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霞艷
黃禮孩溫和、謙虛、耐煩,他那標志性的微笑讓人安心,那笑意中有一股定力,是從他的心里流出來的。他的沉默也別有意味,他對他人的痛苦感同身受。黃禮孩這個名字仿佛是個暗示,讓他始終保持住可貴的童心,即使在他因名聲大噪而得意忘形的時刻,也依然能從他清潔的大眼睛中感受到他心靈的澄澈光芒。
我在《花城》雜志工作的時候,黃禮孩的辦公室也在水蔭路上,經(jīng)常會接到他的邀請電話,讓我去陪遠方的朋友一起午餐,或是夜里約幾個好朋友同看一場電影。我們看電影的時候,禮孩泡茶、搞水果,趕專欄,樣樣不誤。禮孩有特別的親和力,他的身邊總會有幾個來自不同朋友圈的人,比如攝影師、導(dǎo)演、編劇、雕塑家、油畫家、舞蹈家、各式生意人、老鄉(xiāng),最多的還是詩人、作家,必定會有美女。他能將不同職業(yè)、興趣的人發(fā)展為詩歌的朋友,仿佛一位生活創(chuàng)意大師,黃禮孩的飯局就是跨界、共贏。他就像哪吒,有三頭六臂,可以同時開展九項工作而不感煩躁,其中必有高于常人的人生智慧和意志。“定”在我看來,幾乎是消費社會最為稀罕的品質(zhì),只有心有所屬方能“定”,“定”讓人專注,有耐心、閑心和詩心。
黃禮孩將左邊的心給了宗教,右邊的心給了詩歌,這是他立于風口而不移的根基。于他,詩歌乃感性的宗教,宗教是理念的詩歌,內(nèi)部要求是同一的,就是虔誠!而教徒的虔誠正是黃禮孩與其他人、詩人區(qū)別開來的標志。虔誠讓他的眼睛落在低處,緊貼大地,那些細小的生物、葉子和風吹草動都得以感知;他的心向著蒼穹,與星星和陽光一起律動。世俗與崇高之間的張力構(gòu)成了黃禮孩書寫的對象。
大批評家布魯姆在《讀詩的藝術(shù)》中開宗明義道“詩比其他任何一種想象性的文學更能把它的過去鮮活地帶進現(xiàn)在”。艾略特在著名的文論《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中指出詩人最杰出、最個人的部分依然受到傳統(tǒng)的有力昭示,我們不僅要關(guān)心傳統(tǒng)的過去性,更要關(guān)心傳統(tǒng)的現(xiàn)存性。實質(zhì)上,作為一個古老的詩的國度的后裔,我們既感到傳統(tǒng)資源的豐厚,也常常感到推陳出新的困難,因為農(nóng)業(yè)文明的諸多意象都已經(jīng)被祖輩書寫陳舊,就像土地千百年來被反復(fù)耕耙一樣。“年年歲歲花相似”,詩詞大會上飛花令的游戲既讓我們領(lǐng)略了詩歌的包羅萬象,也讓我們感慨傳播的殘酷無情。
詩人是在與千百年來的傳統(tǒng)競爭,當然更是與自我競爭。留給當代詩人的抒情空間似乎十分狹窄,所以我們必須另辟蹊徑,將意義生產(chǎn)方式陌生化、當下化、個人化。黃禮孩的《苔蘚》就做出了自己的努力:
苔蘚,它那么微小
像一粒粒沙子
沒有人知道它們的身世
苔蘚習慣用潮濕的眼睛看一切
呼吸腐敗的空氣
它坐在暗處
似乎在等待
陽光偶爾對它露出笑容
很快又消失
只留下森林巨大的陰影
是我從未見過的 一個黑色的夢
這讓我們很容易想到清代詩人袁枚的勵志詩《苔》:
白日不到處,青春恰自來。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
“牡丹,花之富貴者也”,“世人甚愛牡丹”,袁枚以此為背景,吟詠微小的苔花,肯定低級植物的本能,鼓勵讀者去爆發(fā)內(nèi)在的生命力。當黃禮孩面對苔蘚,語言的幽靈、傳統(tǒng)的陰影折磨著他,詩人“輕輕地把世界從另一面轉(zhuǎn)過來”(《音樂 瞬間的風》),于是,他找到了再度書寫的缺口,在袁枚詩歌的基礎(chǔ)上將意象掉轉(zhuǎn),進而詠嘆苔蘚的不求聞達,安然自若。黃禮孩將苔蘚人格化、自我化,“沒有人知道它們的身世”,看來隨意之筆,卻通向詩人廣闊的無意識,歌唱無名者和卑微的事物?!疤μ\習慣用潮濕的眼睛看一切”不僅寫出了苔蘚的體征,也寫出了詩人眼中的淚水?!