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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利畫展(中篇小說)

2019-09-10 10:32:37邱振剛
湘江文藝 2019年1期

渠一杰把手機剛收到的航班信息做好截圖,又附上一句“進京參加個短期業(yè)務(wù)培訓”就發(fā)到了高中同學群里。他抬起手腕看看表,下午十六點二十五分。

他估摸著,這會兒正值下班前最無聊的時間,看微信的幾率應(yīng)該不低。再晚些,大多數(shù)人就會離開辦公室,回家或者奔赴各處的飯局了。

有沒有可能,北京的三個同學里,壓根兒無人搭理他,或者只是泛泛地說一句找時機聚聚,就再無下文了?

他覺得,這種可能性不大。群里現(xiàn)在是無聲無息風平浪靜,這三個同學,無論情愿不情愿,都相當于被全班同學觀察著。

禮物早買好了,一個是整扇臘豬排,足足有二十五斤。正宗農(nóng)家臘豬排在當?shù)氐膬r錢就已經(jīng)到了每斤四十多塊,在北京,這價碼還不得翻個個兒?另一件呢,則是一只青花小碗,他十年前在本地一家古玩店買的,他曾經(jīng)拿到省城拍賣公司估過價錢,說算是晚清精品了,要是上拍賣會的話,隨便就能賣到上萬元。

他已經(jīng)請樓下土菜館把臘豬排剖成了三份,準備分別送給三位同學,至于瓷碗給誰,要看哪個同學接待他了。

說起臘豬排,還是林開開尚在報社工作時,兩人一起下鄉(xiāng)時買的。當時,兩人在一戶農(nóng)家吃罷了午餐,到周圍散了會兒步。他們欣賞完田園風光,卻在柴房里看到懸掛在半空的大批臘味,臘肉臘魚臘腸俱全。林開開當場就慫恿他買些回去。她說,本省臘味馳名全國,這些臘味一看就是地地道道的農(nóng)村土產(chǎn),日后用來拉關(guān)系再好不過了。

他搖搖頭說,求人辦事肯定得真金白銀,這種鄉(xiāng)野出產(chǎn),只會讓人覺得寒磣。

林開開說,求認識的人辦事,可以上來就真金白銀,但更大的可能是在辦事時才臨時拉關(guān)系,那么第一次見面時,你送人錢或者太貴重的東西,對方反而不敢收,這種東西不就派上用場了。

他當時心里頗不認為自己日后需要求人辦事,而且這里臘味的價格也比想象中貴了不少,但當時攜佳人出游,心情實在太好,沒砍價就買了下來。

平時他和省內(nèi)的同學聚會時,對相互之間的收入水平、生活方式大體心知肚明,唯獨北京三個同學,他們的生活對所有人來說完全是一團迷霧。當然,他們也會在微信朋友圈里曬出某些日常生活的片斷,但這只能增加別人對他們生活的好奇。比如,有女同學注意到,宋爽發(fā)的內(nèi)容,一半是各種飲茶方面的知識、美文,另一半內(nèi)容則完全圍繞減肥、美容之類話題,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她生活的任何具體內(nèi)容。丁耀洋呢,情況和她差不多,基本都是在轉(zhuǎn)發(fā)各種學術(shù)文章,和他大學教授的身份相當契合。至于盧志陽,發(fā)的內(nèi)容都是自己單位公眾號內(nèi)容,有本地同學在飯局上這樣概括,“朋友圈對他來說,就是一個開放式的工作群”,得到了其他人的一致贊同。

除了本碩連讀的那七年是在省城度過的,渠一杰畢生生活在昭林這個三線城市。當然,對于一個四十出頭的男人,“畢生”這個詞兒略顯夸張,但實際上,渠一杰就打算在昭林過一輩子了。他知道,能一眼望到頭的人生,自然是乏味的,但他覺得,自己實在無力給自己的人生增添太多亮色。

幾天前,他有外遇的事兒被戴嵐知道了,戴嵐的反應(yīng)和他推測的一模一樣,不想再多看他一眼,當天收拾好自己的衣物,搬進了單位的宿舍,三天后就找律師擬好了離婚協(xié)議給他寄來。協(xié)議上開出的條件倒是不差,這套房子是戴嵐的婚前財產(chǎn),自然歸她所有。兩人結(jié)婚十五年來,連存款帶股票、基金等各種積蓄,一共兩百七十三萬,兩人平分。至于剛在省城一所寄宿制學校上初一的兒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戴嵐更是不肯放棄。顯然就是為了這個,她才寧可和犯了錯的渠一杰平分財產(chǎn)。戴嵐是本市一家國有銀行的中層骨干,收入遠超在《昭林日報》當文藝報主任的渠一杰,所以,也沒管他要一分錢撫養(yǎng)費。

渠一杰看完協(xié)議,心里一陣苦笑。里面的內(nèi)容完全體現(xiàn)了戴嵐的風格,干脆利落,快刀斬亂麻,可見她離婚的決心之大。他其實也沒指望拿到兒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他承認,兒子跟著戴嵐,肯定比跟著自己更好。說起來,外遇穿幫這種事,他認識的朋友里有不少人遇到過,昭林畢竟是小城市,這類事情只需一天功夫就能傳遍全城。當?shù)氐囊话闱闆r是,家里的“紅旗”就算知道了自己男人的風流事,或大或小地鬧上一場后,基本上都是要求男人別再招惹“彩旗”后,事情就告一段落了,沒聽說誰鬧到離婚的程度。但戴嵐為人很傳統(tǒng),而且做事明快果斷,絕不拖泥帶水。這份離婚協(xié)議來得如此之快,也驗證了他另一個由來已久的想法,就是戴嵐早看不上他了,只是不愿讓離婚打亂了生活軌道,這才一直維持著這段婚姻。

東窗事發(fā)后,他馬上請了一周的年假,本來還打算想方設(shè)法勸戴嵐回心轉(zhuǎn)意,如今看來這個婚是非離不可了,接下來的幾天怎么過,就成了一塊揮之不去的心病。這個家他肯定是沒臉再呆了,只能先搬進集體宿舍。但報社有六七個年輕人住在那里,自己總不能一直在那里呆著。他想,不妨去北京過上幾天。他一直有一種想法,就是覺得在當今中國,只有北上廣的知識分子才算得真正的知識分子,因為這些地方高校林立,媒體發(fā)達,知識分子的想法可以暢達全國。說起來,他這個地方報紙的文藝部主任在旁人眼中,也可歸入知識分子行列,但他知道,只有那種能對公共輿論產(chǎn)生影響的,才算真正的知識分子。否則,只是泛泛的“文化人”。他也就一直知道北上廣的知識分子到底是什么樣的生活狀態(tài)。他覺得,只消把某個北上廣的知識分子的日常生活弄清楚,就可以以此為模板,把自己代入進去,就可以假設(shè)自己也這樣度過了一生。

在他認識的人中,唯一一個能達到這種知識分子標準的,就是他的高中同學丁耀洋。此人當初在北京某高校的法學院讀了個博士學位后,先是去了南方的一個大學任職,數(shù)年間陸續(xù)寫了幾本書,在學界影響不小,漸成該領(lǐng)域青年法學家中的翹楚,生生調(diào)回了北京的高校。雖然不是清華北大之類,也是堂堂的重點大學。

至于在北京的另兩個同學盧志陽和朱爽呢,一個在大型國企當工會干部,一個則搏擊商海多年,早就有了自家品牌的連鎖茶樓,身家之豐,恐怕早非尋常工薪族所想象。

所以,對于在北京的三個同學,他最希望能接待自己的,當然是丁耀洋。他反復端詳著手里這只青花瓷碗,幾乎在想象它被安放在丁耀洋書柜上的情形了。

渠一杰在辦公室翻箱倒柜找青花小碗時,竟然還有意外收獲。他在自己文件柜的深處,在大疊報刊文件的下面,還找到了一條失蹤很久的圍巾。他還記得這條圍巾。那是去年冬天的一個周日,前一天的天氣預報就說當?shù)匾麓笱┝款A計達八厘米。這也是昭林這個東部省份的邊遠小城當年的第一場雪。他深夜里一覺醒來,朝外一望,發(fā)現(xiàn)外面已經(jīng)是銀裝素裹的白色世界。他先是裹上睡衣,站在窗前用手機拍了幾張雪景發(fā)了朋友圈,還是覺得不過癮,干脆穿好厚實衣褲,拿著單反相機下了樓。小區(qū)花園里當然一片寂靜,他正聚精會神地拍著雪花縈繞飛舞的路燈,忽然,手機響了,他低頭一看,竟然是林開開發(fā)來的微信。

“我就知道你沒睡,你這個不可救藥的文藝中年!”

“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世人看不穿!”他匆匆回了一句就繼續(xù)拍,每拍幾張,他就掏出手機看看有沒有新的回復。

等到小區(qū)花園各處都拍得差不多了,手機才有了回信。

“明天上午,羊角嶺?”

他有點猶豫了。按照慣例,報社周一要開選題會。報社有考勤規(guī)定,沒有特殊原因,選題會一律不得缺席。他倒是不怕缺席,就怕如果全報社就他和林開開不在,說不定會引起別人懷疑。他的這位秘密情人林開開,是報社時政部的記者,因為年輕貌美,加之情商極高,在待人接物上手段高明,一向在報社里廣受關(guān)注。

“我明天不用去開會,米國祥給我安排了別的活兒,我們部門每人都知道這事兒?!被蛟S見他不回,林開開又發(fā)來一條。米國祥是時政部的部門主任,也就是林開開的頂頭上司。

渠一杰這才徹底放下心。第二天,兩人駕車來到南郊的羊角嶺森林公園。因為是周一的原因,整個景區(qū)幾乎沒人。那天,林開開穿著白色高領(lǐng)緊身毛衣,黑色羊絨大衣和高筒靴,系著墨綠色的圍巾,再配上一米七二的高挑身材和漆黑的過肩長發(fā),站在雪地里真和名模一般。

“美,太美了?!彼吪倪呡p聲說著,心想老天真是待自己不薄,把這樣一個智商與情商雙高,聰慧與美貌并重的可人兒送到自己身邊。雖然以她的條件,不可能在昭林這個三線城市一直呆下去,更不可能長久留在自己身邊,但相聚即是有緣,自己能擁有這段緣分,就是天大的幸事了。

林開開湊了過來,在相機液晶屏上看拍出來的效果,渠一杰看著她翕動的睫毛,心神蕩漾,竟激動得兩行熱淚沿著凍得冰涼的臉頰流了下來。林開開見他如此動情,微笑著靠在他懷里,輕輕捶著他說,你呀,真是不可救藥。那時,他無論如何都不會想到,林開開后來會不辭而別,遠赴美國投奔了一個她從未在自己面前提及的未婚夫。

既然柔情蜜意涌上心頭,反正四下無人,兩人又到車里溫存了一番。待至激情退卻,他望著正在補妝的林開開,說,不可救藥的文藝中年,這個評價可不怎么高啊。

林開開回頭白了他一眼,說,怎么不高,已經(jīng)很高了。你僅僅是文藝中年而已,不是那種文藝老憤青。我們學校從前有個老師,就是這種人。哼,每天抨擊幾句社會,挖苦幾句領(lǐng)導,能給老婆換來套大房子嗎?能給孩子換來去國外留學的學費生活費嗎?看起來憂國憂民,不為五斗米折腰,其實就是無能的表現(xiàn)。

渠一杰對她這番話大大地不以為然,但也沒直接表現(xiàn)出來。當時,林開開在車里把圍巾解下來放在一旁,等到回城后卻再也找不到了。林開開問過他有沒有看到過自己的圍巾,他矢口否認。林開開狐疑地打量了他一番,他趕緊裝出一副無辜的神情,她也就不再說什么了。林開開對于和他的交往,一向極其小心,比如這次拍的照片,回城后剛一下車,她就把存儲卡拿走,一張照片都沒有留在相機里。渠一杰倒也沒什么不滿,畢竟自己較為粗心,萬一留下什么痕跡,被戴嵐發(fā)現(xiàn)就大事不妙了。但如此浪漫美妙的一天,是兩人感情史上格外重要的一筆,必須留點紀念。林開開的圍巾,就是他趁她不注意,偷偷塞到座椅下方的。后來,他把圍巾藏到辦公室文件柜里,時間一長,自己都忘了。這天,他看著圍巾,想起和林開開秘密交往一年來的諸般往事,情不自禁地把圍巾捂住臉,頭一仰靠在椅背上就抽泣了起來。

不知不覺間,他竟睡著了。他睜開眼后,窗外已是暮色蒼茫,星光點點。他趕緊把圍巾收好,再看手機,自己已經(jīng)在同學群里被“艾特”了。

宋爽說,歡迎秀才來京指導工作!

