一定會回茅墩建—座‘金寶中學?!?/p>

劉金寶覺得這個年輕人很會說話,他有點喜歡這個聰明的小伙子了,但他又不是—個喜歡說大話的人。他笑一笑,走上前,一一向他打聽學校的師資、學習等情況。

田炳福陪著劉金寶回到會議室,已經(jīng)既沒有緊張,也沒有難受了,他從容地和他交談,在心里有點嘲笑自己剛才的如臨大敵。

鄉(xiāng)縣二級領導都陸續(xù)來齊,劉金寶還不時地朝門口張望,田炳福猜他一定約了什么人物,也一直留心門口。到后來,他終于熬不住,問田炳福:“你們羅校長呢?今天怎么不在?”田炳福說:“羅校長有點私事,不會來了?!?/p>

劉金寶在心里是曉得這個小伙子已經(jīng)知道自己心思了,他不露聲色地笑笑,說:“田校長,我今天倒非常想見見你們羅校長,我兒子考取請謝師酒他沒有賞光,可今天這算得上你們學校的大事,按理他應該來的。田校長,你能替我去請一下嗎? ”

憑感覺,劉金寶知道這個年輕人現(xiàn)在不會拒絕他。

田炳福沉吟了一下,果然轉(zhuǎn)身離去。

正是腌菜的時間,河沿上泊滿了洗菜的船只,陽光溫暖地灑在河床上,灑在人們裸露的胳膊和小腿上,使人們想到春天。羅校長一家也占據(jù)了一條四艙船,船尾堆著一捆捆白菜,像所有的船上一樣,男的在艙里踩,女的在水中洗,他們的峰峰赤著粉紅的小腳,在搖擺的船幫上戲水,不時能發(fā)出他歡快的童聲。

現(xiàn)在的羅校長是幸福的羅校長。

這些青是青白是白的高桿大白菜,生來就是用來做腌菜用,洗盡了壓進陶瓷缸底,用腳踩,用大鹽腌,黃了,咸了,酸了,甚至會臭了。不過,鄉(xiāng)下人離不開它,它是飯桌上離不開的家常菜。

田炳福站在河堤上,遠遠地看著這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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