耙磺芯罢Z皆情語”,是詩人的淚眼賦予了苔蘚“潮濕的眼睛”,黃禮孩對貼近土地的苔蘚亦愛得深沉。苔蘚固然也等待陽光的恩賜,同時甘居森林的陰翳之中,與泥土貼心貼肺,交換心情,做屬于自己的黑色的夢。苔蘚的背后是詩人之眼、詩人之心,頗像一幅自畫像,默默地追求人世間的美德?!霸娧灾尽?,我將這首詩理解為詩人黃禮孩的明志詩,他以苔蘚傳達心聲,以苔蘚的生存處境自喻,將自己的人格融進浩大的隱逸傳統(tǒng)之中。這首詩引導(dǎo)我們?nèi)リP(guān)注事物的陰面,去關(guān)注廣大的無名者和沉默的大多數(shù)。詩評家李悄梅就談?wù)撨^黃禮孩喜好使用細小的意象,比如苔蘚、海棠、螞蟻等。
在黃禮孩的詩歌世界,低處乃高頻詞,俗話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上善若水”。詩人感觸良多,愿意追隨流水的夢想,去觀察低處、書寫低處、贊美低處。低處是黃禮孩重要的敘事空間,因為低處虛空,有容納力,低處踏實,有承受力;就像大地、河谷承接萬物,藏污納垢然而孕育新生。荷馬在《頌歌》中唱道:“我要歌頌大地,萬物之母,堅固的根基,最最年長的生物。它養(yǎng)育一切在神圣的土地上行走,在海上活動和天上飛翔的創(chuàng)造物?!毕蚰阒乱猓蟮啬赣H,繁星密布的天空的配偶。請為我的歌而友善地賜以令人歡欣鼓舞的糧食吧。荷馬的歌頌有力地啟動了歌謠的方向。
黃禮孩承接了這個偉大的詩歌傳統(tǒng),開啟面向低處的寫作。長期關(guān)懷細小的事物使他有能力為低處的、日常的、不起眼的事物賦神。比如《窗下》:
這里剛下過一場雪
仿佛人間的愛都落到低處
你坐在窗下
窗子被陽光突然撞響
多么干脆的陽光呀
仿佛你一生不可多得的喜悅
光線在你思想中
越來越稀薄 越來越
安靜 你像一個孩子
一無所知地被人深深愛著
在這首廣為傳誦的詩中,“仿佛人間的愛都落到低處”就是詩眼,賦予了整首詩以光,而“落到低處”乃發(fā)光體,引人遐想。如果改成“這里剛下過一場雪,仿佛愛灑落人間”也成立,但意象單一,缺乏層次,沒有了立體感和延展性。記得里爾克曾經(jīng)寫道:“雪花上千次落向一切大街”,這就是上天懷有的偉大的齊物意識,是對古典詩歌執(zhí)著的田原意識的更新。而黃禮孩的詩表達了人道情懷。大愛總是灑向人間的疾苦,灑向低處,灑向遠方……愛在低處,眼在“低處”,謙卑之心亦在低處。在《飛鳥和昆蟲》中,黃禮孩夫子自道:“我一直在生活的低處;”又如《勞動者》:
到處都是缺乏雨水的生活
恍惚的下午 一個從鄉(xiāng)下來的勞動者
拿著石頭 蹲下來
看一群螞蟻在搬家
教堂的鐘聲
飛過了建筑群
上城、下鄉(xiāng),上下是社會地位的尊卑,鄉(xiāng)下是低處。鄉(xiāng)下來的勞動者會蹲下來,降低視角,與低處的生物平等。低處,只有低處才能看見螞蟻搬家,只有低處才能聆聽神的召喚,只有在低處,人才能領(lǐng)略上帝的意旨和慈悲。神性和塵世并不違和,它們親密無間。比如《遠行》:
母親病后
她像坐一次慢船去天國
她的航行
越來越遠離她的身體
她離去之后
我在海棠樹下望著藍天發(fā)呆
一夕之間
命運早晨給予的
傍晚又收回去了
疾病就像一艘慢船,讓人顛簸不安,度日如年。“遠離她的身體”讓人感受分離,既是母親靈魂與身體的分離,也是母親與塵世、與親人的分離?!耙幌χg/命運早晨給予的/傍晚又收回去了”將整首詩提升了,個人喪母的哀痛被融入到廣闊的歷史時空之中。死亡作為生命的終點賦予了全部生命以意義,因為整個生命的道路在回憶中清晰可見。死亡乃宗教的出發(fā)點,也是詩歌和一切藝術(shù)的出發(fā)點。宗教和藝術(shù)拓展我們對人生的感受和勇氣,尤其是面對命定的終有一死的事實。早在17世紀,約翰·多恩就在布道文中寫道:“我們的整個人生只是一個插入句:我們接受自己的靈魂,而后再還回去……”終極意義上生命具有被動性。我們在面對終極的被動的生、死中展開想象,就像博爾赫斯寫死亡“像水消失于水中”,像泰戈爾寫飛鳥“天空沒有留下鳥的翅膀/但我已飛過”。詩歌能夠?qū)⑥D(zhuǎn)瞬即逝的瞬間納入亙古不變的時間隧道之中,將個體的生命視為人類千年歷史中的一環(huán)。在《飛鳥和昆蟲》中黃禮孩寫下具有智慧的人生感悟:“我知道飛得再高的鳥/也要回到低矮的樹枝上……我知道再小的昆蟲/也有高高在上的快樂……”