一看時間是二十分鐘前,他趕緊回復:山野村夫一枚,進京拜各位的碼頭!

宋爽接著問,秀才,在哪兒下榻?

秀才這外號,他高一時就有了。那年期末考試考語文時,他靈機一動竟然用文言文來寫作文,結(jié)果被語文老師諷刺說“渠一杰,想當秀才啊?想進京趕考中狀元嗎?”,還被判了個零分?,F(xiàn)在宋爽這么問他,他有些猶豫,想了想,說,培訓的主辦方已經(jīng)給訂了個酒店,還不知道在哪兒。

宋爽說,到時來我茶樓喝茶。全北京我現(xiàn)在有十五家茶樓了,總有離你住處近的。想喝什么茶,我讓水平最高的茶藝師提供服務(wù)。

這時,有同學起哄,摻和進來說,茶藝師是不是還提供特殊服務(wù)?

宋爽沒搭理這人,繼續(xù)說她雖然和丁耀洋、盧志陽同在北京,可相互之間離得遠,平時各忙各的,都是只有老同學進京時才有機會聚聚。如今在北京生活壓力太大,和老同學喝喝茶聊聊天,比別的什么休閑方式都能減壓。

這時,又有同學說,那我們豈不成心理醫(yī)生了?

宋爽斬釘截鐵地回答,比心理醫(yī)生管用多了!

距離他發(fā)出即將赴京的信息已經(jīng)過去兩個小時,丁耀洋仍然沒有出現(xiàn)。

這時,下班時間早過了,報社所在的三層小樓,基本只剩這里還有燈光了。他心思不定地拉熄了燈,走出了報社。因為沒胃口,他在一個個飯店門口走過,空著肚子回到了家。他面對空蕩蕩的客廳、臥室、廚房,有點不知所措。他沒心思看書看電視,隨手把手機扔在沙發(fā)上,在黑暗里望著客廳角落那個小書柜里的燙金書脊。在這個家里,他是有一間書房的,各種文史哲類書籍早就裝滿了里面的三個大書柜。但戴嵐也有些金融類、經(jīng)管類的書要放,他一向把書房視為自留地,實在太不情愿把這些書裝進自己的書柜里。他想來想去,想出個主意,給戴嵐說要不在客廳里也擺個小型書柜,一來放些常用的書,找起來方便,二來有客人來時,顯得家里有品位。

他正愣神兒,終于,丁耀洋在群里出現(xiàn)了。他的邀請非常直接——

秀才,把酒店退了,來我家?。?/p>

緊接著是一條語音。丁耀洋說老婆去外地出差了,這段時間都是自己一人在家,秀才你現(xiàn)在來北京太好了,兩人正好能好好聊聊。

渠一杰笑了,這基本上比最理想的結(jié)果還完美了。他本來想的是,丁耀洋在他家附近給自己找家酒店,他呢,會去丁家做客,一周的時間里,能去好幾次,這樣的話,對丁耀洋的日常狀態(tài)也就能有個大致的了解了。如果住得離他家遠,可能只在一起吃頓飯而已,也就談不上觀察他的生活了。

他斟酌了一下,既要稍加謙讓,又不能讓丁耀洋對自己的謙讓信以為真,就說,我哪里敢打擾大法學家的休息啊。

丁耀洋發(fā)出來一個用鐵錘敲打腦袋的圖案,說你損我?我這就打電話讓鐘點工打掃客房。

渠一杰笑了笑,說那我就只好恭敬不如從命了。

對了,帶上駕照,我這兒還有輛車,這幾天你正好可以開。

渠一杰發(fā)了個拱手道謝的表情,也就退出微信下線了。這段對話過程中,始終是他們兩個人在你一言我一語,但誰都知道,這個有三十五個成員的群里,肯定有一大堆同學在沉默地觀看著。

住到丁耀洋家的事兒敲定了,渠一杰的食欲也一下子回來了。他從沙發(fā)上站起來,一下子就覺得饑腸轆轆。他剛從冰箱深處找出一包速凍水餃,剛燒開了水要下餃子,手機又響了。

盧志陽終于出現(xiàn)了,“今天這破會,無非就是籌備著給集團各個下屬企業(yè)的未婚大齡青年準備個集體相親的舞會,還真弄得跟個事兒似的,手機都不讓帶進會議室,工會主席一講講了兩個鐘頭,這不耽誤事兒嗎!秀才,對不住啊,來北京后我好好給你賠罪!”

語氣聽起來很憤怒,屏幕后面似乎有一張氣得通紅的臉。渠一杰看看時間,已經(jīng)二十二點一刻了,說了句“盧兄公務(wù)繁忙,早點休息,后天北京見”,就放下了手機。

接下來的一整天,渠一杰都在忙于收拾東西,他把自己的書籍、衣物,整理進兩個大紙箱子,送進了單位宿舍。給領(lǐng)導請年假時,他已經(jīng)支支吾吾把離婚的事兒說了,領(lǐng)導嘆口氣,也沒多問,讓他去找報社辦公室主任,給他騰出一間集體宿舍。這間宿舍他進去看了看,恰好位于林開開當初宿舍的隔壁。他沒打算在這里長住,只是坐在光禿禿硬邦邦的床板上,想象著林開開當初如何在外面走廊上走過,不由得又落下幾滴清淚。傷心了一會兒,他又有些慶幸,幸好定下了去北京的行程,否則接下來的幾天簡直如汪洋大海般無邊無沿,如果一直困在這間宿舍里,自己非得瘋掉不可。

晚上,渠一杰回到家里睡了一覺,第二天一大清早先從昭林來到省城,從省城機場起飛,來到了北京。他因為電話、微信什么的,都已被戴嵐拉黑,出門前只好給戴嵐發(fā)了條郵件,說自己的東西都收拾完了,把房子完完整整地還給她。五天后回到昭林,屆時隨時可去民政局辦理離婚。至于財產(chǎn)怎么分,他重回單身漢行列,用不著那么多錢,兩人的財產(chǎn)還是都留給戴嵐了。

航班在北京落地時,已是黃昏時分。宋爽派了個茶藝師來接他,把他接到了一間茶樓。這茶樓位于一棟高檔寫字樓里,正門面向停車場和車流不息的三環(huán)路,側(cè)門位于寫字樓的大堂。茶藝師把他帶進包間,里面早擺好了一桌子的各種干果。他簡單洗漱了一番,就安坐下來,看茶藝師慢慢擺弄著那堆普洱茶的茶具。

很快,硼砂玻璃壺里的水燒開了,茶藝師把一只小茶盅遞到他手里,他剛喝了三輪,門開了,一男一女走了進來。雖然已經(jīng)多年沒見,但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宋爽和盧志陽。

宋爽讀高中時是班里的體育委員,擅打排球,高中其實只上了兩年,就特招進了省體校。她始終沒能進專業(yè)隊,畢業(yè)后和大學時的男友——一個網(wǎng)球運動員來到北京發(fā)展。后來,男友進了一家網(wǎng)球俱樂部當陪練,被一個女大款看中,帶他去了加拿大。她則獨自在北京一路摔打,始終沒結(jié)婚。

得益于早年的運動員生涯和沒生育過,她的體態(tài)并不像大多數(shù)中年女老板那么豐腴,穿著一身寶藍色旗袍絲毫不見臃腫,頭發(fā)緊緊地在腦后梳成一個圓髻,一張鴨蛋臉更顯得光潤透白。她右手小指上戴著一只翡翠戒指,林開開教過他,這代表著“單身貴族”。

盧志陽則是典型的都市中年男性打扮,身穿藏青色休閑薄西裝、咖啡色休閑褲,臉上浮著一層潤澤的紅光,只是因為臉型過于飽滿,擠得眼皮有些浮腫,眼睛也頗為細小了。

渠一杰站起來,先和盧志陽擁抱一下,輪到宋爽時,他正稍一猶豫,宋爽卻把他抱住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胛骨處。她的香水味道鉆進他的鼻孔,頸后的發(fā)絲在他臉上輕輕拂動著。他也伸手輕輕放在她腰后拍了兩下。

盧志陽微笑著看著他們擁抱又分開,說,走,我在湘王府定了包間,咱們?nèi)ツ莾旱榷∫蟆?/p>

宋爽白了他一眼,說,都到我這兒了,還輪得到你?

盧志陽說,讓秀才水飽的任務(wù)你已經(jīng)完成了,現(xiàn)在該輪到我讓他酒足飯飽了,走吧。

宋爽說,告訴你們個商業(yè)秘密吧,我每間茶樓里,都有兩三間餐室。她說很多客人喝了一會兒茶,往往還會一起找地方吃飯。為了留住這個客源,自己就決定在茶樓里加開餐室。當然,餐室只對重要顧客開放,“人的心理就是這樣,要是知道我們這兒也能吃飯,喝茶時肯定就覺得有油煙味兒。我這兒的主業(yè)畢竟還是在茶上面,餐室的事兒,可不能讓太多人知道?!?/p>

盧志陽說,那你怎么保證喝茶的客人聞不見油煙味兒,聽不見喝酒吃菜的聲音?

宋爽說,當然能保證了,廚房到外面有好幾層門,一星半點的油煙都出不來,上菜時,每道菜都裝在密封的保溫桶里,外面再用藤編的提籃裝上,就算被人看到,也不知道這里面裝的是菜。至于餐室,用的都是專門的隔音門,里面的動靜,外面一點兒聽不到。

盧志陽說,那萬一有人喝多了,鬧事鬧出餐室來怎么辦?

宋爽說,這事兒要出,誰都沒辦法,好在等人喝多了,一般都已經(jīng)很晚了,喝茶的客人早就走了。反正餐室至今運轉(zhuǎn)正常,沒出過這種糟心事兒。

三人到了餐室剛落座,宋爽手機響了。她低頭一看,說,丁耀洋說他學校里的事兒還沒處理完,讓咱們先吃。秀才,他讓我代他賠罪,說他一辦完事兒,馬上高速趕到。

盧志陽搖搖頭:“真是大忙人,這么晚還上課?!?/p>

服務(wù)員要把菜譜遞給宋爽,宋爽搖搖頭不接,轉(zhuǎn)身對著兩個同學說,這兒什么菜好我最了解,就聽我的。酒呢,你們倆茅臺,我喝紅酒。說著,她給服務(wù)員說了幾個菜名。

渠一杰趕緊說,別那么復雜,我也喝紅酒吧,這么多年,酒精過敏這毛病就是改不過來,白酒可不敢碰。

盧志陽也點點頭,說如今飯局都是白酒,實在怕了,今天是老友重逢,喝點紅酒助興就行了。

菜上得極快,三個人邊吃邊聊,時間漸漸到了二十二點。宋爽讓服務(wù)員把菜撤了,重新端上了茶。大紅描金的桌布也換成一條豆青色的,吊燈也關(guān)了,只留了吊頂周圍的那一溜氛圍燈和墻上的壁燈。光線這一變?nèi)岷?,房間里氛圍也變得清爽安靜。本來還進來個茶藝師,宋爽說,今兒都是老同學,我自己來吧。你們都下班吧,光在前臺留個人就行。

隨著房門外一陣輕微的腳步聲漸漸消失,房間里更安靜了。三人喝了一會兒茶,宋爽說,老盧,不早了,你又忙了一天,你那兒不是天天坐班嗎,要不你先回去歇著吧。

盧志陽搖搖頭,說,和你們這么敘敘舊,把單位那些破事兒忘個一干二凈,比桑拿洗腳什么的,都舒坦多了。接著,他馬上又提起當年的一件趣事,幾個人都笑了起來。

終于,宋爽手機鈴聲又響了,她低頭看了看,說,老丁開車過來了,這個點兒不會再堵車了,從西北四環(huán)到東三環(huán),大概二十分鐘就能到。

渠一杰說,老盧,老丁這就來了,你早點回去吧,我這次來不是得呆上幾天嗎,咱們找時機再聚。

“我倒是不急——行,秀才,過兩天我再約你?!闭f著,盧志陽瞥了眼正端坐著的渠一杰和宋爽,拿起手包出去了。

宋爽送他出門后又回到房間,說,秀才,再喝一杯,這種老班章,要到第五泡開始才出味兒。

渠一杰接過杯子,喝了一口,輕輕贊嘆著好喝。宋爽朝剛才盧志陽的座位努努嘴,說,你知道他一直在這兒呆著,是什么心思嗎?

