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夢鷗
小鎮(zhèn)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秦嶺山將這個小鎮(zhèn)三面圍住,只有一條泥濘小道,通向遠方的大城市。
那些年,經(jīng)濟還不是很發(fā)達的時候,經(jīng)??梢钥吹綗o所事事的婦女,三五成群,屁股壓在陽光上面,背靠著秦嶺山,嘴巴像拴不住的褲腰帶,不時冒出這個小鎮(zhèn)上最新的時事新聞。不是誰家的媳婦跟誰跑了,就是哪村的啞巴和傻子睡在一起,再要不然,就是哪里的村花跟了個四十歲的老光棍……
我就長在小鎮(zhèn)里。在這樣的小鎮(zhèn)中,見證了二叔和那個姑娘的愛情故事……
二叔不是我的誰,之所以叫他二叔,只因為他是班上一個同學的二叔,再加上大家又不知道他的名字,久而久之,我們都跟著叫二叔了。二叔,嗯,怎么說呢,好像是個神經(jīng)病,又好像是個啞巴。小鎮(zhèn)上的人從沒見過他說話,他一年四季都穿著墨綠色的上衣和土黃色的褲子,再配一雙看不出年頭的黑布鞋。黑,高,瘦,臉頰兩側(cè)深深凹陷下去,一雙眼睛好像要吃人一樣,總是惡狠狠地盯著你,讓人不寒而栗。有人說他殺過人但因為腦子有問題沒被判刑,還有人說他參加過所謂的“黑社會”又被人趕了出來,誰知道呢?我們見到的二叔,雖說兇惡,但總是站在教室的窗口,盯著著自己的侄子,等他下課了,給他招手示意。那個同學在眾人的目光下,眉頭皺的能夾死蚊子“干啥?。縿e有事沒事來找我!聽見沒!”二叔也不說話,只把手里的東西遞給他——還粘著鳥屎的柿子。
“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周圍人哄堂大笑“思朗,快吃啊,二叔的鳥屎柿子,美得很!”思朗一把抓過柿子,扔在地上,他的臉漲的通紅“你他媽是不是有病??!”便頭也不回地走進教室。爛了的柿子像一堆屎。二叔什么也沒說(可能真的是啞巴),只是盯著侄子的背影,在眾人的目光中踉蹌離開,可過不了幾天就又站在窗子旁了……
有一年,小鎮(zhèn)上的那條小路上憑空冒出了個姑娘,人們正驚奇著這個外鄉(xiāng)人打哪來,卻發(fā)現(xiàn)哪里有些不對勁了。這姑娘穿著杏黃的長裙,白白凈凈,高高瘦瘦“身材還挺好啊!”幾個小流氓在路邊上盯著她,”我還沒見過這么白的女娃娃嘞!”說話的人“嘿嘿”一笑,露出一嘴大黃牙?!鞍グ?,你看你看,她脫衣服了,她脫衣服了!”只見這個姑娘,在那條泥濘小路上,脫光自己所有的衣服,開始手舞足蹈起來,她竟然在跳舞!跳著跳著,還唱起歌來了!原來是個瘋子!幾個小流氓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懷好意地笑了笑,便朝著這個姑娘走過去。恰逢被小鎮(zhèn)上有些剛吃完飯散步的大媽們看到了,趕緊從家里拿出一床破被單,沖到路上把這個姑娘裹住,張口便罵“你們這群羞先人的,一天不干正事,凈想些二球事情!”幾個小流氓訕訕走開,還吹了幾聲口哨。那個姑娘渾然不知,還在跳著舞,大媽勸她穿衣服,她只嘻嘻哈哈笑著,便繼續(xù)扭動起來。大媽只好走開。“虧人咧,這好看個女娃,腦子不夠數(shù)!”
只有兩個人(加上我)是在認真地看她跳舞,一個便是二叔,他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不像我,只遠遠看著,他就蹲在姑娘邊,看著她。他的眼睛散發(fā)著奇異的光芒,黝黑的臉上長出一絲笑容,天!我發(fā)誓,我長這么大,第一次看見他笑。她全神貫注不知在跳些什么,或踮腳,或旋轉(zhuǎn),或下腰,少女的腰肢柔軟又有韌性,讓人想起初春的抽芽的柳條,一頭長發(fā)沉醉了小鎮(zhèn)黃昏的晚風。她跳,他看,他們沒有直接眼神對視,這種分明的不和諧朦朦朧朧孕育出一種氣息,吸引著我這個局外人,我想某種偉大的革命情誼或許建立了!
二叔幫她穿好衣服,兩人手拉著手離開了小路……
有人說見到兩個人在田野間的麥浪里奔跑。
有人說見到兩個人拉著手坐在誰誰家門口的臺階上。
有人說那個姑娘跳舞的時候,二叔跟著一塊跳。跳完了,二叔再幫她穿好杏黃長裙。
有人……
“那個女娃,可憐的很!”
“就是!屋里人也不出來尋。這下好了,成天跳舞,還讓二錘子給拴住了!”
“我聽人說,好像是城里人,她大,不是個東西!“
“哎……”
有的大媽長出一口氣,有的大娘把正在鏟飯的鍋鏟一扔,好像為那個姑娘打抱不平。被議論的主人公正坐在一起,沉默地看著村里給人結(jié)婚過事搭的棚。棚里紅色的喜像處女血。一個婆婆給兩人端了兩碗飯,二叔把所有的肉都夾到姑娘的碗里,自己在大口大口地吃著白飯。邊吃邊幫姑娘拉一下裙腳,一個人眼尖,瞅到那下面分明什么都沒穿,便露出沉痛的神色,長嘆一口氣。
這兩年,小鎮(zhèn)經(jīng)濟慢慢發(fā)展起來,那條出現(xiàn)過那個姑娘的小路變成大路,已經(jīng)很少有人再像以前那樣簇成堆談論小鎮(zhèn)的事情了,那些泛黃的事情,除了老一輩人偶爾說說嘴,年輕人哪里理會這些!他們忙著談戀愛,過情人節(jié),追女孩。誰還會關(guān)心二叔和那個姑娘?奧,忘了告訴你們,那個姑娘,就像來的時候一樣,又憑空消失了。有人看見她被一輛面包車拉走了,開車的是一個臉色青黑的中年男子,那個姑娘不停掙扎,一塊杏黃的裙腳被撕扯下來,孤零零地躺在她來時的路上,沒有人知道拉走她的是誰,她到哪去了,是死是活,這年頭,什么事沒有!
二叔徹底瘋了,他不停穿梭在小鎮(zhèn)里的路上,田野間,日復一日,直到有一天,他也消失了……
很久之后,我再回到小鎮(zhèn)上,無意中在一個廢棄的電桿上上看到皺皺巴巴“尋人啟事”四個大字,上面二叔的臉已經(jīng)模糊,可好像有一絲笑長在這張泛黃的紙上……就像當年,第一次見到那個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