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舒桐
《三國演義》中的人物,大致可以分為三類。一類是純粹的俗人,是位于不同陣營的王侯將相;一類是具有俗心的神人,出難測之謀,而食王侯之祿;一類是純粹的神人,游走四方,身懷絕技,天下聞名而行跡莫測。這里所謂“俗心”,便是一種為了實現(xiàn)目的不惜犧牲普遍道德的立場,換言之,它是對外的殘酷打擊與自詡高尚、對內(nèi)的等級森嚴(yán)與循規(guī)蹈矩———遵循一項亂世中政治斗爭的原則。俗人,他們或身為領(lǐng)袖,維護著自己的軍事力量、輿論導(dǎo)向與政治野心;或擔(dān)任武將之職,時刻準(zhǔn)備證明自己的忠勇,青史留名;或身為謀士,出巧計,斗讒言,玩得順可以蒙賞晉爵,玩得不那么順可能命同比干。
不可否認(rèn),俗人占了整部《三國演義》中人物的絕大多數(shù)。這里的歷史由他們主宰,這里的價值觀也大多由他們的一舉一動構(gòu)成:忠、勇……它們促使一個陣營的成員更積極地為此陣營效勞,也可以說是給“主公”一人賣命。夏侯惇、五虎將也好,田豐、荀彧也罷,都逃不出這個圈子。
但是,這些品格都有一種局限:給敵方貼上標(biāo)簽,于是,死亡也無須憐惜。因此,百姓的血沫里浮出了英雄,兵卒的尸體上矗立著榮耀。而此時,這幽暗昏晦的畫卷中,神人的不時出現(xiàn)就成了一抹難得的亮色。他們似乎沒有立場,卻似乎又具有共同的立場。他們的力量使他們雖然改寫不了歷史,但足以擁有不與俗人縱橫斡旋的底氣。他們似乎與政治無關(guān),但就是這樣一群人,反而以獨有的氣質(zhì),讓“權(quán)力頂峰”的諸位渾身一震。
神人如華佗。
華佗,若說他是英雄,反倒顯得狹隘,或許因為他身上并沒有那么多的俗氣。他在書中第一次出場是在吳國,治愈了大將周泰的傷;第二次,是著名的刮骨療毒,治好了關(guān)羽的毒傷;第三次,則是屈死于曹操獄中。隨著《青囊書》在火光中消逝,這位神人也就徹底消失了。他的一生貌似平淡,但仔細(xì)一想,也頗離奇———
在這三次出場中,他所治療的三人,分屬于吳、蜀、魏三個陣營。
他怎么誰都敢治?
然而,《三國演義》中,華佗作為神人的偉大,就在于他誰都敢治。按照以前的標(biāo)準(zhǔn)評判,如果說劉備是仁德的化身,那么華佗去醫(yī)治周泰、曹操,也算是違背了道義。然而,羅貫中的筆觸絲毫沒提及這一點,哪怕只是最輕微的暗示也沒有———由此我們可想而知,羅貫中之所以要寫華佗,是因為在這世上除了一群打打殺殺、成王敗寇的“英雄”,他似乎也隱隱約約地察覺到,還應(yīng)該有另一種人存在。那是什么人呢?是一種超越世俗的人,是神人。他們,才是真正懂得生命價值的人———不是利用價值,因為在他們眼中,每個人皆是生老病死,并沒有什么不同。
他們尊重生命,對自己一技之長的自信勝于對名利權(quán)勢的貪戀。他們的頭腦很單純,然而正是這單純的頭腦所指揮的一舉一動,令俗人里極聰明的野心家絞盡腦汁也無法理解,就好比善用濃重油彩的畫家,在面對一張近乎空白的畫作時,會陷入巨大的迷茫———因為這不僅用他的邏輯解釋不通,而且他壓根兒想不到還有這種東西存在。同時,他們也很清醒,因為他們一直遵從著自己的良心與理智。這種理智,是人性中的根本,而絕不需要靠外界的說教加以補充和矯正。
因此,俗人中的居高位者左右不了他們的所思所想,更不能讓他們?yōu)榧核?;而在英雄光輝的映照下弱小、無助的百姓,卻對他們敬之若神明———三國是英雄的舞臺,但華佗之所以能成為后世傳頌的名醫(yī),絕不只是因為他醫(yī)治過幾位英雄。于吉被孫策處刑之前,受其救治的百姓竟然夾道跪拜;左慈在曹操誤殺了牧羊少年的羊群之后,又為其復(fù)活羊群。他們明明沒有左右大局的權(quán)勢,卻依舊堅守拯救蒼生于水火中的信念。
當(dāng)華佗因為曹操疑心其謀害自己,最終殞命曹操之手時,神人的無力得到了最明顯的體現(xiàn)。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像左慈一樣化鶴飛去,華佗的結(jié)局才是神人最真實的結(jié)局。就在這一刻,俗人與神人的沖突發(fā)展到了極點。就在《青囊書》的最后幾頁被那位獄卒歇斯底里地拖出火堆時,華佗最后的遺跡也近乎消逝,而神人的道德,也在青云之上,對俗人的偷生詭計發(fā)出了最尖厲的嘲笑。
這時,讀者方才夢醒,原來這樣的人間根本不允許神人的存在。
三國,多見猛將殺敵無數(shù),卻難得孔明望藤甲軍死傷一哭。
三國,多見俗人爭權(quán)斗勇,卻難見神人執(zhí)青囊書跋涉九州。
佳作點評
這是一篇關(guān)于三國英雄的讀書筆記。作者在眾多三國人物中,以神人華佗作為寫作對象,剖析小人物的精神風(fēng)貌,可謂獨辟蹊徑。《三國演義》之所以區(qū)別于完全真實的歷史著作,不僅是它的情節(jié)富于傳奇色彩,更是因為其中有特殊人物的出現(xiàn)。華佗、左慈等“神人”的出現(xiàn)不僅給世俗斗爭增添了戲劇性,在他們身上也帶有羅貫中自己的精神追求和社會反思。神人的超現(xiàn)實本領(lǐng)帶有演義的虛構(gòu)性,但是他們尊重生命、蔑視權(quán)貴的精神風(fēng)貌體現(xiàn)出羅貫中面對亂世蒼生的悲憫情懷。本文作者對“神人”精神價值的挖掘可謂深刻而獨到,是名著閱讀中的個性化解讀。文章在俗人眾人的鋪墊中推出神人群體,行文設(shè)計合理,在對比中突出華佗的神奇,并帶著悲憫之心闡釋其悲劇之美,論述闡發(fā)中涌動著作者的情感,是一篇融情于理的好文章。(楊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