渠一杰有點發(fā)愣,不明白她為何有此一問。

“還不是想等丁耀洋把你接走后,這里就剩他一人?!?/p>

渠一杰心里一震,過了幾秒鐘,才說,盧志陽他不至于吧?

宋爽輕輕轉(zhuǎn)動著杯子,盯著杯底一直看著,說,男人的這點心思,我要是還看不出來,這些年不白混了?

房間里氣氛有些尷尬,幸好這時前臺把丁耀洋領(lǐng)了進來。他一進門就說,托秀才的福,來這兒討杯好茶喝。

想來就來,說的好像我怕你上門喝白茶似的。宋爽說著起身給他倒了杯老班章。丁耀洋接過茶杯,先用另一只手解開領(lǐng)帶和襯衫扣子,這才喝了一口,閉著眼緩緩咽下后,又長長出了一口氣,這才說,半條命回來了。

宋爽說,我們都喝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你的。

丁耀洋又喝了一口,放下空杯,說,今天來得晚,是因為有博士生答辯,先是自己的博士生,再就是別的老師的,兩場答辯都不太順利,從下午兩點一直折騰到了晚上八點,答辯委員會的老師們才算放過兩個學生,后來又被請去吃飯。

喝了幾杯茶,丁耀洋說明天還有課,幫渠一杰把行李放進他那輛寶馬越野車,兩人就離開了。夜太深了,車子一路暢通,很快開進丁耀洋供職的大學,在一座座古色古香的建筑當中穿行著。丁耀洋一一給他介紹,這里是圖書館,這里是文學院,遠處新蓋的十五層大樓是法學院和金融學院。校園里還有一處不小的人工湖,湖面方方正正,已經(jīng)有星星點點的睡蓮花苞挺出了水面。

渠一杰說,你們學校真漂亮。丁耀洋微笑不語,穩(wěn)穩(wěn)地握著方向盤,把車開進了教職工宿舍區(qū)。

丁耀洋家在一棟高層板樓上。進了門,他按了下墻上的開關(guān),房子里的燈全亮了。客廳面積將近三十平米,足足裝了六種燈,玄關(guān)處有腳燈和吸頂燈,吊頂中心是吊燈,邊沿處是一圈淡藍色的氛圍燈,沙發(fā)旁還有一人高的落地燈,就連八十吋的液晶電視兩側(cè),也各有一盞探頭探腦的壁燈。

這房子裝修得真漂亮,渠一杰嘖嘖贊嘆。丁耀洋攤開雙手,說房子簡簡單單干干凈凈多好,老婆非要弄得跟盤絲洞似的,自己也沒辦法。他接著帶渠一杰參觀,先把客房指給他,又讓他看了看兩間書房。這兩間書房面積差不多,一間異常整潔,書柜里的書擺放得如同儀仗隊一般,書桌上除了電腦顯示器和鼠標別無他物,另一間則頗為凌亂,書桌上橫七豎八擺滿了書,筆記本電腦打開著,煙灰缸里已經(jīng)滿是煙蒂,書柜里的書也擺放得參差不齊。

丁耀洋打開冰箱拿出一瓶果汁遞給他,說,怕影響你睡覺,就不給你沏茶了。接著把車鑰匙遞給他,說剛才那輛車,我接下來幾天都用不著,你隨便開。你有衣服要洗的話,扔在你床上就行,每天下午會有小時工來。接著從兜里拿出一張卡片,說這學校是封閉式管理,這是門禁卡,有了這個卡就能自由出入了。

渠一杰又說自己多打擾了,丁耀洋說,自己老婆陳芮是讀研時的同學,早就通過律考了,但她對當律師當大學老師都沒興趣。她如今同時在十多家律考培訓機構(gòu)當授課老師,全國各地到處跑,這次是去海南一個培訓班講課,要兩周后才回來。

“你來得太是時候了,正好給房子添點人氣兒?!彼詈笳f。

渠一杰洗完澡,從行李箱里取出睡衣?lián)Q上,接著拿出那只瓷碗,走出臥室。丁耀洋不在客廳,也不在衛(wèi)生間和臥室。渠一杰正有些納悶兒,卻隱隱聽到一陣鼾聲。他輕輕推開身后書房的房門,只見丁耀洋穿著睡衣斜坐在高背椅上,膝蓋上放著本書,已經(jīng)睡著了。

他把瓷碗放到書桌上,輕輕回到自己的房間。

來到北京的第二天。

渠一杰起床時,丁耀洋已經(jīng)離開了。他剛打開手機就接到一條微信,是丁耀洋發(fā)來的,說自己上午有課,那只小碗非常喜歡,今晚將略備家宴給他接風。他回復了一句“多謝”,就站在窗前眺望周圍的風景。他往下一望,發(fā)現(xiàn)這片宿舍樓南面是掩映于綠樹叢中的校園,如今已經(jīng)過了上課時間,校園里頗為安靜,只有寥寥幾個學生在騎車或者步行。樓后面則是一條頗為狹窄的小街,街兩側(cè)布滿了各式各樣的小店,人流在胡同里穿梭著,制造出一片嘈雜的聲音。他想,僅僅一道院門,就把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清清楚楚地分開了。

他從行李箱里拿出昨天路上吃剩的面包當早餐。他一邊嚼著面包,一邊看了看丁耀洋家的書房。丁耀洋的書房以法律類學術(shù)著作為主,陳芮的書房呢,基本都是司法考試輔導教材,偶爾有幾本通俗些的,都是成功學或者演講技巧之類。

他慢慢琢磨著今天該如何安排,眼睛則在無意中打量著外面那條街。忽然,他想這樣的街上一定有花店。于是他下了樓,開著丁耀洋的車往外走,到了院門口,攝像頭拍到車牌號碼,欄桿自動升起。他沿著街邊開了一百多米,就看到路邊有家花店,門口幾只塑料水桶里滿滿當當?shù)厥⒅皇倒?、滿天星、百合等各種花卉。這個店看起來檔次普通,但他也不知道哪里有更好的店,只好靠邊停好車,走了進去。店內(nèi)沒開燈,四處都很昏暗,他只得朝半空中問,老板,家里炒菜,客廳里老有油煙味兒,該放點什么植物吸味兒?

在暗處飄出一個聲音,說,門口墻邊的銀皇后、馬蹄蓮,都行。渠一杰順著聲音看過去,只見說話的是個二十出頭的小姑娘,正坐在墻角一大盆一人多高的散尾葵后面看手機。她懶得抬頭,只是胡亂朝門口一指。

渠一杰低頭看了看,顯然是正開著白花,葉片看起來也頗為精致的馬蹄蓮,而不是咋咋呼呼長滿了寬大葉片的銀皇后更適合茶樓的氛圍。十盆馬蹄蓮,他說。

這個數(shù)字顯然讓這個店主有些吃驚。她從手機上抬起頭,說,現(xiàn)在沒這么多,得從別處調(diào)貨。這回渠一杰看清楚了,這個女孩五官都端正,相貌還不錯,只是眉眼間還是不脫土氣。

他問,多長時間能到?

女孩眨眨眼,說,半小時內(nèi)準能到,你放心。渠一杰點點頭,女孩說,你開車來的吧,現(xiàn)在有三盆馬蹄蓮,我先幫你把這些抬上車。

渠一杰哈哈一笑,說,你是怕我反悔吧?

女孩說,誰怕你反悔,你愛要不要,我又不是賣不出去。話雖這么說,女孩仍然把手機往褲兜里一揣,一手一只拎起花盆,快步放在寶馬車的后備箱里。

先把十盆的錢交了吧。女孩朝他伸出手機,亮出收款碼。渠一杰掃碼把錢轉(zhuǎn)給她,女孩說,你稍微等會兒吧,剩下的馬蹄蓮一會兒就送到。她說完就重新坐回原來的位置,又玩起了手機。

你是哪兒人?渠一杰在店里打量了一圈,有些無聊,就又問那個女孩。

福建。女孩快速回答著。

福建哪兒?

三明。女孩抬頭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看得出,如果不是他買了十盆馬蹄蓮,她不會告訴他這些的。

你來北京幾年了?

女孩伸出五根手指,朝他揚了揚。

你自己一個人在北京?

不是,還有個姐。

你姐在北京干什么?

上大學,就在這個學校里。女孩朝大學的方向努努嘴。

這回輪到他吃驚了。

女孩看到他的表情,說,本來她考上大學了,自己來上不就行了,我媽硬是讓我也來,說不放心。真沒見過姐姐上個大學還非得要妹妹陪。有什么辦法呢,我家就供得起一個人讀書,她讀書又比我讀得好。來北京頭一年呢,我人生地不熟的,壓根兒找不到什么像樣的工作,只好和她擠一張床上。后來她上了大二,她們宿舍有個女孩出國了,我就在她床上睡。剛來北京那兩年,什么掙錢多我干什么,端過盤子,洗過車,在超市里促銷,幫有錢人遛狗,至少干過二十多個工種,可沒有哪份工作能干到三個月。后來可算攢了點錢,才開了這個花店。

渠一杰略一琢磨,說,你要是五年前來的北京,那你姐姐不是早就大學畢業(yè)了嗎?

是啊,去年就大學畢業(yè)了,可她上學上出癮來了,現(xiàn)在又讀研究生了。唯一的好處是她能當家教,掙點錢了。

他點點頭,說,那你們姐妹,算是在北京落下腳了。

那倒是,這個花店雖然掙不了幾個錢,總比在老家種地強。女孩有些得意地說。

十盆馬蹄蓮把寶馬車的后備箱裝得滿滿騰騰。等渠一杰坐到方向盤前,這才想起來,根本不知道昨天那個茶樓究竟在哪里。他趕緊打開手機,一搜,果然,春明茶樓在全市一共有十五家連鎖店。他忽然想起昨天在那個茶藝師的車上,看到過一個叫做“三元橋”的立交橋。當時,車在這個橋下經(jīng)過后,很快就到了目的地。他拿著手機跳下車,對花店里那個女孩說,能幫個忙嗎,幫我找找三元橋在哪兒。

女孩瞪大眼看著他,說,你不知道三元橋在哪兒?

他不好意思地點點頭,說,我剛到北京,路不熟。

這就是三元橋,女孩指了指他手機上的某個位置,他低頭一看,果然,這十五家春明茶樓里,的確有家店在三元橋旁邊。

他按照手機導航的路線開車趕去,到了目的地后看看周圍環(huán)境,這才確信這的確是他昨晚來過的地方。他進了茶樓,只見里面一片昏暗,只能影影綽綽看到八九個人正圍在一起吃飯。每人手里端著各自的飯盆,面前是兩只裝滿了菜的不銹鋼盆。

他剛從陽光充足的室外走進來,一時看不清這里的環(huán)境,正愣在原地不知該說些什么,只聽一聲“秀才——”,人堆里站起一個人。

他的眼睛終于適應(yīng)了面前的昏暗,發(fā)現(xiàn)眼前的宋爽和昨晚仿佛換了一個人。昨天整齊的腦后圓髻不見了,頭發(fā)亂糟糟地披在肩上,眼眉周圍松松垮垮,看得出剛剛起床。那一身睡衣更是說明昨晚她就睡在了這里。

渠一杰知道這種狀態(tài)絕不是宋爽希望別人看到的,趕緊說,我買了點馬蹄蓮,吸油煙味兒挺管用的,就在我車上,說完就轉(zhuǎn)身走了出去。

宋爽帶著幾個服務(wù)員把馬蹄蓮搬下車,又把渠一杰帶進了一間茶室。

茶藝師倒好了茶,很快就關(guān)門出去了。兩人起初都沒說話,宋爽摸出煙盒和打火機,夾出一支煙剛要遞給他,手在半路停住了,她說,忘了,你不抽煙。

她給自己點了煙,慢慢吐出一個煙圈,眼睛透過冉冉上升的煙圈望著渠一杰,說,怎么樣,沒想到吧。

渠一杰用力微笑一下,說,女的抽煙,挺正常啊,據(jù)說能減肥。

宋爽說,我說的不是這個。

他不知道該說什么,宋爽笑了笑,說,好了,不難為你這個秀才了。實話告訴你吧,你們眼里的那個女強人、女富豪、女大款,都是假的。

宋爽告訴他,自己的確曾經(jīng)擁有過很多間茶樓,散布于北京城的各處,可是,這幾年因為公款消費少了,茶樓生意一落千丈,她不得不把茶樓交給別人經(jīng)營。