黃禮孩的詩歌中密布著許多讓人難忘的比喻,這是對日常事物的偏離,語言從實用的邏輯偷偷位移,比如“向日葵是這個黃昏唯一的野獸,是狂野之箭”(《野獸》),這樣的詩句并不僅僅誕生于浩大的想象力中,更深處是狂放的人類意志,是挑戰(zhàn)和超越的雄心。我們很容易聯(lián)想到梵高的向日葵,想起凡·高繪畫氣質(zhì)的超越性和瘋狂性。羅曼·羅蘭在自己的閱讀筆記中寫道:“人類心靈有一個很小的場地,由社會習俗的荊棘籬笆和偏見的壕溝緊靠著圈起來,精神馴順地在固定的草場上吃草。只有幾只稍微大膽的牲畜,才能越過障礙偷看一眼外面。至于越過障礙,那是膽大妄為!唯有像尼采和帕斯卡拉那樣的瘋子才敢放膽一試!”① 凡·高就是這些偉人的同類,他們理想高遠,心意相通,以不同的藝術(shù)形式照亮人類思想的禁區(qū),為追求自由而犧牲安穩(wěn)的日常生活。黃禮孩以野獸和箭比喻向日葵,顯然也是在向這種崇高的挑戰(zhàn)世俗的精神致意。
理解這種隱蔽的抱負,才能理解沉浸在詩意中的黃禮孩有時也會像刺猬,寫出《去年在朝鮮》這樣有力的政治詩。這首詩探索了將政治詩個人化的可能,豐富了禮孩的詩歌面相?!敖y(tǒng)治者的時間需要戰(zhàn)爭的影子來填滿”高度濃縮了歷史的苦難與暴烈;告別、貓頭鷹等意象呈現(xiàn)了極權(quán)制度下的恐慌。“這里沒有通往教堂的路”既是寫實又是寫意,宗教意象像漁火一樣在他的詩歌寫作中閃爍。最后詩人通過大海和貝殼的歌唱傳達了對自由的信心。大海也是黃禮孩的核心意象,是他全部寫作的出發(fā)地。他從大陸最南端的徐聞來,大海的氣息是故鄉(xiāng)送給他遠行的禮物。大海的寬闊、深沉、洶涌也是黃禮孩取之不竭的精神源泉。
黃禮孩持續(xù)多年編輯的《詩歌與人》,被譽為“第一民刊”;他幫很多朋友編書,有時候,他一年編輯出版的圖書數(shù)量等同于一個小型的出版社的產(chǎn)量。黃禮孩具有開放的國際視野,他舉辦了一個人的詩歌獎,沒有邀請任何名人組成評委會,他相信自己的眼力,也相信自己的公正。2011年托馬斯·特朗姆先獲得他頒發(fā)的詩歌獎,半年后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曾引發(fā)媒體高度關(guān)注。這個獎一直頒給世界一流詩人。與巔峰詩人的互動也擴張了黃禮孩的寫作范圍和表達技藝。黃禮孩還非常有意識地培養(yǎng)詩歌讀者和詩歌氣氛。他極力促成圖書館舉辦新年詩會并親力親為,將詩歌與音樂、現(xiàn)代舞、雕塑等多個藝術(shù)門類聯(lián)合起來。還記得2014年的新年詩會命名為“光芒涌入”。的確如此,隨著他堅持不懈的努力,詩歌的光芒涌入了我們這座以商業(yè)聞名的城市,新年詩會也成為圖書館標志性的活動,吸引大家從四面八方過來感受詩意的光芒。
黃禮孩從未間斷詩歌和藝術(shù)評論工作,近年來對電影、美術(shù)、話劇、音樂、紀錄片等不同門類藝術(shù)的評論寫作也拓展了他的關(guān)注范圍,不同藝術(shù)門類的表達方法也啟迪著他的詩歌寫作。隨著生活經(jīng)驗的拓展,黃禮孩的詩歌寫作面貌也日漸豐富。
黃禮孩將青春獻給了詩歌事業(yè),曾被林賢治老師贊為“詩歌王子”。不管世界如何變化,詩人的初心未變,他安于低處。在詩歌路上跋涉,他路過險灘、戈壁、荒野、暗礁,也翻越高山,白日放歌,遍覽沿途風景。當他回首往事的時候,可以毫無愧色地說自己領(lǐng)略了生命內(nèi)部的奧妙,并接受了神交付他的使命。
注釋:
① 羅曼·羅蘭:《羅曼·羅蘭讀書隨筆》,金城出版社,2018年,第15頁。
責編:李京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