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石男
人們常認為,故事一旦發(fā)生就不可更改。這種觀點是錯誤的。就如奧維德《變形記》中的人物,被命運變成動物、植物、星星或石頭,故事也一樣,它被不同的講述者變成各種形狀。對一個故事而言,最重要的不在于它本來是怎樣的,而在于它是如何被講出來的。這并不是說,講故事的人可以無視歷史或當下的真實,任意用自己的青銅來穿刺猶如敵人的素材,而是要強調,講故事的人應該憑借自己的靈性,為聽眾喚出故事中最鮮活、最動人,甚至最令人痛苦的部分。
兒子最近給我看他續(xù)寫的一個故事。故事本是講述一個法國炮兵在將領命令之下,一臉陰沉地轟掉了德軍占據的一棟農房。將軍發(fā)現炮手面色悲傷,遂問其故。炮手回答說,剛才轟掉的房子,是他在故鄉(xiāng)唯一的財產——他與父母曾居住多年的家。兒子的續(xù)寫很有意思。其他同學都寫炮兵回到家鄉(xiāng),看到聳立著簇新的房屋,于是歡呼故鄉(xiāng)重建,從此走進新時代。兒子卻寫炮兵回到家鄉(xiāng),故居化作廢墟,而在瓦礫之上,有弟弟寫給他的一封信,述說德軍昔日的殘酷,述說政府今日的腐敗,述說自己的困頓與不幸,最后祝哥哥平安歸來,兄弟倆有日能在廢墟前重會。炮手看完弟弟的信,非常悲傷,深深嘆氣,然后低聲吟誦: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末尾把我樂壞了,這詩來自《詩經》,題為《采薇》,所述乃是西周時期戍邊老兵返鄉(xiāng)的故事。一個二戰(zhàn)法國老兵在故園廢墟前朗誦《采薇》,非?;齑睿钦l說不合適呢?
皮皮有講故事的天分,這天分或許遺傳自我,而我又遺傳自父親。我父親是個講故事高手。有次他看報紙,給我們講新聞:“有個男的,路過一幢樓,上面著火了,忽然掉下來個娃兒,他趕快用手接到,一看,嗨呀,原來是他兒子。”這太離奇了,我搶過報紙一看,臉都氣綠了。新聞哪里是這樣!這男的知道家里起火,就往家趕,到時火勢已大,他妻子在樓上沒法,叫他在下面接著,然后就把孩子扔下來。
所有故事都需要被重新講出來,我父親雖非說書人,也有這本領。不過更多的時候,他跟我們講的故事,并不夸張,只是親朋故交的往事,從厚重歲月中慢慢演繹出來,將戲劇化藏在日常生活的冰面下,說者不動聲色,情感內蘊,聽者驚心動魄,慷慨生哀。
有個夏日,父親對我打開記憶之門,講述上世紀60年代至80年代間發(fā)生在我老家牛華中學的故事。我緊張地聽著,有時也追問一些細節(jié)。父親累計講述了六七個小時,如萬斛泉涌,不擇地而出。我不能承受如此多的人物,如此多的命運,頗有些疲倦。父親應該比我更疲倦,但他精神極旺健,只是不停講,直到我勸他停下來,休息,關上記憶之門。
那個夏日下午,父親是在老宅花園里跟我講這些往事的。停下后他有些疲倦,不想再說話,但也不去休息。我們父子就靜靜地對坐著。陽光透過黃桷樹的枝葉,寡淡地灑在桌面,給杯盤狼藉添上一絲靜穆的神采,似乎要將時間抽走。我想,回憶者最好在下午的陽光中講述,他得到的慰藉則是第一個看見黃昏。