“每個店,平均每月房租就是三萬,三個茶藝師,四個服務(wù)員,一個出納,工資加到一塊兒,又是四五萬,水、電、茶,每月也要一兩萬,也就是說,每個店要維持,光本錢就是十萬。十五個店,一個月就要往外掏一百五十萬。我有多少老本,能禁得起這么坐吃山空地耗?我咬牙扛了兩年,實在扛不住了,我把兩套商品房也都賣了,可也填不滿這個窟窿。那一陣子,我整天睡不著覺,成把成把地掉頭發(fā),最后實在沒轍了,只好把茶樓轉(zhuǎn)租出去。新的租戶不用給我一分錢,光替我交房租就行。各個茶樓里存著的茶葉,我也都白送。唯一的條件,就是別解雇人。那十四家茶樓,都是這個模式。人家雖然還叫春明茶樓,我知道,拿茶樓做什么的都有。我想管,誰聽我的?這家茶樓,幸好當初我資金最充裕時,把產(chǎn)權(quán)買了下來,現(xiàn)在想想都后怕!不怕你笑話,如今我都恨不能抱著房本睡覺。說起來呢,這座茶樓,連家具、茶葉,還能值個一千多萬。但我就這一千多萬?。]有老公,沒有孩子,沒有積蓄,就這一千多萬!那句話怎么說的來著,對了,窮的只剩下錢了,說的就是我!唉,來到北京拼了十八年,如今一切都歸零了。盡管這樣,我還必須在朋友圈里,在同學的群里,一遍遍發(fā)茶樓的照片,發(fā)各種養(yǎng)生保健的知識,讓你們繼續(xù)覺得我還是一個富婆,既有錢,又有閑,生活品質(zhì)一流?!?/p>

渠一杰說,看盧志陽在朋友圈發(fā)的內(nèi)容,他好像挺忙的,負責的事兒挺多,你們可以合作啊。

宋爽冷笑一聲,說,你說的這些,咱們這位老同學早想到了。有一次他來找我,說他們領(lǐng)導單獨找他,讓他物色一處安全干凈的地方,用來見朋友、談事情,這個地方選在哪里,還有每次開銷的費用,全是他一句話、一支筆。說到這里他就不說了,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我知道他想要什么,你猜,我給沒給他?

這小子,他怎么變成這樣,太過分了——渠一杰喃喃說道。

宋爽搖搖頭,仿佛要把這些不愉快的念頭從腦子里趕出去。她雙手抱著肩膀,看著渠一杰用力笑了一下,說,好了,不說我了,說說你吧。

我還有什么可說的,窮酸文人一個。

我沒猜錯的話,你也正處于婚姻危機吧。

你猜得真準,渠一杰苦笑。

這種事,男人永遠比不過女人。女人憑感覺就明白的事兒,對男人來說,沒有證據(jù)就不信。好吧,快到中午了,時間差不多了,剛才有個大客戶說要來,我得到門口迎客了。

渠一杰起身告辭,卻被宋爽一把按下,說,你別急,吃過飯再走。說著拿起手機,安排了兩樣小菜就離開了。

渠一杰只得在這里吃了午飯。吃完飯,他又喝了杯茶,沒再去打擾宋爽,從側(cè)門穿過寫字樓大堂,進了停車場。他剛鉆進寶馬車,一抬頭,遠遠望見了春明茶樓的門臉。這時,宋爽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那里,身后還有兩個服務(wù)員。她已經(jīng)換上昨晚那件寶藍色旗袍,滿臉漾著成熟女性特有的溫潤笑意。

渠一杰嘆了口氣,覺得簡直沒辦法把她和剛才那個眼袋黝黑睡衣松垮的女人聯(lián)系起來。

寶馬車開上了北京的三環(huán)路,烈日和路邊那些高大建筑物硬朗的表面反光讓他睜不開眼。去哪兒呢,他漫無目的地想著。既然是讀書人,來到北京豈有不去北京的書店之理?他想起自己小時候,有的同學因為父親經(jīng)常出差,動不動就能拿出一本小人書,說是在北京王府井書店買的。對,就去王府井書店!他打開手機的導航,一路聽著語音提示,到了王府井。此時并非高峰時段,路上并不擁堵,只花了半個多小時就到了,可找停車位就用了近一個小時。進了書店,他發(fā)現(xiàn)他最喜歡的文學類和社會科學類書架前,根本沒幾個人,倒是兒童類和考試類書架前擠滿了人。

顯然,這是只有游客才會來的地方,北京的讀書人,不會來這種書店的。他找了個安靜的角落坐下,打開手機,發(fā)微信問自己一個作者,北京都有什么品味比較高的書店。這作者在昭林開了家書吧,主業(yè)賣咖啡、奶茶之類,副業(yè)是賣書,經(jīng)常寫些散文投稿給渠一杰。他很快回復說,來北京的外地人一般去王府井書店、西單圖書大廈,北京本地的讀書人如果去實體店買書,去三聯(lián)書店和萬圣書園比較多。

他還說,這兩個書店地理位置都不錯,前者靠近中國美術(shù)館,后者緊鄰清華大學。

中國美術(shù)館,清華大學!在渠一杰心目里,這絕對是兩個神圣的名字。他謝過這作者,馬上回到停車場,重新確定了目的地,駕車往中國美術(shù)館趕去。中國美術(shù)館就在王府井北側(cè)不遠,過了三個十字路口就到了。渠一杰在車上遠遠望見中國美術(shù)館的飛檐斗拱,心里好一陣激動。

這天同時有三個展覽在進行,一個全國美術(shù)類專業(yè)院校畢業(yè)生優(yōu)秀作品聯(lián)展,一個西班牙超現(xiàn)實主義畫家達利作品全球巡展,另外一個,則是一位名氣不大的國畫家的山水畫展。

當然要看達利畫展!達利,這可是上個世紀的美術(shù)史上大名鼎鼎的人物,渠一杰雖然對美術(shù)很外行,但達利的名字還是知道的。停好車,他毫不猶豫地買了票進門。

三個小時后,渠一杰逛完了這里的三個展覽,又到馬路對面的三聯(lián)書店看了看。北京的讀書氛圍的確比昭林強多了,昭林總共兩個書店,面積都不大,他早就逛得對哪本書在什么位置都一清二楚。而這家書店呢,面前的幾個展臺上各種新書擺得密密麻麻,后面成排成片的書架上更是擺滿了書。他長吸一口氣,就像跳水運動員一樣跳進書的海洋,迫不及待地看起書來。等到他買了兩本書出來,有一對大學生情侶和他擦身而過,快步進了書店。他聽他們說,買完書還要去往南面一站地的首都劇院,去看北京人藝的話劇,雖然票早就脫銷了,但去得早的話,還有可能從黃牛黨手里買到票。

原來北京人藝也在附近!他拿出手機確認了一下,不由得連連搖頭,心想早知道就推掉丁耀洋的邀請去看話劇了。等他駕車返回時,冷不防一頭扎進北京的晚高峰堵車大軍中。從美術(shù)館所在的寬街一帶到丁耀洋家所在的學院橋,一路上都是北京最擁堵的明星路段。十公里左右的路程,足足苦捱了一個半小時。其中的一個路口,紅綠燈已經(jīng)變了三回,他的車也只不過往前挪了幾個車位。他正坐在方向盤后百無聊賴地四處張望,忽然看到路邊一處書報亭里,一份財經(jīng)類雜志的封面就是丁耀洋的大幅彩照。他趕緊靠路邊停下車,買了一本雜志。他看了目錄才明白,這份雜志里面有篇關(guān)于丁耀洋的采訪。拿著雜志往車里走時,他想起自己生活的三線城市昭林,全城各處書報亭不超過五家,報刊的品種連這里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回到丁耀洋家,他剛推開門,就聽到廚房里傳出一陣滋滋啦啦的聲音。

你來得正好,嘗嘗我的手藝,腰里系著圍裙的丁耀洋從廚房探出頭來說。渠一杰走進去一看,只見煎盤上正平鋪著一塊巴掌大小的牛肉,上面滿是雪白細密的脂肪花紋。他雖然對烹飪沒什么興趣,但也看得出這塊牛肉品質(zhì)不凡。

一看就是好東西,他說。

丁耀洋小心翼翼地把牛肉翻了個個兒,說,五年前我去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當訪問學者,隔壁住著個日本學者。他是北海道大學的教授,自己有一大片牧場,牛、羊、馬、長毛兔,都養(yǎng)。他每年都給我寄牛肉。這是今天剛到的,他說這牛是昨天上午才宰的,咱們一起嘗嘗。

大法學家親自下廚,我今天真有口福。

我本來想拿到學校食堂,讓那兒的師傅給處理一下,可食堂今天讓信息學院包了,說是全院的畢業(yè)生今天吃散伙飯,所有的師傅都忙著給他們炒菜,這牛肉只好回來自己弄了。你進去喝口水,馬上就好了。

渠一杰把手里的雜志給丁耀洋亮了出來,說上面有你的訪談,攤主說今天新到的,堵車時我已經(jīng)看完了,你說得真好。你談的這件事,在網(wǎng)上已經(jīng)熱了好幾個月了吧,我見到的文章也不少了,都沒你這篇分析得到位。他說得很熱烈,可丁耀洋看了雜志一眼,卻沒再說什么。

牛排煎好了,丁耀洋又用微波爐熱好從食堂小灶買回來的米飯和一葷一素兩道炒菜。兩人邊吃邊聊學生時代的事兒,一個小時很快就過去了。吃罷晚飯,渠一杰搶先把餐具堆到一起,抱進了廚房。

丁耀洋在他身后說,一杰,你不用忙,明天等鐘點工來洗就行。渠一杰猶豫了一下,放下餐具走了出來。

丁耀洋坐在沙發(fā)上,指著茶幾上的雜志,說,這篇采訪,其實我今天白天就已經(jīng)看到了。

渠一杰說,是雜志社給你寄的?效率真高。

丁耀洋苦笑著搖搖頭,說,是分管法學院的副校長把我叫到辦公室,讓我看的。領(lǐng)導說,我不該隨意就社會熱點事件接受媒體采訪。

渠一杰有些驚訝,說,學校連這個也管?

丁耀洋沒有正面回答他,說,這個我倒是早就猜到了。但無論如何,這么受關(guān)注的事件,我們這些研究法律的,應(yīng)該說說專業(yè)的意見。我也未見得水平比旁人高多少,只是覺得自己好歹算個知識分子,有了想法不吐不快罷了。這篇訪談一發(fā)出去,今天這一天,我這手機就沒消停過,國內(nèi)的、國外的各種媒體,紛紛要求采訪,我只好關(guān)機,才能清凈些。

那,這件事對你有什么影響嗎?

丁耀洋點點頭說,我可能要被調(diào)去當圖書館副館長。

你不在法學院了?

還可以在法學院上課帶研究生,但在人事關(guān)系上的確不在了。級別上能升半個格,算是學校的中層干部了。

那不是好事兒嗎?

丁耀洋重重哼了一聲說,好什么,這是被打入冷宮了。我在法學院當教研室主任,法學院的學生上我這個教研室負責的幾門課,無論是本科生還是研究生,都要由我安排哪個老師教。這些老師,個個都喜歡給研究生上課,因為給本科生上課還要正兒八經(jīng)地按照教材備課,給研究生上課呢,可以把自己正做著的課題、正寫的論文拿到課堂上討論,當然輕松多了,說不定還能給論文找到新思路。而且,當我從學校拿到了研究課題,往下分研究任務(wù)時,哪個老師能參加這個課題組,完全我說了算。從前一個課題結(jié)項時,經(jīng)費報銷還挺麻煩的,現(xiàn)在有正式發(fā)票就能報銷。更重要的是,對于一個大學老師,參與過哪些國家社科基金項目之類課題,對于提升自己在學術(shù)界的地位,增加評職稱時的砝碼,都是至關(guān)重要的。所以,大學老師都想?yún)⒓拥秸n題組里。而圖書館副館長呢,完全是個虛職,根本沒什么實權(quán)。

噢,法學院的教研室主任,的確比圖書館副館長要重要多了。

就因為重要,這個位置不知道被多少人惦記著。當初和我競爭的那個老師,曾經(jīng)派他的博士生在學術(shù)網(wǎng)站上匿名發(fā)帖說我抄襲,哼,還以為我不知道。

既然是匿名,你是怎么——

那還不簡單,你隨便到中關(guān)村那幾個電腦城的地下一層二層一看,到處都是做這種偏門生意的。我花了三百塊錢,就查到了這個帖子就是在法學院的電腦機房里發(fā)的,我按照帖子上的發(fā)帖時間,調(diào)出機房的視頻錄像,馬上就查出是誰了。想對付他太容易了,還記得前幾天我說因為博士生答辯,一直忙到很晚嗎?當時就是在對付這個博士生。按說他的論文寫得還可以,完全能畢業(yè),可我能讓他這么輕松通過答辯嗎?我當場找出他的幾個錯,嚴格說都不算錯,只是注釋不嚴謹不規(guī)范而已。當時我這么一問,馬上有別的老師也跟著我,問了這個博士生幾個問題,他一看情況不對,就慌了。我就說這個同學再準備一下吧,另行找時間答辯。到了第二天,他專門找到我,還沒等我問,就把發(fā)帖的事兒說了。我告訴他,說你說的這些,我一點兒不感興趣,你如果覺得這件事兒自己辦錯了,就寫封信,把事情的經(jīng)過都寫上,還要署上真實姓名,寫完后就寄給校學術(shù)委員會。他問我自己畢業(yè)論文的事兒怎么辦,我說,下次答辯一周后舉行,到時你做好準備就行。

他愿意去揭發(fā)自己導師?

當然不愿意,可和無法按時畢業(yè),拿不到學位證畢業(yè)證相比,這個選擇也就不難做出了。我聽說他已經(jīng)和南方一個省會城市里的政法學院聯(lián)系好,畢業(yè)后去那里當老師。他肯定不會放棄這個機會。更何況他的確是在誣陷,我又不是栽贓陷害,他也就不用太糾結(jié)了。

學校如果調(diào)查這件事兒的話,會不會影響他畢業(yè)?

那倒不會。是不是要啟動這項調(diào)查,需要校學術(shù)委員會先開會,再報給校長辦公會來定,光走這套程序就得一個月。調(diào)查也至少需要兩個月的時間,到時他早遠走高飛了。

那,這事兒也就不了了之了?

應(yīng)該是,不過,我給這個博士生說了,要私下里把這件事告訴他導師的另外幾個學生和嫡系,讓他們知道自己導師到底是什么樣人。其實,他的學生覺得他是什么人,我絲毫不關(guān)心。但我需要讓他們明白,別給他當槍使,來和我對著干,否則我一定會讓他們付出代價。

哦,渠一杰不再說了。

丁耀洋瞟了他一眼,說,怎么樣,像間諜電影似的吧?他那么削尖腦袋想當這個教研室主任,還不是這個位置有足夠的含金量?可圖書館副館長呢,純粹虛職一個。工資倒是能增加點,三百來塊錢吧。

你影響那么大,絕對算學術(shù)權(quán)威了,學校方面應(yīng)該不敢輕易動你吧。

我這個層次的教授,這學校里至少二三十個,有什么敢不敢的?再者說了,就算是那幾個真正的泰斗,照常想動就動。而且把我調(diào)到圖書館去,行政級別上畢竟是提了半級,對輿論完全說得過去。

那你怎么辦,真的去圖書館?

還能怎么辦,不去圖書館的話,過幾天學校的任命下來,別人當了這個教研室主任,我不就完全晾起來了嗎?我就安心去當這個芝麻綠豆官吧。他在煙灰缸里按滅了煙蒂,說,我還有篇論文要趕出來,學報編輯這兩天一個勁兒催。你自己隨意,我到書房里去了。

渠一杰回到房間里,又把丁耀洋的訪談看了一遍。他邊看邊想,自己雖然不是新聞版的編輯,但自家《昭林日報》的尺度他是非常清楚的,這樣的文章,在《昭林日報》是絕對發(fā)不出來的。他覺得,這次來北京的確是來對了,住在丁耀洋家里也住對了,自己真的親眼看到了北京知識分子的狀態(tài)。雖然丁耀洋對付那個博士生的手段不夠光明磊落,但似乎也是無奈之舉。就憑第一時間看到這篇丁耀洋的訪談,這次北京之行就值了。如果自己不來北京,對于丁耀洋仗義執(zhí)言這事兒,充其量也就是從網(wǎng)上知道一些模糊的信息。

來到北京的第三天。

早上,渠一杰拿著丁耀洋的餐卡來到食堂,買好了早餐。坐定后,他剛咬了一口油條,手機響了。

是宋爽發(fā)來的微信,只有一行字:我打算接受盧志陽的條件。他嚇了一跳,塞在嘴里的油條都忘了嚼。他正琢磨如何回復,宋爽的電話已經(jīng)撥了過來。

收到微信了嗎,宋爽問。

他趁著嘴里有油條,含含糊糊答應(yīng)著。

今天你不忙的話,能給我?guī)蛡€忙嗎?

行。

好,我現(xiàn)在就在丁耀洋他們學校南門這里,你能過來嗎?

行,我這就到。

他站起身來,快步走到了南門。只見宋爽一身休閑裝束,穿著白色小翻領(lǐng)無袖衫、明黃色七分褲,腳上是一雙乳白色涼鞋,手里捏著一副很時尚的太陽鏡,正靠在去機場接他的那輛車上,百無聊賴地朝四周打量著。他想,來到北京后,這是第三次見到宋爽了,她每次的著裝風格都截然不同。

你能陪我去一次圓明園吧。她一看見渠一杰,馬上迎上去說。

這天是工作日,距離暑假還有一段時間,再加上上午本來游人就少,整個圓明園公園里都冷冷清清的,各處小徑上更是基本沒有人影,非常安靜,只是偶爾有些知了在有氣無力地叫著。

兩人在來時的車上,還斷斷續(xù)續(xù)地聊著,自從兩人進了公園,宋爽回頭朝渠一杰甩下一句“走,我?guī)憧磦€地方”,就一聲不吭地往前快步走著。渠一杰只得在后面緊跟著。兩人走進公園已經(jīng)很深了,他正要問她到底是怎么回事,發(fā)現(xiàn)兩人已經(jīng)來到一條小徑的盡頭。宋爽站在那里,面無表情地望著面前的景物。

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個面積不小的湖。湖水里看來也散亂種了些荷花,因為這里比較偏僻,比起市區(qū),溫度還要低上那么五六度,湖面上只有些巴掌大小的荷葉和細嫩的梗子,連個像樣的花骨朵都沒有。

看見那個島了嗎?宋爽目視前方,平靜地說。

真奇怪,這里怎么會有個島?渠一杰看過去,只見湖面上的確有處小島,島上植被密集,布滿了雜亂的樹木,樹后隱約有幾處簡陋的房子。有的樹枝上還掛著些床單、衣物,隱隱還有些吵罵聲從房子里傳出來。

宋爽說,這是視覺的原因,其實這不是個島,后面是有條土路和外面通著的。

哦。渠一杰答應(yīng)著,不明白她為什么帶自己來看這個地方。

宋爽繼續(xù)說:我知道這些,是因為我在這里住過兩年。

你在這兒住過?

你們還在上大學時,我和皮勇廷,那時的男友,就從省體校,現(xiàn)在改名叫省體育學院畢業(yè)了。學校不管分配工作,我們聽說北京機會多,就來了。我們剛到這里時,都是身無分文,只能在地下室里租個房間,里面小得只能放下一張架子床,我住上鋪,他住下鋪,臉盆飯盒什么的只能放在床下。后來,我先找到工作,在一家夜總會里端盤子。他呢,進了一家網(wǎng)球俱樂部,給那些來打球的會員當陪練。后面的事兒,你們都知道了,他沒多久就被一個女大款包了,后來還一起移民去了加拿大。再往后,我在夜總會被人炒了,連地下室都住不起了。幸好當時有個姐妹和自己的畫家男朋友住在這里。那時這里住著很多北漂的畫家、作家、演員什么的,現(xiàn)在那個特有名,會寫詩,還會自己作詞作曲的民謠歌手也在這里住過。當時我晚上上班,白天就在我姐妹的床上睡覺。那個畫家白天也不在家,要么去西單、王府井這類地方在馬路邊給人畫素描,要么就拿著自己的畫,去美術(shù)館、使館區(qū)那邊的畫廊推銷。后來,那個畫家真的紅了,外國人特欣賞他的風格,一幅畫能賣到上百萬。于是,他們從這里搬走了,臨走前還幫我多交了一年的房租??伤麄儾恢?,我曾經(jīng)趁他們不注意,偷偷藏起來他們?nèi)?。就是靠著這三幅畫,我這才有了第一桶金。我先是開飯店,后來發(fā)現(xiàn)北京的餐飲業(yè)競爭太激烈,就改行開茶館,直到今天。

你是不是很鄙視我?宋爽回過頭,微笑著看著他。

鄙視你?怎么會呢?

別人好心收留我,我卻恩將仇報,偷人家的東西——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再說,你后來不是做了那么多好事嗎,還捐建了希望小學——

你不承認也沒關(guān)系,我知道,你心里一定看不起我。

宋爽,我沒有——

好了,過去的事兒不說了。秀才,我想讓你幫我摸一下盧志陽的底,看看他到底有沒有他說的那本事。他要是真的能像他說的那樣,每年有上百萬的經(jīng)費在我茶樓里消費,不管他想怎么樣,我都認了。我早想通了,我這把年紀,還有人看得上,就知足吧,別太拿這個當回事了。放心,我不會讓你破費的。這上面有八千塊錢,你請他洗個桑拿,或者請他打場高爾夫,都行。剩下多少,都是你的。

宋爽說著,從坤包里拿出一張銀行卡遞給他。

渠一杰不肯去接,表情有點犯難,說,那我怎么試探他呢?他社會經(jīng)驗可比我豐富多了,洗浴中心高爾夫球場之類的地方,我壓根兒不了解啊。

真是個書呆子!你就胡謅說,有朋友開了個歌廳,目前正到處尋找客源,他們工會如果組織活動的話可以去歌廳,到時給他回扣。

渠一杰皺眉琢磨了半分鐘,吞吞吐吐地說,宋爽,算了吧,我實在沒這本事,說不定沒摸到他的底,反而被他套了話。

宋爽盯著他看了幾眼,說,好吧,剛才的話,算我沒說。他那樣的老江湖,你這個秀才,還真的對付不了。

他臉紅了一下,宋爽說,好了,不談這些了。走,去那邊給我拍幾張照片。說完,她戴上太陽鏡,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他驚訝于她神情變化之快,宋爽走出幾步,回頭見他原地不動,明白他的心思,說,在北京這個地方,就得這樣,該玩就玩,該忙就忙,不能讓事情太影響自己的心情。否則生活壓力這么大,整天凈想著那些煩心事兒,還不得把自己累死?

兩人來到大水法遺址,渠一杰看到那些斷壁殘垣,心里一陣陣惋惜,心想這些建筑如果完好無損,那會是多么絕美的畫面。宋爽卻似乎完全沒在乎這些,只是把這里當成一個拍照片的好背景,笑語頻頻地在鏡頭前擺出各種姿勢,一看就是從各種時尚畫報上學來的。渠一杰一邊給她拍著,一邊想,從前給林開開拍照時,她的姿勢都是既簡單又自然,似乎平淡無奇,但到了照片上再看,每個姿勢都格外嫵媚。

拍完照片,兩人出了圓明園,回到了車里。宋爽把空調(diào)的風力開到最大,把頭往椅背上一靠,一副既疲憊又滿意的神情。渠一杰剛剛從路標上看到清華園就在附近,打算去那里看看,剛要張嘴,宋爽把靠在椅背上的頭慢慢轉(zhuǎn)向渠一杰,有些神秘地說,走,我再帶你去個地方。說完,她扯過安全帶系好,深深踩下了油門。

車子呼嘯著沖出停車場,很快駛上了四環(huán)路。他們似乎走了一段很長的路,鳥巢、水立方,各式各樣不知名的摩天大廈,相繼被他們甩在了身后。車子經(jīng)過了很多個路口,拐過了很多個彎,最后,當開到一條很奇怪的路上后,車速才慢了下來。說這條路奇怪,是因為渠一杰看到,路旁的建筑物既不是居民樓,也不是飯店商場、機關(guān)大院,而是一座座極為高大的廠房。說是廠房,但路邊的行人個個衣著時尚光鮮,還有不少老外,路邊的草地上還星羅棋布著各式各樣的雕塑。但要說不是廠房,實在難以理解這么龐大粗笨的建筑究竟是什么,更何況很多建筑又被一條條布滿銹跡的粗大管道連接著。

宋爽在最大的一棟房子前停下車,渠一杰看了一會兒,卻看不出這是什么地方。這棟房子深灰色的磨砂玻璃門足足有普通人家一面墻那么大,一尺多寬的門框和臺階都是黑底金色云紋大理石材質(zhì)。側(cè)面的墻上鑲嵌著一長排玻璃鏡框,每個鏡框里都有一張照片。其中的第一張照片比后面的都大了數(shù)倍,上面是一個大約五十多歲的女人,她體態(tài)豐滿,額頭寬闊,目光銳利,身穿深藍色條紋西裝套裙,脖子上掛著一串渾圓碩大的珍珠項鏈。這個女人的下巴微微抬起,神情微笑中又有些倨傲,一看就是位個性強悍的人物。她只是無聲地佇立在墻上,但整個路口似乎都籠罩在她的氣場里。

她就是這個畫廊的老板。宋爽停了一下繼續(xù)說,看不出來吧,她其實是個文盲。

這是個畫廊?渠一杰很驚訝。

當然,這是798最大的幾個畫廊之一。

這里是798?

這下輪到宋爽驚訝了,說,你不知道這里是798?

我怎么沒看到任何牌子?

798本來就沒什么牌子啊,這里是一大片藝術(shù)區(qū),又不是一家飯店、商場什么的,哪用得著什么招牌。

渠一杰搖搖頭,說,怪不得,怪不得。對了,你怎么知道我想來這兒?

宋爽說,你既然有興趣去美術(shù)館,肯定對這兒也有興趣。她指了指前面那家畫廊,說,這個女老板,本來是在美院當清潔工,后來有一天她在打掃畫室時,覺得那些被扔進垃圾桶的草稿太可惜了,就把草稿一張張整理好,拿出去賣掉。有時,她給某個畫家把畫室打掃得格外干凈,再趁著畫家心情好,請畫家在草稿上添兩筆,把畫畫完,再簽個名。她就這么白手起家,直到今天有了這么大的畫廊。說到這里,她停了停才接著說,當初我偷藏起來的那三幅畫,后來就是賣給了她。

渠一杰伸長脖子往畫廊看了看,說,里面墻上的確掛了不少畫,但好像也沒什么人氣。

宋爽說,這種生意,哪用得著像菜市場里那么人山人海?她早就不賣畫給散客了,現(xiàn)在都是和海外買家簽合同,每次都是上百萬美元的大單,然后成批發(fā)貨過去。后面照片上那些畫家,都是她旗下的簽約畫家。這些畫家都是國內(nèi)一線,早就住上了別墅,在媒體、粉絲面前個個張揚得很,可是見了她,連大氣都不敢喘。他們能賺多少錢,能出多大名,都在人家手里攥著呢。他們畫什么題材、什么風格,每年要完成多少畫投放市場,也都是人家說了算。

把畫發(fā)貨過去,渠一杰搖頭苦笑。

宋爽指著墻上某處,說,你看第四張照片上的畫家,面熟嗎?渠一杰隔著車窗仔細看了一會兒,點點頭,說,是有些面熟。宋爽說,他是咱們老鄉(xiāng),省美術(shù)學院油畫系主任,他本來專畫現(xiàn)實題材,比如農(nóng)村里早沒人住的老破房子,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棚戶區(qū)之類。后來他這位女老板覺得現(xiàn)實題材價格上不去,還有風險,就讓他改畫那種特抽象,誰都看不出什么意思的畫。開始有人說這畫家的新風格并不適合他,這老板就找了一幫人炒,在網(wǎng)上、在雜志上給他發(fā)評論文章,結(jié)果把他炒得比從前更紅了,畫價漲了好多呢。

兩人去幾家稍低調(diào)些的畫廊逛了一會兒,都有些累了,宋爽找了家咖啡廳坐下,給自己要了杯冰咖啡,渠一杰則要了瓶冰鎮(zhèn)啤酒。宋爽抿了口咖啡,幽幽看著他,說,陪我轉(zhuǎn)了一整天,腿都酸了吧?

還行,平時凈坐辦公室了,出來透透氣,運動運動,正好。渠一杰說著,還做了個擴胸的動作。

花了一整天的工夫陪我這個半老徐娘,是不是覺得特別虧?

渠一杰搖搖頭,說,沒有,今天這兩個地方,也是我特別想看看的。再說了,你哪里老了,咱倆在一塊兒,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我閨女呢。

沒正形!宋爽瞟了他一眼,低頭喝起自己的飲料。過了一會兒,她抬起頭,看著他輕聲說,真不知道什么女人才會離開你這樣的男人。

從她的眼神里,渠一杰感覺到了某種危險,趕緊說,我是因為外遇,老婆才要離開我的。

你有外遇?秀才,我可要對你刮目相看了。到底怎么回事,給我說說吧。那女孩子一定很漂亮吧,快讓我看看照片。

他再次搖頭說,我連她一張照片都沒有。

渠一杰和宋爽吃完晚飯回到丁耀洋家,天色已經(jīng)黑透了,房間里一片漆黑安靜,看來丁耀洋還沒回來。渠一杰正準備進衛(wèi)生間,卻發(fā)現(xiàn)丁耀洋的書房門開著,他往里一看,只見窗前有一個紅點正明明暗暗地閃動著。

是丁耀洋在吸煙。只不過他的姿勢和平時不同,頭是放在高背椅椅背上的,正把一個個眼圈吐向天花板。渠一杰看不清他的神情,但猜得出,他的臉色一定是極難看的。他身后的書桌上,則擺放著一臺打開的筆記本電腦。

渠一杰說,耀洋,你還好吧?

丁耀洋擰亮了臺燈,回頭朝他笑了笑,說,沒事兒,今天事兒多,腦子有點累。兩人簡單聊了幾句,渠一杰回到自己房間,洗漱完畢后換了睡衣,就靠在床頭打開手機上了微博。他早關(guān)注了丁耀洋,一登陸微博就看到他剛發(fā)的一條內(nèi)容,說那家財經(jīng)類刊物上的那篇文章,是記者曲解了他的談話內(nèi)容,他根本沒有說過文章里放在他名下的那些話。

渠一杰的腦子里“嗡”的一聲,在報社工作了十多年,他當然知道著這對那個記者意味著什么。他看了看這條微博發(fā)出的時間,是四十分鐘前。他長吸了一口氣,穩(wěn)定了一下情緒,慢慢走出了臥室,來到書房前。

丁耀洋仍然在黑暗里保持著剛才的姿勢。渠一杰剛要開口,丁耀洋說,一杰,我知道你關(guān)注了我的微博,所以,我知道你要說什么。這是學校要我必須這么做的,我沒有別的選擇。

渠一杰說,那個記者要是否認怎么辦?

他否認也沒用,當天他采訪我時,本來要錄音,但我沒同意。整個采訪的內(nèi)容,他只能記在采訪本上。他自己寫的字,當然不足以成為自己的證據(jù)。

渠一杰皺著眉,說,這樣你就能繼續(xù)留在法學院,不用去圖書館了?

丁耀洋說,校領(lǐng)導沒直說,但應(yīng)該是這樣。

渠一杰臉色黯淡下去,說,那個記者,可能要被辭退了。

丁耀洋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說,一杰,你放心,這件事過去后,那個記者,我不會讓他吃虧。我畢竟還有些社會關(guān)系,一定能給他找一個更好的去處。

渠一杰看著他,只得點點頭。他回到臥室,剛要進去,又回頭朝書房那邊喊了一聲,累了的話,就早點睡吧。

好。丁耀洋含含糊糊答應(yīng)著。渠一杰回到床上,正打算看會兒書就睡,手機卻響了。這個電話,竟然是盧志陽打來的。渠一杰疑惑著按下了接聽鍵。

盧志陽先問了問他這幾天過得怎么樣,接著不緊不慢地說:“明年是我們集團成立六十周年,工會主席讓我找了幾個作家給我們寫報告文學,我明晚攢了個飯局,和這幾個作家見面詳細談?wù)?。你們都是文化人,肯定有共同語言,你來幫我張羅一下吧?!?/p>

“參加飯局的作家都有誰?”渠一杰問,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在快速跳動著。和很多畢生生活在中小城市的文人一樣,對于北京的作家、學者總有一種敬畏感。這次來北京,他既希望見到一些有名氣的知識分子,又有些自卑,覺得雖然自己和他們籠統(tǒng)上同屬知識分子,但說起名氣、見識,自己實在無法和他們相比。

他正忐忑間,盧志陽說了幾個人名,渠一杰并不覺得耳熟,心里雖稍感遺憾,但也坦然了。

來到北京已是第四天。

這天渠一杰去了國家圖書館。他從網(wǎng)上查到國家圖書館正好與在他所在的大學在同一條地鐵線路上,交通頗為便利,就去了。出了地鐵,剛到國圖門口,正驚嘆于這棟建筑的高大,就在告示欄上看到當日恰好有個講座,主題是“生存還是毀滅:明清之際知識分子的生活、心靈與道德”,這幾乎是他最感興趣的話題了,再一看主講人,也是國內(nèi)公認研究清史的權(quán)威。他想,這就是首都的好處,高水準的文化活動時時有、處處有,這一點別說昭林,就算省會城市,也都比不上。他一看手表,時間已經(jīng)過了二十分鐘,趕緊趕往學術(shù)報告廳。

兩個小時后他聽完講座,到國家圖書館附近設(shè)的餐廳簡單吃了午飯,又到閱讀室去看書,這里的藏書之豐的確名不虛傳,他一直呆到了下午五點,盧志陽開著一輛帕薩特來接他赴宴。

兩人到了訂好的飯店,進了包間,看到里面已經(jīng)有了五個人。盧志陽給他們介紹渠一杰,說這位是《昭林日報》文藝報主任,散文雜文都寫得極好,接著介紹這幾個人給渠一杰。原來,這里面有三個作家,這次的任務(wù)各有不同,一個要以盧志陽那家國企六十年歷史為主題寫本長篇報告文學,一個要為現(xiàn)任董事長寫本傳記,這兩個題目都是要成書的,還有一個,則是給這家國企里剛剛評上全國勞動模范的總工程師寫篇報告文學,這篇稿子要整版刊發(fā)在某大報上。另外兩人,分別是出版社編輯和報紙編輯。

酒過三巡,盧志陽給那幾位作家敲定了采訪的安排,告訴他們集團方面已經(jīng)在一家度假村訂好了包房,專供他們寫作之用,各種資料也已經(jīng)準備齊全,放在了房間里。這頓飯一直吃到二十二點,中間盧志陽輪流邀請這幾個人出去,每人回來后,對盧志陽更加恭敬了。

飯局結(jié)束后,盧志陽駕駛車子駛上了三環(huán)路,渠一杰說,老盧,你剛喝了酒,要不然咱們還是叫個代駕吧?盧志陽笑著轉(zhuǎn)過臉,對他輕輕哈出一口氣,說,有酒味兒嗎?渠一杰有點疑惑,說,怎么一點兒都沒有啊,怎么回事?盧志陽笑得更得意了,說,這家飯店他一星期要來三四次,早和服務(wù)員達成默契,他面前的分酒器里根本不是酒,是水。當然,如果是要陪領(lǐng)導的話,自己可就不敢這么?;恿?,而且還要把這樣的機會讓給領(lǐng)導。

你小子,夠可以的,渠一杰搖搖頭。此時,在早晚高峰時堵成一鍋粥的三環(huán)路,已經(jīng)車輛稀少,渠一杰回想著飯局的情形,說,剛才每人給了多少?

仨作家每人一萬,倆編輯每人三千,盧志陽回答得毫不隱晦。

渠一杰有點納悶兒,說,寫本報告文學,勞務(wù)費才一萬?連昭林的行情,都比這兒高。

盧志陽擺擺手,說,這是定金,寫書的那兩個作家,定稿后每人才能拿到剩下的九萬,不寫書的那位,只能再拿一萬。

他話音未落,手機響了兩聲,他拿起來飛快地看了一眼,嘴角浮起一絲嘲諷。他把屏幕亮給渠一杰,渠一杰看到,上面是一個轉(zhuǎn)賬通知,一個名為“筆走龍蛇”的人,正通過微信給盧志陽轉(zhuǎn)來五千塊錢。

盧志陽說,你猜這人是誰?

渠一杰說,寫書的那兩個作家之一?

錯,是寫文章那個。

他一共才拿兩萬,就給你五千?

你覺得這個比例很高嗎?有一回我找一個寫手,給我們集團一個分公司寫篇軟文,一共給他八千,他就還給我三千。他這算是懂事的,知道我這棵搖錢樹可萬萬不能得罪。說完,他按下了手機上的“接收”鍵,接著又說,秀才,今天不能白讓你出來,這是勞務(wù)費。

渠一杰一看手機,發(fā)現(xiàn)盧志陽給他轉(zhuǎn)賬兩千元。他搖搖頭,說,算了老盧,別這么客氣。他把手機放回兜里,知道二十四小時后,這筆錢又會回到盧志陽那里。

北京城內(nèi)交通的特點就是這樣,只要不堵車,沿著環(huán)線開車總是很快。帕薩特只用了二十分鐘,就開到了丁耀洋家樓下,渠一杰仰頭朝丁耀洋家的位置看看,說,上去坐坐?耀洋應(yīng)該在家,客廳的燈亮著呢。

盧志陽撇撇嘴,說,人家是大知識分子,咱這一介俗人,哪敢擅自登門?對了,一杰,現(xiàn)在還有這么個事兒,你能給我?guī)蛡€忙嗎。就是我們集團六十周年大慶的事兒,還需要一份統(tǒng)一的新聞稿,兩三千字就行,介紹一下我們計劃搞的各種文化活動,過段時間統(tǒng)一發(fā)給各個媒體使用,你能幫我寫一篇嗎?基礎(chǔ)材料呢,我們集團網(wǎng)站上都有,無非就是計劃搞一些合唱比賽、攝影比賽、征文比賽之類,稿費一萬。你干報紙這么多年,寫新聞稿肯定比我有經(jīng)驗。

渠一杰心里想,那我需要返給你三千還是五千?這話他當然沒說出來,改成“我一直當副刊編輯,說起寫新聞稿,壓根兒沒經(jīng)驗,別給你弄砸了”。說完,他向盧志陽道了謝,就上樓去了。

你可算回來了!

渠一杰剛踏進房門,只見丁耀洋身穿黃色馬球衫、藍色緊身牛仔褲、雪白的運動鞋,正笑容滿面地在客廳里來回踱步。丁耀洋一看見他,馬上用力打了個響指。

渠一杰說,老丁,有什么好事?看起來心情不錯啊,簡直年輕了十歲。

哪有什么好事?副處的位置,已經(jīng)離我遠去嘍。

渠一杰起初沒有反應(yīng)過來,愣了兩三秒,才試探著說,你確定不用去校圖書館了?

對,想當個處級干部的話,只有朝著法學院副院長的目標努力了,估計我這輩子是沒戲了。走,咱們找個酒吧去喝幾杯,慶祝慶祝我無官一身輕。

酒吧?這幾乎是渠一杰最抵觸的場所了。

走吧!丁耀洋拉開了房門,露出黑洞洞的樓道。他不忍心破壞丁耀洋的好心情,就跟著他走了出去。兩人打了輛出租車,來到一處酒吧。渠一杰只要了一瓶國產(chǎn)啤酒,丁耀洋則要了一杯蘇格蘭威士忌。

林開開是誰?

丁耀洋仰脖喝了一大口酒,放下酒杯后,笑瞇瞇地說。

渠一杰險些把酒噴出來。他勉強咽下酒,接著就彎著腰,劇烈地咳嗽起來。丁耀洋幫他拍著背,招手叫過來了酒保,要了一杯礦泉水。渠一杰喝了幾口礦泉水,又過了好一會兒,才止住咳嗽。

你怎么知道林開開?

我怎么知道,還不是你告訴我的。

我告訴過你林開開的事兒?不可能。

丁耀洋哈哈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說,秀才,你不知道你有說夢話的毛病???

渠一杰這次恍然大悟,丁耀洋往他面前湊著,稍稍壓低一點聲音,說,我記得尊夫人不是這個名字啊,怎么回事,給我說說吧。

渠一杰嘆口氣,心想把這件事說出來,自己心里大概也會好過很多。他端起酒杯呷了一口,說,那只青花瓷碗,你還喜歡吧?

特漂亮,我都已經(jīng)擺在客廳博古架上了。

你喜歡就好。對了,我還給你們幾個帶了臘豬排。就在我行李箱里,你和盧志陽、宋爽一人一塊。

那太棒了,我這一年到頭在北京,昭林最讓我想念的,就是這類東西了。

丁耀洋說完,知道渠一杰要說的是不是臘豬排,就不說話了,端著酒杯看著他。

他嘆了口氣,就由林開開如何教自己買下那塊臘豬排開始,把自己和她的交往過程原原本本說了出來。他說,去年這個時候他到北京來招聘應(yīng)屆畢業(yè)生,最終選定了林開開。林開開畢業(yè)后就到昭林日報工作,很快就和自己發(fā)展成了秘密情人。兩人相處得甚是甜蜜,保密工作一直做得很好。但是,兩周前情況突變,林開開突然不辭而別,離開昭林遠赴北美,各種手續(xù)原來她早已悄悄辦完。此事自己也是偶然跟從前和林開開同住集體宿舍的女同事聊天時才知道的。更雪上加霜的是,自己和她的關(guān)系也被老婆戴嵐發(fā)現(xiàn),兩人離婚協(xié)議已經(jīng)簽好,就等找個時間去民政局交上結(jié)婚證,領(lǐng)回離婚證。

“我們從前極少在微信、QQ里聯(lián)系,我每次給她拍完照片,都被她立馬把相機的存儲卡拿走了,還給我時,卡里已經(jīng)空了,她說是刪除了,是為了要讓自己的樣子更深地留在我的腦海里。我也算是蠢到家了,這種話我還真信了。我現(xiàn)在想給你看她的照片都沒辦法,因為我一張都沒有。也就是說,她這一走,她對我來說其實就完全不存在了?!?/p>

丁耀洋一聲不吭聽他說完,又呷了幾口酒,這才說,這你就不懂了,這個年紀的女孩,像她這樣的,其實比例不低。北大有個學者發(fā)明了一個詞,叫做精致的利己主義者,說的就是這種年輕人。一杰,如今你這樣很純粹的知識分子,實在所剩無幾了。你換個角度想,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和你相處了這么久,把她美好的一年青春給了你,你這不就相當于賺了一筆嗎?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在她身上,你應(yīng)該沒怎么花錢吧?

渠一杰點點頭。

那不就結(jié)了。你想想,如果包養(yǎng)一個女大學生,一年得多少錢?房子、汽車、衣服、出國旅游、平時零用,這些加起來,一年少說五十萬。我知道這些話你肯定不愛聽,你和她之間呢,看來也不是利益交換的關(guān)系,我就是想提醒你,換個角度來看這件事,你就不會這么難過了。

老丁,我不是吹,她和我在一起差不多也有一年了,她在這個過程里,明明也很投入。我從前也談過戀愛,知道戀愛中的女人是什么樣。她的那種狀態(tài),絕不是裝的。

這一點兒不奇怪。她投入,是因為她知道和你在一起時越投入,就越能更加淋漓盡致地享受到那種沉浸在愛河中的感覺,反正自己隨時能從里面跳出來。

渠一杰知道他說得對,苦笑著說,這姑娘的心眼兒,那真是沒說的,就我們報社的那幾個領(lǐng)導,還有幾個中層干部,她來了報社沒兩個月,就把每人的底細背景、秉性脾氣摸了個清清楚楚。

丁耀洋微笑著,說看來這女孩的確不簡單。既然如此,你們這事兒,怎么還給——

渠一杰長嘆一口氣,說,前一陣子,我和她正好都有事兒在省城出差,就在一塊兒呆了兩天。我以為省城沒什么風險,結(jié)果卻被兒子的一個同學看到,唉。

丁耀洋嘴角笑得更彎了,他正要再說點什么,手機響了,他一看號碼,眉頭就皺了起來。我接個電話。他說著,就轉(zhuǎn)身朝衛(wèi)生間那邊走去。

精致的利己主義者,呵呵。渠一杰回想著丁耀洋說的這個詞,覺得的確很準確。他正愣神兒,丁耀洋神色嚴峻地大步走了回來,說,有個學生出了點事兒,我要去處理一下。這個卡座前正有一個女招待端著滿滿一托盤的酒,笑容滿面地走來走去招徠生意,他抄過一瓶啤酒,放到渠一杰面前。渠一杰站起來,剛要說我喝得差不多了,跟你一塊兒回去吧,丁耀洋按著他的肩膀讓他坐下,說,我的事兒好處理,你再喝點兒,好好感受一下北京的夜生活。說著,就快步到總臺結(jié)了賬,離開了。

卡座里只剩下渠一杰一個人了。他往后一靠,慢慢看著四周。這時,舞池里的背景音樂換成了一首著名的慢歌,那位已經(jīng)作古的歌星用帶著哭腔的獨特嗓音輕輕哼唱著。他記得林開開也很喜歡這首歌,于是閉上眼,一邊回想著和林開開在一起的情形,一邊輕輕拍著沙發(fā)的扶手,打著拍子。忽然,一陣濃烈的香水味兒直沖他的鼻孔,他睜眼一看,一個穿著黑色短裙,眼影濃重的年輕女子捏著一只小小的紅色鱷魚皮坤包站在他面前,正嫵媚地朝他笑著。這女子的一只手垂了下來,通紅的指甲尖幾乎碰到他的膝蓋了。

先生,能請我喝一杯嗎?這女子輕聲說著,眼睛里射出了曖昧的光。對不起,我該走了。他放下酒瓶,匆匆扔下一句就倉皇逃了出來。

北京的初夏,到了深夜還是頗為涼爽的。他拒絕了幾個在酒吧門口趴活兒的司機,在空寂無人的街上步行了一會兒,直到驚慌感消失了,他才跳上了一輛在面前空駛過的出租車。車子開到大學門口,就不能再往里開了,渠一杰下了車,緩緩往里走著。到了校園里的那個人工湖邊,他正要沿著一條窄窄的臺階走出主路,下到湖邊走走,忽然看到不遠處一張長椅上有兩個人影,正隔了一尺多遠,面對面地連說帶比劃,似乎在低聲爭論著什么。他正猶豫要不要繼續(xù)朝前走,對旁人的事兒視而不見,卻看見那兩人的手勢變得緩和,直到慢慢放下,結(jié)束了討論。其中一人站了起來,朝著自己這邊低著頭走過來。

是個女生。她和渠一杰擦身而過時,始終在看著手機。屏幕上的光反射到她臉上,約摸二十三四歲的樣子,渠一杰竟然覺得這女生似乎很面熟。他回頭看了看她急匆匆的背影,卻想不起在哪里見過。這時,長椅上的另一人也站了起來,步履輕快地沿著湖邊向遠處走去。

渠一杰笑了,這個背影,這幾天他已經(jīng)很熟悉了。

他來到北京已經(jīng)是第五天,這也是他在北京的最后一天。

早上,丁耀洋說上午還有兩節(jié)課,上完課回來給他餞行。他正收拾行李,發(fā)現(xiàn)那三大塊臘豬排竟然還好端端躺在行李箱里。他想起大學院墻外那條巷子里有幾個快遞收貨點,就拿出一塊臘豬排放進冰箱,打算再發(fā)快遞把另外那兩塊給宋爽和盧志陽??傻人搅丝爝f點,人家尚未開始營業(yè)。他一回頭,卻瞥見那家花店已經(jīng)開門。他想請那個女店主幫他寄發(fā)快遞,走進花店,只見那個女孩正趴在桌前,全神貫注地看著筆記本電腦屏幕。

嚇我一跳!女孩聽到有人進門,回頭看見是他,嗔怪一聲,又回頭繼續(xù)看著。只見屏幕上正在一張張播放照片,好像都是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正對著手機攝像頭玩自拍。女孩邊看邊說,哼,不就是談個戀愛嗎,這東西有什么稀罕的,一大清早特意來存到我的電腦里,還說這東西意義重大,讓我多做幾個備份。

兩個年輕人的笑臉占滿了整個屏幕,等他看清這女孩的相貌,他大吃一驚,這明明就是昨晚湖邊那個女孩啊!粗粗一看,她和這個花店小老板的確有幾分相像,但再仔細看,就看出區(qū)別了,屏幕里的女孩,年紀比面前這個小老板稍大一些,氣質(zhì)更是斯文得多,臉上的淡妝化得頗為細致。

照片上她和旁邊的男孩,明顯就是一對情侶。而昨晚從長椅離開的另外一人,渠一杰看得很清楚,是丁耀洋。

他想起這個小老板曾經(jīng)說過,自己有個姐姐在這所大學讀書。這時,他的另一段記憶也蘇醒了,他確認這男孩自己也見過,他就是那個采訪丁耀洋的記者。他曾經(jīng)在那份財經(jīng)類刊物關(guān)于丁耀洋的訪談里,看到過他和丁耀洋相對而坐的照片。

電腦屏幕上,在這組照片旁邊,還有三段錄音。這種音頻文件,原始的文件名就是錄音時間。他看了看,時間最早的是三個月前,最近的是昨晚。他的直覺告訴他,這些錄音一定和丁耀洋有關(guān)。他控制住呼吸,盡量平靜地說,現(xiàn)在要存儲東西,發(fā)到云端是最安全的了。

云端?怎么發(fā)?女店主回頭看著他。

果然,她不懂!渠一杰說,我?guī)湍憬▊€云空間吧,很快的,一兩分鐘就行。女孩給他讓開座位,他給女孩建好云空間并把筆記本上的內(nèi)容發(fā)進去的同時,也往自己的云空間里發(fā)了一份。

女孩給他道了謝,他顧不得臘豬排的事兒,匆匆出了花店,進了大學在湖邊找了個安靜的長椅坐下,打開手機進入了自己的云空間。在他播放錄音的第一秒,丁耀洋的聲音就傳了出來——

他在湖邊坐了很久,才回到那條巷子里,寄出了那兩塊臘豬排。他回到丁家時,丁耀洋已經(jīng)回來了,正在廚房里清洗著臘豬排。丁耀洋見他進門,說,秀才,中午我做個臘豬排火鍋,給你餞行。

他指了指茶幾上的那份雜志,說,整件事情其實完全是你策劃的,對吧?

丁耀洋說,你是說這個采訪?這是他們雜志的策劃,我只是他們的采訪對象。

渠一杰搖搖頭,說,我說的不是這個采訪,是整件事,是你知道自己可能被調(diào)到圖書館后做的所有事。

丁耀洋停下手里的動作,說,秀才,你在說什么,你是不是中暑了?

你不說沒關(guān)系,我替你說。你知道有可能被調(diào)到圖書館,不是三天前,而是三個月前。你一得到消息,馬上開始想方設(shè)法,要改變這件事。正好那時出了個熱門事件,全國網(wǎng)民都關(guān)注此事。你決定利用一下這件事,你知道一個女研究生的男朋友是記者,就找到這個記者,和他弄出了這篇文章。這樣一來,你就有了砝碼,可以和領(lǐng)導討價還價。你的計劃是讓校領(lǐng)導答應(yīng),只要你發(fā)表聲明說那篇采訪的內(nèi)容是假的,撇清關(guān)系,并拒絕其他媒體的采訪,就無需離開法學院。當然,那個記者不會白白替你做這件事,你要做的,就是兩年后錄取他的女朋友當你的博士生,并且再給他找一份工作。對不對?

丁耀洋沒有回答他,先是洗好了手,然后坐在沙發(fā)上,點燃了煙,慢慢吐著煙圈。他看著一個個煙圈撞上了天花板,分崩離析后漸漸散開,這才說,秀才,看來我小看你了。這件事的確在你來前就在運作了,你看到的,只不過是最后的幾步而已,想不到竟然被你知道了事情的大概。你似乎對我的做法并不認同,可我不這么做,還能怎么樣?眼看著自己被發(fā)配到圖書館去?法學院的院長要把他的親信扶正,我就活該當炮灰,就必須自認倒霉?原本我以為在高校里,只要把學術(shù)做出個樣子,一切都會順風順水,可現(xiàn)實哪有這么簡單?我這個教研室主任的位置,有多少人在眼紅在惦記?現(xiàn)在的大學老師,個個都是博士,個個都有專著,說白了,讓誰當讓誰下,不就是院長一句話的事兒?林沖還被逼上了梁山呢,我就不能想辦法挽救一下自己?而且,凡是參與這件事的,沒有失敗者,都是贏家,我可以繼續(xù)當教研室主任,在這個最適合我的位置上發(fā)揮我的專業(yè)才能。那個記者呢,失業(yè)雖然不可避免,但寫出了一篇重頭采訪,即使我不幫忙,他也可以憑這篇文章很輕松地找份新工作,他們那份刊物呢,因為有這篇文章,發(fā)行量比平時多了五千多份,公眾號文章也早就十萬加了,而讀到這篇文章的讀者,也能獲得很多啟發(fā)。對了,還有那個記者的女朋友,我本來答應(yīng)他們,兩年后可以招她來我門下讀博,可昨天她又有了新要求,說要我?guī)退┦慨厴I(yè)后留校當老師。我也答應(yīng)了,說真的,這件事我未必能辦到,但我必須先答應(yīng),把眼前的事兒處理好。這個女孩,說起來天分還是不錯的,口才非常好,讓她跟著我讀博士,對我來說沒什么壞處,她自己也一定會學有所成。這樣的話,國家也多了一個學法律的優(yōu)秀年輕人。所以,你不妨說說看,這件事里我到底有什么錯?

渠一杰被他這么一問,還真有些懵了。是啊,這件事看起來雖然不夠光明磊落,但他有什么錯?

你不該利用媒體,為你個人的目的服務(wù)。他想了想才說。

丁耀洋冷笑起來,說,個人目的?大學教授就只能齊家治國平天下,只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不能為自己的前途命運操心?一杰,大概也只有你覺得我這么做不對,盧志陽、宋爽,哪怕是我那個當不成教研室主任的同事,都不會覺得我有什么不對的地方。

渠一杰愣住了,他覺得丁耀洋說的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對,但具體哪里不對,自己又說不上來。丁耀洋也覺得自己語氣有些重了,說,一杰,我開始運作這件事兒前,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現(xiàn)在事情辦成了,也就是昨天晚上我高興了那么一會兒。我知道自己肯定是邁過了一條線,我以后一定會提醒自己,不能再這樣做了。

臘豬排火鍋終究沒吃成,按照約定,當初去機場接他的那位茶藝師半小時后就來到樓下,接他去機場。車子在機場高速上疾馳一番后,首都機場三號航站樓那蠔殼形狀的巨大輪廓出現(xiàn)在視野盡頭。

茶藝師把車開進停車場,渠一杰拉開車門,剛要去后備箱拿行李,卻看到宋爽正站在車頭正前方,笑吟吟地望著他,她的腳邊,還放著一只精巧的乳白色行李箱!

那個茶藝師從車里鉆出來,捂著嘴笑著,低頭小跑著離開了。

正午的陽光無遮無擋地傾瀉下來,水泥地面變成一片明晃晃的亮銀色,渠一杰覺得有些頭暈眼花,他說,宋爽,你這是——

我這是跟定你了,渠一杰!北京我不呆了,和你一起回昭林!宋爽興奮地喊。

宋爽,咱們都十多年沒見面了,你根本不了解我。

了解,當然了解!我這些年在北京,看人的本事早就練出來了。我知道你人品好,心腸好,還懂得憐惜女人。我店里的那些茶藝師服務(wù)員,都對你印象特棒。本來我還有些猶豫,是她們勸我說,老板,遇到個好男人,就嫁了吧!

渠一杰擺擺手,無力地說,我既沒有權(quán),也沒有錢,什么也沒有。我連家都沒了,今晚回到昭林,只能去住集體宿舍。

宋爽向前邁了一步,說,你沒錢,我有。秀才,不,一杰,等我把那個茶樓賣了,至少能賣到一千三四百萬,足夠咱們在昭林舒舒服服過下半輩子。你喜歡北京的話,也可以,我們用這筆錢在北京買套公寓,剩下的錢,再做些別的生意。你不喜歡做生意也沒關(guān)系,整天看書就行,我無論是開畫廊、飯店、服裝店什么的,養(yǎng)活咱倆沒問題!你想去外國留學,我也能供你。

渠一杰艱難地說,我給你說過,我離婚是因為有外遇,我這樣的男人,根本不值得信任。

宋爽說,我早就找昭林的熟人打聽過了,知道你離婚這事兒,固然是你的錯,但戴嵐脾氣也的確有點大,眼里太不揉沙子了。我知道這個世界對男人的誘惑很多,你們文化人又講究浪漫,講究情調(diào)什么的。咱們在一起的話,我可以給你一次,算了,三次出軌的機會。

渠一杰還要繼續(xù)說,宋爽揚了揚手里的紙片,說,現(xiàn)在你說什么都晚了,我連登機牌都打好了!

兩人登機了,中間隔了幾排座位。宋爽要把座位換到渠一杰旁邊,可那里坐著的是一對情侶,根本不肯換。她又想讓渠一杰換到自己旁邊,看到他一直面無表情地看著窗外,想了想,還是放棄了這個念頭。

飛機起飛了,渠一杰透過舷窗看下去,只見布滿高樓大廈的北京城,如錦緞般在眼前鋪開,那一條條車流滾滾的公路,正如緞子上光閃閃亮晶晶的銀線。他想起了三天前自己在美術(shù)館看達利畫展的經(jīng)過。當時,巨大的展廳里空空蕩蕩,一個觀眾都沒有,只有一個保潔員在吃力地擦洗著地面。這是他萬萬沒想到的。他本以為如此享譽全球的畫家,來看作品的觀眾一定會擠滿展廳。他走到一幅畫面前——腳步聲在展廳里四處回蕩——看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自己完全不明白畫面的內(nèi)容。連看了幾幅,都是如此。他拿出手機,搜索了一番達利的風格特點后,再看畫上那些柔軟的鐘表,變形的馬尸,千瘡百孔的人臉,仍然看不出什么門道。其實,他對美術(shù)一向沒什么興趣,評價一幅畫好壞的標準就是像不像。這個展廳幾幅最著名的畫,他曾經(jīng)在一些書里看到過,當時就看不明白,本以為看到原作后情況會好些,可如今原作就在面前,供他一人盡情觀賞,可他還是看不出來畫家究竟想表達什么。他把整個展廳里的繪畫和雕塑看了一圈,最后不得不承認,自己看不懂任何作品。他徹底絕望了,走出了展廳?!拔疫@純粹是自己給自己找罪受?!彼粗箯d門口宣傳海報上那個胡子又尖又翹,表情詭異的達利,心里說著,邁進了旁邊的山水畫展廳。

飛機要飛上兩個多小時才能抵達省城,他起身從行李箱里拿出一本丁耀洋送的書。這本不是什么學術(shù)著作,是他在各個報刊上發(fā)的評論文章,其中不乏對若干熱點事件的評論。文章后面,還有當初的刊發(fā)時間,他翻了一遍,發(fā)現(xiàn)最近的一篇,所評論的也是十年前的事兒了。渠一杰看了一會兒,總覺得這個言辭犀利、鋒芒畢露的作者,似乎并不是這幾天和自己朝夕相處的那個人。他心里一陣煩悶,扔下書,漸漸睡著了。

在他的夢里,他又走進了那個空曠的展廳,其中一幅畫畫的就是怪模怪樣的達利本人。他走到畫前慢慢看著,看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達利的胡須竟然慢慢變短、消失,五官也在變化重組,漸漸地,畫上的人物竟然變成了丁耀洋。而且,丁耀洋的嘴巴竟然一張一合,說了起來,“你以為世界上真的存在你想象的那種知識分子嗎,哈哈哈,你太可笑了,你自己不敢承擔的角色,就以為會有人替你承擔嗎,你覺得這樣去想,自己就能解脫嗎——可笑,哈哈,可笑——”他不敢再看,轉(zhuǎn)身去看另一幅畫,可這幅畫上的枯樹、餐桌,還有一大堆不知是什么的東西,竟然堆積到一起,又變成一張人臉,也在朝他大聲說著,“可笑,可笑,哈哈?!彼笸艘徊讲趴辞宄?,這張臉,原來就是那天盧志陽宴請的作家之一。他嚇得后退幾步,到了展廳中央,卻看到整個展廳里四面八方的畫,都變成了一張又一張朝他張嘴大笑的臉,里面有丁耀洋,有那晚的幾個作家,還有那些和那個女畫廊老板簽約的畫家。他們的嘴越張越大,笑得也越來越響,笑聲從展廳的各個角落回蕩著,他的耳膜被震得一陣刺痛——

他在刺痛中醒來,剛伸手去揉耳朵,卻發(fā)現(xiàn)飛機已經(jīng)在省城的機場落地,身邊的旅客在拖著行李箱往外擠擠挨挨地走著。他擦了擦額頭的冷汗,看到在面前不遠處,剛剛補完妝的宋爽,正回過頭,微笑著看著他……

邱振剛,現(xiàn)任《中國藝術(shù)報》理論副刊部主任,小說、散文、文藝評論等發(fā)表于《鐘山》《散文》《中國作家》《北京文學》《上海文學》等報刊,作品轉(zhuǎn)載于《小說月報》《小說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等。曾獲第六屆冰心散文獎、《上海文學》小說獎等獎項,有多篇小說、散文入選各類年度選本。

責任編輯 馮祉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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